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徑、坦途與歸路——讀《誤入孤城》
《誤入孤城》的起點是尋找消失于歷史瀚海中的一支船隊。作者在幽微的時空留痕里勾勒出船隊的行進路線,即它從W城(溫州)駛向祁連山,而領隊人叫馬本德。
小說是一部傳奇,城與人雙線敘事描繪地方工業化歷程。陳河延續《甲骨時光》《天空之境》《涂鴉》《蜘蛛巢》文史結合的創作策略,但此次史料密度更大,寫作難度更高,他需扎進溫州地方志,虛實參差地復活人物群像。
開篇是祁連山盜馬賊馬本德的出場,他急于送返潘綱宗師長的“散裝”轎車。作為軍閥的專屬司機,跋山涉水三千多公里奔赴全然陌生的W城,只為完成師長尸骨還鄉的遺愿,并將遺物交于其女潘青禾。馬本德未料想這一趟“誤入”將完全型塑他接下來的24年,他參與一場年代巨變,見證一處地方崛起,折返于血緣、族緣、地緣三向牽引的愛恨情仇。
小說最大亮點是詳述W城的革故鼎新,陳河于華洋共處的空間切入,從新舊兩種商業模式的相互生息中,實錄20世紀初溫州經濟發展史。W城既出現云博百貨公司,“有英國貨,美國貨,東洋貨,絲襪、口紅、玻璃鏡很受歡迎”,又保留老字號“五味和”,“經銷本地土產和南北貨,但他們主要的利潤是代理經銷洋人香煙”。具體到小本生意,“賣布料的‘金三溢’布店,不只是賣絲綢香云紗,還賣華達呢涼爽呢白府綢等外來貨。就算對面那家‘博林’文具,里面除了賣文房四寶,還賣鋼筆、西洋的喇叭、網球拍等時髦東西。”
作品落點在民生層面,輻射向衣食住行,與日常呼應、與地氣相接。陳河從溫州的地域性,聚焦其開放性。文本刻畫的W城,“有了電燈,有了汽車公路,W州正快速從一個交通閉塞的農業城鎮變為和世界經濟連接的工業城邦?!睂崢I家依次登場,各自把持一塊領地,協力城市建設。顧修雙拿下交通,傾力先建溫州-金華公路,再打通浙江與江西。他借力馬本德的汽車,別出心裁地在城內開發一條汽車旅游線路,目的是提升民眾交通意識?!捌囬_行線路是從五馬街出發,到西郭大橋頭,再經過九山湖到妙果寺、積谷山,經北大街回到五馬街。坐一次收錢一銀毫。車上本來就幾個位置,故不設收錢的人,放了一個盒子讓乘客自己投錢?!彪S即,他借助徽州、山西等錢莊資本,并引官府入股,正式創立飛馬汽車合營公司,聘請德國人泰斯和中國人馬本德合作修路。柳雨農果斷接手寧波人王香谷的電燈項目,集力“開繡花局的遲玉蓮,大光明火柴廠的李文瀾,海晏號輪船船主陳阿昌,甌海錢莊的汪惺時,西山醬園林鎮祥等人”,合股創辦耀華電燈公司。何百涵的擒雕乳品廠,招募兩百多工人,引進日本設備與日式管理。陳阿昌則在英國人支持下,競拍“普濟號”后,將其改名為“海晏號”,成立船務公司,管理船票、貨運、檢修、碼頭費用等事務。
女性也有精彩的創業史。潘青禾自小受新文化影響,之所以被動接受包辦婚姻,只因彼時羽翼未豐,不得不摁下“闖”的念想。與柳雨農完婚后,她的獨立意愿不斷發酵。在黃溯初的指點下,青禾獲取何百涵、田谷鱗、陳阿昌的資金資助,開辦溫州第一家西醫醫院,打破教會醫院的西醫壟斷。她更是從方嬤嬤手中接管英方天主教會的育嬰堂,在戰亂中守護四百多名中國棄嬰。程桂花(七錢金)成立了新型娛樂中心,她選擇繁華地段五馬街口建造一座四層西式樓房,命名為“中央大眾戲樓”。值得注意的是戲樓規劃,二樓為戲院,由戲班唱戲,三樓是電影院,播放無聲電影,屋頂露臺為客人提供冰淇淋洋蛋糕。遲玉蓮是繡工,經營繡房專為英國王室制作繡品,從事進出口貿易。她催動馬本德協助其修路,瞄準礬土礦發光石的開采和外運。
陳河常寫多樣化的復雜危機,但卻不會專注寫層層疊疊的厄運。因此小說不落窠臼,基本調性總是積極向上的,我想這才是其作品“英雄情結”的辨識度?!墩`入孤城》描繪W城在宗族、盜匪、軍閥、列強覬覦中的屢次沉浮,天災人禍從四面八方沖擊這座城,但其內壁涌動著強大的抵抗質,即堅韌的自救力與堅定的自信力。
金鄉衛外鄉勢力和礬晶山本土宗族持續沖突,通過這條敘事線,陳河試圖連通中國東西文化對話,但小說還略顯表面化。祁連山人隨戚繼光部隊抗倭后留居W城,與地方力量輪番械斗,馬本德與遲玉蓮是兩方代表,愛情原本會是彌合宿怨的一種嘗試。日本礦石生意的介入,重新攪動國仇家恨。W城陷入外憂內患,日本劫掠礦石資源,軍閥混戰阻遏城市發展。W城出人意料地從兵災中殺出重圍,“商家們發現生意不只是恢復到原來水平,而是大大超過了。越來越多的商家從全國各地涌進來,港口里泊滿了外國輪船,轉運貨物也越來越多,城市人口在短短幾年里翻了一倍。W城突然繁華得像一座海市蜃樓出現在東海一隅,讓全中國都看傻了眼?!迸c此同時,金鄉衛制造的海上盜患威脅被解除后,“輕工業、重工業、紡織業、食品業都有大公司在運作。后來,民國政府的軍用戰略物質也來這里中轉儲運,包括最珍貴的武器彈藥軍事裝備。”大規模戰事終究傾覆欣欣向榮的世界,W城民族工商業被毀,梅岱大橋被炸,實業家何百涵閉關、柳雨農隱居、遲玉蓮自殺。許諾絕不離鄉的W城居民,不得不逃離家園。
陳河拋開宏觀式文化比較的寫法,將中外文化交融由外而內地落實于城市變遷與觀念更新。潘青禾、何百涵、柳雨農都具備西學背景,而馬本德和陳阿昌則一直與歐洲人保持合作。1919年,黃溯初、吳璧華、潘鑒宗、楊玉生在溫州積谷山麓創辦甌海醫院,作品引用黃溯初上書申請甌海道尹公署資金的史料,“雖有中式醫館嚴為之防,慎為之治,然病院設備簡陋,醫者精力有限,地廣人多,恐難遍顧。吾等有鑒于此,共同發起創設甌海醫院,預計此項開辦經費約需銀洋捌仟肆佰余元?!毙胖悬c明引入西醫目的為彌補中醫局限。馬本德和泰斯負責建造汽車客貨運站,泰斯將家鄉慕尼黑車站的藝術元素移植于該站設計,于是建成后的車站“混合了文藝復興和維多利亞風格,有一組巨大的門柱走廊,上面雕刻著十二生肖頭像,還做了個像意大利佛羅倫薩大教堂的圓形拱頂”。除了管理者,包容的文化觀也培育W城市民的投資意識,錢莊主看好汽車運輸業,發行市民股票。一座小城的“在地”發展在多元文化的作用下不經意間既跟上了時代,又引領了時代。我認為,這一點面結合的寫法是海外華文文學中“中國故事”書寫的新特色。W城觀察著歐美在基礎設施及經濟體建設中的實際舉措,繼而將其消化、取用、轉化為符合本地實情的形式,同時巧妙結合民俗與商業,將娛樂性貫穿于市民生活的白天與黑夜,“五馬街上,每個商號有自己的攤位舞臺。賣火油的,賣洋皂的,賣老刀牌香煙的都在推銷”。應該說,作者描繪出W城頗有價值的主動發展形態,打造W城的獨特性。
小說展示陳河創作的一些變化。誤入孤城的是誰?毫無疑問是馬本德??蓪嶋H上,故事的核心為潘青禾,她居于人物群的中心,能聚攏家庭、社會、情感、文化所有敘事線。作品中男性依然常規化地介于中西文化拉扯間,他們著實展現前瞻性眼光和戰略性布局,但其倫理觀始終恪守中國封建傳統。柳雨農、何百涵、陳阿昌、潘綱宗等都試圖保持妻妾和睦的家族模式。反觀女性,與陳河之前作品相比較,描繪更充分,層次也更豐富,潘青禾、遲玉蓮、竇維新從族裔、信仰、文化等向度,提示女性的多重成長路徑。以潘青禾為例,從少女到少婦,其自我要求及自我發展的一切行動皆由自由意志激發,因此她對馬本德的誘惑與拋棄只基于彼時個人需求,而她與何百涵的常年私通也因情感需要,但小說對女性心理描寫的精度和深度還顯粗略了一些,寫出其“求”,未深入開掘其“舍”。作品運用武俠小說橋段,出現兩次由女性內驅力主導的秘訪場景,潘青禾與遲玉蓮皆著全身黑衣掩飾身份,對比青禾與馬本德的性愛,玉蓮成功“暗殺”夏明跑更富張力。事實上,馬本德和夏明跑都在忠誠的信念約束中,徑直抵達騎士-女主人的絕對默契。
文本從歷史根基中開辟文學探秘隧道。馬本德最終率領祁連移民由海歸山,生活卻未歸于平靜,反而正在醞釀更為猛烈的風暴,無人能預測船隊的命運,“誤入”本就奠定由意外來彎折人生走向的基調,可也因“誤入”后在場,他才有機會沖破感性帷幕實在地觀察一座城市,我們可以相信,馬本德的終點會矗立起一個新地標。W城毅然蟄伏于戰火,快速的經濟發展與活躍的文化運動并行,故而它有能力抓住任何轉機。小說創新地還原清末民初的“溫州經驗”,而20世紀80年代的“溫州模式”在《義烏之囚》《涂鴉》《蜘蛛巢》里得以復現。從這個意義上看,《誤入孤城》可歸入陳河基于生動民間視角構筑的百年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