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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紅巖》2023年第5期|聶鑫森:師承(節(jié)選)
      來源:《紅巖》2023年第5期 | 聶鑫森  2023年09月27日08:03

      朱丹斧被尊文半扶半拉著,從小院的樹影花光中走出了大門,衣襟上還捎帶著紫藤花、玉蘭花淡雅的香氣,耳朵里還縈繞著燕子清亮的呢喃聲。然后,又被尊文請進棗紅色“桑塔納”小車的駕駛副座,待他坐好,尊文按了一下喇叭,車輪子就飛快地轉動起來。

      一眨眼,朱丹斧從湘中大學古建筑系退休十年了。

      在職時和退休后,高高瘦瘦、面目清癯的朱丹斧,生活都很有規(guī)律。破曉而起,先在院子里打一通太極拳,然后回到書房磨墨揮毫練字,準七時早餐。夜晚,在燈下看書、查資料,十點鐘就上床安歇,一夢到天曉。不知什么原因,昨晚他就沒能做一個有頭有尾的夢,閉上眼沒多久,就會打一個冷噤醒過來,再睡,又再醒,只好不斷地變換睡覺的姿勢。

      半夜過后,驚醒了的妻子問:“我的朱教授,你怎么突然鬧床了,眼下正是仲春時節(jié),未必你也春心蕩漾花爭發(fā)?”

      朱丹斧忍不住笑了,說:“教中文的女人,就喜歡胡思亂想。昨晚你聽見本市建設局局長尊文打手機給我,說今天是星期六,上午八點會準時來我家,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事與江天閣有關,難道江天閣的設計和建造出差錯了?”

      “這怎么可能!你是古建業(yè)的行家里手,老馬識途,閉著眼也不會走錯半步。這些年你和你的團隊,為湘中市修復了不少古建筑,摘星樓、撫云塔、聽雨亭……修舊如舊,專家和市民都很認可,有的還得了獎。睡吧,睡吧。”

      “好……的。”

      今早,在尊文開車來到院門外之前,朱丹斧已打過了太極拳,練過了毛筆字,吃過了早飯,洗臉、凈手罷,然后面對堂屋,坐在玉蘭花樹邊的圈椅上,一邊等來訪的客人,一邊看屋檐下飛出飛進筑巢的一雙雨燕。他記得去年秋風剛起時,一對老燕領著兩只小燕飛向溫暖的南邊,早兩天歸來的這一對燕子,是老燕還是長大了的小燕呢?經(jīng)歷了秋冬數(shù)月的老巢,舊了破了,它們得用十來天的時間,一口一口啄來濕泥、草梗,再混合自己的唾沫,在舊巢上修補和營造出新巢,而且形制會和舊巢幾乎一致。年年燕去燕來,朱丹斧百看不厭。妻子說他干的就是燕子的活計,舊巢翻修,修舊如舊……

      此刻,朱丹斧坐在車里,窗外的景物飛閃而過,但他的思緒還停留在自家的小院,眼前仿佛還飛著那兩只忙碌的燕子,正如古詩所言:“燕子營巢得所依,銜泥辛苦傍人飛。”

      尊文專心專意地開車,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不停地按喇叭。小車終于從擁擠的城區(qū)掙扎出來,拐上了去省城的高速公路。久雨初晴,太陽明晃晃的,雖說還只八點多鐘,卻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

      尊文還不到五十歲,鬢角已見白發(fā)星星。坐在他旁邊的朱丹斧,卻仍是一頭青發(fā)。在古建筑這個領域,朱丹斧的名聲經(jīng)久不衰,出版過許多專著,擔綱修復和設計過不少古建筑。而且他還是海內外頗有名聲的書法家,顏字的底子,卻融入了楚簡漢簡的意味,自成面目,尤善寫擘窠大字,行內人譽其為“丹斧作字,大大益善”。

      “朱老爺子,車上高速路了,請坐穩(wěn)!”尊文邊說邊使勁按了一下喇叭。

      朱丹斧回過神來,說:“你要讓我去哪里?你這是綁票啊。”

      從湘中市到省城,也就一個多小時路程。因為是雙休日,路上車不多,清潤的風,從半開的車窗灌進來,挺愜意的。

      “尊文,你該說了吧,拉著我去省城干什么?”

      尊文說:“你別急。無非是邀你出來兜兜風,吸點新鮮空氣。”

      “鬼話。”

      “丹斧先生,你主持設計、監(jiān)造的江天閣,已經(jīng)開始裝修了,領導、專家,還有老百姓,誰見了不說好?你功不可沒!”

      朱丹斧的頭微微昂了昂,嘴角溢出自矜的微笑。

      江天閣是一座古典亭閣式建筑,屹立在湘中市城東湘江邊的望岳峰上。在天氣晴朗的日子,站在峰頂,可望見水云之外的南岳衡山。江天閣在清代就有了,幾毀幾立,此次在原址上重建,依照的是地方志上提供的文字和圖形。閣三層三檐,翚飛式屋頂,屋頂?shù)拈苊嫔仙w著黃色的琉璃瓦;屋角上嵌有游龍、飛鳳等琉璃裝飾;樓的四周建有明廊,腰檐上修有平座,全樓由四根大楠木柱支撐著;各個飛檐和屋頂,均用傘形架傳載負荷,下施類似北方的如意斗拱。

      一年前,當尊文叩訪退了休的朱丹斧,懇請他出山時,老爺子很爽快地答應了,但有一個條件,江天閣各處的匾額、楹聯(lián),要由他來邀請國內的著名學者、書法家撰稿和書寫,半通不通的文字和水爬蟲似的書法,那是對江天閣的褻瀆。

      尊文說:“這個事,你可以說了算。”

      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匾額、楹聯(lián)的原件都聯(lián)翩而至,確實質量精良。只有江天閣一層正面的那塊橫匾,上面的“江天閣”三個字,到底由誰來寫,朱丹斧還在反復考慮之中。但他早在心里自立規(guī)矩,閣上任何地方他決不寫一個字!

      朱丹斧說:“你到底拉著我去哪里?”

      “去你的學生蘇步謙家。”

      “就是省建設廳廳長蘇步謙?”

      “是。”

      “停車!他是學生,我是老師;他是官,我是民。我不能去拜訪他!”

      車并沒有停下來。

      尊文說:“朱先生,我遇到難事了,非得你出面不可。”

      “什么難事?”

      “江天閣的建造,蘇廳長很重視,給市里撥了不少錢。市長聽說蘇廳長的毛筆字寫得不錯,就邀請他寫‘江天閣’這塊匾,還說和蘇廳長約好了,讓我今天去取。你是這方面的行家,總得過一過你的法眼吧?”

      朱丹斧的一塊臉黑了下來,說:“蘇步謙雖是高官,但并不是書壇高手。寫匾的大字稱為榜書。寫這塊匾,他還不夠格!”

      尊文問:“那我們干脆打道回府?”

      “不!我這個學生的品行,我還是了解的。他身在官場,一定有什么苦衷吧。”

      小車在上午九點多鐘的時候,停在了蘇家小院子的門前。

      四十多歲的蘇步謙,衣衫簡樸,站在太陽下,已經(jīng)等候很久了,頭上和臉上綴滿了汗珠。車剛一停下,他忙跑過來,為朱丹斧拉開了車門,并把手掌平墊在車門上方,以免老師碰了頭。這一刻,朱丹斧很感動。

      “先生,尊文說你也來了,我真是惶疚不已。所以,你們的車一開動,我就站在這里了,算是給先生賠罪。”

      朱丹斧說:“步謙呀,你還和以前一個樣啊。”

      院子里的玉蘭花開得正盛,潔白芬芳。

      他們很快在客廳里坐下來。

      蘇步謙的妻子忙著沏茶、遞煙,擺上水果和點心。

      蘇步謙親熱地坐在朱丹斧的身邊,問寒噓暖。“先生的氣喘病,現(xiàn)在是否好些了?”

      “一直在服中藥,倒沒怎么發(fā)作。”

      “這就好。先生出版的書,我都買了來讀,還做了筆記,真是開竅。你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書法作品,我也看了不少,越來越老辣了,人書俱壽,當學生的真的很高興。”

      朱丹斧微笑著,他聽出蘇步謙的話里,透出一種真誠和純凈,沒有絲毫的做作,這很不容易。便問道:“步謙,還練字嗎?”

      蘇步謙說:“字倒是常練,練的是先生的字體,可惜邯鄲學步,卻無什么進步,慚愧。”

      “可否讓我看看。”

      “正好請你賜教哩。”

      不一會,蘇步謙從書房里拿來一疊寫了字的宣紙,一張一張展開,請朱丹斧品評。平心而論,字寫得還是不錯的,骨力開張,筋肉飽滿,只是行氣顯得有些滯澀。

      尊文待朱丹斧品評完了,裝作很隨意的樣子,問道:“蘇廳長,我們市長邀請你寫‘江天閣’的大匾,不知寫好了沒有?他讓我來取哩。”

      蘇步謙呷了口茶,說:“我和你們市的市長是省委黨校培訓班的同學,又因工作原因多有來往,關系還是不錯的,他讓我來寫,有感情上的因素,也有出于工作上的考慮。我雖力拒,但他不依,唉,真讓我進退維谷。”

      尊文望了一眼朱丹斧,然后說:“蘇廳長,你就別推辭了,朱先生把著關哩。”

      朱丹斧只覺得臉一下子就熱了,這個看似簡單、平和的場面,蘊含著幾多復雜的內容。市長請?zhí)K步謙寫匾,而蘇步謙卻不能堅辭,情感和工作兩方面的關系,都賴以互相維系和支持,雖世俗卻是常例。尊文硬把他拉來,同意或不同意蘇步謙寫匾,都可讓這一對師生去權衡,上對市長下對市民,尊文都有個交代了。

      此生還從未遇到這樣尷尬的境地,朱丹斧不知道如何應付了。好在蘇步謙馬上接過話頭,說:“我也練了好多張紙,這幾個字太難寫了,我一生氣,全燒了。先生,你給我寫個帖式吧,我天天照著練,再寫不好,則可另請高明,也就皆大歡喜了。”

      朱丹斧松了口氣,說:“磨墨備紙吧。”

      “先生,內人已在書房備好了墨,抻好了紙,就等先生揮毫了。”

      朱丹斧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明白。

      書房很寬敞,正中是一張很大的書案,書案上早鋪好了氈子,氈子上壓著一張六尺宣紙。正面挨墻立著一排書柜,里面放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另一面墻上,掛著朱丹斧當年贈蘇步謙的一個中堂,寫的是弘一法師的語錄:“以冰雪之操自勵,則品曰清高;以穹隆之量容人,則德曰廣大。”

      朱丹斧站在中堂前,看了好一陣,說:“步謙,你還留著它。”

      “天天看,天天念,做人處世,受益多多。”

      “好!”

      朱丹斧轉身走到書案前,握起一支筆桿粗壯、筆毫如拳的大斗筆,在一個倒了“一得閣”墨汁的瓷盆里濡足了墨,然后在宣紙上從右至左依次寫下“江天閣”三個大字,端莊樸茂,老辣拙勁,無一處不神完氣滿。接著,換支長毫筆,落下“師賢居人于兔年仲春”一行小字。

      尊文問:“朱先生,怎么不寫上你的尊姓大名?”

      “師賢居人是我的號,也是我的夫子自道。”

      蘇步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先生之字,內力飽滿,造型雄健,學生這輩子是學不到了。”

      尊文問:“蘇廳長,我什么時候來取你寫的字?”

      “這個你放心,我會和我那位市長同學聯(lián)系的。朱先生,請在我家用個中餐,學生要好好敬你幾杯酒。”

      朱丹斧搖搖頭,說:“我已戒酒多年了。再說,你師母還等著我回去一起午餐哩。”

      蘇步謙顯得很惆悵,動情地說:“下次我專程到先生府上去拜謁吧。”

      ……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朱丹斧收到一個快件專遞,拆開來,竟是一疊用八行箋寫的信,一色工工整整的小楷字。是蘇步謙寄來的。如今,打電話是太方便了,他卻馳書以示心跡,可見對老師的敬重之意。信是這樣寫的:

      朱先生:

      幾日前,先生枉訪寒舍,令學生至今汗顏不已。

      同學盛情邀我題匾,應之有愧,卻之生隙,如之奈何!即便堅辭不就,他亦會去另覓一位領導題寫,屆時此事則更無轉機矣。

      江天閣雄奇巍峨,是先生心血之作,將與漫長歲月并存。此中匾額、楹聯(lián),理應由文化名人題寫,再經(jīng)優(yōu)良刻匠傳神會意,以令其流光溢彩。先生為著名古建專家及書法家,豈可不留下手澤?我誆先生在寒舍題下“江天閣”三字,其意亦在此,望先生海涵。只是可否補寫先生落款之尊姓大名?

      我已將書件托裱后遞交我的同學,并說明先生之身份。于公而言,意在此匾非由資深望重之人題寫不可,由官員操筆則多有不便;于私而言,我是先生門下,也算是領了他的好意。我知先生一生雅逸自許,唯恐有污清名,但此事光明磊落,于理于情,無可指斥,萬勿推辭。

      江天閣全面竣工、對外開放之日,我會來參加落成典禮儀式,屆時定登門叩訪,再聆教誨,其喜何如!

      蘇步謙 頓首

      朱丹斧讀完信,不禁唏噓嘆息。學生言辭懇切,且析以大旨,他只能違背自定的規(guī)矩了。唉。但他決定落款仍是“師 賢居人于兔年仲春”。放下信箋,他從掛著“師賢居”小橫匾的書房里走出來,走到紅紫芳菲的院子里。半陰半晴的天,吹面不寒的風,在燕子的呢喃聲中,他又把目光投向屋檐下的燕巢。燕巢快完工了,褐黃的泥色和顯出紋路的外觀,真的很美。他掏出手機,準備為燕巢拍照。

      手機鈴聲忽然響了,是尊文打來的:“朱先生,我們市長聽說你是蘇廳長的老師,托我向你求字,不知你應允否?”

      朱丹斧本想一口回絕,但還是忍住了,緩緩地說:“請你轉告市長一聲,市長若真喜歡我的字,什么時候得閑了,屈尊到我家里來取吧。”未完待續(xù)

      ……

      (節(jié)選自《紅巖》20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