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們仨》的出版
三聯書店和楊絳先生淵源很深。
1980年,楊絳寫完《干校六記》,自知在內地難以出版,經三聯書店范用先生手轉寄香港,沒想到香港《廣角鏡》雜志搶先全文刊登了(原打算出單行本),其間去楊絳家取稿轉稿的是董秀玉。不久,范用得知胡喬木對《干校六記》的好評,借勢推動,于1981年出版了三聯書店單行本。此后1987年的《將飲茶》,1988年的《洗澡》,幾乎楊絳所有新作都由三聯書店出版。錢鍾書的《圍城》1947年出版后,內地一直沒有再版,1980年乘思想解放的春風出版了簡體字新版,也是轟動一時,后來還拍了電視劇,堪稱家喻戶曉。他的幾部其他著作也陸續出版。這兩位當時年齡剛過古稀的文人夫婦,引起讀者強烈的興趣。然而他們有一個嚴格的準則:不宣傳,不露面,安心過自己的筆墨日子。可是越是如此,讀者關心愈強。只有不多親友知曉他們這個家庭,父母女兒(錢瑗)三口之間獨特、溫馨甚至是頑皮的一面。由于工作關系,時任三聯書店總經理、總編輯的董秀玉是知曉者之一。作為一位有智慧有眼光的出版家,她曾向楊絳建議,請他們三口互相書寫:女兒寫父母,爸爸寫母女,媽媽寫父女,而后編一本書。
1994年八十四歲的錢鍾書因病住院,1995年底五十八歲的錢瑗因病住院。楊絳奔走在兩所醫院、兩位親人之間。此時她萌生了寫作《我們仨》的念頭。病床上的錢瑗提出,把這題目讓給她。她擬了目錄,寫了幾節,直到去世前六天還在寫。
“1997年早春,阿瑗去世。1998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么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楊絳找了一本很難啃的書《斐多——柏拉圖對話錄之一》進行翻譯,同時整理《錢鍾書集》,由三聯書店出版。借助高強度的工作,冀望使自己的心安頓下來。錢鍾書去世四年后,2002年歲末,她開筆寫《我們仨》,幾乎一氣呵成,2003年春,稿子交到董秀玉手上。
董秀玉剛剛退休。她專心致志編輯了這部期盼已久的珍貴書稿,并請《錢鍾書集》的設計師陸智昌擔當設計工作。通過《錢鍾書集》,陸智昌十分了解“我們仨”的品格和愛好,設計的總體思路是簡樸、醇厚、內斂。盡管如此,編輯和設計師還是反復討論、修改了好多次,單是大改就有三次:起初楊絳拿出家里的照片簿,董秀玉“貪心”,選了很多,全部插到書里,成為一本內容豐富的“圖文書”,可是看來看去,總覺照片影響了文字的純粹,于是忍痛刪減,一遍又一遍;第二次,刪減后的照片插在文字中,又顯得分散,且圖文混排,照片總是隔斷文字,變換文字版式,使文字不夠流暢,于是試著把照片集中,分兩部分插在書中:第三次,感覺黑白照片和附錄圖片印單黑,還有幾幅彩色照片,與全書不協調,另外,圖片說明的文字照排宋體字,也有些生硬。與楊絳商量,請她手寫說明文字,而所有圖片和說明文字都用淺褐專色印刷。另外,三個附錄,也是反復討論的結果,可謂選擇精到。陸智昌選用的封面紙,是一種淺褐色帶皺紋的進口紙,很薄,很軟,像布料,比正文紙還要軟,這在書籍設計中是很少見的。封面書名和作者名、封底題句用深褐色印,書名上方印白色文字:“Mom、Pop、圓o”(即媽媽、爸爸、圓圓)。書脊上只有三聯書店店標,沒有社名,封底連條碼都沒有(放在后勒口)……至此,董秀玉才算滿意。給楊絳先生看,她也首肯。
2003年3月19日,北京SARS肆虐的日子,董秀玉交給我她初編的稿子。記得我坐在辦公室窗前,幾乎一動不動,整整看了三四個小時,抬頭時,太陽已經落到美術館后面了。有種壓抑的感動。我嘆服作者含蓄節制的敘述風格和看似信馬由韁的寫作方式——開頭虛構的長夢(不知怎的,有種《千與千尋》的感覺!)和后面非虛構的內容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前者的氛圍籠罩了后者。我打電話說了我的感受,并認為,這書印十萬冊沒問題;董秀玉說:二十萬冊!她讓我和發行部一起,先做一個營銷計劃。
發行部的同事們商量了幾次,起草了一份《營銷方案》:
計劃上市時間:5月15日
本書的主要幾個賣點和弱點:
1.作者夫婦的影響力;
2.一個特殊家庭的故事,一家三口的親情感人;
3.一位特殊的敘述者和特別的敘述情境……這是本書最令人動容的地方;
4.從內容上看,缺乏一般暢銷回憶錄所具備的諸如傳奇色彩、內幕秘聞、宏大背景等要素。
營銷策略:
1.突出作者夫婦的名人效應,可以做成紀念錢鍾書先生的文化事件;
2.突出本書容易引起大眾讀者共鳴的情感因素,諸如“家庭”“親情”等,突出傳統的家庭觀。
宣傳方案:
1.擬對作者做一次專訪……
2.擬邀以下知名人士對本書進行推介……
3.利用5月15日世界家庭日這個時機加大宣傳……
4.與報紙聯系部分連載事宜……
發行方案:
1.為防止盜版,爭取一次鋪滿市場。但目前銷量很難估計,十萬冊的起印數太冒險,采取事先征訂的方式比較穩妥……
2.可以采用防偽標識,一方面對防止盜版有一定幫助,另一方面也表示出我們對該書的重視,引起銷售商的注意。
4月16日,開印前的工作都已完備,董秀玉來店里和我談營銷的事。有一個天大的障礙擺在面前:北京的SARS越來越厲害,是疫區,書印出來也發不出去。北京各出版社的書發到外地,沒人開包,進不了書店,更搞不了什么活動。在這種情況下,首印多少冊?!只好采取發行部的建議,預先在全國征訂,看看訂數再說。
半個多月后,訂數回來了:一萬多冊。怎么辦?董秀玉認為,楊絳先生已經九十二歲,書稿既然到這個地步了,不能讓她再等,還是先印一版。店里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印三萬冊。定價方面,若以一萬冊算,二十五元;三萬冊算,二十二元。可是當時的暢銷書,最好不超過二十元。我建議印三萬冊,但以十萬冊定價,最后定為十八元八角。
6月中旬,書入庫了。真是一本可人又厚重的書!拿在手里感到溫暖。封底小小的、圓圓的銀色防偽標志閃著淡淡的光。見者無不喜歡,楊絳先生、吳學昭老師也滿意。可是三萬冊書暫時只能靜靜地趴在庫房里……
6月24日,中國最后一個疫區——北京被世界衛生組織從SARS疫區名單中排除,同時解除對北京旅行的警告,即所謂“雙解除”。《我們仨》隨即開始發貨,立即成為疫情半年以來第一本上市的高端熱點書。讀者、書店、媒體經歷了好書的饑渴,把所有的熱情都投給了這本書。一周不到,三萬冊已告罄。發行部緊急要求加印三萬冊,可是,陸智昌選用的封面紙遠在國外,一時供應不了。沒辦法,只能用他當時設計而未選用的另一方案,換了一種紙,封面是淡草綠色,印有一家三口的合影。從第三印起,恢復第一印的紙張樣式,此后二十年不變——如此看來,藏有第二印版本的讀者,更有一種紀念意義呢。
當時有些讀者朋友,批評三聯書店沒有眼光,首印最少也應該十萬冊啊!雖是批評,我們也心存感激。2003年7月11日,我在日記中記道:“《我們仨》出版后,已印四次,十二萬冊”。此時距書上市不過十八天。
二十年過去,《我們仨》總印數已達一千萬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