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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別了“大茶壺”
      來源:天山時報 | 張金剛  2023年09月19日07:45

      張金剛,河北省保定市阜平縣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隨筆作品曾在《中國藝術(shù)報》《文藝報》《中國城市報》《北京日報》《河北日報》《當代人》《思維與智慧》等全國各類報刊發(fā)表。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多年離家已成客》《水盆盛太陽》。曾榮獲第九屆、第十屆、第十一屆保定市“荷花淀文學獎·特別貢獻獎”。

      2020年的小雪節(jié)氣迎來又一冬初雪。

      雪不大不小,剛好令神仙山由枯黃變銀白,著上一身素衣。樹木、山石、田地大都隱沒了,但見一條尚未冰封的小河緩緩流淌。

      高深的峽谷需仰頭才見一圈天際線,白得那么素雅超然,卻又靜得那么肅殺瘆人。山門處閃出一輛淡藍色三輪車,稍后傳來“嘣嘣嘣嘣”的脆響。車在雪路上駛得緩慢,不時的顛簸將山路的崎嶇暴露無遺。雪再大,蓋得住枯枝敗葉,卻掩不住一派荒涼。

      車出谷。啊!車身雖苫遮著塑料布,卻隱隱可見后車廂拉著一口棕紅色的棺材。司機緊打方向盤,不時把頭伸出窗外觀瞧,以順利駛過并不熟悉的雪路。司機旁邊坐著枯瘦的董小有,黑棉衣裹身,兩眼深陷,神情木然。他,便是這棺材的主人,河北省阜平縣臺峪鄉(xiāng)白石臺行政村大茶壺自然村(簡稱“大茶壺”)的最后一位村民。

      自從住進距此30余里的營爾易地扶貧搬遷小區(qū),董小有也回“大茶壺”看過幾次。可在這冰天雪地的隆冬時節(jié),趕在大雪封山前將打好后存放了15年的棺材運出山時,75歲的董小有雖然表面上很平靜,心里卻是翻江倒海。

      他不暈車,可真要與生活了40多年的“大茶壺”徹底告別,此時此景怎不令他感慨萬千。他又說不出什么,只能默默嘆息:真像做了一場夢!

      董小有祖上并不在“大茶壺”,而是在羊角村,一個相對平闊但人多地少的村落。爺爺輩上,又舉家遷往西北方向山更高、地更少的上寺村。他為啥不外遷,偏往山里鉆?董小有也說不太清,只含混地揣測:大山里住著,整座山、整道谷都是自己的。只要肯賣把子力氣,地開得多,種得多,就不愁吃,餓不著人。

      冥冥之中,似乎注定董小有就該是山里的人。1945年四月初六,山外已是花紅柳綠,可山高谷深的上寺村卻仍停留在殘冬。

      老董家有喜事兒,要添丁了。可萬萬沒想到,瘦小可愛的小子剛呱呱墜地,精疲力竭的女人就撒手人寰。喜事兒瞬間轉(zhuǎn)白事兒,令老董家悲喜交加,亂作一團。最可憐的當屬這一出生就沒了娘的董小有。原本,冬將盡,春將至,然而突如其來的變故將這個艱難的家庭又扯回了寒冬。造化弄人,似乎董小有注定就只有冬天與他相伴一生。

      為了生活,父親又給董小有找了后媽。這后媽就是山那邊“大茶壺”的。此后,董小有的父親就住進了“大茶壺”。

      董小有在上寺村跟著爺爺奶奶長大,雖有隔輩親的疼愛,卻少有爹親娘親的疼惜。磕磕絆絆、風風雨雨中,董小有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誰肯嫁給他鉆進這窮山溝呢?終于在他32歲的時候,經(jīng)人說媒,大紅“囍”字貼上了董家門。媳婦比董小有小11歲——只是,這媳婦神志有些問題,脾氣時好時壞,但也算不上嚴重。不管咋樣,董小有算是有個屬于自己的家了。有了家,生活就有了奔頭。董小有暫時走出寒冬,憧憬著未來。

      白天,他在地里、山里為了一家生計辛苦勞作,回家侍奉爺爺奶奶;夜里吹滅油燈,他有個女人陪著,也算了了自己及家里人的一樁心事。第二年,媳婦給他生下一個女兒,粉粉嫩嫩,十分可人,似在董小有心頭綻開一朵等了很久很久的桃花。董小有的日子立時有了光彩。

      然而,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這朵桃花在貧瘠的小院開到三年頭兒上卻凋謝了——女兒因一場重病夭折了。失女之痛,給了董小有重重一擊。他是家里的頂梁柱,雖心里苦不堪言,也只能把自己交給更加繁重的勞作,用身體的疲憊驅(qū)散心里的傷痛。另一方面,精神狀態(tài)本來就不太好的媳婦,這次因喪女之痛到了崩潰的邊緣。最終,她沒能扛住,因病撒手而去。于是,命運將董小有又扯回冬天。一時間,他心灰意冷,生活失了方向和希望。

      啥叫“屋漏偏逢連陰雨”?啥叫“老天爺可著一個人坑”?董小有還沒從喪女喪妻的泥淖中爬起來,“大茶壺”那邊的噩運又接二連三向他襲來:后媽去世;父親半身不遂,癱瘓在炕。當同父異母的弟弟找上門時,董小有心軟了,畢竟是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啊!他對弟弟說:“你也是苦命的人。我已經(jīng)這樣了,不能再讓你困在這大山之中受苦受窮。爹我來照顧,你出山吧!”就這樣,董小有辭別爺爺奶奶,背起行李卷兒,強打精神從這山轉(zhuǎn)移到那山,也住進了“大茶壺”。從此,董小有被“裝”進了“大茶壺”。

      “大茶壺”很小,不足10戶、30來口人挨挨擠擠地住在向陽靠山的一塊平坦地上。開門對面也是山,一條小河自北谷流向南谷,穿村而過。村民們沿河兩岸依勢開墾了狹小的地塊兒,種些玉米、土豆、蔬菜。另外一塊地,便是勤勞的村民在東南角山谷開荒壘起的坡崗地。開荒造地、土里刨食的日子,和上寺村一個樣。

      受苦人,最肯吃苦,也吃得下苦。從董小有家僅存的那5間房及其他的房茬看,當年“大茶壺”百姓定是尋遍了附近的山石、河石,才壘起那些遮風擋雨、賴以生存的石頭房——僅在山墻、屋脊、房頂處用些“寶貴”的磚瓦,既美觀又防雨。那些石頭,也是有心拼湊壘成墻的,紅、綠、黑、白、青、黃……各色都有,像一塊塊漂亮的彩色拼圖。全村僅有的一盤供村民填飽肚子的石碾,不大,但也鑿刻了精致的紋路。房子的方格木窗也很規(guī)整,屋脊的青磚還雕有花紋。臺階、院落還鋪了大小不一的石塊兒,有花草從石縫中冒出。日子是苦,可也要千方百計過得有些生氣——可嘆,還是窮。

      此后,董小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料父親的飲食起居和打理雜七雜八的農(nóng)活兒上。記不起從什么時候起,村里人死的死,搬的搬,就連弟弟也在定州安了家,不再回來。曾經(jīng)熱熱鬧鬧、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子“嘩啦”一下子沒人了,荒涼了,只剩他和炕上病懨懨的老爹相依為命。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了,安靜得讓董小有心如止水。

      出山的村民尋到了更好的日子,可董小有的日子依然是“大茶壺”的日子。深山里冬天很長,從10月到次年5月,足有近8個月。短短的耕作、收獲時節(jié),董小有可勁兒地忙活,以積儲一年的吃食。四周圍著高山,冬天的日頭十點來鐘才爬過山頂,照亮小院,不到下午四點,又落了。在董小有單調(diào)、枯燥、清苦的日子里,似乎都是在過冬天。

      不過,董小有有個習慣,上山砍柴、地里勞作,他會時不時地在山上或地邊的樹枝上,甚至是砍回的柴捆上,綁些紅布條。風一吹,紅布條就像跳動的火焰——成了這個凋敝山谷里一抹惹眼的亮色。董小有低頭向大地,向生活,不言不語,無欲無求,可這紅布條似乎又是他內(nèi)心激越的一種外化表達。

      就這樣,董小有田里勞作,照顧老爹,吃飯睡覺,一天又一天,冬去冬又來,重復了二十年。

      1999年,老爹走了,董小有欠了一屁股外債。就在那年,老房墻體石塊出現(xiàn)松動,董小有進山砍了四根木頭,支住房梁,以防坍塌。

      董小有老了,50多歲,也沒了重整家庭的想法——也的確沒哪個女人愿進山陪他度過余生了。

      “大茶壺”只剩董小有一人,成了一個人的村莊,成了董小有自己的世界。一個人守著一個村,守著5間石頭房,守著一成不變的日子,一守又是20年。

      一個人的日子,好過,也不好過——好過,是因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好過,是因為睜眼閉眼都是無邊的孤寂,很難挨。山間、地頭、碾旁、灶前、院里,董小有緊著忙活;可無人說話,有時也唱上兩句,自言自語幾句,生怕語言功能退化。董小有竟懷念起有癱瘓老爹在床的時光,那時起碼有個人說說話,盡孝的力量支撐得日子也有些意義。現(xiàn)在一個人,而且老了,似乎只為活著,為給生命的冬天抱點兒薪,聚點兒暖了。

      若有人進山打柴,他會請人進家喝水,吃飯,聊上老半天。那是他了解外面世界的一個途徑。每次跟人交流之后,董小有都重打精神,要把一個人的日子過好。

      有時候,他也出山賣些牛羊,買點米面油鹽,存點錢。由此,他知道了外面社會的發(fā)展與變化,從而感覺眼下的日子有了奔頭兒。

      他養(yǎng)過驢,養(yǎng)過牛,養(yǎng)過羊。他年年種足口糧、蔬菜,養(yǎng)一群雞,養(yǎng)兩頭豬,還將屋旁、地邊的五棵花椒樹上的花椒摘個精光。漸漸地他還清了外債,開始攢錢了。他心里清楚,雖然弟弟、侄子答應(yīng)為他養(yǎng)老送終,可等自己真干不動了,手里沒錢是萬萬不行的。

      有一年春節(jié),侄子從定州坐班車到營爾,搭了個順路三輪車到白石臺,又步行1個多小時,回到“大茶壺”給大伯董小有拜年。看到家徒四壁、冷鍋冷灶的老家,侄子心里一陣傷感,又覺得大伯讓人敬佩。董小有開心地剁肉,和面,想給侄子包頓餃子。可這爺兒倆都是“二把刀”,結(jié)果吃了一鍋面湯。

      這么多年,董小有的一日三餐就是簡單的面片兒湯、疙瘩湯、面糊糊、貼餅子、蒸土豆、煮掛面,填飽肚子就行,還真沒包過餃子。

      不過,總算過了個團圓年。侄子勸董小有:“大伯,不行你跟我們到定州生活吧,這太苦了。”董小有搖搖頭:“都這歲數(shù)了,山里住慣了。再說,也不能給你們添麻煩。”

      侄子離開那天,為了趕早上5點的班車,他倆凌晨2點多起來,打著手電,走了3個多小時的夜路才到達營爾。送走侄子之后,董小有一個人走回“大茶壺”,又恢復了一個人的生活。

      一天,村干部來村里掛門牌,也勸董小有:“‘大茶壺’太差了,你也搬出去過吧!”

      董小有木訥地說:“搬啥,好不容易攢倆養(yǎng)老錢,出去一蓋房就花光了。何況我在這兒也住習慣了!”一句“習慣了”,讓董小有對生活徹底沒了脾氣,沒了心氣,甚至覺得出去不知該如何面對外面的世界,在山里與世無爭,安靜度日,似乎更適合自己。

      村干部撿塊兒石頭,將門牌釘在了墻上,“大茶壺,一”。這里的“一”似乎特指:一村、一戶、一人。

      一個人出山,一個人回村。一個人的白天,一個人的夜晚。董小有一個人的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翻著篇兒,瞎過著……

      2005年,董小有活了一個花甲了。他請了一位木匠,砍倒了地邊那棵老香椿樹。這香椿樹年年長出鮮嫩的香椿芽兒,供董小有采摘,可如今自己也老得像那枯樹皮了,采不動了,正好砍了,鋸成板,為自己打口好棺材——活著是不打算蓋房了,死了得有個棺材入殮呀。花800元錢,董小有給自己“請”了位“老伙計”,就橫在屋里,每天陪著他——他不怕,香椿樹陪了他幾十年,現(xiàn)在只不過換個模樣,況且,以后那也是自己的“家”。

      漫長的冬天,董小有的主要任務(wù)就是砍柴,以喂飽屋里的土灶,再喂飽自己,同時將炕燒得熱熱的,把火盆裝得紅紅的。柴垛幾年都燒不完了,他還是砍,不砍柴又能干什么。只是,上山的距離越來越近——年紀大了,他只能在離家近的山上轉(zhuǎn)悠,回來就坐在停轉(zhuǎn)的石碾上,呆呆地抽根煙,望著那天、那山、那河、那院、那裸露的石頭房茬、那柴垛上飄動的紅布條。

      臺峪鄉(xiāng)白石臺村的干部們已換過好幾屆,但都知道有個“大茶壺一號”,里面住著一位五保戶董小有。村干部也常上門看看他的生活狀況,幫著辦個銀行卡,捎點兒吃的、用的。春節(jié)前,有人送上春聯(lián)、慰問金和慰問品,讓活在冬天里的董小有心里暖乎乎的。

      2019年春天,村干部踏著山谷的殘雪來到董小有家,帶來一個好消息:政府在營爾村建起了漂亮的易地扶貧搬遷小區(qū),要讓生活在深山里的人們搬出大山,住進舒適的樓房。像董小有這樣一個人的,有適合他的25平方米的小戶型: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都有,還給裝修好——再買點基本的家具、電器,就能入住了。他現(xiàn)在住的大茶壺村的房子已被評估完,拆除復墾。補償款抵了房款,還有剩余,都被返給董小有。怕董小有理解不了,村干部亮出了手機照片。董小有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老了老了會有這等好事兒。他掐了自己一下,確認這不是做夢。

      村干部笑了:“不信?咱去參觀一下。”從深山溝轉(zhuǎn)到營爾小區(qū),董小有同樣需要仰著頭看——只不過不再望高山,而是望高樓。走進25平方米的小戶型一看,果然如此,董小有很是滿意,但簽搬遷協(xié)議,他還得考慮考慮。村干部說:“也行,等過幾天,我再去‘大茶壺’找你。”

      回到“大茶壺”,坐在石碾上,董小有靜靜地抽著煙,再一次看遍了那天、那山、那河、那院、那裸露的石頭房茬、那柴垛上飄動的紅布條。他心想:我董小有74歲了,守著這村子40來年,要搬走還真舍不得。出去人生地不熟的,能適應(yīng)得了?可村干部說得對呀,年紀越來越大,有個小病小災(zāi)的,看醫(yī)生都難。有個大災(zāi)大難,死在山里,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這樣也不會有人把我抬進棺材,埋進祖墳!搬出去,不僅有樓房住,還有補償款,想買個啥也能買到;侄子回來照看自己也方便。怎么也比死守著這深山強!

      董小有站起來轉(zhuǎn)身回屋,發(fā)現(xiàn)向陽的墻根處,已冒出叢叢嫩綠的小草。雖然年年看著它們綠了又枯,枯了又綠,但此時,董小有瞧著這草格外喜人,因為他決定要搬出“大茶壺”,以后或許再也見不著了。

      董小有在營爾小區(qū)分到的房子是15號樓3單元105,出門就是院,不用爬樓梯。院里都是水泥路,平平整整,不會再是坑坑洼洼、深一腳淺一腳。床、柜、櫥、電視、廚房用具、生活用品,侄子已陸陸續(xù)續(xù)幫著安置好,只等董小有搬進去。

      搬家的日子,與村干部約定在初秋。董小有早早吃過在“大茶壺”的最后一頓早飯——幾十年不變的面片兒湯,就開始拾掇。董小有從后墻塌了1個洞、支了20年木樁的北屋,轉(zhuǎn)到放著棺材的東屋,細瞅一遍,有什么可帶的?沒有。那兩床棉花結(jié)了球的舊被褥、那破碗柜及那些舊盤碗,都扔在這里算了。吃剩的米面油、攢了一紙箱的雞蛋、收回來的應(yīng)季蔬菜和糧食需要帶走。董小有還有養(yǎng)著的那幾十只公雞母雞,需要裝入雞籠拉出去賣掉。那口陪了他十幾年的棺材,需等拆房前找好存放點才能拉走。別的,真沒了。村干部幫忙雇的三輪車到了,很快裝好車。董小有說:“我再看一眼。”5間石頭房,房梁、墻壁被長年累月的油燈、灶煙熏得烏黑發(fā)亮,用了40來年的東西散亂在炕上、地上、角落里。門也不用再關(guān)再鎖了,就那樣敞著,把董小有“吐”了出來。唯有那藍底白字的鐵皮門牌被孤零零地釘在墻上,標示著董小有曾是村里的最后一戶人家、最后一個村民。

      ——再見了,“大茶壺”!再見了“大茶壺”的冬天!

      漂亮舒適的營爾小區(qū)歡迎董小有入住了!補償款和8000元安家費很快到位,董小有立馬進賬近5萬元。加上這些年存的4萬多元,董小有有了近10萬元的存款。除此之外,董小有還有月月有五保金、養(yǎng)老金。此時的董小有心里甭提有多踏實了。董小有在山里干活兒時養(yǎng)成的一日三餐的習慣繼續(xù)保持著。現(xiàn)在,董小有用電飯鍋、電磁爐做飯,感覺實在太方便了。他想買個油條、饅頭、掛面,出門就有。他想吃餃子了,就近就能買到。

      有時,董小有還和同樣搬出大山的五保戶老劉一起搭伙做飯,炒倆菜,整二兩棗酒。白天,他與一幫老頭兒、老太太,坐在小區(qū)院里曬太陽,聊閑天兒。晚上,他還可以看家庭手工業(yè)廠子下班的婦女們跳廣場舞,或在屋里看看電視。時間不長,董小有就適應(yīng)了新生活。只是這上廁所,董小有起初怕弄臟衛(wèi)生間,也覺得坐在坐便器上方便不順暢,愣是走著到小區(qū)的公共衛(wèi)生間方便了好幾個月——待數(shù)九寒天,才慢慢用上了家里的衛(wèi)生間。

      董小有真沒想到,自己的第74個冬天會變得這么溫暖如春。新房子是空氣源熱泵供暖,溫度可達零上25度,他蓋個薄被睡覺正舒服。這里不像在山里,他得和衣而眠。盡管掖緊被子,后半夜他還常被凍醒。躺在床上,望著新房白白的墻,董小有感慨萬千:“真像是在做夢啊!”很快,他香甜地睡去。

      2020年的小雪節(jié)氣,迎來初雪。趕在拆房復墾、大雪封山前,村干部雇三輪車把董小有的棺材運出“大茶壺”,找了一間民房存放起來。同時存放的,還有別村運出的十幾口棺材。在董小有第75個冬天的大雪節(jié)氣,我采訪了他。看了營爾的新家,又征得他同意,我驅(qū)車載著他看了傳說中的“大茶壺”。車上、村口、河邊、碾旁、黑屋,兩個多小時的采訪,我問,他答。上午的“大茶壺”,陽光正好,透透亮亮,村子及董小有的前世今生,隨著他零零碎碎的講述放電影般一一再現(xiàn)……

      心酸的往事令董小有不時哀嘆:“唉,這就是命。這命不由我,全由天呀!”我不忍多追問,一個勁兒地說:“現(xiàn)在好了,你可得好好活著!”一說這,董小有清澈的雙眼立時放光:“我耳不聾,眼不花,腰不彎,生活又變得這么好,我可不得好好活著!這真得感謝黨的好政策啊!”我也替他開心,附和道:“對呀,老天讓你過了70多年遭罪的苦日子,還是黨給你送來了好日子。好好享福吧!”

      送董小有回到營爾小區(qū),恰逢院里支起鍋灶,擺開陣勢,一伙人忙活著準備辦喜事兒用的席面。我一問,才知是小區(qū)有年輕人娶媳婦。董小有聽了,也跟著開心:“我這40多年來,就弟弟、侄子結(jié)婚時座席喝過喜酒。現(xiàn)在我和新人在一個小區(qū)住著,晌午我也得隨個份子,喝杯喜酒去!”

      臨走,我給他買了點兒東西,他竟解開衣扣要掏錢給我,我極力拒絕。多么淳樸善良可愛的董小有呀!

      我一直默念著“大茶壺”。地形酷似茶壺的“大茶壺”,生生把個董小有困了40多年——黑發(fā)變白頭,小伙兒變老頭兒。

      我一直默念著“董小有”。爺爺奶奶不求“大有”,只求“小有”,可有的卻是74年的不堪回首——或許,真是命里該有,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

      想來,董小有真似做了一場夢,噩夢變美夢,美夢又成真。自此,董小有的余生注定不再有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