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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掛在塔尖的記憶
      來源:解放軍報 | 蔣 殊  2023年09月25日08:57

      那年秋天,我在山西武鄉(xiāng)縣段村鎮(zhèn)見到一位姓郝的老兵。1944年,17歲的他入伍時,縣城還被日軍占領著。

      見郝老兵那天,段村鎮(zhèn)陽光燦爛,風和日麗。就在一個馬路轉角處,我們相遇了。一家超市門口,郝老兵拄著棍子,與另一位同伴并排靠在墻邊。同伴不時在他耳邊說著話,他卻似乎心不在焉,眼神不時盯著遠方,出神。

      遠方,他的目光盡頭,一座塔尖矗立在四射的光芒里。

      塔叫千佛塔,聳立在縣城中心寶塔廣場中央,建成于清康熙年間,是一處重要的歷史文物。然而在1945年,這塔差點被毀。

      1940年夏天,日本人在段村安下?lián)c后,繁華古鎮(zhèn)段村就成了陰森恐怖的人間地獄。城墻上修筑了密集的射擊孔,四角碉堡高高聳起。日軍不僅占領了段村鎮(zhèn),把千佛塔當成重要的工事建筑,在城外還設了多處外圍炮樓。

      那時候,郝老兵與戰(zhàn)友們上溝下嶺,雪里泥里,為的就是奪回屬于自己的家園與土地。他感嘆說,可惜咱的武器不好,有時已經瞄準了,槍卻打不響,干著急。后來打了幾次日本人,繳獲了一批好槍,都是三八式,戴蓋的。

      隨著戰(zhàn)士們堅韌的腳步,一寸一寸收復著自己的土地,一步一步逼得敵人節(jié)節(jié)敗退。

      1945年8月25日晚上,戰(zhàn)士們打到千佛塔前。千佛塔內的40名日軍不肯投降,堅固的古塔成了敵人負隅頑抗的唯一籌碼。盡管他們躲在塔內,還是清晰地聽到越來越密集的槍聲,聽到中國人民歡呼抗戰(zhàn)勝利的聲音。就要走到盡頭的他們,開始了瘋狂的垂死掙扎。

      戰(zhàn)友們一個個倒在沖鋒的路上。天怒了。一場傾盆大雨,隨著轟隆隆的巨雷于次日凌晨傾瀉而下。雨水、血水、淚水、汗水、泥水,郝老兵說,他們將這些通通都從臉上揩干,只將敵人聚在視線里。

      塔里的日軍借助地理優(yōu)勢,用輕重機槍瘋狂掃射,讓我軍想要靠近古塔的愿望一次次落空。密集的彈雨迎頭射來,郝老兵眼睜睜看著幾個攻塔的年輕戰(zhàn)士倒在塔下。

      此時,郝老兵已帶著我來到塔下。望著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與人流,再抬眼看看空中的塔尖,他似乎又回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不由自主地長嘆一口氣。我問他緣由,他也是輕輕一句:說出來,你也不見得會懂。

      沒上過戰(zhàn)場的人,自然不懂他們多年掩著的心事。諸多心事里,有一樁,他一提起就傷感無比:“可惜,犧牲了那些好功夫的人了!應該咱死了把人家替下來,咱的命不值錢!”

      那天,萬般無奈,前線指揮員向司令員請求調重炮,轟擊千佛塔,保證不用兩響,就讓塔內的敵人粉身碎骨。

      “那時候,我們也不知道塔的重要。”郝老兵說的是實話。是呀,血肉之軀都敢頂在槍口,哪里會考慮到一座無聲的塔……

      對于調重炮的要求,司令員沒有答應:“千佛塔是文物古跡,各參戰(zhàn)部隊務必好生保護!”

      軍令如山,我軍于是將千佛塔重重圍困。郝老兵說,整整5天,斷了日軍的吃喝。在敵人戰(zhàn)斗力大大削弱的情況下,兩個戰(zhàn)士瞅準機會,冒死利用射擊死角繞道沖進塔內,高舉手榴彈,迫使躲在塔內的日軍重機槍班全部投降。

      那一幕,有資料這樣描述:只見一個戰(zhàn)士,瘦高個兒,腰里別著一枚手榴彈,東繞西轉,躲過敵人的火力網,敏捷地貼近塔下,然后一個鷂子翻身,便躍上二層,又像猴兒一樣爬上三層、四層,一直到達十三層……

      奪回千佛塔后,我軍又乘勝搶占了偽縣公署,打擊了龜縮在城東北角炮樓里的日本鬼子。這座千佛塔終于除去束縛,高高舒展在它深愛的土地上。

      2015年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郝老兵與其他4名武鄉(xiāng)老兵去天安門廣場參加了閱兵儀式。他說北京就去過這一回,非常高興:“可好呢!看看北京那寬馬路,我們國家真是了不起!”

      我要走了,郝老兵也隨我往回走。他拄著棍子,拖著受傷的左腿,一路走一路要搶過我手里替他拿著的坐墊,直到我堅持把他送回他的同伴身邊,他還是很抱歉:“叫你替我拿,不合適。”

      扶他坐下,與他告別。

      他目送我過馬路,上車。

      身后,他的目光重返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