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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文》2023年第9期|韓羽:鬼情 狐趣
      來源:《美文》2023年第9期 | 韓羽  2023年09月26日09:02

      哀莫大于心死

      “先太夫人外家曹氏,有媼能視鬼。”“媼曰:昨于某家見一鬼,可謂癡絕。然情狀可憐,亦使人心脾凄動。鬼名某,住某村,家亦小康,死時年二十七八,初死百日后,婦邀我相伴,見其恒坐院中丁香樹下,或聞婦哭聲,或聞兒啼聲,或聞兄嫂與婦詬誶聲,雖陽氣逼爍,不能近,然必側耳窗外竊聽 ,凄慘之色可掬。后見媒妁至婦房,愕然驚起,張手左右顧。后聞議不成,稍有喜色。既而媒妁再至,來往兄嫂與婦處,則奔走隨之,皇皇如有失。送聘之日,坐樹下,目直視婦房,淚涔涔如雨。自是婦每出入,輒隨其后,眷戀之意更篤。嫁前一夕,婦整束奩具。復徘徊檐外,或倚柱泣,或俯首如有思。稍聞房內嗽聲,輒從隙私窺。營營者徹夜。吾太息曰:‘癡鬼何必如是!’若弗聞也。娶者入,秉火前行。避立墻隅,仍翹首望婦,吾偕婦出,回顧,見其遠遠隨至娶者家,為門尉所阻,稽顙哀乞,乃得入。入則匿墻隅,望婦行禮,凝立如醉狀。婦入房,稍稍近窗,其狀一如整束奩具時。至滅燭就寢,尚不去。為中霤神所驅,乃狼狽出。時吾以婦囑歸視兒,亦隨之返。見其直入婦室,凡婦所坐處眠處,一一視到。俄聞兒索母啼,趨出環繞兒四周,以兩手相握,作無可奈何狀。俄嫂出,撻兒一掌,便頓足拊心,遙作切齒狀。吾視之不忍,乃徑歸,不知其后如何也。”(《閱微草堂筆記》)

      一看就知道是個笨嘴拙舌的莊稼漢,活著是個老實人,死了是個老實鬼,可卻又癡情得很。你看他俟夜晚人靜時,從墳里爬出來,潛回家中,“坐院中丁香樹下,或聞婦哭聲,或聞兒啼聲,或聞兄嫂與婦詬誶聲,雖陽氣逼爍,不能近,然必側耳窗外竊聽 ,凄慘之色可掬。后見媒妁至婦房,愕然驚起,張手左右顧。”“俄嫂出,撻兒一掌,便頓足拊心,遙作切齒狀。”

      常言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可是此鬼,死而不了,為情所牽,而忘其死。按說本應是活著的為死了的而追思而悼亡,可他恰恰相反,是死了的牽掛著活著的。陰陽路隔,不可為而為之,無奈無助之狀,令人忽而鼻酸,忽而眥裂,忽而胸中五岳墳起,愈可笑,愈見其哀。李商隱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情必近乎癡而始真。就是這個“癡”字,使其在《閱微草堂筆記》的蕓蕓眾鬼中脫穎而出,自樹標格,感人殊深。“里有少寡議嫁者,聞是事,以死自誓曰:‘吾不忍使亡者作是狀。’”成了紀翁為“神道設教”而張本的最佳標樣。

      魯迅先生說:“測鬼神之狀,發人間之幽微。”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情”可使生者死,亦可使死者生,癡鬼更干脆,而忘其死。哀莫大于心死,哀尤莫大于心不死。無怪蒲翁“雅愛搜神,喜人談鬼”,并慨然曰:“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狐一入墳便成仙

      記得小時候,我家東街上有個人叫“二粗腰”,整天價牽著一條長腿細腰的狗,因其能捉狐貍、兔子,我們對它刮目相看。后來,是據說,在月明之夜,二粗腰牽著狗去城墻上捉狐貍去了,狐貍逃,狗緊追不舍,追至一城墻窟窿,狐貍哧溜鉆了進去,那狗也哧溜鉆了進去,接著“嗷”地一聲又退了出來。卻是為何,據說是狐貍放了個屁,出奇制勝,不亞于周公瑾破曹的一把火也。從那以后,我們對那狗嗤之以鼻。

      后來有聽說了“野狐禪”一詞,“禪”,是思辨,是悟,是佛家語。不知是誰把“禪”與“狐”黏合到了一起,似乎也黏合得對,屁之妙用,存乎一心,不亦禪乎。

      “野狐禪”,貶義。試換個角度瞅瞅:一個通禪的“狐”,總比一個不通禪的“人”差勝。豈不又成了褒義。

      就連俄國農民也深知,最聰明的莫過于狐貍。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大清朝康乾時期文壇中的三位大師級人物,就不約而同地把筆頭子一齊瞄向了狐,摽著勁兒為其樹碑立傳。這就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袁枚的《子不語》。不要說四條腿的獸,就是兩條腿的人,又有誰能享此殊榮?

      且各分嘗其一臠:

      河間某生,與一老翁相識,“翁每夜往夙歸,人莫能跡。問之,則言友朋招飲。生請與俱,翁不可。固請之,翁始諾。挽生臂,疾如乘風,可炊黍時,至一城市。入酒肆,見座客良多,聚飲頗嘩。乃引生登樓上。下視飲者,幾案盤餐,可以指數。翁自下樓,任意取案上酒果,抔來供生。筵中人曾莫之禁。移時,生視一朱衣人前列金橘,命翁取之。翁曰:‘此正人,不可近。’”(《聊齋志異》)

      哇哈,此翁竟是狐中小盜,“盜亦有道”,不盜取正人君子。

      “有人宅后空屋住一狐,不見其形,而能對面與人語。其家小康,或以為狐所助也。有信其說者,因此人以求交于狐。狐亦與款洽。一日,欲設筵饗狐。狐言老而饕餮。乃多設酒肴以待。比至日暮,有數狐醉倒現形,始知其呼朋引類來也。如是數四,疲于供給,衣物典當一空,乃微露求助意。狐大笑曰:‘吾惟無錢供酒食,故數就君也,使我多財,我當自醉自飽,何所取而與君友乎?’”

      狐令人發噱歟?抑人令狐發噱歟?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

      “(狐女)曰:‘我家無白衣女婿,須汝得科名,吾才與汝成婚。’生曰:‘考期尚遠,卿何能待?’曰:‘非也,只須看君所作文章,可以決科,便可成婚,不必俟異日。’李大喜,盡出其平時所作四書文付女。女翻視良久,曰:‘郎君平日讀袁太史稿乎?’曰:‘然。’女曰:‘袁太史文雄奇,原利科名,宜讀。然其人天分高,非郎所能學也。’因取筆為改數句,曰:‘如我所作,像太史乎?’曰:‘然。’曰:‘汝此后為文,先向我問作意,再落筆,勿草草也。’李從此文思日進,壬午舉于鄉。”“……此事臨邛知州楊潮觀為予言。”(《子不語》)

      狐女所說的“郎君平日讀袁太史稿乎”的“袁太史”者,即《子不語》作者袁枚也。狐女能讀出太史文的“雄奇”,足證其有才、有學、有識。豈料者小狐女更機靈透頂,趁機順竿兒爬,專沖向太史的癢處搔去。太史似乎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了,趕緊找補了一句:“此事臨邛知州楊潮觀為予言。”無獨有偶,《隨園詩話》中亦有一則:“法時帆學士與書云:‘自惠《小倉山房集》,一時都中同人借閱無虛日,現在已抄副本。洛陽紙貴,索詩稿者坌集,幾不可當……’”“幾不可當”,趣極。袁夫子照樣錄之,尤趣極。

      絮叨了半天,謅得四行“順口溜”:

      小狐貍有大說道,

      說來說去逗人笑。

      翻開《史記》瞅一眼,

      更能把人嚇一跳。

      且看《史記·陳涉世家》:“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只這一呼,竟呼喚起了中國歷史上的首次農民大起義。這才更是狐的犖犖大者。

      韓羽,1931年生,山東聊城人。原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現為河北省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出版有《韓羽畫集》《韓羽文集》。漫畫、國畫、書法、插圖分別編入《中國現代美術全集》。獲中國漫畫金猴獎成就獎、首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