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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朱婧:吃東西的女人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 | 朱婧  2023年09月19日07:27

      朱婧,江蘇揚州人,文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早稻田大學訪問學者,哥廷根大學“文化接觸——作家駐留”項目作家。二〇〇三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著有小說集《譬若檐滴》《貓選中的人》等。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和金陵文學獎等。

      他是在她恢復單身后與她聯絡密切起來的,起初的方式,也不過是邀她一起吃飯。他們生活的城市之間相距一千多公里,各自穩定的職業和生活并沒有動搖的意圖。他的職位讓他可以自由安排出差地,他增加了去到她所在城市的頻次,公司的協議酒店,他也單單挑選離她的住處很近的那家,步行不過五六分鐘。一起吃飯,變得不那么難以實現。

      他們疏于聯系差不多有十年的時間,這十年,他過著絕不單調的獨居生活,她沉身投入細密的婚姻。當她穿過喪服獲得一個未亡人的身份之后,他重新出現,以并不冒犯的方式。他每年都會去一個風景優美的城市度假數次,往往趁著出差順道安排,那里距她所在的城市不過兩百多公里。他只是在地圖上,將目的地坐標輕巧移變,以遂新生的心意。他總是周五抵達,這是理想的時間,白日安排好工作事務,從晚間開始,他可以度過一個完整周末再回到日常。

      周五是理想的時間,她的孩子在放學后會被爺爺奶奶接走,她可以從一整周繁忙的育兒與工作日常中脫身。周五下班回家的路上,松弛感就已經降臨,她會選擇靠邊的座位,倚著車座的隔斷,穿黑色長襪的腳從皮鞋中悄悄脫解出來。固定路線是地鐵行駛到城市的中心站,下車去商場地下超市,買好牛奶和外賣回家。她不厭倦重復,甚至因此而心安。她身上的黑灰色棉麻西裝,已穿了五個春夏,衣柜內其他西裝也都是同一品牌,款型相近,只顏色材質稍微不同。腳上的通勤皮鞋,她選的是少見于女鞋的孟克鞋款,皮質柔軟,舒適利行,她會一次買入五六雙替換。如果生活可以匯總成關鍵詞,在她這里就異常清晰和簡單,即追求秩序和安全。站在每周五買晚飯的蒸菜柜臺前,她可以明確指向固定的幾個菜式,沒有選擇的踟躕和猶豫。只是這樣的她,無法像揭開襯紙取出一件新襯衫、打開鞋盒拿出一雙新鞋一般,再次拆開包裝,取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嶄新丈夫,讓生活平安繼續。

      他第一次約她吃飯是初春四月,恰逢難得的溫暖天氣,著襯衫風衣足矣。他領她去的餐廳,在一間經由花園小徑可以散步通往的獨棟小樓,分外安靜,推開門直走進包間,不見人影。服務生卻很快到位,一道道預定好的菜式陳上,內容毫無稀奇地豐裕,把參、鮑、翅這類食材配比做足,以配得上餐標。她并沒有說出這是丈夫每每年節聚餐會選擇的餐廳,這里的花園小道、建筑和菜式口味,她并不陌生。她警惕眼前的對象,她既不適合輕易傾訴,更不適合傷春悲秋。

      他們原沒有那么陌生,甚至相當熟悉。再久前一些,在時光的更遠處,他們一起吃過的飯,比她和她的丈夫更早一些。他是父親的忘年交,是家宴的邀請對象,一同在席的很年輕的他,見過她父親對她不避人的嚴厲教養。少女時代的她,如果漫不經心地插入成年人的對話,會被父親厲聲喝住;取菜的筷子越過餐盤對著自己那一半的區域,父親的筷子也會打過來;喝湯發出聲響,會引發父親的語帶嘲諷或者嘖聲。再次一起吃飯,早年的印象同今日的形象很容易重疊,她在出演父親教養過后的理想模范。食物必在餐盤切分成小塊食用,有骨頭和刺的食物先剔除干凈再食用,每次咀嚼食物必遮住嘴巴,嘴里的食物不過滿,保證能隨時從容吞咽下去回應對話,湯羹待冷卻后少量勺取,不過半,不滴漏。

      這天晚上,他替她處理了龍蝦,切分了肉類,看似順理成章,對她而言卻是會引起詫異和困惑的過分溫柔之舉。許多年的疏隔讓話題只停在眼前,他的聊天內容多在自我陳述,生活過的城市、做過的工作、結交過的人、見過的風景和生過的病。她會想起先前和丈夫一起外食,一種樂趣就是不動聲色默默聽明顯是相親男女的鄰桌的對話。一餐飯下來,她和丈夫差不多對鄰桌男女從父母長輩到街坊鄰居、從童年趣事到手機歌單都了如指掌。記憶讓過往的生命內容重現,自我描述也是一種創造,記憶的強光和暗影是美好的化妝術,并不存在刻意的謊言,不過是連自己都心悅誠服的造物。

      他同她說起二十年前,他們一起生活過的小城,說起與她家相隔一條河道的他姑母家,那時候他常因為探望姑母,順便去她家走走看看。他講起姑母良善又強勢的個性與腦中風后的凄涼晚景,說他給姑母的那么多紅包被整齊藏在衣箱深處,甚至直到去世也沒有機會花掉。他講小城的四季和吃食,無論走出多遠,再回鄉他總熱衷那些食物,精細刀工切出的豆腐花朵一般地綻放在高湯里,燉煮爛熟的鵝肉浸潤在油亮有味的鹵汁中,碧綠清爽的野菜水餃,只有暮春時節姑母現挖現包現煮味道最好。他說起夏天他去她家時,井水里總冰著西瓜,還有新煮的玉米和菱角的清香。他好像完全忘記了當初離開小城時,他是多么迫切多么義無反顧。他看她好幾樣食物都推說不吃,勸她再三未果,笑問:“你知道我吃過最難以想象的東西是什么嗎?”她說:“你不要說?!彼桓?,依舊笑問。她表情無動于衷似未聽見,他到底沒能說出答案。飯后的對話依然枯澀,她好像在聽,禮貌的應答總是有的,卻總像心不在焉。細小脆薄的新月在天上,樹影在燈光里婆娑,野貓在短墻上走道又消失于某處屋檐,幾乎是良辰美景,他們之間卻始終熱度未滿。他體胖怯熱,脫去外套搭在手上,只著了單衫,一陣風過,鉆入紐扣間的縫隙,冰涼沁體,她幫他穿上外套。至多半小時,他送她回去,在小區門口,她舉起道別的揮手,和他伸出道別的握手,有幾秒的錯差和停頓,各自收回手分開。

      這是丈夫離世后的第四年,旁人對她生活的想象比她的生活本身豐富得多。她每每遇到堪稱荒誕的事情,很容易理解成一種身份導致的后果,而非因個人魅力。包括他的再出現,她只能理解成是若干意外中的一種,如果說其中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安排在周五的吃飯,對她的生活倒成了一種彌補。獨自吃飯對她來說確實是一個問題,認真去想,好像談不上存在適合她這個年紀的女性獨自吃飯的空間。丈夫離世后,她幾乎沒能再發現新的餐廳,年節她還是在固定的餐廳預定家宴?;橐錾罾镎煞虺サ牟蛷d,與其說不合適獨自吃飯,不如說她還沒有學會在那里獨自吃飯的方式。如果獨自吃飯只有在商場的地下層快餐店和街邊面條餛飩鋪才合適,周末的餐食她未必想做這種安排,她寧愿拎著外賣餐盒回去。偶爾的獨自吃飯都像歷險。

      某次下班后,她步行到工作地點附近一間她從前經常和丈夫去吃飯的餐廳。初發現這間餐廳,是她和丈夫大四那年,她在一本DM雜志上看到廣告,短小又簡單的一條,宣傳一間家庭式的料理店開幕,地址就在他們讀書的大學城,一個小區內的一樓鋪位。他們尋過去吃飯,發現店主和他們一樣年輕,而長得很像一位單名“葵”的女演員的服務員,是店主的女朋友。店主講他剛剛修習回國,開了這間店,反復問他們口味如何。這里的餐食特別好吃,環境安靜親切。他們自此就經常過去,直到工作結婚,住到離此處很遠的地方,還會特意過去吃飯。他們親見店主增加了雇工,他的女朋友成了妻子,不太出現在店內,見到店主添了女兒,見到店主開了第二間分店,不再每日守在店內。店主后來開到了第五間分店,每一間都是小小的緊湊設計,一般好吃一般受歡迎。她走到那間最初的店鋪,外面已經有排隊候座的人,她告知服務員自己可以坐在吧臺,問是否不用等位,于是很快被迎進餐廳落座。飛快點餐,食物一一奉上,淋著爽口醬汁的烤雞肉串、煎烤到正合度的秋刀魚、臥著梅子和海苔碎的茶泡飯。在她右側三個身位以外,是一個年輕男性,他倆各自占住了吧臺的兩邊,專注吃飯。店鋪的墻壁上依然掛著店主喜歡的球員的隊服,旁邊還有若干掛鉤,方便顧客掛外套。很多次,她和丈夫冬天進來,先掛好丈夫的外套,再掛好自己的,兩件衫并排,小小的空間坐下來緊緊挨挨,點好壽喜鍋,喝上熱茶,冰冷的胃和手都有了溫暖的期待。

      談不上多愉快的第一次吃飯后,他保持了每月一次來這個城市和她吃飯的頻率。第二次吃飯,他安排在入住酒店的中餐廳。他白天的工作是去與主城一江相隔的工業區,幫助合作方完成對某個造船企業的收購,返城時車堵在過江隧道,將吃飯安排在酒店是為便利。中規中矩乏善可陳的老牌五星酒店,整個中餐廳大廳幾乎沒有客人,餐食也一般,令人難有印象。席間,他和她講完這一天的工作內容,再講些新聞時事。她會聽,會短時間與他眼神接觸再移開視線,落在另一處無關緊要的地方。她會點頭應聲表示關心,但不追問,更不開啟新的話題,很難說對他的生活或者他個人有探求的欲望。

      飯后他邀她上樓說話,她遲疑了片刻,同他進了電梯。兩人疏疏地站在只有兩人的電梯,樓層逐漸上升,走出電梯,厚重的地毯吞沒了腳步的聲響,與其說漸生幻想,不如說各懷心思。進入房間坐下,他照例問她喝水與否,忙碌一番,泡好熱茶給她,態度是坦坦蕩蕩直截了當,又總談到別處。她心里知道他想說未說,又覺得一定要說的是什么。

      更早前一次他和她的會面,也是在這樣的時節,梅雨季的濕悶六月,在那個遠山淡影環抱豐美湖水的城市。那時她在人生的轉折點上,在為婚禮準備,預定的結婚日期在那一年的年底。他的度假與她和丈夫的旅行安排時間地點重合,一晚丈夫安排了和一起玩一款足球游戲組隊比賽的朋友會面,她沒有參加,而他邀她一起游湖,她自然赴約。走了一些路后,他做出了騎車環湖這項完全不合時宜的安排,并且要載著她,最后演變成了一種疲憊和難言的不滿。她坐在車后座上,看到他的白色襯衫后背已經完全濕透,發梢末端都墜著亮晶晶的汗珠。她同他說,不要再騎車了,換成打車各自回去。焦郁心情和濕悶天氣已讓人無法有夜晚觀湖的情致,他卻堅持要騎完這段湖邊道路。她不忍,跳下車來,跑步陪著騎車的他,又深覺這行為的荒誕。時間一點點晚去,近十點的時候,她決定返回酒店,便留了他獨自在湖邊騎車,自己乘的士離開了。待她洗澡完畢,整理妥當,才收到他的一條短消息,抱怨她不管他,留他深夜獨自騎車。他若按一般年紀結婚生子,她做他孩子的朋友大了十歲,而他做她的朋友大了十歲,這種抱怨讓她啞聲。第二天,她獨自在湖邊騎車,恰巧遇上他,他心情看起來不壞,甚至還邀請了路人給他倆拍照,后來用電子郵件發送給她。丈夫當晚在他們入住的酒店餐廳安排了正式的宴請,邀請了當地的親故,將她介紹給眾人,也收獲了盛意祝福。菜肴美味可口,喝得微醺,她陪丈夫走到室外吹風,潺潺水聲和著蟲鳴,地燈閃射在幽曲的花園廊道的布景里,顯出遠世的寧馨。

      這祥和的記憶,不過一兩個月即被打破。臨近婚期,母親向她坦白父親再一次陷入投資危機,并且說出一個不算太大的周轉所需金額。她只能重復單調的語句安慰母親,并知道母親期待的幫助她根本不能向自己未來的丈夫道出。剛剛畢業的她談不上有什么有效的社會關系,她轉向他去求助,他幾乎毫無心理壓力地斷然拒絕,甚至并未嘗試考慮一下。問題后來解決得比想象容易,父親比預期更快脫困,婚禮在那個冬天如期舉行,親朋好友聚到眼前,在一場華麗的盛宴中為他們的未來誠摯祝愿。

      他終于還是同她移到那個話題,問候她的父母,問他父親的生意。話題轉到多年以前的那次危機,她告訴他后來很快解決了。他說起自己當時錢全在投資市場無法調動,她也點頭表示理解。她告訴他那個問題之所以處理得順利,是因為別人的幫助,而幫助的方式是利用了一個當時她完全不知道的金融工具?!皠e人幫我做一個信用貸款,承擔了一年的利息,解決了問題,我爸后來居然在這個行業站穩了腳?!彼ь^看了他一眼,帶了一點笑,說起她之前完全不知道有這個金融工具。他說,我知道,但是不劃算。她就不再說什么了。她沒有說出的那部分是,那個幫她的人是她很年輕時的追求者,看著平庸,他父親卻有些權勢。他給她的不僅僅是個人貸款的一筆應急金錢,還有問他父親要來的幾個定點機構的訂單,作為她父親在新行業發展的起點。對方要求了什么回報呢?并沒有,她在對方看來已無足輕重。他們商量落定這件事情后約著吃飯,選擇的是一家老牌酒店的午間自助,在一樓有落地窗的開放明亮的空間,餐廳布置的陳舊、食物的平庸格外清晰,如已被拋擲的纏綿愛戀。她拿著餐盤象征性地走了一圈,取了一些方便食用的食物,吃的動作比吃的內容重要,就像一直是在吃飯,也要顯出自如。他不挑剔也不造作,滿滿當當取了一盤各式肉類、一盤主食,又去取了一杯果汁,姿態和表情都如此放松,像這是從辦公室來到單位食堂的一餐。他語速飛快、語氣篤定地同她講起種種安排,他只是想提供他輕而易舉的幫助,證明他的良善和能力,想教她多少懂得懊惱和悔恨。

      父親的事業發展平穩,她的婚姻生活也流暢從容,她確實擁有過被祝福的生活。這祝福履行了十年,直到那一天突然降臨。丈夫去世后,她要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吃東西,如何吃下去,以及吃什么。一開始的兩日,僅僅喝水足矣。在客廳匆忙設置的靈堂,丈夫尚未衰老的父母親接待著前來吊奠的人。其他房間,親戚朋友以不同關系自覺類聚,團在一起說話。上次在這間屋子里,同時聚起同一群人,還是在她和丈夫的婚禮上。未亡人最常待的位置,是和丈夫的臥室,母親陪著她,拿水給她喝。紅棗煮的水灌在吸管杯里,是怕她大口喝水會吐出來,此前已經發生過。紅棗水沒有放糖,一點自然的淡香,對于完全沒有進食的人來講,食物的滋味纖毫盡現。潮水一般卷涌而來的傷慟,緊緊壓住她的胸腔,帶來反復的昏厥。軀體撐不住,耳朵尚且可以聽見,知覺和大腦依然工作,她聽聞某個懂醫的丈夫的親戚,大聲喚人給她灌藿香正氣水。

      丈夫去世后的前三天,她的食物是水、米湯、紅棗水、藿香正氣水。丈夫被安葬后回來的那天,人群散去,只余丈夫的幾位近親留守,她的父親也回去了,母親留了下來。傍晚,她陪孩子在樓下玩過滑梯上樓,母親邀她一起散步。暮春好天氣的傍晚,墨藍天空,緋粉色的流云游走,她倆從小區邊門出去,走到生活區一條安靜的小馬路上,道邊樟樹對生葉片呈現出柔嫩的新綠,小區墻邊薔薇科植物枝葉舒展,結實的花苞預報著將要到來的盛景。走過小學校園,走過學校等候區地面的白色數字,走過熟悉的超市、洗衣房、菜場、寵物店,轉入另一條小馬路,母親領她到一家涼皮店,同她坐下來,點了一份素涼皮。亮橙色塑料圓碟套上塑料袋,綠色黃瓜淡黃面筋灰白涼皮淋上醬汁,細碎紅辣椒圈青綠香菜攪拌其中。母親替她取好一次性筷子,摩擦去除毛刺,再遞給她。她一口口吃下去,軟的、冷的、滋味強烈的食物,喚醒味覺的本能反應。涼皮的滋味她毫不陌生,懷上女兒四十多天后,她進入孕吐期,幾乎無法進食,丈夫每天下班后,也是從這間店給她打包涼皮回去。

      丈夫葬禮后的一周,她的食物是每天傍晚出門散步時,母親帶她去吃的涼皮。那一周密集地伴隨著各種事務性的工作,出現在派出所、銀行和公證處的她和丈夫的父母,一一完成生人的責任,繼而她帶著孩子去往國外工作,直到遺忘的潮汐覆蓋舊事。她帶著孩子回到國內生活,已是一年以后,沉默成難以引人注目的一種,試圖匯入庸常平靜的日常河流。他從共同認識的人那里早知道了她的消息,并沒有急著去求證。直到一個他覺得必要而合適的時機,像展開他生命中若干游刃有余的事件中的一樁,他開始和她一起吃飯。

      她已很久沒有獨自吃飯的經驗。與丈夫相識于大學,世紀初的校園戀愛有一個明確的公開方式就是一同去食堂吃飯。但她與丈夫是在大學擴張后占地巨大的新校區讀書,恰好被分在相隔甚遠的兩個生活區,步行需要二十分鐘以上,那時丈夫每日傍晚搭乘電動助力車過來探她,坐在某個陌生人的車后座上,拎著熱騰騰的一袋爆米花。兩人總是沿著她宿舍樓前的操場走上好幾個來回,說些沒有什么特別但又連綿不絕的話。多數她在說,他在聽,天光暗下,他的眼神在暮色中亦有光亮。好像只有在丈夫面前,她開始可以自由說話,說不經反復思考斟酌字句的話、說有情緒的話、說沒頭沒腦的話,也說出機鋒、暗號和密碼,不害羞地袒露天性和向往、袒露軟弱和恐懼。他回去后,她把爆米花拎回宿舍和舍友分享,她們常常抱怨她拿回來的爆米花已經軟塌。丈夫過來時搭車,回去多數是步行,戴著耳機聽CD機里播放的音樂。他身形高瘦,冬日總穿一件厚實的棕綠棉衣,外料細密硬挺,人造毛領蓬松柔軟。寒冷天氣,他會把衣領豎起來保暖,衣領下方的兩道皮扣扣緊,她每每看他離開,身影漸遠,匯入暮色。周末是一起吃飯的日子,他們并不知道這是他們未來多年一起吃飯共同生活的序曲,校內餐廳菜單上的魚香肉絲、水煮肉片、酸菜魚是經久不衰的菜式。丈夫愛吃肉食,那么她愛吃的,就是魚香肉絲的筍絲、水煮肉片的萵筍和豆芽、酸菜魚的酸菜,如此默契配合。一起乘車去城里的周末,他喜愛帶她去商場吃流行的簡餐,那間他第一次帶她去的餐廳,存活得比他們能共處的時間更久,只不過從原來市中心的絕佳位置搬離到了一個過氣商場,丈夫最愛吃的起司雞丁蛋包飯還在餐單的推薦位上,留下快樂印記的美食,很難說是昂貴的。

      與丈夫吃飯的最大福利是放松吧。她可以吃自己想吃的,不吃不想吃的,可以多吃,可以少吃,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可以挑挑揀揀。這些吃飯方式,同父母一起不可以,同丈夫的父母一起一樣不可以,從本質上說,他們對她的期待并無二致。他們結婚后外食變少,因丈夫的母親對一切餐廳的食材調料和烹飪方式都充滿憂懼,做飯成為她承擔的必要日常。按照教做飯的App里的菜譜,做出一道道合乎要求的菜式,對她來說并不是艱難的任務,盡管也很難說有多少樂趣。丈夫坐在餐桌前,沒有一般男性評點菜式的傲慢,他用食量來誠實投票,也不太抵抗地逐漸向她的飲食習慣靠攏,包括吃不太有挑戰性的食材、偏于清淡的口味。

      丈夫離開后,她并非沒有嘗試過自己去正式的餐廳吃飯,尤其是在周圍人的評價中獲得不錯口碑的餐廳,她也想好好吃一些美味食物。她打電話去訂餐的時候,從來不敢說是一位,她總說,兩位。然后呢,總要點遠超過她食量的食物,臨走的時候要求打包,假裝丈夫臨時有事沒能過來。一個人去吃飯,總歸太醒目。

      他突然手搭上她的肩頭,把她輕輕地但又堅定地攬進自己的臂彎,好像并沒有十分冒犯,畢竟,她是單身,他也是,畢竟,他們都不再年輕。雨知趣地停下了,樹木仍浸在濕潤的空氣里,這片區域因珠江沖積形成沙洲而得名,曾經的殖民經歷為它留下了外觀別致的異國風格的建筑群。他邀她晚飯后來這里散步,燈光將樹影投諸建筑外墻,巨大的榕樹和香樟環繞,白日喧囂的人群隱遁,一只毛色雜亂的貓在幽暗中身影模糊,漫行到道邊花臺,又很快消失。路邊轉角的風更增涼意,他看似自然地攬住她。他們兩人都穿著西裝,他是下班直接從公司過來見她的,公文包尚且拎在手中。此時這一對,行在路上,看起來與其說是有情人,不如說像是合伙人。這次周末的見面吃飯與往日不同,是她來到他的城市,因出差的緣故。在他的臂彎里,她身體僵住,不能夠反駁,也無法回應,更覺得透徹身心的寒冷。對方的身體語言也每時每刻都在道出一種拘謹,他們對彼此的身體極其陌生,更難說有進一步探索的愿望。

      她從來不曾是他幻想的對象,只是隨著時間的移轉,她對于他來說,作為一個合適的交往對象,恰如其分地浮出水面。他同她說起,他看見的過往,她家中寬大書桌案邊,總有厚厚一疊宣紙,上面是她日復一日不見精進但又認認真真臨帖的痕跡。日日寫就的還有日記,寫完,一本本堆放在書櫥指定的一格,她的父親常常將這些教養她所留下的明證,輕松拿去給訪客看,他也是曾被展示的對象。她自己喜歡不喜歡、愿意不愿意,好像是不大有人留意的。他看到她身體里住著一個小人,從她少女時期成長起來,多年后再見面,那個小人還完好地住在她身體里,那個小人教導她如何去說話、走路,如何管理好自己的表情、身體,以及種種舉止。他以為她沒有變過,也因此難能可貴。

      南宋年間的仙人朱橘,在《歷世真仙體道通鑒》有過名錄。他青年時期也曾追求功名,借居京城荒僻古剎。倦怠時,常于寺中荒園的古井旁枯坐,有時風過,吹開井底落葉,露出水面,浮現自家面孔,井中影子伴隨他的苦讀歲月。三年半后,科舉失意,朱橘返歸故里,此寺此井,?,F夢中。五年后,或為追尋,他重返京城,來到古寺,復歸井旁。園中荒草更盛,井中落葉厚積。朱橘撥開落葉,水面顯露,映出的面孔已與五年前不同,所謂今日之我已非昔日之我。突然間,水面幽然浮現另一張臉,與他相像又不全然相同,他仔細去看,那正是他五年前的模樣。朱橘驚訝回顧,發現有一陌生男子在他身畔,也伸首探看井底。朱橘心中了然,眼前之人就是五年前的自己。

      男子對朱橘道白:“我所思所想的只是與你共處一處而已,哪怕僅有須臾的時光。自從你離開京城之后,我一直留在此地。什么也不做,甚至一動也不動,一心等待著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你把自己靈魂中最重要的部分留在了這口井中。多虧于此,我才能夠延命至今。但是我們既已相遇,無論如何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同生活。我想知道,與我離別后你過著怎樣的生活。因為我一直停留在過去,只知道你過去的事情?!?/p>

      他手臂落下,轉而牽住她的手搭上自己的臂彎,他端平胳膊,為了方便她挽住自己。他動作煞有介事也顯緊張,她很難想象以他的年紀和經歷不習慣親密的身體接觸,也無法知道是否只是他面對自己時不能。但她知道他還是在試探,想試探出一種尋常可能,再次接續彼此的人生,并非為了情欲或生存。當晚,在遠勝他們可能的壽命的古木環抱、豐盛的蕨類植物的深沉呼吸中,他對絕無艷光的她再次道出心意。他相信還有東西活在她身上,是對他人來說無關緊要,但對于他至關重要之物。她只是沉默,無法回應,那沉默沒有欲擒故縱的伎倆,不過是像巖石一般無聲的表達。

      在她離開回到她的城市后,他打電話去說那未曾說盡的話。他問她:“你還是介意那件事情嗎?你要理解我,我一直是一個人的,是因為我害怕介入別人的因果。我當時是那樣想的?!彼f,“‘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是從時間維度上說的,我們當時在時間點上肯定不對。辛稼軒有‘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大體也是此意?!边^往若存在憾恨,他歸結到另一種因果,從而巧妙逃避任何人事的責任,坦然地去責備命運。

      時間再向前久一點,比在湖邊騎行的年份再向前五年,她同丈夫剛剛相識的時候。在疾行的火車上,在她將要抵達目的地的前一站,丈夫突然出現在車廂,帶著她喜歡的動畫導演的影碟合集送給她。那位年長導演的壽命比丈夫更長,每年總是在預告退休又總是在推出新片。那段時間,因為升學和私人事務,她常在居住的城市和另一城市之間火車往返,有一次,在車廂里,她遇到了正在出差的他,彼此非常驚異。她和他的鄰座調換了座位,同他坐在一起,談了一些輕松的話。她當時看起來總有很多可能,會走向哪里、同什么人一起,都還未知,生命那么輕盈,惆悵也似朝露。他不知是否因為旅途疲憊,聊天中竟漸漸睡著,碩大的頭顱靠在椅背上,逐漸下滑靠近她。她挺起肩頭以支撐他,好像自己已經足夠成熟。他那時頭發尚且茂盛蓬松,也有潔凈不侵擾人的氣息。她是先下火車的那個人,他的旅程還要繼續向前,她大力揮手同他道別,談不上離愁別緒。下了火車,她站在站臺,目送火車再次開啟,目送他離開,講起來是教養造成的周到,隔著車窗,隔開了所有私人的聲息,他的面孔變成默劇里的影像,他在張口同她說什么,她聽不見,他覺出一些不好意思。那??康囊环昼?,因為必須彼此凝視的劇本,或多或少有些難耐,她卻忠于職守,在站臺的陽光和風聲里,保持一個完美的站姿和弧度剛剛好的笑容。

      朱橘的故事后來如此:男子與朱橘暢談過往,快意同游,過了一段極其美妙的時光。但很快,朱橘心生厭倦,男子固守的趣味,朱橘在這五年間早已舍棄,男子對人世的認知,也比五年之后的朱橘淺薄無知許多,男子卻毫無知覺喋喋不休。朱橘想要斷離,男子挽留阻攔,朱橘無法脫身,于是假意和解,再次引男子到井邊,趁其不備,推他入井。

      列在道旁的水杉歲月已久,挺拔高大,深秋的落雨天氣,匆匆跑入食堂的人,雜亂的腳印帶來濕滑臟污的地面,或留幾片紅褐色的羽狀樹葉。她跟隨父親去吃飯,她看到他進來,看到他付飯票時發現不夠,臉上是狼狽和困惑,他不知道何時落在了哪兒,四下尋找。她拿出一張自己的飯票遞給她,告訴他她撿到了,他猶豫了幾秒接了過去。他們曾經在生命很早的時間遇見,在父親單位光線昏暗的食堂,在人群穿梭往來中,他們在這一個或另一個早晨、中午或黃昏,在各自的桌前,吃完一頓飯,又一頓飯,各自離開,從未對彼此命運作出猜想。

      曾經的大學,和年輕時候的丈夫,一次次在日暮里告別卻并無傷感,因為知道下一個白天總會相見。結婚后,每日早晨在門前告別,傍晚開門迎接丈夫,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他們太過年輕到不知道害怕離別。對她來說,劃無聲也是無形的界,隔開猶如在昨日的風景,是能夠日日生存下去的方法?!皻⑺肋^去的自我之后,我變成了只活在現在的人。我已經沒有了過去?!敝扉偃绱苏f。那些他寄望的內容,已經隨著她的記憶封印,徹底隔絕在了生命的另一邊,無法成就創造未來的甜蜜憧憬。

      一個新的周五,她自己走進一間餐廳,告訴前來迎接的服務生是一人用餐,隨后被安排進了一個闊大的包間。她聽到他們在包間外的走道說話,字句清晰傳入她的耳中?!八且粋€人的?!薄叭コ返舳嘤嗟牟途?。”“給她奉毛巾和熱茶?!倍松蟻淼牟垼丈盟试S后取下去,再次呈上來,連臂鉗頂端的肉都被剔取呈現。這些他為她做過的工作,專業的人可以做得更好。

      她很久沒有那么耐心、那么仔細地吃那么豐盛的一頓飯了。她看到食物進入她的身體,像進入透明的容器。她想到他問過她的問題:“你知道我吃過最難以想象的食物是什么嗎?”她當時把眼前提問的他,想象成一個透明的人。人的一生,曾經吃過的食物,在透明的人形中顯現,雞、豬、羊、魚和逐漸增加的復雜選項,他身體里的內容物一定比她豐富很多、復雜很多。相形之下,她顯得貧乏而單薄,好像從來如此。

      她吃完飯,離開餐廳。她這天穿的是男女同款的灰褐色直身風衣、寬闊的褲子,依然是孟克鞋。這些衣衫周到服務于她的身體,毫無拘束,卻又妥帖包容。她覺得自己行走在這衣衫里,邊走邊漸漸變高變大,從這衣衫里,走出了一個他。她有了他的體態,他行路的姿態,高大闊步,孤星一人,但自由自在。

      (文中朱橘相關內容出自澀澤龍彥《鏡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