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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條大河波浪寬
      來源:人民日報 | 徐 劍  2023年09月06日07:32

      那一年,喬羽剛好二十九歲,忽然接到電影《上甘嶺》導演的電報,請他為志愿軍戰士寫一首歌,要求即便電影不再放映了,那首電影插曲還在傳唱。并告訴他,作曲選了劉熾,歌唱請了郭蘭英。

      好!就寫我和我的祖國!

      喬羽回到長春電影制片廠,鉆到機房看了一天樣片,影棚里燈亮起時,他的眼前突然涌來一條河,那是家鄉山東濟寧的京杭大運河,淌在心中,訴諸筆端,漸漸變幻為流淌于中華大地上的長江、黃河。他想起以前坐輪渡涉江,第一次看到了長江,看到南方田野上的墨綠與陌上開花,波浪般地向他涌來……

      家鄉的運河,成了“一條大河”創作的原點。

      循著運河的文脈,濤聲滾雪處,常有歷史的回響。浪花深處,正翻涌著運河人家的故事。

      為運河奔走

      杜慶生每次回濟寧汶上縣,必去南旺閘遺址看看。從南旺一村,走到南旺三村,沿著已經干溝般的大汶河河床,踽踽獨行,腳步踩在野蒿草上,簌簌作響,他仿佛能聽到大運河曾經流過南旺閘時,浪涌船浮的濤聲。

      走了一程又一程,過了一村又一村,他走了二十年。

      杜慶生是“老三屆”,憑著當年在濟寧讀書的功底,恢復高考后考上了大學。工作數十年后退休,他沒有含飴弄孫,而是去籌備濟寧運河文化研究會,欲將“運河之都”的文脈與盛景尋找回來。

      有一個夜晚,他從書柜里翻出《史記》,拭去歲月之塵,撫摩良久,覺得太史公的筆尖,藏著中國運河的密碼:“滎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于齊,則通菑濟之間?!?/p>

      這令杜慶生很興奮,“于齊”,這個字眼,定音之錘落到了齊魯大地。可是菑濟之間,隔著一座泰山,如何通渠?這都藏著一個個歷史之謎啊。

      自那以后,杜慶生燃起了對運河的興趣。他沿著古運河實地徒步考察,邊讀書,邊行走,邊做田野調查,硬是把自己學成了運河專家。

      春秋戰國時期,吳國開鑿邗溝,連接長江與淮河,成為大運河的源起。隋開運河,貫通南北。元代又將大運河裁彎取直,兩千七百公里縮短到一千七百多公里,其中濟寧段僅為二百三十公里,卻成為京杭大運河的中樞,可見濟寧之重要。

      在汶上任職那幾年,每每路過古運河,在龍王廟舊址流連,杜慶生都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檣櫓白帆成夢,艄公的號子消失于云煙朦朧中。當年漕運的運河,水早已干涸,盛景不復?。『哟采?,幾頭黃牛在河溝里啃草,白云悠悠,天地寂然。龍王廟前的石欄不在了,白帆槳聲中的運河成了一個陳舊的夢……

      就在那一刻,他心中暗暗發誓,要為保護大運河不遺余力,余生要看到南旺段運河重現水天一色!

      大運河申遺時,杜慶生開始奔走,希望濟寧段的南旺閘遺址——大運河昔日要塞也能一并入選。這事令他心急如焚,南旺閘曾是京杭大運河的“心臟”,是中國人水利智慧的結晶啊。

      一番調研后,他把心中澎湃的情感化為理性的分析,以運河專家的名義,給南水北調委員會辦公室寫了一封信,并寄到國家信訪局。半個月后,回復來了,說建議很好,感謝他。

      2014年6月,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三十八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上,中國大運河申遺成功,南旺閘位列其中。杜慶生喜極而泣!

      后來,文物專家羅哲文來調研,杜慶生帶羅老到南旺龍王廟遺址前參觀,站在小汶河、大汶河的交匯處,羅老感嘆道:“奇跡!南旺是大運河的水脊,葛洲壩、三峽過船設計,都受到過南旺閘的啟示和影響啊?!?/p>

      羅哲文提議在龍王廟前運河遺址進行考古發掘,果然有了重大發現。隨后,大運河南旺樞紐博物館在一旁新建起來。

      那日下午,杜慶生專門帶我行走于古運河邊,領略中國人治水行舟的智慧,看南旺閘遺跡,感受南北文化交匯的溫婉與雄風。走著走著,我的眼前仿佛有無數鐵船犁過運河水道,心中生出今夕何夕的嗟嘆:運河,人類文明的偉大工程??!

      家鄉的地龍宴

      古運河離劉全軍的家,只有二百米。

      劉家祖屋坐落在小汶河西岸,推開小院的門,便可看到一條廢棄的古運河。從蹣跚學步起,劉全軍就在露底的運河埂上玩耍。

      那時,曾祖父劉步旺喜歡坐在運河邊的老柳樹下,觀日出日落,給劉全軍講運河的往事。曾經,運河水很清,小汶河從南向北流過南旺三村,而大汶河截彎取直,一河碧水向西流,往龍王廟前的岔河口涌來,小汶河行舟的水量陡漲。南來北往的木船很多,桅桿上掛著白帆。等蓄水閘的河水滿了,船只再往濟寧城或微山湖方向行駛,十分風光!

      后來有專家建議修位山樞紐工程,截斷了大汶河水流,南旺鎮運河的分水樞紐從此斷流。河水在劉全軍的視野里一天天變老、變丑,最后成了一條干溝。

      曾祖父講的運河往事,成了劉全軍童年的回憶。他覺得自己的血脈與夢想,皆與運河之水息息相關。

      1994年,劉全軍報考了濟寧烹飪學校,畢業后,又轉至南京的職業學院,拿到了全國廚師長上崗證,成為濟寧市有名的大廚。

      2004年除夕,劉全軍給餐廳做完最后一桌年飯,摘下高高的廚師帽,脫下工作服,對經理說:“春節后開張,您再請一位大廚吧?”

      “全軍,說啥哩?”

      “我想辭職。”

      “找到下家啦?我這兒待您不薄啊,您可是濟寧城薪水最高的廚師長??!”經理挽留他,近乎苦口婆心。

      “沒找下家。我想回南旺鎮老家,自己做餐飲?!眲⑷姷莱隽苏嫦唷?/p>

      經理不解,南旺鎮距濟寧城六十多公里,離汶上縣城也十多公里,窮鄉僻壤,做一桌大菜,賣給誰吃呀?

      “我不想做高級的大菜,而是做農家精品菜——地龍宴!”

      “泥鰍?”

      “對!運河里的野生黃板鰍。”劉全軍露出了笑容。

      經理搖了搖頭說,大材小用了?。?/p>

      那個除夕夜,濟寧城鞭炮聲四起,煙花的絢爛與華麗,映照著太白樓下的古運河與竹竿巷。劉全軍騎著摩托回家,沐浴在夜風中。風吹在臉上,多少還有一絲冬季的凜冽,吹得劉全軍格外清醒,他沒有與這座古城、這條運河一樣睡去。

      小汶河的水干涸了,不再流經南旺三村,可是新鑿運河依然可以澆灌,種出稻菽千重浪,與古運河的印跡共舞。

      收起了金字招牌,回到運河邊上的村莊,去做泥鰍宴,獨自創業。那一年,劉全軍剛二十六歲,覺得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其實,劉全軍早就把市場調查了一番,無論春夏秋冬,運河和大汶河里長著不少野生泥鰍,當地俗稱“地龍”,野生儲量不少。且離南旺三村不遠的三里堡、四里閘,一天能供三四十斤地龍,收購價在每斤三十五元,做好了,一斤可以賣七十元,穩賺不賠。這樣做餐飲,何樂而不為呢?

      回到老家,安安心心過了一個大年。正月十五一過,劉全軍就張羅裝修的事了,將祖上小院拿出來,開了一家飯店。

      父親不解,放著濟寧城的大廚不干,為何要守在村里開飯店,虧了怎么辦?

      劉全軍向父親耐心地解釋:祖爺爺就守著古運河,我為何不將運河的水運和血脈繼承下來,發揚光大呢?

      運河的地龍,又叫黃板鰍,圓圓的,長得肥,黑背,黃腹,是“水中的人參”。但過去賣不起價,也不為食客接受,是因為做得不好吃,土腥味太重。其實以劉全軍的廚藝與經驗,去土腥味并不困難。野生黃板鰍送到后,只要放在清水里吐泥一天一夜,四個小時一換水,換三次清水,肚子里的臟東西就吐干凈了,土腥味消失。做地龍宴時,就講究原汁原味,油一熱,黃板鰍活著下鍋,然后,撒一把大蔥、姜和花椒,加一勺黃醬,燜上一刻鐘即可,味香滑潤,如海參入口。越新鮮,越好吃。

      劉全軍便這樣專做精品家常菜,以野生地龍為主,配之黃鱔等鄉村宴。果然,自家的飯店背靠古運河之畔,一夜之間聲名鵲起,開張不久,便顧客盈門。鄉親們都沖著他的地龍而來,一年下來,可以收入三四十萬元。

      更幸運的是,隨著八省市大運河聯合申遺成功,古運河河道受到關注。來參觀和游覽的人絡繹不絕,也成了劉全軍家飯店的最大客源。

      劉全軍因運河而生,因南旺而旺,成了古運河文化創新的受益者。

      兄弟船,夫妻船

      一條運河水,轉至十七公里舊河道里,便往梁山港駛去。將入港灣,河道遽然寬闊起來,水道足足有四五百米寬,滿建波的心情也隨之透亮起來。

      他駕著魯棗莊號,靠到泊位上,拋錨。妻子李大青跳上船塢,拉著纜繩,將船拴穩,準備裝煤。

      昨晚,接到港航公司指令,讓他的船泊梁山港碼頭,裝滿一船煤,運至東平港。他的船載重量為一千噸,隨時聽候港務調度的命令。

      這是一個短航程,三兩天可以往返,對于船家,算是一樁輕松活兒。出梁山港,首站是濟寧,然后過鄧樓船閘,走京杭大運河,過八里灣船閘,進東平湖,湖面在船尾退卻,東平港就到了。假如從東平走小清河,就可以出海。

      出海!大海對于在運河船上長大的滿建波來說,充滿了誘惑?!按謇锊簧俅L現在都在換船,把河運船換成海運船,要去跑海運呢。”向我談及這些時,滿建波眼神如炬,滿是羨慕。

      梁山港建成后,滿建波與哥哥都與濟寧能源發展集團旗下的一家公司簽了合同。哥哥駕的是一千五百噸的船,他駕的是一千噸的駁船,是臺兒莊造的。

      兩艘都是夫妻船。滿建波當船長,妻子李大青當大副。哥哥和嫂子亦然。沒跑多久,時逢梁山港落成,背靠港航集團,貨源有了保證。他們兄弟沿著古運河這條黃金水道,來回跑。開始那兩年生意好,真賺了一個盆滿缽滿。后來,柴油漲價了,從每噸三千五百元飆升至九千元,因為運價不變,一船運煤費也就五萬元,扣除過閘費和油錢,一趟僅剩一萬多元。

      哥哥嫌利薄,轉身上岸,去造大船跑海運了。那一刻,滿建波心里很不是滋味,望著運河,一陣悵然。

      滿建波的老家在微山縣劉莊鎮馬口二村,就坐落在京杭大運河的水道上。小時候,聽慣了艄公的號子,也見過片片白帆,直遮云天。

      滿家祖祖輩輩都做漁人,爺爺打魚,奶奶相隨。爸爸開木船、水泥船,運砂石料,媽媽相隨。滿建波的童年、少年都在運河船上度過,媽媽用一根纜繩拴著他的腰,怕他墜入運河里。八歲離船讀書,后來去了青島黃海學院讀中專。畢業時,爸爸不由分說,獨自下船,讓兄弟倆頂班,哥哥當了船長,他成了水手。父子船變成了兄弟船。

      上船前,爸爸贈他一句話,船上只有船長與水手,沒有兄弟哥們兒。運河上,一切都聽船長指揮。哥哥咋說你咋辦。滿建波點了點頭。

      跟了哥哥十年,大哥教會了他船上的一切船務:運河里如何行船,微山湖上如何避讓,到碼頭上時如何靠岸,裝船時不能離岸……水上生活,十載青春歲月,一望無際的蒼茫,他與運河之水建立了家人一般的感情。

      后來,哥哥娶妻下船了。滿建波去臺兒莊建船閘,認識了李大青。彼時,她在青島一家服裝廠打工。一座島城,棧橋往事如煙雨,拉近兩顆年輕的心。歸來吧,娶你上船去當船嫂,像哥哥一樣,滿建波也駕著一艘夫妻船,“馳騁”古運河。

      夫妻雙雙駕船運河。行船時,夫妻之間,只有溫柔的水浪。

      吵過架嗎?我問滿建波。

      滿建波搖頭,說江河之間,行船人家最忌夫妻唱別別腔,須夫唱妻隨,才能滿載而歸。

      沒有紅過臉嗎?

      哪能沒有一點矛盾,牙齒和舌頭挨得那么近,有時也會互相咬到啊。滿建波感嘆,到碼頭泊船,他駕船停靠,妻子拋纜繩時,風大,聽不見,他聲音大了一點,妻子以為在罵她,淚水嘩地出來了,弄得他后悔連連。

      古運河上,一年里十一個月都在船上,孩子留給了爺爺奶奶,一年難得見幾面。返航時,路過老家村子,將船停在服務區,坐交通船回村,住一個晚上。次日,微山湖上晨曦浮冉,從湖面上躍了出來,夫妻雙雙又踏上新的航程。

      “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當年喬羽寫下的經典歌詞,早已傳唱大江南北。如今,這歌聲又在喬羽的故鄉響了起來,在滿建波的船上響了起來。

      屏息靜氣聽。曠野無風,河堤上荊棘葳蕤,芳草萋萋連天涌。其實,這就是運河人家的普通日子。天空上,一對沙鷗,一群江鷗,古運河上,駛過一艘艘父子船、兄弟船、夫妻船,追著沙鷗的啼鳴而去。

      一條大河波浪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