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河《誤入孤城》:遠行者的返鄉與突圍
閱讀陳河,如果沒有地圖,你會迷路,這地圖遠至北美、南美、非洲、東南亞。陳河的新作《誤入孤城》(載《十月·長篇小說》2023年第4期)看似地圖比例放得足夠大,仍然足以讓讀者如入迷城。《誤入孤城》迷人的地方在于陳河對中國地理空間的熟稔與自由調度。空間距離拉近,敘事視角拉遠。W城就是溫州,如何處理故鄉與中國近現代大歷史的關系,講述者的設定很重要,因為《誤入孤城》盡管是小說,但由作者的寫作初衷來看,它畢竟承擔了部分講史的功能,不能因為與寫作對象過于貼近,而導致立場的偏頗,情感的失衡。于是,陳河選擇一個意外闖入的陌生人——西北“番邦”(甘肅祁連山下)人士馬本德作為故鄉工業化歷程的見證者、參與者。
誤入與風俗畫
誤入,就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小說的戲劇性所在。W城早已有了海上航道,這是英國城下之盟的結果。1876年,英國與清帝國簽訂《煙臺條約》,特地將溫州添加為通商口岸。英國獲得了在溫州開設海關和通商權,從而將溫州城與世界與上海連通。《誤入孤城》沒有循舊例,從東南沿海的開港談起,而是從陸路——公路的修建,將W城與閩浙贛的區域關聯,以及經由馬本德的從軍經歷,將東南沿海與中國的西北、西南做了生動的互動。馬本德走了三千多公里,兩個多月,從云南迪慶到達東海邊的小城。受已故原籍W城的潘綱宗師長之托,將一輛1911年出產德制的梅賽德斯越野車開到W城,交給女兒潘青禾。車開到金華,無路可走,馬本德就把汽車拆了,讓獨輪車車夫把汽車組件運到了縉云江邊,從水路將車組件搬運到了W城組裝,馬本德修路的最初動機由此萌發。他首先與江西人合作,修通西向——從W城到金華,通往江西的公路,此后由于結識礬晶山客家女子遲玉蓮,身陷海路的險境,而思考南向——經金鄉衛、礬晶山、寧德,通往福建的公路。往西、往南公路的修建不久之后就發揮了重要作用,為抗日時期的國民政府提供了有一定縱深的后方與物質保障。
“誤入孤城”以陌生人的誤入過程,借由兩個多月的“路見”,對20世紀初中國的地理山川以及公路交通狀況做了簡要的描述,“他的車開過了幾百座橋,有上千年的唐宋時代石拱橋,也有木船連接起來的浮橋,還有美麗如畫的廊橋,過湖南時還開過了一座洋人建的大鐵橋。他所經道路大部分是秦始皇年代開出路基的官道”。這沿途的“調研”為馬本德后來畢十年之功修建梅岙大橋埋下了伏筆,也為他從暫居到長居,繼而與他鄉建立了在地性的情感做了很好的鋪敘,直把他鄉做故鄉,W城從“空間”變成了“地方”。而馬本德到W城的初衷原本打算為潘師長,繼而為其女兒效忠的,可供參照的精神偶像無非是傳統戲文中“千里走單騎”的關公,“身騎白馬走三關”的薛仁貴,重返中原探母的四郎。然而,馬本德在日寇入侵、軍情所迫之下,與設計師尚賴堂親手引爆梅岙大橋,于小說的結尾處升華出了悲壯的民族情感:抗戰必勝,此橋必復。這是中國社會轉型時期一個W城的英雄——現代人的精神成長過程,小說中的人物各有各的成長之道。遲玉蓮從浙南深山的秀女,轉身為受英國王室邀請走向倫敦的民族傳統工藝的傳承者。其刺繡工藝被英國漢學家稱為:“這是千年的殷文化氣息在作用,這種美是無法語言表達,是文化的符號密碼。”抗戰期間,遲玉蓮在日本人的挾持壓迫下,自盡成仁,在戰爭中完成了民族意識的覺醒。考古學家夏鼐以“謹以此項發現紀念礬晶山村民遲玉蓮和她的繡女們”將她們寫入考古發現報告。“誤入”與“孤城”同時在隱喻層面對晚清以來中國東南沿海的漸進式現代化做戲劇性的呈現,從風俗畫卷看社會變遷、科學意識與工業化起步。作為舊軍人,潘綱宗為女兒指定婚姻,讓她嫁給柳雨農,理由卻非常新潮。他說柳雨農是個有新思想的人,將給W城帶來天工開物一樣的變化——電燈。曾在杭州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兒潘青禾也應承,要是他真的能夠讓W城都點上了電燈,她就同意這門親事。一場包辦婚姻為全城帶來了夜晚的光明,現代化的基礎工程。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歷史的“誤入者”。
小說固然需要戲劇性,但戲劇性不能強行制造、生造,而是要在歷史聯系中重建戲劇性的歷史瞬間。馬本德故鄉西北祁連山與其建立現代“功業”的東南沿海之間如何建立聯系呢?《誤入孤城》從戲曲舞臺和金鄉衛人的歷史中為馬本德在W城尋找身份定位,同時也為故事的展開做了鋪陳。溫州古稱永嘉,是南戲的故里。古戲曲中,西北之地屬于番邦,馬本德可以在《四郎探母》中以假亂真,上臺直接扮演番邦金瓦術。不用他說話,只需直接往臺上一站,看見宋將騎馬過來就打一拳,對方立刻從戰馬上倒地死掉,臺下的民眾看了高興得發瘋。馬本德與W城金鄉衛之間則建立了組織上的聯系。明末戚繼光抗倭隊伍中,有一支是從祁連山脈過來,駐扎在軍事要塞金鄉衛。平倭之后這些西北人氏被就地安置。馬本德遇海難,被金鄉衛人救起,身上的羊皮襖與祖先神像穿的一模一樣,“對于金鄉衛的人們來說,這條羊皮襖就像基督教民心中的耶穌裹尸布一樣神圣”。金鄉衛的土話仍然保留著老家方言的部分音調,金鄉衛人的族譜還記載著祖先的原鄉,還有羊頭圖騰。盡管這里的男人已經看不出祖先的北方特征,飲食習慣也改變了,但依然保持剽悍的戰斗作風。馬本德不僅在金鄉衛認了宗,還成為當地最重要的節慶“拔五更”——每年三月初七迎神賽神(晏公爺,神通類似福建沿海的護航女神媽祖)慶典的主祭司。“拔五更”結束后就是族斗,金鄉衛人與礬晶山人為爭奪生存空間——出海口、生命線蒲城堡而進行年復一年的械斗,馬本德不知不覺中被卷入其中。馬本德的誤入,修路,最終成為了終止W城地區械斗的現代性力量。
交通與商戰
伴隨著海路、陸路的交通進程,W城的工業化、現代化得以迅速展開,并在1930年代出現爆發式的繁榮。以陸路為主、海路為輔,陳河將這一過程以商戰的形式在小說中呈現。相較于陸路,W城的海運遠在帝國勢力侵入前就已經有相當程度的“發達”,過零丁洋、下南洋都有它的歷史身影。往上海的定期航班“海晏輪”船主陳阿昌,十五歲曾跟著叔父下南洋,在檳榔嶼上了英國利物浦的一條商船,航海過世界上大部分港口。一個海難余生的人,終于借一場英方海運事故,接掌了W城到上海的海上交通。1930年代的戰爭陰影之下,W城過塘漕運(從海里到河里轉運的行當)快速發展,成為中國東南沿海重要的物資集散地。陳河借修路醞釀過程的籌措資金,尋找合作伙伴,將公路修通之前W城民族工業的發展狀況做了必要的交代。前電燈時代,洋油的競爭在英美代理商之間展開,英國殼牌洋油由江西人顧修雙代理,柳雨農則是美孚洋油的代理商。柳雨農因婚姻承諾而創辦耀華電燈公司,繼而在W城推廣電話,潘青禾則從慈善出發,建醫院、孤兒院。顧柳之間的競爭,馬本德與柳雨農因潘青禾產生的恩怨延伸到W城到金華公路的修建。最終馬本德與江西會館以及顧修雙背后的英國領事館合作,成立飛馬汽車合營公司。W城的商戰以何百涵與英商在“擒雕”牌煉乳上的兩次較量尤其精彩。第一次是英國律師團圍繞商標權,在上海控告“擒雕”牌煉乳工廠盜用大英帝國鷹牌乳品公司的商標。第二次是英國人買通廈門批發商,刻意囤積,出售變質煉乳,毀損“擒雕”聲譽。何百涵全款退回后,帶著律師團到廈門舉行記者招待會,并當眾銷毀變質煉乳。盡管已經收集到對方的證據,但何百涵沒有追查到底,反而獲得更多的市場與客戶的肯定。與第一次的“巧勝”“智取”(僥幸)相比,在第二次的官司中,何百涵已經轉被動為主動,這一方面顯示何百涵對商品品質本身的自信,而商業競爭手段和策略的調整則說明了W城民族資本家的成熟。
公路修通之后,深山的礬晶山人與沿海的金鄉衛人之間年復一年的械斗停止了,金鄉的男人們的精力朝向海上發展,組建“海上馬隊”,劫掠財物。從來自祁連山的族群轉身為海賊,連死對頭礬晶山人都無法理解,陳河對這種急劇轉型給出了族群根性的解釋。“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對于海上打劫并沒有道德障礙,反而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快意在生出。這是一種來自生命源頭的呼喚,像一頭被馴養的狼成了狼狗之后,在原野上聽到一聲野狼的叫聲一樣全身戰栗。他的祁連山祖先無論在游牧或定居,總是會在荒野上攻擊搶掠異族敵人,或者伏擊過路的商隊。”如果說溫州與史上“永嘉”的連結主要訴諸詩書戲曲等文脈,與當代的連結則建立在僑鄉特殊的闖蕩與冒險之上。寫溫州在現代商貿領域的興起,陳河并未回避溫州那些不夠體面的假冒的發家史,而這個源頭也可以追溯到這段特殊的繁榮爆發期。日本由于忙著備戰,臺灣民生物質短缺,溫州與臺灣的貿易出現供不應求,造假行為應運而生。這段W城早期現代化的歷史為1980年代以后溫州重建與世界的聯系累積了“機會優勢”,憑借“新僑鄉”的特殊社會資本率先邁開發展步履。
關于故鄉,關于僑鄉,陳河在《布偶》中已有涉及。《布偶》以就近的、在地的陌生化視角,“打入”內部,“偷窺”華僑、僑眷這一特殊群體,屬于溫州城的移民秘史。《誤入孤城》則從近代以來的民族國家視角,以海路——西方帝國勢力的在華影響,以陸路——中國內部的歷史變動,縱橫交錯,多線并進,敘述W城的今昔。陳河試圖以近身肉搏的努力,細讀溫州,化簡為繁,將歷史、地志的有限記載,進行合理演繹,思考東南沿海“孤城”突圍的歷史機遇及其諸多可能。
孤城不孤
事實上,“不孤”是陳河小說的普遍邏輯。他總在異域、絕境中尋找關聯,《天空之鏡》是一百多年前秘魯華工后代與南美世界革命之間的隱秘連帶,《紅白黑》是紅色后代與歐洲的精神聯系與錯位,《義烏之囚》是由世界小商品制造中心義烏勾連了非洲與中國關系的今與昔,《沙撈越戰事》是反法西斯戰爭連接起的,從北美到東南亞的特殊形態的抗戰……如果說此前陳河的小說更多如他自己所說的,“我要寫出中國人與世界的聯系”,那么在《誤入孤城》中,他試圖寫出中國不同地理區域、文化空間的歷史聯系,以及山海的辯證。馬本德最終如摩西一樣,帶領金鄉衛人重新返回祁連山。而這次重返,已經翻轉了他們觀念中有關山海的絕對差異與對峙。“他們夢見過祖先在祁連山追逐過路的商隊,抗擊入侵的敵人,但他們不再是騎著駿馬,而是在蔚藍的大海上開著戰船乘風破浪。”
在《誤入孤城》中,依稀還可以看到加拿大多元文化主義的影響。長居加拿大的陳河將此域外體驗移植到故鄉書寫,重新審視W城的誤入者。因“靖康之難”誤入江心嶼的南宋皇帝趙構,因背瓷器在大山迷路而經營江西棧的江西人,以及占據甌江口洞頭島的福建人,他們都是構成W城的“少數族裔”,但也都是W城的主人。從這個意義上說,遠行就是返鄉,陳河再次重申了:人只有走得足夠遠,才能看見你自己。
(作者系華僑大學文學院、海外華人文學暨臺港文學研究中心教授,本文為教育部后期資助項目“新移民作家回流現象研究”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