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墻有棘:水漬(2023年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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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墻有棘
墻有棘,籍貫江蘇,現居北京,體制中人,中度社恐,以前發表過一些和文學基本不沾邊的文字,目前正在學習寫小說。
作品欣賞:
水漬
一塊水漬,巴掌大小,呈淺灰色,盤踞在主臥飄窗左下角乳白色的墻面上,異常刺眼,充滿惡意。
王芳凝神細看,水漬好像正在緩慢擴大,似有蠶食整塊墻面的野心。她忽地想起許多年前,母親在院子里抖開雪白的床單,她極力掩藏的一小塊尿漬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七歲的她羞得無地自容。當時,母親柔聲寬慰她說,沒關系,小孩子尿床沒什么丟人的,干嘛捂著不告訴我?你要聽話,以后有事一定要和媽媽講。幾天后,母親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什么時候能給我爭口氣?你都多大了?除了尿床還有什么本事?沒出息的東西……那天被罵的原因是什么,她一點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張床單洗了幾遍,尿漬仍殘留一抹淺黃,陰魂不散。
一股火氣瞬間直沖腦門,王芳指著水漬,厲聲責問身旁的工長,這是怎么搞的?
工長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煙黃色的牙,齒間清晰可見午餐的殘留物,一絲韭菜葉。每次說話前,他都要咧嘴一笑,不是因為有什么高興的事,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習慣。工長說,墻里滲水了,但肯定不是我們裝修的問題,是外墻出了問題。然后開始詳細解釋,一口濃重的方言,夾雜許多令人費解的術語。王芳連估帶猜,能聽明白七八分。工長的意思是,室內防水做得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絕對物超所值。但飄窗所在位置的外墻由于年久失修或其他什么原因,裂開了很深的縫隙。連日降雨,雨水自裂縫灌入,滲入內墻,形成水漬。王芳打開飄窗,將頭伸出窗外,想看一看工長所說的裂縫。工長在屋里一個勁說,看到了么?看到了吧?是不是有條縫?就是有條縫嘛。仿佛他的目光可以洞穿過墻體,洞察一切。
確實有縫,而且不止一條。在王芳眼中,雨水沖刷過的外墻,如同自己卸妝后的臉,矯飾盡失,時間的破壞力盡顯無遺。工長再次強調,這個真和我們沒有關系。王芳說,外墻的問題,我會找物業。但這塊水漬,你們也要想辦法處理。工長笑了笑說,等天一晴,慢慢就干了。王芳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你們必須把這塊鏟開,重新做防水。工長又笑了笑,說,好好好,這個好辦。
王芳沒想到今年夏天會裝修房子,如同氣象臺沒料到今年夏天雨水如此豐沛。這套位于西平市城區邊緣的三居室,是她與丈夫結婚時買的。二手房,裝修七成新,周邊生活設施還算齊全。只是距離兩人單位太遠,上下班往返至少兩小時。除此之外,住得還算舒適。婚后兩年,女兒出生,兩家老人輪流過來帶孩子,住著也寬綽。孩子日漸長大,一個要命的問題暴露出來,這附近沒有像樣的學校。于是,四處托關系求人,拎著豬頭找廟門,頗費一番周折,才將女兒送進市中心的一所小學。從城鄉結合部到市中心,通勤時間更長得離譜,為了孩子,只能搬家。小學周邊房價已漲上了九重天,根本買不起。他們將三居室出租,全部租金加上一個人的一半工資,在小學附近租了個一居室。轉眼三年又三年,女兒升入初中,他們一直沒挪地方。
一居室的租價一年飆過一年,三居室的租金卻不升反降。王芳和中介談了幾次,一次比一次鬧心。王芳問,我本來租得已經夠便宜了,為什么還要降價?中介掰著指頭解釋說,房型不好,地段太偏,租房的人越來越少,租金不下調,根本租不出去。總之,有一萬個必須降價的理由。談著談著,就談崩了。王芳索性不租了。她橫下心來想,干脆讓女兒住校。在一居室里擠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忍到了極限。
房子出租六年,租戶換了一批又一批,原來的裝修已千瘡百孔。地板翹起,木門開裂,窗戶變形,衛生間漏水。墻面隨處可見來歷不明的污漬,斑斑點點,看著頭皮發麻。從房屋中介出來,王芳徑直去了裝修公司,一鼓作氣簽了合同,決定進行徹底翻修,將前任房主和歷任租客的痕跡盡數抹去,一切重新開始。
裝修公司鄭重承諾,確保業主省心省力省錢。但開工不到一個月,設計圖和預算方案崩得一塌糊涂,成本一路攀升。王芳發現,從裝修隊砸下第一錘子開始,各類加項就爭先恐后地冒出來,如雨后春筍,如女兒臉上的青春痘。工長每次拿出新報賬單前,也會咧嘴一笑。這個笑容很真實,發自內心。她質問工長,怎么會多出那么多錢?工長先笑一笑,然后用蹩腳的普通話解釋每一筆新增費用的由來。他耐心地引導她慢慢回憶,每一錘,每一鏟,每一道槽,每一根管,每一塊板,每一片磚,都經過了她的同意,絕非先斬后奏。她爭辯道,可當初你沒說會這么貴。工長誠懇地說,價格都是公司定的。她無可奈何,事到如今,總不能趕走他們,再另找一家。天下烏鴉一般黑,再找一家,可能比他們還黑。
然而,砸進去那么多錢,墻面居然還滲水,簡直豈有此理。盡管工長一再強調是外墻的問題,她仍氣呼呼地下命令,今天必須把這塊水漬處理掉,我明天過來檢查。工長滿口答應,立即叫來一名小工,指著水漬,用王芳完全聽不懂的方言叮囑一番,口氣嚴厲,輔以有力的手勢,顯得雷厲風行、十分靠譜。
接著,王芳去了一趟小區物業。對方態度良好,表示只要明天不下雨,一定安排工人師傅檢查外墻,為業主排憂解難。王芳沒在物業耽擱太久,后面還有許多事。要趕去建材城,選定櫥柜樣式,簽木門合同,訂購一個智能馬桶。再給銀行打電話,督促對方加快放貸進度。裝修是個無底洞,她申請了裝修貸。貸款很快通過審批,但銀行說,必須等地磚墻磚全部貼完才能放款。這個規定匪夷所思,你不放款,我拿什么買地磚墻磚?銀行耐心地解釋道,這是防范金融風險的需要,很科學很合理。
前往建材城的路不好走。雨勢漸增,豆大的雨點氣勢洶洶地砸在車擋風玻璃上,噗噗作響。雨刷器徒勞地擺動,王芳手握方向盤,視野一片模糊,只見前車紅色尾燈龜速移動。建材城似乎越來越遙不可及。手機突然急促地響起,鈴聲是《就讓這大雨全都落下》,很應景。來電顯示是辦公室的小彭。
王芳今天下午請了假。這兩天,領導們出差的出差,開會的開會,原不會有什么急事。她接了電話,只聽小彭慢悠悠地說,有個文件,領導突然要改,她不知道存在哪里,也不知道該怎么改。王芳打開免提,遙控指揮小彭在自己電腦上改稿。對方始終不得要領,這里不明白,那里不清楚,話里話外透出來的意思,就是要王芳回來自己改。王芳對小彭早有不滿。這丫頭一向散漫拖沓,工作上紕漏不斷,整天不是刷手機,就是到其他辦公室串門聊閑篇,根本不把王芳這個處長放在眼里。但處里目前一共就兩個人,而且據說小彭背景很深,王芳只好忍著。一通電話打得唇焦舌燥,文件的事仍是一團亂麻。她真想順著電波沖到電話那頭,將小彭連同電腦砸個稀碎。
最后,王芳又從建材城趕回單位。已過下班時間,小彭蹤跡不見。文件被改得七零八落,改過的地方,十句有八句不通,不知道是小彭的問題還是領導的問題。王芳糾結了一陣,決定將那些亂七八糟的病句再改回去。文件這么送上去,大領導一定會拍桌子罵娘,而領導不會承擔責任,末了倒霉的還是她。眼看天色漸黑,她準備給丈夫發條短信,說自己加班,晚些回家。言下之意,做晚飯這件事就別指望她了。不料剛取出手機,丈夫的短信已搶先發來:今晚加班,晚些回家。夫妻二人居然如此心有靈犀。此時,雨勢漸小,但淅淅瀝瀝的就是不停。她又想起了那塊水漬。
晚上七點,王芳提著外賣回到家。逼仄的房間,家具電器、鍋碗瓢盆、衣食雜物,都在爭搶有限的空間。三個人,六年,生活的必需品與沉淀物,各式各樣,多得可怕,擠得可怕,重得可怕。她叫了一聲女兒的名字,臥室門鎖輕響,門打開一條縫,女兒探出腦袋。一室一廳,女兒住臥室,王芳和丈夫住客廳,一張一米二的折疊床,和沙發拼在一起,勉強夠兩個人睡。
王芳說,出來吃飯。女兒說,我在屋里吃。王芳點頭,女兒慢慢走過來。這兩年,女兒個頭躥得很快,差不多和王芳一樣高了,長得和王芳越來越像,話卻越來越少。孩子進入叛逆期的正常現象。女兒接過外賣,問,你給我報素描班了嗎?王芳一怔,什么素描班?女兒說,你答應過我的,暑假我要學素描。王芳快速檢索記憶,依稀想起,以前確實向女兒做過承諾。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小升初這個暑假十分關鍵,她為女兒安排了數學、英語、語文提高班。一個多月后入學分班考,如果被打入普通班,就麻煩了。一步趕不上,步步落在人后。寸陰是競,哪有時間學什么素描?對女兒這種不切實際、不合時宜、不分輕重緩急的想法,王芳倍感惱火。但自己有言在先,現在食言,總有點理虧。她略加思考,用商量的口吻說,還沒找到合適的班,要不我給你買兩本素描教材,你先自學?女兒說,你答應給我報班的。王芳說,我沒說不給你報。女兒說,那就給我報一個合適的班唄。王芳說,我會再找的,你快去吃飯。
女兒回屋,咔噠一聲,門又鎖上了。女兒最近總鎖門,屢教不改。王芳坐在床邊,支起折疊桌,打開筆記本電腦,準備繼續改文件。她先上網搜了一下素描班信息,在提高班間隙插入一個素描班,并非不可能。但她最后決定不報。因為這才是對女兒最好的選擇,確定無疑。她想好了對策。再過兩天,英語提高班第一次口試,以女兒現在的狀態,大概率會考得稀爛。到時候,將女兒痛批一頓,痛陳一番學習重要、父母不易、人生殘酷的道理,也就徹底絕了這丫頭學素描的妄念。
主意已定,王芳關閉瀏覽器。深藍色的電腦桌面,映出她臉孔的虛影。她略一愣神,一種莫名的厭惡感突然涌上來。女兒越長越像自己,而自己越來越像母親。母親昔日對她使用的種種招數,她現在稍加變化,也一一施加在女兒的身上,仿佛一個輪回。大腦皮層深處的記憶滲出來,在溝回里積聚、流淌,浸透敏感的神經元。
王芳記事前,父母就已離婚。父親很快再婚,搬到另一座城市,從此斷了聯系。母親一個人將她撫養長大。母親退休前是一位模范教師,先進事跡多次上過報紙,經常被比喻成春蠶或者蠟燭,學生們都拿她當親人。只有王芳知道,母親有兩副面孔,一副溫柔、寬容、和藹可親,如春風拂面、春雨潤物細無聲,另一副則冷峻、刻薄、陰陽怪氣,如秋霜摧花、秋風掃落葉。她總是被第一副面孔卸下防備,然后被第二副面孔狠狠收拾一頓。
上小學時,王芳一度迷上漫畫書,沒日沒夜地看。母親知道后非但不反對,還說,有興趣愛好是好事,有喜歡的漫畫書,我給你買。最后輕描淡寫地補上一句,不影響學習就好。她鐘意的漫畫書,母親真就整套買回家。同學們都很羨慕,有的偷買了漫畫書不敢帶回家,就交給她保管。她書架上的漫畫書一字排開,像等待檢閱的隊伍。這段美好時光,在期中考試后戛然而止。她的班級排名有所下降。母親立即換上第二副面孔,聲色俱厲地細數漫畫書的種種危害,剜心剔骨地斥責女兒玩物喪志,辜負了母親含辛茹苦的付出。書架上所有的漫畫書,被逐一撕爛,她替同學保管的幾本書也遭了池魚之殃。撕書的時候,母親眼中噴火,咬牙切齒,似有一段深仇大恨隱忍許久。自此之后,王芳不敢再碰漫畫書。
進入高中,王芳和一個男生走得較近,彼此有些朦朧的好感,但還沒到“早戀”的程度。母親不知從何處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卻不動聲色,一面推心置腹地同女兒聊理想,談人生,一面不經意地夸贊那個男生如何優秀,小火慢煨,湯滾肉爛,終于讓王芳主動吐露心曲。第二天,母親給男生家長寫了一封長信,言辭懇切,語重心長,請他們管好兒子,將不良苗頭扼殺于搖籃之中。待那一頭火燒起來,再不緊不慢地換上第二副面孔,揪住王芳反攻倒算。她半句不說那男生的不是,只一味貶損王芳: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又笨又懶,腦子一團漿糊,做什么都做不好,人家怎么可能看上你?從那以后,王芳沒再和那個男生說過話。
記憶不再是涓涓細流,幾乎變成沒頂的洪水。王芳心頭猛然一緊,手指緊點幾下鼠標,電腦屏幕泛出白亮的光,文檔打開,滿屏3號仿宋體字,密密匝匝,組成堅固的防洪堤,將如潮的記憶擋住。她松了一口氣,暗暗感謝這些冠冕堂皇的文字。
一個多小時后,王芳合上筆記本電腦。脖頸酸痛,太陽穴發脹。目光轉向窗外,雨變得更小,但仍然沒停,窗玻璃上布滿細密的水滴,構成密集恐懼癥患者的噩夢。她又聽到門鎖輕響。這次是大門。下一秒,擁擠的客廳又多出一張臃腫疲沓的臉。丈夫回來了。
王芳問,吃飯了嗎?丈夫一邊低頭換拖鞋一邊說,吃了。王芳說,今天怎么這么晚?他徑直走進衛生間,含糊回了一句,最近事比較多。然后關上洗手間的門。
空氣中有一縷煙味,極其細微,但被王芳精確捕捉到。從進門開始,他一直有意躲避她的目光。不是第一次了,王芳心如明鏡。可以斷定,加班是托詞,他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家。不過,他沒去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在辦公室磨蹭到天黑透,去單位附近找個小館子,吃一碗牛肉拉面或三兩鲅魚餡餃子,加一個豆腐絲、拌木耳之類的涼菜。吃完飯,一路溜達到地鐵站。夫妻二人單位方向相反,家里只有一輛車,平時王芳開。從地鐵站鉆出來,撐著傘站在雨地里,抽一支煙,或是兩支。吞云吐霧時,他臉上是怎樣一副表情?適意?緊張?沮喪?抑或全無表情。再磨蹭一會兒,依依不舍地碾滅煙頭,慢吞吞走回家。王芳想,真實情況多半如此。她懶得拆穿他。
抽水馬桶和洗臉池的水聲依次響起,衛生間門打開,他拿著拖把,開始拖地。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迷上了做家務。做飯刷碗洗衣打掃,一回家就擼袖子開干,一個人樂在其中,樂此不疲。丈夫包攬家務,貌似妻子的福音。但他的那點小心思,王芳洞若觀火。他是為了躲開她。干家務,比陪她說話輕松。
王芳對著丈夫的背影說,今天我去房子那邊了,墻面又在滲水,你說怎么辦?幾天前,她向他提到墻面有水漬。他一邊興致勃勃地擦抽油煙機,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那么一小塊水漬,過幾天就干了。西平一向干燥,最近這種天氣百年不遇。這種論調一出口,立刻遭到王芳嚴詞駁斥。她詳細闡述了墻面滲水可能導致的嚴重后果,水患不除家無寧日。而且,多雨陰濕保不齊就是今后的常態,氣候變化這種事誰也說不準。他說,問題可能沒你想的那么嚴重。她繼續反駁,遇到問題,就要想辦法解決問題,而不是像你這樣無視問題,逃避問題。
今天,王芳再次提起墻面滲水。他馬上說,那就讓裝修隊重新做防水。她說:沒用,和裝修沒關系,是外墻的問題。他說,那就找物業。她說:我已經找了。他說,你別太著急。老房子嘛,有這種問題很正常,沒辦法。她說,我們要想辦法。他不言語,轉身去衛生間擰拖把,然后收拾垃圾。她又說,明天我再去物業一趟,督促他們快點找人修。他說,我和你一起去。她問,你想我和一起去嗎?他說,當然一起去,反正明天單位也沒什么事。她說,我單位明天倒是有一大堆破事。他說,那你忙你的,我去就行。她說,你去有什么用?人家三兩句話就把你忽悠了。還是我一個人去吧,你別管了。他說,好,那我下樓去扔垃圾。他心里明白,她已拿定主意。剛才的對話,并非真要與自己商量什么,只不過是宣泄情緒。他默默提著垃圾袋出了門。雨還在下,不知何時是個頭。
其實,他想的不全對。王芳并非單純釋放情緒,也是為了進一步證實一個判斷——丈夫對自己越來越不上心了。她曾經一度以為,她和他已黏合成一體,親密無間。但現在有某種異物滲進來。不管異物是什么,能夠滲進來,就說明有裂縫存在。而且,這裂縫越來越大。
最近,她的睡眠很糟,經常半夜突然醒來,渾身酸痛,困意濃重卻再難入睡。十幾年前的記憶不停在腦海里閃回。她和他相識于大學校園。他時常在網絡和報刊發表些汪洋恣肆的文字,一副身無半文、心憂天下的做派,加上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是她心儀的類型。他們第一次接吻,是在黃昏的街角,金色的夕陽灑在他們身上,歸家的行人從他們身旁匆匆走過。高濃度的甜蜜感混合強烈的羞恥感,發生劇烈的化學反應,生成無與倫比的幸福感。滴酒不沾的她,第一次體會到醉意,頭暈目眩,心花怒放。那是十分久遠的回憶。
他們一起畢業,考編,進入機關,在西平扎下腳跟,順理成章地結婚,在老家把婚禮辦得風風光光,然后回到西平,在一地雞毛中躑躅前行。普通人的生活無非如此。王芳原以為,他能給她的生活帶來與眾不同的色彩。萬沒料到,他比她更快適應了索然無味的生活。象牙塔里的所有光芒倏然消散,他很快泯然眾人矣,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喪失了對一切新鮮美好事物的興趣,棱角分明的臉漸漸膨脹成一個鼓鼓囊囊的球體。他在家里寡言少語,惜字如金。他主動與她交談的頻率,比兩人的性生活頻率還低。更讓她惱火的是,他變得越來越淡定,家里的大事小情,一概懶得思考,自欺欺人地繞開所有問題,躲到一旁看熱鬧。這次決定收回三居室前,她給他打電話。沒說幾句,他就忙著表態,房子繼續出租也好,收回來裝修也好,你定就行,我沒意見。裝修方案打印出來,他掃了一眼說,你看好就行,我沒意見。至于選材料、買配件、定家具、辦貸款等諸多事宜,他的態度一以貫之,翻來覆去就是,你定就行,我沒意見。貌似百依百順,實則推卸責任。因為沒有做過決定,所以但凡遇上問題,一律與他無關。墻面滲水,根本不可能指望他解決。還假模假式地說“一起去找物業”,她不過追問了一句,他立時就露出了故作姿態的馬腳。如果真心誠意要陪她去找物業,不論她怎么說怎么問,堅持說“一起去”就好了。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到,只能證明他壓根不想陪她去。毫無疑問,事實就是如此,她越想越灰心喪氣。
第二天,雨竟然停了。看來龍王爺也有累的時候。厚重的灰色云層低垂天際,緩慢地翻滾,似乎在積蓄力量。中午,王芳一個人趕到裝修現場。工長不在,屋里只有一個小工,正在衛生間里和水泥。滲水的那塊墻皮已被鏟掉,裸露著灰黑色的墻體,水漬還在,仍是巴掌大一塊。她又去了一趟物業,對方依然態度良好,叫來一名維修經驗豐富的老師傅。老師傅頭發花白,滿面滄桑,身手卻異常矯健,腰上松松垮垮系了條安全繩,便翻出四樓窗戶,腳踩安放空調外機的小平臺邊緣,仔細檢查外墻。王芳站在窗邊,看得心驚肉跳。老師傅研究了一陣,手腳并用攀回四樓,氣不長出,面不改色,點了支煙說,你家滲水和外墻一點關系沒有。王芳說,不可能,外墻裂了好幾條縫,我都看到了。老師傅氣定神閑地吐出一個煙圈,繼續說,裂縫確實有,但我檢查了,肯定不是滲水的原因,這事你還得找裝修隊。王芳說,裝修隊說和他們沒關系,是外墻的問題。老師傅說,他們說的不對,絕對不是外墻的問題,我給你解釋一下……于是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一口地道的西平話,吐字快而含糊,混著煙味一股腦噴出來,熏得王芳頭暈腦脹。她越聽越糊涂,索性撥通工長電話,打開免提模式,三個人開電話會議。老師傅和工長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車轱轆話交替反復,攪和成一鍋滾熱的漿糊。正勝負難分之際,銀行的電話插進來,王芳不得不中斷三方會談。
銀行告知,貸款現場審核時間定在明天。對方再次提醒,只有地磚墻磚全部貼好,銀行才能如期放款,切記一塊磚也不能少。接完電話,王芳一個箭步沖進衛生間,那小工居然還在慢條斯理地和水泥,地面和墻面一多半裸著。她問,還有多久能貼完磚?小工頭嘰里咕嚕說了一串,口音比工長難懂百倍。她厲聲命令,今天必須貼完!對方點了點頭,繼續專注地和水泥。
王芳回到主臥,老師傅一支煙抽完,隨手將煙蒂彈出窗外,很內行地說,我看這滲水也不嚴重,再做一層防水就夠了。王芳氣急敗壞地說,外墻的裂縫,你們必須想辦法處理。老師傅說,我可以把那些縫都抹上,不過抹平之后,可不敢保證內墻不滲水,這本來就不是外墻的問題嘛。王芳問,你們打算什么時候修?老師傅抬頭看了看烏云越積越厚的天空,說,肯定要等到天晴以后,現在這種天氣,弄了也白弄,瞎耽誤工夫。
老師傅走后,王芳也準備離開。單位還有一大堆“作業”等著她,辦公室正唱空城計。今天一早,小彭發了條微信請假,說痛經疼得下不了床,也不知是真是假。這時,手機一陣躁響。是在老家的母親要視頻通話。她不假思索,拒絕視頻邀請,快速回了四個字,我在開會。緊接著,母親連續發來幾條語音信息。王芳全都轉成文字,她實在不想聽見對方的聲音。
語音信息說:你選的墻漆顏色太暗,看著特別壓抑,陰森森的,應該換暖一點的色調。次臥的柜子不夠多,柜子里的隔斷太多,放不了大件東西,不實用。柜面顏色太輕佻,要換掉。床的樣子我也不喜歡,干脆搭個地臺,鋪榻榻米,經濟實用,對老年人身體也好。最后,對方又發來幾張樣式各異的榻榻米照片。
王芳頓覺腦袋大了一圈。墻漆換顏色倒不難,可定制家具的合同已經簽了,訂單已然下廠制作,現在要改,雖說不是不行,但少不得一番周折。三居室的次臥是留給老人的。裝修前,王芳打電話詢問母親的意見。母親云淡風輕地說,我沒那么多講究,怎么樣都能住。然后說,西平天氣太熱太燥,裝修色調素一點冷一點比較好。家具無所謂,但床一定要選好的,老年人睡眠質量不好,床不舒服很麻煩。最后又說,沒關系,你看著辦就好。盡管如此,王芳還是將裝修方案和效果圖、家具樣式圖片都發給了母親。對方回復了一個“好”字,這是兩個星期前的事。
躊躇了片刻,王芳撥通母親的電話。那個聲音終究躲不開。母親說,你不是在開會嗎?王芳壓低聲音說,我從會場出來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柜子和床是不是一定要換?我都交過錢了。母親說,你之前不是說征求我的意見嗎?我還沒同意,你怎么就先交錢了?那一開始還問我干什么?王芳說,我當時把效果圖發給你,你沒反對,我以為你同意了。母親說,你不要總那么自以為是好不好?一大堆圖片發過來,我肯定要仔細看看,好好考慮考慮,怎么會輕易做決定?我哪能像你一樣,從小做事毛毛糙糙的,什么都沒想明白就瞎做決定,就像考大學時一樣,誰都不商量,非要考到西平那么遠的地方……她絮絮叨叨,將原先的設計方案和家具樣式批得體無完膚,聲音如同一把無形的銼刀,穿過電話,鉆進王芳體內,刺透耳膜,割破神經,磨損五臟六腑。王芳想大聲反駁,但近四十年的親身經歷證明,與母親的任何爭執,都是無用功。找了個話縫,她飛快地說,我還有事,就不多說了,都按你的意思改。母親說,房子是你的,怎么裝修最后由你定,反正我又不是沒地方住。說罷便掛了電話。王芳感覺身體發燙,每個關節都隱隱作痛。
一聲綿長的悶雷,從遙遠的天際滾滾而來,漫天烏云壓得更低,兵臨城下,蓄勢待發。衛生間里的小工終于開始貼磚,一邊干活一邊哼歌,曲調王芳再熟悉不過,又是《就讓這大雨全都落下》。她心里盤算,一場大雨不可避免,現在往單位趕,十有八九會被堵在路上。兩個小時后,大領導要審看她修改后的文件。三個小時后,要提醒女兒上英語提高班。四個小時后,要給工長打電話,確認地磚墻磚是否全部貼完。十九個小時后,銀行將進行現場審核。還有,墻面防水重新做完后,還會不會有水漬?天知道。
低沉的雷聲再次響起,傾盆大雨瞬間落下。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仿佛看見,無數雨滴匯流成無數道水柱,無數道水柱又匯合成一張巨大的水幕,將她的家完全包圍。雨水正灌入每一條可見與不可見的裂縫,源源不斷滲入墻內,企圖淹沒現在與未來的生活。
王芳給丈夫發了條短信:今天加班,要很晚才能回家。這次,先下手為強。然后開始打電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換掉墻漆,取消家具訂單,調整設計方案。工期難免延后,預算又超了若干。但問題既然不可避免,就要想辦法解決。面對來勢洶洶的大雨,她無聲地吐出一連串惡毒的咒罵,無比堅定地回擊那些無孔不入的敵人。
本期點評1:
《水漬》:當大雨傾盆而至
小說《水漬》通過一片“水漬”引發的裝修糾紛,勾連起王芳的童年記憶、家庭生活和工作,在過去和現實對照中,展現當下都市中年女性的一種生活狀態,以及對在這種生活沖刷下導致的內心的波動流轉,對女性面臨的現實難題進行了紀實性描摹。
小說在很短的篇幅內道盡了現實生活撲面而來的瑣細繁雜。作者在敘事上非常克制而練達,主要采用線性敘事,以小見大,由表及里,設置“矛盾”窺探“關系”,通過“解決”反映“問題”,不論是裝修、家庭、還是工作,作者都抓取了沖撞最激烈的部分,最有助于塑造人物的當下經驗,巧妙地將情節濃縮到三個矛盾點,展開敘事。
首先是雇傭關系中的摩擦,王芳作為主話人,旁觀看裝修工人“磨洋工”、裝修隊與物業之間相互推諉,拆穿伎倆、表達訴求時是直截了當的;其次是家庭關系(夫妻和親子)內部的暗涌。夫妻之間不露聲色的試探和“心理戰”,母女之間表里不一的爭執妥協,原生家庭和童年陰影日濡月染的影響,讓王芳深陷其中,卻只能婉轉解決;第三是工作中同事的推責。同事對工作的不負責,一定程度上給已經難題頻發的生活帶來了更多阻力,但也是可以游刃有余去應對的。
連綿不絕的雨水傾盡了都市中年女性正在面臨的現實摩擦。盡管“一地雞毛”的中年女性生活狀態已經被眾多作家反復書寫,同題材的《水漬》也不失為一篇頗有亮點的小說。小說盡管呈現了三種關系,但內部聲調始終保持一致,小說兩次寫到一首當下流行的歌《就讓這大雨全都落下》,其實是一種態度的隱喻埋藏在文本中。各種矛盾點集中指向了一個內核——“責任”。工作責任,家庭責任,父母責任。王芳沒有歇斯底里地反抗發泄,也沒有隨大流進入“躺平”的狀態,而是站在現實的大雨中,愈加清醒,愈加堅定。
——譚杰(魯迅文學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點評2:
一塊水漬,一場執著的生活
房子已是中國普通家庭最大的資產,它承載了一個家庭幾代人的付出,不管是情感上還是經濟上。安身立命,先要安身,才能立命。所以,房子便能把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巧妙而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成為了保證社會安定的最基本的載體。但這種結合并不完美,有時又會讓人覺得壓抑、繁亂、恐懼,甚至讓人們有一種迫切逃離的念頭。真能逃開嗎?去旅行?去度假?回老家?但是當陌生居所帶來的那像曇花般短暫的新鮮感過后,那個你做夢都想逃離的地方,就會像一個鬼魅一樣,時時刻刻貼在你的身邊,并不對你招呼,只是偶爾看你一眼,或點你一下。讓你意識到它的存在,然后你將細細回想起家的樣子,回想起開門的聲音,回想起屋里的味道。
文中的王芳是母親,是妻子,是女兒,又肩負著社會角色。作者用靈動又克制的筆觸把王芳這眾多身份揉捏在了一起,塑造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讓讀者很容易就能進入到作品里去。細節多而不雜亂,每一次都能準確地扣到讀者呼吸地律動上。
同事在工作上明目張膽地摸魚,女兒最近總是鎖上自己的房門,丈夫在衛生間里抽完煙就開始癡迷于做家務,母親對于裝修意見的馬后炮,慢條斯理和水泥的小工,銀行放貸的條件和現場審核,這隨便一項拉出來都能壓垮如同哪吒一樣三頭六臂般的當下社會人。這一場慌亂的生活,正如那低沉雷聲后的傾盆大雨,要包圍和淹沒王芳現在和未來。作品到這里正是讓讀者最揪心的時候,因為情緒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但作者此時卻筆鋒一轉,讓王芳先下手為強,面對如山壓來的問題,她并沒有逃避,而是迎難而上。這一筆非常精彩,相當有力量。到這里,王芳不再是一顆任由生活擺弄的棋子,也不再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兵。而是一個懷揣著執著和向往,吹響了沖鋒號的戰士。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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