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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王劍冰:中國綠(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 | 王劍冰  2023年09月20日07:04

      王劍冰,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在《人民文學》《當代》《收獲》《十月》《中國作家》《花城》《鐘山》等雜志發表數百萬字作品,出版有著作《絕版的周莊》等四十六部。曾獲河南省政府第三、四、五、六屆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以及徐遲報告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冰心散文獎、杜甫文學獎、丁玲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方志敏文學獎、石峁文學獎等。散文《絕版的周莊》等多篇作品被刻于當地。

      第一章 塞罕壩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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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山的森林,是森林的山。成排,成峰。成排則如長城,巍然森嚴;成峰則像險崖,陡直而高聳。綠色從無邊無際到無際無邊,一群鳥飛過,也要考慮一下耐力。種子在這里顯得富有,很難再找到一塊可供施展的空地。龍卷風到不了這里,龍卷風會被這叢林圍剿而窒息。

      青翠、玄黃、鮮紅、絳紫,所有的色彩灑落在這里,鋪展在這里,將塞罕壩揮灑成一幅巨大無比的畫卷。

      云朵變換著姿勢,擦藍天空。密集的鳥鳴,風一般在林子里繞來繞去,每一聲都那樣脆亮,帶著水滴。

      這,就是塞罕壩的叢林給你的直接沖擊感。你備足所有的想象,也不會想到塞罕壩竟是這樣一種景象。無可爭辯的事實,是半個多世紀以來,幾代塞罕壩人迎苦受寒,揮汗灑血,克服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一次次栽種,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堅持,硬是在高原荒漠上營造出世界上面積最大的人工林海。那是一片山原莽莽的蔥綠,一片大海滔滔的碧綠,一片閃現著東方特征、東方個性的“中國綠”!

      2

      是的,你沒有忘記,塞罕壩就是蒙漢混合語:“美麗的高嶺”。清代皇帝曾設立“木蘭圍場”,一百四十年間,康熙、乾隆、嘉慶在圍場“肄武、綏藩、狩獵”超過百次。那個時候,這里幾乎每年都響起豪勇的歡叫和激昂的嘶鳴。

      從衰微的同治時代開始,木蘭圍場遭到了大肆砍伐,加上日寇的瘋狂掠奪,歷史的車輪進入一九四九年時,塞罕壩已經成了草木凋敝的茫茫荒原。

      西伯利亞的寒風毫無阻攔地肆虐著,毛烏素、科爾沁、渾善達克沙地滾滾南侵,渾善達克沙地與北京的直線距離,只剩下一百八十公里。不可想象,海拔一千多米的塞罕壩,相對于海拔四十多米的北京是怎樣的一種威勢。那就像人們形容的,是“站在屋頂上向場院里揚沙子”。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已經認識到這個極其嚴峻的問題,下決心要在塞罕壩建一座大型機械國有林場,恢復植被,阻斷沙源,形成一座厚實的綠色之墻。

      然而,也有森林培育專家感嘆:塞罕壩處于森林、草原和沙漠的過渡地帶,三種生態景觀歷史上互有進退,是全國造林條件最艱苦的地區之一。

      一九六二年,農林專業的一百二十七名大中專畢業生,奔赴塞罕壩來了。一時間,鑼鼓聲聲,車馬蕭蕭,塞罕壩拉開了植樹造林的大幕。

      王尚海,是這大幕的開啟者。他曾經擔任過圍場縣委書記、承德專署農業局局長。塞罕壩林場組建,一紙調令,四十歲的王尚海成了林場第一任黨委書記。這個在抗戰時期當過游擊隊隊長的老戰士二話沒說,帶著簡單的行李就奔赴了新戰場。

      場長叫劉文仕,歲數不大,資格卻老,三十出頭就當上了承德專署林業局局長。上級也許正是考慮到他年富力強,而且熟悉林業。

      海拔千米的高原,條件無可想象的艱苦。塞罕壩氣象記錄表明:這里年均積雪期有七個月,零下二十攝氏度以下天氣達一百二十天,最低氣溫可到零下四十三點三攝氏度。誰到這里都能聽到那句諺語:一年一場風,年始到年終。

      有名無實的“林場”,沒有什么房子,沒有多少糧食,更別說菜品。建場初期,也是國家最困難的時期。王尚海大手一揮:“先治坡,后置窩!”書記、場長帶頭,沒有屋子就住馬架子、睡地窨子;沒有食堂,就在院里支個棚子;沒有水井,就挑泉水、化雪水。

      林場老職工盧承亮說:“冬季是最難熬的,路都被大雪覆蓋,低矮的茅棚掛著冰溜子。窩棚里寒風穿梭而過,窩棚外餓狼嗥叫嘶鳴。”

      另一位老職工曾學奇說:“實話跟你說,早晨醒來,大伙兒的被子上落一層霜,頭發、眉毛都白了,鞋凍在地上,臉盆里的水凍成了冰。”

      第二章 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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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林時節,是一場全面的大會戰,所有作業區域都在遠離駐地的山原,為不影響工效,領導和職工就吃住在山上。

      山上挖了許多地窨子。一個大通鋪,擠著差不多二十人。嗷嗷叫的白毛風在頭頂掠過,潮濕的地氣混雜著各種味道。但是干了一天,一個個的,呼嚕很快響起來。

      那個時候沒什么想的,只是栽苗植樹。你看,他們還在地窨子門口貼上這樣的對聯,上聯:“一日三餐有味無味無所謂”,下聯:“爬冰臥雪冷乎凍乎不在乎”,橫批:“樂在其中”。

      有人還編了打油詩:

      渴飲溝河水,

      饑食黑莜面。

      白天忙作業,

      夜宿草窩間。

      雨雪來查鋪,

      鳥獸繞我眠。

      勁風揚飛沙,

      嚴霜鑲被邊。

      老天雖無情,

      也怕鐵打漢。

      滿地栽上樹,

      看你變不變!

      野外作業,空地上架幾口大鍋,勉強把飯燒熟,開飯的時候,大碗盛了就地一蹲。一個個碗里,都是黑莜面加野菜。哪天有窩窩頭、土豆和黑面饅頭,或有一點鹽水泡黃豆,就算是改善伙食了。

      有人邊吃邊逗樂子,說什么時候能吃一碗白蕎撥御面就好了。有人就說,這小子,還想做一回皇上啊!大家就笑。邊吃邊吸溜鼻子的小黃就問副場長張啟恩:“張場長,什么是大老劉說的‘撥御面’啊?”

      張啟恩是北京大學林學系的高才生,來場前任國家林業部造林司的工程師。他的妻子張國秀是中國林科院的助理研究員。三個孩子,在北京上小學和幼兒園。塞罕壩建場,他聽從組織安排,帶著全家離京上壩,擔任林場的技術副場長。這里的條件跟北京沒法比,一家人擠在一間窄小的房子里,為找地方放書,就在墻根埋幾根木棍,釘幾塊木板。

      張啟恩一直和職工們吃住在一起,絲毫沒有大知識分子和領導的架子。聽小黃問,就講了起來。

      乾隆皇帝到塞罕壩一帶狩獵,途經“一百家子”,住進龍潭山下的行宮。一百家子就是今天的張三營。當天下午,行宮主事特命當地撥面師制作了蕎麥撥面。那蕎麥撥面,是上好的龍泉水和面,根根細如銀絲,再以老雞湯、細肉絲、榛蘑丁和純木耳做鹵。乾隆皇帝頓感清香撲鼻,連吃了兩碗。從此,蕎麥撥面就叫成了“撥御面”。

      眾人聽了,眼前都出現了雞湯肉絲做鹵的蕎麥撥面。小黃說,下回還讓場長講。大伙就笑,說小黃的黑莜面是就著場長的話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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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樣的條件下,塞罕壩人當年就栽下了近千畝樹苗。大家慢慢直起腰來,想象著往后的景象,禁不住笑了。可是到了秋天,職工們發現,這些樹苗的成活率還不足百分之五。一九六三年春天,林場再次造林一千二百畝,成活率仍不足百分之八。

      有人產生了懷疑,這樣的地方,怕是不適合植樹造林吧?甚至有了各種傳言,說塞罕壩林場可能面臨“下馬”的窘境。

      王尚海坐著卡車回承德了。當前的關鍵是士氣,要提振士氣,只有破釜沉舟,他要把家從承德搬到林場來。妻子了解丈夫,可就是委屈了孩子們。王尚海說,人家都說這林場早晚要下馬,說我王尚海還要回到承德來。我就不服這個勁,這輩子,我就把根扎在塞罕壩上了!

      一家人離開了承德市區舒適的小樓,在壩上的一間職工宿舍安了家。

      那些天,人們總是看到穿著老羊皮襖的王尚海騎著棗紅馬,一大早就帶人跑向林場的山山嶺嶺。他不停地下馬,蹲在那里查看枯死的小苗和殘存的落葉松。天黑了,就隨便鉆進哪個窩棚。躺在硬硬的草墊子上,王尚海半宿半宿地瞪著眼睛。早上有人醒來,聽到他在夢里嘰里咕嚕,牙齒咬得咯咯響。

      田間地頭、窩棚地窨子都做了臨時會場,大伙對樹苗成活率不高的問題進行分析。技術副場長張啟恩提出,壩上的惡劣環境也可能使東北苗“水土不服”,是不是考慮自己育苗。

      王尚海和劉文仕都覺得可以試試,當即決定抽調技術骨干,由張啟恩、李興源帶頭,爭取把自己的種苗培育出來。

      接受了任務,張啟恩心情激動,晚上等孩子和愛人睡下,就開始思考育苗的具體方案。昏黃的煤油燈下,他寫下一頁又一頁筆記。那些筆記,后來成了塞罕壩的寶貴財富。

      東北林學院畢業的李興源,從塞罕壩大喚起分場進入了育苗技術組。善于鉆研的他,這些天一直思考著一個問題,遮陰育苗是傳統的老方法,但費時費工,成活率不高。能不能將“遮陰”改成“全光”呢?張啟恩聽了也來了興致,兩人馬上將這一想法付諸實踐。最終的結果是樂觀的,育苗成活率大大提高。

      育苗的技術骨干中,還有一位吉林人劉明睿,也是畢業于東北林學院,分配到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北曼甸分場。曾經的學霸善于發明創造,他的小發明都可以打上塞罕壩的標簽。譬如他熟悉氮肥的屬性,育苗時便在根部稍加一點氮肥,結果證明不僅苗生長快,而且壯實。還譬如,他發現植樹的“克羅索夫鍬”不大順手,他就按中國人的勞作習慣重新設計,最終打造出“劉明睿式”靈巧輕便的植苗鍬。

      一九六七年春天,張啟恩在三道河口林場參加春季造林,他從拖拉機上抱起最后一捆樹苗準備放下去,司機以為已經卸完,開動了車子。張啟恩隨著慣性摔下來,右腿粉碎性骨折。林場醫療條件有限,張啟恩后來只能與拐杖和輪椅為伴。

      張啟恩臨終之前,最感到愧疚的是三個孩子,他們本來是在北京明亮的課堂上,卻跟著他來到壩上,失去了良好的教育條件。

      在張啟恩的主持下,塞罕壩創造了適合高寒地區的“全光育苗技術”,培育出了“大胡子”“矮胖子”等優質壯苗,解決了大規模造林苗木供應問題,改進了蘇制造林機械,創新了“三鍬半植苗法”,提高了造林質量與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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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要提到一個功臣任仲元,他原來是承德地區技工學校的老師。塞罕壩太缺少機械專業人才,有關部門就選中了他。這一年是一九六三年。

      接到通知的時候,書呆子樣的任仲元還不知道塞罕壩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一個搞機械的,怎么跟林業扯上了關系。

      任仲元坐上一輛老爺車,在艱難的路上晃蕩了大半天才到壩上。正趕上吃飯,有人帶著他,說,吃了飯再說住宿的事。

      食堂這天吃莜面,任仲元餓壞了,師傅給盛了一大碗,他端起來就吃,沒想到有點難咽。正噎著時,生產隊的馬隊長沖進了棚子,張口就嚷:任老師,哪位是任老師?

      任仲元應了一聲,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馬隊長拉住了:正好你來了,這“老鐵”可有人治了。原來播種時,播種機的車軸壞了,癱在了泥地里。聽說來了一位懂機械的任老師,就找來了。任仲元也是,一聽號響就沖鋒,飯還在嘴里嚼著,就跟馬隊長走了。

      場里管后勤的忙了半天,才想起沒給新來的任仲元安排住宿。四下里尋找,聽說被拉著去了一線工地,便笑了。

      建場初期,國家給林場調撥了不少林業機械,除了國產的,好多都是進口的洋玩意,有匈牙利的413拖拉機,波蘭的烏爾蘇斯輪式拖拉機、中耕除草機,以及蘇聯的植樹機、裝載機和聯合收割機。林場人愛稱呼這些機械設備為“老鐵”,都是很快學會了開,卻沒有幾個能看懂那些洋文說明書。

      林場還沒有為機械手們安排辦公室,這些說明書和其他資料,也就沒怎么在意地塞在各式工具箱里。等到了任仲元手里,有些資料已經殘缺不全。任仲元有些氣惱,說這些都是機械師的命,沒有了說明書,一旦機械出了故障,不定要走多少彎路。

      機械手們面有愧色,說任老師說得對,可誰能看懂這些東西呢?機械手們發現這位任老師年齡不大,學問卻不小,他竟然能看懂那些“黑螞蟻”。于是就不斷地找他問這問那,而任仲元只有一張嘴。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下功夫把這些資料盡快翻譯出來。

      那個時候,很難找到機械方面的專業外文工具書,任仲元所依賴的,只有一本《俄華辭典》和俄文版的機床圖集。沒有辦法就去看實物,有時任仲元發現,實物與說明有出入,難道這些外國人也會搞錯?經過反復對照,發現自己還真是對的,于是根據自己的認識譯成漢語,并把這些地方加上標注。

      半年之后,這個“書呆子”,竟然翻譯出五六本俄文資料。這些資料成了塞罕壩的寶貝。

      書記和場長主抓、技術副場長張啟恩負責的科研小組,一方面是育苗,一方面是植苗。任仲元也進了科研小組,當然他負責的是機械植苗。前兩次也是用的植苗機進行投苗造林,林苗的成活率卻不高。光是樹苗的問題嗎?

      任仲元跟著植苗機,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趴伏在地上,冒著機械揚起的煙塵觀察著。而后就聽到了他的叫喊:“停,停,快停下!”

      大家圍攏過來,任老師可是大伙信任的人,他金口一開,準又摸到了“老鐵”的七寸。任老師說話了,他說這“老鐵”太機械,不會用腦子,在平坦的地方一個樣,遇到上坡下坡轉彎的時候也是一根筋。這樣一來,植下的樹苗便有的深,有的淺。

      任仲元提出的問題很快傳到了書記那里,王尚海聽了,一拍大腿笑了,說,是呀,我這些天到處查看,也是發現成活的苗子根扎得很硬實,死掉的苗子根下都有些松軟,沒想到枯苗率問題跟這“老鐵”也有關系。好你個小任,有你的!

      大家也都跟著書記笑了。王尚海接著拍了拍任仲元的肩膀,說,小任呀,既然找到了根源,你這“鐵醫生“有什么辦法,讓它長長心眼?

      任仲元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可以試試。王尚海聽了,大手一揮,說,好,那就拜托你了,有什么困難和要求只管說,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但有一點,可是只準成功,不準失敗哦!說完又是一聲爽朗的笑。

      任仲元那些天可是沒吃好沒睡好,他的心思都用在“老鐵”身上。一次次試驗,一次次改進,最終將牽引點、投苗點和深壓輪三個機器附件改成了鉸鏈式,這樣隨著地勢的變化,植苗機也會不斷地調整自己,就像安上了一個靈活的大腦,指揮著投苗附件變換力度與深度。

      改造后的植苗機在隨后的機械造林中發揮了威力,大大提高了植樹成活率。王尚海簡直樂壞了,他狠勁地拍了任仲元一把,說小任啊,咱林場打翻身仗,要算你個頭功!王尚海又加上一句,不過,這段時間還得辛苦你,抓緊把咱總場所有的植苗機都給改裝好,只等苗圃那里育苗成功,咱們就大干一場!

      第三章 造林會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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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日,塞罕壩機械林場再次吹響春季造林的號角。

      王尚海要在馬蹄坑來一個大會戰。這位抗戰游擊隊隊長,就像當年帶人打仗沖鋒一樣,從各個工區挑選出兩百多名精兵強將,調集最精良的裝備,冒著料峭的春寒,頂著肆虐的狂風,浩浩蕩蕩從場部出發,向著千畝大荒原開進。

      馬蹄坑會戰現場,已經有人先行忙起來。他們在溝邊支帳篷、搭窩棚、架馬架子、安鍋灶……

      一聲令下,拖拉機、植苗機同時啟動。旌旗獵獵,哨聲陣陣,隆隆的響聲驚醒了沉睡的荒野。

      上至書記、場長,下到普通工人,全都干在了一起。領導每人帶一個機組,一臺拖拉機掛三個植苗機,每個植苗機上有兩名投苗員。機械不停地開動著,投苗員兩手不停地取苗、放苗,植苗機準確地將一棵棵樹苗植入大地。

      那是一場至今都令人激動不已的造林會戰。雖然已是四月,塞罕壩還是一片冰雪,凜冽的寒風刀子般掃過,王尚海帶領的兵馬卻干得熱火朝天。拖拉機的馬達不時發出暴怒的轟鳴,植苗機在高低不平的山地上不屈地顛簸。一排排人頭攢動著,一棵棵小苗成排地展現出來。

      風雪彌漫,熱浪翻卷,每個人都手腳并用,跟著機械快速推進。干到熱火處,有人把外套脫下,扔在一邊。

      這是決定林場命運的大會戰啊,王尚海親自帶著一個機組在前面沖鋒陷陣。植苗機在山地上隆隆開過,卷起的沙塵如同戰場的硝煙,夾裹著風雪打在王尚海的臉上、身上,喘氣都有些困難。王尚海顧不得這些,跟在植苗機后面,一棵棵地查看栽下的樹苗。其他幾位場領導和技術人員也在測量栽植的深度,觀察植苗機的鎮壓強度。

      大伙都知道,王尚海憋足了勁,一定要把樹種活,把林場辦下去!王尚海在會戰動員時說,同志們,咱沒有退路,只有往前,再往前!他把翻毛羊皮大衣往身后抖了抖,揮著手喊道:怎么著咱也得拼一拼,闖一闖,不拼不闖,永遠都不會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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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經三十多個晝夜的奮戰,千畝荒原全部栽上了落葉松。人們懷著期待,不斷到這里來查看、管護。他們中有書記、場長,有技術人員和普通職工。馬蹄坑,該是怎樣一匹神奇的駿馬,將一只巨大的蹄印踏在了這里。它是要給人們什么預示嗎?

      真的沒有想到,大家種下的落葉松,一棵棵成活了,成活率竟然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這可是一片風沙起伏的荒原啊!遠遠望去,一片稚嫩的綠色覆蓋了一切,就像枯黃寡瘦的軀體恢復了元氣,變得春氣勃發、生機盎然。

      馬蹄坑大會戰取得了全面勝利,開創了中國高寒地區機械栽植落葉松的先河。一根根松柏的銀針,縫合了曾經的創傷。

      每個人都看到了遠景和希望。是的,一定是的,用不了幾年,這里將是百萬大軍般的綠陣。

      王尚海站在這里半天了,他站著、看著,一動不動。猛然,這個鐵打的漢子一下子跪了下去,他跪在山坡上,跪在塞罕壩的土地上,手摳著黃土號啕大哭。

      在人們的回憶中,老書記只掉過兩回淚,一次是這次馬蹄坑大會戰的勝利,一次是他的小兒子發高燒。那次大雪封山,又缺醫少藥,當得知孩子將落下終身殘疾,他緊緊地抱著兒子,禁不住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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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蹄坑大會戰的勝利使塞罕壩林場的“下馬風”銷聲匿跡。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塞罕壩開啟了大面積造林的時代,造林季節也由每年的春季發展到春秋兩季。那時王尚海正值壯年,有一股子敢想敢干的牛脾氣。在他的帶領下,塞罕壩人用了十三年時間,連續植樹五十四萬畝。到一九七六年,全場職工已經累計造林近七十萬畝。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六十八歲的王尚海走到了生命盡頭。他那樂觀向上的精神、艱苦樸素的作風、坦蕩無私的情操,贏得了全場職工和家屬的信任與擁戴。

      人們不會忘記,在決定林場命運的關鍵時刻,他帶頭把家從承德市區遷來,先把自己的退路堵死,把享受與安逸拋在一邊。他說:“我生是塞罕壩人,死是塞罕壩魂。”

      人們不會忘記,一九六三年的春節,塞罕壩下了一米多厚的大雪,沒有家或回不了家的年輕人,只能留在壩上。這些城里來的大學生沒有想到,書記王尚海會來看他們,讓他們到自己家里去過年。王尚海樂呵呵地說,年輕人啊,別見外,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吧!

      無家可歸的年輕人,端起熱騰騰的餃子,眼里噙滿了淚水。

      人們隨著王尚海的家人,把老書記的骨灰撒在他曾經奮戰過的馬蹄坑林區。大家知道,那是老書記的遺愿。這千畝林區,已經成為一片茂密的森林,每一棵樹都挺直向上,吸收著溫煦的陽光。大家懷念老書記,他們自發而親切地將這片森林,稱作“尚海林”。

      第四章 六女上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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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黃的老照片,將歲月一幀幀展開,這是一群笑著的年輕姑娘。笑聲跑出來,明白地流露她們的天真與純粹。舍棄了城市的優越,舍棄了靚麗的衣裙,穿著樸素的工裝,就這么自然地快樂著。

      這快樂感染了我,我想看看那仙女般的六位女子,雖然她們都老了,但是她們有著始終不老的情懷。那是柔軟的呵護一切的情懷,堅強的可以抵御一切的情懷。正是這種情懷、讓她們舍去優渥的生活和工作環境,在塞罕壩種下自己的青春與理想。

      一九六四年的八月二十三日,一輛印有“塞罕壩機械林場”字樣的大卡車在承德市區穿過,車上,承德二中的陳彥嫻、甄瑞林、王晚霞、史德榮、李如意、王桂珍六個女孩子戴著大紅花,興高采烈地四處張望,她們就要和這座朝夕相處的城市告別了,學校師生和家長們送別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她們顯得興奮又激動,因為,從今天起,她們就要成為向往已久的塞罕壩林場的新職工。

      正值火紅的年代,十七八歲的她們剛讀完高三在備考。這個時候,全國青年正學習知識青年邢燕子和侯雋上山下鄉的事跡。承德二中一間宿舍的六個小姐妹越聊越激動。有的說,我也想像她們一樣,到廣闊的天地去鍛煉。有的說,要是能像北大荒的女拖拉機手梁軍那樣在原野上馳騁,該多好呀!

      一直插不上話的陳彥嫻說,我家對門劉文仕叔叔,是塞罕壩林場的場長,我聽他跟爸爸聊天,說他們的林場是機械林場,也就是用拖拉機、植苗機造林的林場,而且劉叔叔說,他們林場非常需要有文化的年輕人。

      同學們更加興奮起來,說,哎呀,能不能去找找你這位劉叔叔,看他們林場要不要人?陳彥嫻說,他平時不回來,怎么問?那就給他寫封信,把我們的意思告訴他。對對,就這樣。于是大家讓陳彥嫻給劉文仕場長寫了一封信,投石問路。

      哪里想到,投出去的這枚石子,激起了不小的波瀾。劉場長拿著這封帶有新一代新思想的信,很快召開場部會議進行研究。

      到塞罕壩兩年來,劉文仕深知各個部門都缺人手,尤其是知識青年。現在有這么一批高中生愿意到林場來工作,等于給林場輸入一股新鮮血液。

      不到一個月,寫有“塞罕壩機械林場總場人事科”字樣的回信到了。六名女孩子激動得眼里泛起了淚花,她們高興地笑著、跳著,要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父母和老師。那個年代,女孩子能上高中的很少,六名女高中生居然放棄大好前程去種樹?這一下子成了全市的特大新聞。

      父母那里也炸了鍋,他們堅決反對孩子們的決定,連哭鬧都用上了。但是,他們拗不過決心已定的孩子們,她們自己的事情完全可以自己做主。這是承德二中響起的一聲春雷,校長在大會上表揚她們毅然到塞罕壩去植樹造林的舉動。

      汽車鳴著喇叭終于開出市區,駛上郊外的大道。塞罕壩機械林場為接六女上壩,專門派有經驗的老師傅,開了一輛性能良好的解放牌敞篷汽車。按照當時場里的條件,這就是最好的禮遇了。

      解放牌大卡車一出市區就像脫韁的野馬,在一條伸向遠方的沙石路上飛奔起來。

      坐上車的那一刻,六個女孩子別提多興奮了。她們坐在厚厚的行李卷上,看著道路兩邊的風景,想象著要去的塞罕壩,不停地說笑著。一路卷起的煙塵,隨著她們的歡笑落到了車后。這條道路可能就是為塞罕壩林場修的,一路上幾乎沒有什么車輛,也不見什么人,而且越走越荒涼。

      車上的姑娘們的話語少起來,有人陷入了沉思,有人小聲念叨著,還有多遠啊,怎么還沒到?有人開始扶著搖晃的車幫嘔吐。拐進一座大山之后,天色向晚,周圍已是灰撲撲的一片。車子早已行駛在一條土路上,比剛開始的沙石路還難走。到了前面,車子猛然剎住了,一條河擋住了去路。開車的周師傅說,山上下雨把橋沖毀了。

      她們這才知道走到了隆化縣的地界。天漸漸黑下來,只好就近打聽,最后找到了一個老鄉家,幾個女孩子將就了一晚。第二天都早早地起來,周師傅起得更早,他已經打聽到另一條路線。史德榮問,周師傅,咱們什么時候能到啊?周師傅笑著說,過了河就快了。

      看來有希望了,女孩子們的說笑又在新的一天開始了。她們沒有想到,周師傅說的快了,是在安慰她們,怕這些城里娃哭鼻子。車上的姑娘們漸漸又沒有了聲音。直到下午三點左右,有人指著前面叫嚷起來,說快看哪,到了到了!前面的山腰上,真的有了錯落的建筑。

      車子終于開進一條街道,街道兩邊大都是十分低矮的土房。有人騎著或牽著馬在街上走,還有老牛拉著大木轱轆車慢悠悠穿過。

      人們看到一輛解放牌大卡車開進來,都好奇地仰著頭看。姑娘們這才知道,她們是到了圍場縣城。圍場縣管理著好大一片區域,不過塞罕壩屬于獨立建制。周師傅說,天黑前趕不到壩上了,晚上的路太危險。姑娘們這才發現,圍場縣城只有一條街,能住的地方也只是那種小旅店。

      第三天一早,周師傅看出女學生情緒有點低落,就逗樂說:“怎么樣,這下子把車坐夠了吧?”李如意和王桂珍說,周師傅,俺們可不是來坐大卡車玩來了,俺們現在啥也不想,就想問問你還有多長時間能到。周師傅還是樂著:“快了,快了,前面不遠就是咱們的場部了。”

      那真的是一條似乎永無盡頭的路,像一條土布帶子甩來甩去,直甩到一座又一座山峰的后面。

      從承德到壩上也就二百多公里,車子卻在路上顛簸了兩天多。下午三點,終于到達了總場場部。從車上下來,姑娘們都覺得腿不是自己的了。

      林場的領導們都出來迎接這些城里來的女學生。其他人聽到消息,也都跑著圍攏過來,他們要看看這些放棄城里舒適生活,心甘情愿到壩上來種樹的女學生長什么樣。

      看到總場書記、場長親自迎接,還有林場職工們的熱情,姑娘們身上滾過一股暖流。林場特地為她們舉行了一場歡迎晚宴。這頓場領導精心安排的晚宴,讓她們多少年后都記憶猶新。莜面餅、炒蘑菇,說是壩上的特產,讓她們多吃點。

      她們知道,這一定是壩上招待客人最好的飯菜了。又黑又黏的莜面餅有一種怪味,很難下咽,可是書記場長卻在她們面前吃得津津有味。她們知道場領導的心意,她們還是挺高興的。

      王尚海書記說,歡迎同學們啊,咱們林場需要的就是年輕人,尤其是女娃子,為什么啊,因為女娃子都敢到壩上來,就是給全社會帶了個好頭!放心大膽地干吧,娃子們,咱這塞罕壩就是你們的,有的是你們的用武之地!

      劉文仕場長也說話了,他說,同學們,我知道你們有的把我當叔叔、當鄰居,叔叔、鄰居都行,這樣更親切。你們來了,這里就是你們的家,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別見外。

      書記和場長都那么隨和,沒有架子,他們說得多親切呀。六個女孩子一下子有了回家的感覺。

      2

      在林場熟悉了一段時間,六位姑娘并沒有被安排去學開拖拉機,而是分到了千層板林場的苗圃。有的姑娘立時表現出了失望。

      劉文仕看出來了,說,咱們林場最緊要的是什么?是育苗種樹。把你們六個高中生放在苗圃,是領導們的一致意見,好鋼誰不想用在刀刃上啊!咱們就這樣說定,只要你們把苗育好,咱們的林場變成綠洲,我保證讓你們去開拖拉機,開最好的拖拉機!

      姑娘們都笑了,她們知道自己錯了,光打自己的小算盤,沒想國家的大事情。于是,一個個心情舒暢地到苗圃上班去了。

      育苗確實是一個技術含量很高的工作,整地、做床、催芽、播種,每項程序都有嚴格的要求。

      為了掌握好播種時蓋土的薄厚和壓實度,她們拿著播種用的滾筒和刮板一遍遍地練,練到手磨出血泡,手臂腫得抬不起來。

      要給苗圃上肥了,那肥可不是無機肥料,而是用牛車從廁所拉來的人糞尿。一天下來,弄得滿身都是大糞,沒有地方洗澡,在河邊洗洗手、刷刷鞋,就恨不得立刻躺下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到了中秋節,這是六女上壩后的第一個中秋節。這個特殊的中秋,她們沒有休假,緊張的工期催著她們一起來到工棚選苗。姑娘們手腳比剛來的時候麻利多了,她們每個人的跟前,都有了成堆的選好的樹苗。

      不知誰挑了個頭,說起了往年在家里過中秋的情景。甄瑞林講起媽媽做的好吃的月餅,王桂珍說,五仁和帶金絲的最好吃,剛開始啃不動,等到了嘴里,就越嚼越香。姑娘們咽著口水笑,李如意說,剛才還覺得肚子空,這會兒倒是不餓了。

      漸漸地,她們感到有些濕冷,這才發現工棚外面飄雪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有些歡快地飄到門口。沒想到塞罕壩的冬天來得這么早。

      王晚霞說,這是在海拔千米的壩上啊,要是在承德,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說不定晚上還能看到又圓又大的明月。正說著,聽到門口一個洪亮的聲音:“誰說中秋壩上看不到月亮啊?”史德榮最先看到掀門簾進來的人,小聲叫了一聲:“呀,是場長!”

      進行林苗培育和科學研究以來,劉文仕一天也沒有閑著,他不斷地在各個分場走訪,檢查育苗情況,掌握第一手資料。從目前的情況看,各個苗圃進展順利,抽調的技術人員都很盡心。一來到千層板林場,劉文仕就想到了新來的六個姑娘。

      姑娘們看到場長都很高興。場長說,他是專門來看望姑娘們,祝她們節日愉快,并且邀請她們晚上到家里去過節。姑娘們更激動了,畢竟場長是她們最早認識的塞罕壩人。

      場長走后,姑娘們的勁頭更足了。

      外面下著雪,工棚內變得十分陰冷,冰冷的觸摸、機械的動作,手指早就變得麻木。一天中,每人平均要選上萬棵苗子。收工時,腰腿都不聽使喚了。

      說一句后話,塞罕壩的育苗管理體系,從六女上壩時起,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隨著時代的發展,全國各地都在進行生態環境建設,塞罕壩八萬多畝綠化苗木基地,每年都為全國綠化做著積極貢獻。

      3

      進入冬天了,六位姑娘又跟著場長去馬蹄坑林區清理火燒殘木。

      馬蹄坑只有兩間草房,六位姑娘被照顧到草房里,大家搭窩棚湊合。男同事負責采伐殘木,姑娘們負責拖坡,也就是把殘枝子捆扎在一起,拖到山下去。開始感覺還輕松,下坡的時候跟著殘枝子一塊滾,到了平地則會費些力氣。漸漸地,就感到力不從心,大口地喘氣。這時才知道,汗水把棉襖都濕透了。不能停下來,一停下就像穿著一身冰甲,“氈疙瘩”成了雪疙瘩,又大又沉。

      幾天下來,王晚霞再脫鞋子,已經脫不下來了。她叫起來,原來是腳腫了。緊接著李如意也叫了起來,她的腳也腫了。一個一個的,不是這里出了問題,就是那里有了毛病。姑娘們反而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大自然看著這些弱女子好欺負,就總是跟她們開玩笑,看她們受不受得了。她們可不是城里的嬌小姐,她們是打過嬌氣預防針的。

      于是姑娘們就用雪搓,她們知道不能用熱水泡,一泡就爛了。有的人臉上凍得起泡,不敢再洗臉。女孩子們已經與男子漢一般了,硬是扛了一個多月。

      第二年春天,姑娘們又參加了機械造林。她們坐在植苗機上,把一棵棵帶著泥漿的樹苗放進機器,機器不停地轉動,手也不停地放苗。集中思想,手腳并用,早忘記了時間,待收工時,身子都僵在了機械上。

      姑娘們沒有忘記,進林場的第一個春節要來時,塞罕壩下了一場大雪,場部給姑娘們放了假,還是派一輛大卡車送她們回家。這些姑娘們表現得太好,怎么能不讓她們快快樂樂地回家過個年呢?

      姑娘們都有些激動,想著回家見到親人是一種什么感覺,會哭嗎?她們要把第一次的工資交到媽媽手里,那是她們的勞動所得,是社會對她們的認可。她們每個人都藏了小石子、干蘑菇、樺樹皮和花羽毛什么的。

      大雪有一米多深,卡車也難以前行,就讓一輛五十五馬力的鏈軌拖拉機推雪開道。拖拉機在前面推出一條路,卡車就緊跟著往前走,后面的路很快又被狂風卷起的雪埋上。

      承德的爸爸媽媽們早就知道女兒哪一天回家了,他們很早就到路口去張望。等到那輛熟悉的大卡車開來,有些家長叫了起來。這是陳彥嫻她們到壩上之后的第一次回家啊,爸爸媽媽簡直認不出來了,每個孩子都是頭頂厚厚的皮帽子,腳蹬大塊頭的“氈疙瘩”,身上裹著厚厚的大棉襖,哪里是他們那嬌小而孱弱的女兒呢?

      她們壯了、黑了、高了,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了爸媽眼中的大孩子。你聽她們說的話,成熟多了,帶著大人樣了。史德榮的媽媽哭了,史德榮說,哭啥呀媽媽,我這不是挺好嗎?她們邀請爸爸媽媽到壩上去看看,說那里的風光可好了,尤其是大雪紛飛的日子,那簡直就是瓊樓玉宇、天上人間。

      4

      塞罕壩惡劣的氣候,高強度的勞動,以及飲食上的不適,對于這些女孩子實在是一種嚴酷的挑戰。可她們一天天堅持了下來,從上壩那天起,就沒有叫過屈。即使有眼淚,也偷偷地流到心里。

      父母們開始到壩上看望孩子了,他們真的想看看壩上是什么樣子,看看孩子的工作環境,看看信里越來越懂事的機械林場女工。兒行千里母擔憂,何況是一群初出茅廬的女孩子。

      陳彥嫻的媽媽來了,媽媽看著女兒變得黝黑的臉龐,撫摸著女兒粗糙的手掌,心疼地落淚了。媽媽說她已經托人在承德找好了接收單位,女兒可以調回去了。媽媽陪著被嚴寒和風沙摧殘的女兒不停地說著,一次次好言相勸,讓女兒回到自己的身邊。

      陳彥嫻看著鬢角有些花白的媽媽,內心也是波浪翻卷。但她終究沒有跟著媽媽回去,她已經舍不得那些姐妹,舍不得塞罕壩。

      第五章 百年不遇的災難

      1

      天空起了雷聲,灰色的云在緊張地聚集,一場冰霜雨雪蓄謀已久。黑云四周還是白色的云,像一圍的幔子,大的雨點下來時,就成了珠簾。

      想起那場雨凇,那是冬天開的一個過分的玩笑。

      冬天的樹凇或是一道仙奇的景觀,但對于正在發育的林木,卻是一場災難。那個時候,正是全場職工信心十足的時候,準備著來年再大干一場。成熟的林場,大片的苗木已經茁壯成長,變成了可觀的森林。只要再加努力,整個場區都會被綠色覆蓋。

      人們怎么也不會想到,老天會跟他們開一個玩笑。這玩笑開得太大,開成了百年不遇的災難。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天氣已經變得十分寒冷,白天下了一天的雨,到了晚上就越來越冷。間或風雪彌漫,并不時夾雜著冷雨,這些雨珠和雪霰長久地凝結在樹上。

      半夜時分,睡在營林區宿舍的職工,突然被外面爆竹般的響聲驚醒。他們一個個都起來了,好奇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披上老羊皮襖,拿起手電筒開門出去,不一會兒便大聲地吼叫起來。

      由于氣溫突降,雨雪落在樹上,凍成了厚厚的冰溜子。剛剛長到三米高的樹,每一棵都掛上了厚厚的鎧甲。最早的一批樹,一棵的掛冰量有一噸左右。冰溜子越結越多,越壓越重,到了深夜,寒冷加劇,背負著沉重壓力的林木再也承受不起,它們痛苦而不甘地咔咔嚓嚓斷臂折腰。一時間,滿山遍野轟然一片,如猛然發生的地震,震得地動山搖。

      這些樹,都是務林人一棵棵親手栽種,就像自己的孩子,是看著長大的啊。人們紛紛沖出來,不停地動手撲打著,他們想以自己的力量,幫幫那些可憐的樹,也幫幫自己那顆疼痛的心。可是,對于上下左右凝為一體的冰坨子,個人的力量顯得多么微薄!一片片林子還在不斷地發出轟響。那些樹木從各個方向折斷下來,你砸住我,我砸住它,它又壓住你。巨大的連鎖反應,使得殘木橫七豎八地糾結在一起,整個林區成了一個巨大的森林廢墟。

      過后統計,塞罕壩五十七萬畝林地受到了嚴重災害,二十萬畝樹木一夜間被壓垮、折斷。十多年的造林成果,損失過半。

      2

      歷史罕見的雨淞災害,震驚了整個塞罕壩。

      第二天一早,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們眼看著一棵棵樹木還在巨大的壓力下呻吟著撕裂、折斷,許多職工失聲痛哭。

      災害面前,他們顯得無能為力,只能在一切結束的時候去整理、去清除。

      職工們跑來了,職工家屬也跑來了,他們都想伸一把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只是拖拽一些殘枝。他們知道,只有盡快清理殘跡,才能為重新植樹做好準備。人們含著眼淚,流著汗水,拼了命似的清除著。

      作為家屬的曉娟媽媽也來參加生產自救。她一次次把大樹的殘枝往山下拖,那么多的殘枝,一棵樹就有無數根,無數次往返,才能清理一棵。

      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拖拉了多少根,曉娟媽媽漸漸有些體力不支。但她還是堅持著,她在下一個陡坡,一次次冰水滲過的陡坡太滑,曉娟媽媽一腳沒有踏穩,身子一歪,拖拉的斷木和她一同往山下墜去。

      下滑的速度那樣迅疾,周圍的人甚至來不及伸手相助,就看到斷木已經將她砸在了那里。等到將曉娟媽媽救起時,發現她的左腿已經斷了。

      3

      曉娟的爸爸一九六二年從承德農校畢業后,分配到塞罕壩工作,是林場三百六十九名創業者之一。一九六七年媽媽與爸爸結了婚,也來到了塞罕壩。隨后幾年,兩個哥哥和曉娟相繼出生。那時候爸爸整天忙于造林,經常早出晚歸,照顧孩子、料理家務的重擔全落在媽媽身上。爸爸最忙的時候,一連數天不回家,家里斷炊都不知道。

      媽媽理解爸爸,支持爸爸。堅強的媽媽會在林場打點零工貼補家用。

      曉娟清晰地記得,媽媽背著幼小的她走很遠的路,而后把她放在一邊,在烈日下的苗圃里挖土拔草;坑洼不平的路上,媽媽用她瘦弱的身軀,吃力地拖拉著一車枝柴;晚上醒來,媽媽還在昏暗的油燈下,縫縫補補……那個時候曉娟無法理解媽媽,也不能去幫助媽媽。媽媽是林場的家屬,媽媽也就是林場的人。現在,剎那間家里的半邊天塌了……

      媽媽養傷期間,兩個哥哥被送到了姥姥家,年僅四歲的曉娟就只能由上山造林的爸爸帶著。爸爸工作時,就把她獨自放在造林地的窩棚里。

      曉娟似乎已經懂事,孤獨無奈中,餓了吃塊玉米餅子,渴了喝口搪瓷缸里的雪水。這些都還能湊合,就怕出現什么情況,不可知的情況。那天,一只大老鼠不知從哪里竄出來,四處亂跳。老鼠閃著賊亮的小眼睛,齜著慘白的大牙。曉娟嚇得從窩棚里跌跌撞撞跑出去,哇哇哭著找爸爸。那么大的山,曉娟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她嘶啞的哭聲終于被人聽到,有人打聽著把她送回了山下的家中。

      媽媽拖著傷腿,一下子把可憐的孩子摟在懷里。曉娟第一次看見一貫開朗的媽媽哭了,淚水抹了一臉。

      媽媽的腿落下了殘疾,但她依然樂觀地照顧著三個孩子,跛著腿去打零工。

      媽媽的行為直接影響了孩子們,曉娟至今記著媽媽的話:“女人不能整天愁眉苦臉,要不會影響親人的情緒。”這是媽媽為人的樸素道理。這個堅強而樸素的媽媽,卻在孩子們將要參加工作、可以替她分擔的時候,帶著對這片土地的眷戀,永遠地離開了。

      閆曉娟中專畢業后,滿懷激情地成了新的務林人。她有著母親傳給她的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她真誠地熱愛著林場,熱愛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4

      不屈的塞罕壩人,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植上新苗,讓失去生命的地方重新長出生命,讓綠色復蘇。

      人們抬起頭來,望望天,揮去汗水。

      老天絕對是要再一次為難塞罕壩,考驗塞罕壩。

      雨凇的襲擊剛剛過去,一九八○年,又來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三個多月沒見一滴雨。該用的力氣都用了,該想的法子都想了,河湖中的水都被抽干了,還是無濟于事。眼看著正處在生長期的樹木處于一片焦渴之中。

      結果是,近十三萬畝落葉松全部旱死。

      還能怎樣呢?沒有什么抱怨的,挺起身子,張開雙手,從頭再來!塞罕壩人在又一次垮掉的林地揮灑青春與汗水,再一次將希望的樹苗栽到了荒原上。

      自然界沒有風風雨雨,大地就不會有春華秋實。到了一九八四年,職工們已經造林九十八萬畝,植樹三億多株。塞罕壩,又是一片遼闊無垠的森林之海。

      以前人們看壩上的拖拉機開過時,還能看到滾動的大轱轆,到了第二年,便只能看到車篷,再往后,連車篷也看不到了,只聽到隆隆的馬達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塞罕壩就是這樣,一種生命托著另一種生命,不屈地生長。當然,仍舊遇到過沙暴,遇到過洪水,世間一切可以遇到的都遇到了。塞罕壩,太陽照常升起,春天照樣明媚。

      第六章 林一代

      1

      拖拉機冰冷的軀殼,與一堆堆的雪碰撞在一起,低矮的房子被雪埋了一半。好聽的琴聲不知從哪個縫隙鉆出來,在一棵棵種苗間回旋。那些樹苗共同度過了這個冬天,又往天空躥了躥。

      在林場,有一組經常聽到的詞語,就是林一代、林二代、林三代。第一批來林場的建設者,自然就是林一代了,這一代大部分是大中專畢業生,在那個連高中生都十分稀缺的年代,他們可以稱得上是天之驕子。

      艱苦的條件下,職工們多住在倉庫、馬廄、窩棚、干打壘和泥草房里,如何有能力建校舍?沒有像樣的老師,不同年齡段的孩子就在一間倉庫里上課。

      建場初期,林場沒有條件建醫院,只有幾位護理員,備一些常用的解熱藥、止痛藥,職工生病,能挺就挺過去,不行才送到場外就醫。

      長期住在陰暗潮濕的地窨子里,吃不好,喝不好,大都有胃病、風濕病和心腦血管疾病。不少人因此失去生命,林一代里就有曾祥謙、李應勝、楊紀實、王學才、聶春林、劉炳南、李希義、王貴、石德山、李宗瑞、閻石、范林……他們的平均壽命僅為五十二歲,最年輕的是二十四歲的高瑞斌。

      2

      一九六二年,承德農校畢業的石懷義來到了塞罕壩。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深刻地體會到了什么叫寒冷。當然,他也體會到了什么叫拼搏。

      由于石懷義善于鉆研,第二年,他就被安排在大喚起林場大梨樹溝營林區負責育苗。大梨樹溝屬于壩根地區,是大喚起林場最艱苦的地方。尤其到了寒冬,溫度會降至零下四十攝氏度。在這樣的苦寒地方育苗,有它的意義,一旦成功,則說明能夠在艱苦的環境中順利成長。

      為了使留床苗安全過冬,石懷義砍來柳枝,給苗圃做防風障。每天早晚,他精心守護,該澆水澆水,該保暖保暖。小苗在他的管護下睡得很香,他的手腳反而凍傷了。

      這年春天,石懷義趕著牛車,去棋盤山取鐵鍬和制苗桶。車子進入一段泥濘小路,一邊的大轱轆不斷向河邊打滑,石懷義的手早就嚴重凍傷,一下子拉扯不住,連人帶車掉進河里。他硬是堅持著,在刺骨的冰水中追上漂遠的制苗桶。長期濕潮陰冷的工作環境,使石懷義很早就患上了風濕性關節炎。這一次,他的身體再次受到了傷害。

      正是松苗催芽時期,離大梨樹溝十里以外的上營盤村來了放映隊。在當時,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人們不顧路遠,都跑去看。好友李秀珠就來苗圃找石懷義,石懷義很高興,說上營盤村真是好福氣,可苗圃到了關鍵時期,離不了人哪。他到底還是沒有跟李秀珠走。

      一九八七年,石懷義擔任了第三鄉林場黨支部書記。人們總是看到這位省級勞模,拖著已經變形的病腿,一瘸一拐地行走在山林間。

      二三十年過去,塞罕壩大部分都已綠化,只剩下一些坡陡的山石地和造林難以成活的貧瘠地。堅毅的塞罕壩人,即使是這些地方也不愿放棄。幾十年的工作實踐,使石懷義積累了豐富的造林經驗,為了能在石質山地造林,他和同事鄧寶珠發明了“干插縫”造林法,硬是讓壩上這些石質山地披上了綠裝。

      石懷義的風濕病越來越嚴重,他的雙腿完全變形,但他仍然每天讓人把他攙到山上。二○○五年二月,石懷義終因類風濕轉腎衰竭,悵然離世,享年六十一歲。

      這些普通的務林人,是在用自己的熱情和熱血,構筑著生態屏障,書寫著綠色傳奇。他們把一生獻給了塞罕壩,死后埋在了塞罕壩,身軀化作了一棵棵高樹。

      3

      一九六二年上壩的曹國剛,畢業于東北林學院,這個性情豪爽的東北漢子,很快就融入了普通職工的大家庭。晚上和工友住在山上的臨時工棚,他將身下的褥子抽出來掛在門口,為大家擋風,自己睡在干草上。他常常將干糧捆在腰間,一是為了不讓干糧凍成冰坨,二是可以一邊吃,一邊干活。他算的都是林場的賬。

      林子里鬧松毛蟲,他知道凌晨四點是最有效的防蟲時間,于是和職工們每天凌晨三點上山,背著沉重的噴霧器在林中穿行,爭取讓藥物在每一處空間都發揮作用。連續幾天過去,蟲害得到了緩解,曹國剛卻感到頭暈惡心,倒下了。

      另一次,還是為了防治病蟲害,為試驗新型噴霧劑,曹國剛搶先上山試藥,他不斷調整原藥比例,掌握基準計量,一個星期下來,他再次感到頭暈惡心。這次不是在林邊躺躺就過去了,他被送到醫院,昏迷了兩天兩夜,經過緊急搶救才醒過來。從此,他落下了肺氣腫的病根。此病讓他痛苦一生,并最終奪走了這位好人的性命。

      一九八五年,曹國剛擔任了塞罕壩機械林場第三分場場長。有了用武之地,他就想為自己深愛的林區多做些貢獻。他是遼寧遼中人,縣上多種東北油松,油松高大挺拔,森嚴肅穆,在叢林里有一種大家氣象。他就想,要是能把東北的油松引到壩上就好了。他將想法一說,林場領導立刻表態:好啊,可以試一試!

      油松屬深根型樹木,東北地區土層比壩上深厚肥沃,而且油松的抗風沙能力差,要解決這些問題,就得在塞罕壩進行改良育種。為使油松上壩,曹國剛反復試驗,并且找到北京林業大學的王教授,一起聯合攻關。

      曹國剛育苗心切,一門心思都在油松上,廢寢忘食,操勞過度,忘了他的老毛病,終因肺部疾病發作,導致呼吸困難,心肺衰竭。

      到后來,曹國剛已經不能說話,他比畫著讓人找來筆,勉強拿起,寫下幾行字。守在身邊的人看了半天,才明白他是想在最后關頭跟教授談談油松的問題。

      人們即刻給王教授打電話。王教授深受感動,火車汽車地趕到病床前,與這位不屈的塞罕壩人用紙筆談起油松引進的問題。

      “我不服氣。為什么不讓我了卻心事!”沒有親眼看見油松在塞罕壩扎根,曹國剛心有不甘。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寫得滿頭大汗,淚水浸透紙張。

      曹國剛走時,剛剛五十歲。他走后,他所期待的美麗而挺拔的東北油松,終于引上了塞罕壩。

      4

      河北林業學校畢業的戴繼先,畢業就到了塞罕壩機械林場,后來成為總場科研所所長。為了完成“塞罕壩落葉松人工林集約經營系統研究”和“樟子松常年造林技術研究”等科研課題,他跑遍了全場的林班、濕地和草甸。他的人生大部分都在一線,考察的路途上,從來沒有按時按點吃過飯。

      由于對塞罕壩的熱愛,戴繼先對干枝梅也有了研究。干枝梅被稱為高原之魂,戴繼先看到這種野生的美麗物種,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如果能夠人工栽培,讓它大量生長在塞罕壩,該是多么好的景觀。有了想法,便有了行動。戴繼先專門在三道河口分場開辟了一個干枝梅培育基地,研究采集不同的干支梅種子。通過種植、培育、再種植,三年后終于見了成效,他的基地培育出了各種色彩的干枝梅。這真是一種遠見卓識,現在,塞罕壩不僅林木成海,點綴其中的干枝梅,也構成了塞罕壩風景中的風景。

      戴繼先太執著于工作,而將健康拋在了腦后。他有時感到嗓子不太舒服,妻子要他去看看醫生,他根本不當回事。后來妻子再次聽他說吞咽困難,硬是帶他去了醫院。

      妻子去取結果,醫生告訴她,丈夫患上了食道癌。妻子頓時五雷轟頂,眼淚噴涌而出。但她隨即抹去淚水,她不能在丈夫面前掉淚,一旦知道病情,他的精神世界就全垮了。這位好心的妻子,只能強咽下悲痛,背著丈夫拿了該吃的藥,跟丈夫說沒事,只是咽炎較為嚴重。

      戴繼先沒有想那么多,塞罕壩正在申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他是主申請人,又忙著準備各種材料去了。

      妻子卻心情沉重,每天都給他準備好藥,讓他按時吃。有時看到丈夫忘了帶藥,就追到丈夫班上,給他倒水,看著他把藥吃下。妻子的心事越來越沉重,她多么希望會有奇跡在這個工作狂身上發生啊。

      戴繼先的進食量越來越少,他已經感到了吞咽的痛苦。而且近段時間,他發現妻子總是眼睛紅紅,面色也不大好,就反復問妻子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妻子再也忍不住,伏在丈夫身上痛哭起來。

      戴繼先驚呆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妻子發現,堅強的丈夫竟然也哭了,哭得滿臉是淚。

      不,不可能!我還有好多工作沒有做完……戴繼先不知道在跟誰說話。他愣了片刻,猛地抓住妻子的手,對妻子說,千萬,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讓我再好好……工作幾天。他急匆匆地走出家門,去找場部領導和有關人員,他要抓緊最后的時間,把尚未完成的工作理出頭緒,交代清楚。

      五十二歲的戴繼先,終于堅持到了最后。臨終前,他張著口,說不出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妻子。妻子知道他的心還在塞罕壩上,哽咽地抓著他的手說:“老戴,我知道你的心,咱的兒子大學畢業,還讓他來塞罕壩。”兒子跪在床頭哭著說:“爸,您放心,您沒干完的事,我接著干!”

      這些塞罕壩人,他們具有鋼鐵般的意志,卻也還是肉胎凡身,他們的意志抵御了惡劣的環境,他們的身體卻無法承受艱苦環境下的長期折磨。

      戴繼先緊緊攥著妻子和兒子的手,慢慢閉上了眼睛……后來,他的兒子戴楠大學畢業,回到了塞罕壩林業生產第一線。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