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3年第3期|秦羽墨:賒刀人不知所蹤(節選)
秦羽墨,原名陳文雙,生于1985年,湖南永州人,中國作協會員,現供職于常德市文聯。有各類文學作品發表于《芙蓉》《天涯》《青年文學》《文學港》《湘江文藝》《湖南文學》《邊疆文學》《作品》等刊,多部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篇小說選刊》轉載,曾獲《創作與評論》雜志年度作品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湖南青年文學獎。
賒刀人不知所蹤
文/秦羽墨
1
大霧彌漫的清晨,鄉村醫生鄭青山再次陷入了對某件往事的依稀回憶。當這位48歲的強壯男人想起它的時候,就好像雙腳掉進了泥淖之中,舉步維艱,盡管他一直惦記著,但他知道,那件事跟他的身體一樣,已經銹跡斑斑了。眼前的大霧讓往事變得模糊,也讓他對生銹記憶的擦拭成了無效之舉。他真的記不清事情的原貌了,也記不清那個人的具體長相。他的處境困擾了所有人,我們無計可施,也無能為力,誰也幫不了他,不知道到哪去尋找那個賣他東西的人。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能感受到那件事對他的意義。鄭青山的舉動告訴我們,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正享受著記憶帶給他的種種好處。看著他被往事淹沒的樣子,很容易讓人得出一個結論:一個人死于記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2
長久以來,鄭青山一直被一件事情困擾。
他沒有兒子,一個也沒有,不但沒有兒子,連女兒也沒有,村里別的人家至少有兩個孩子。比方說,他的兄弟陳有元跟李秀英就生了三個兒子,陳大林、陳二林,還有陳三林,也就是我。這讓鄭青山非常羨慕,也非常苦惱。孫孟蕓也為鄭青山生過兩回,是死胎。后來,他就不讓老婆生了,怕再生會把老婆的命搭進去。有人說,鄭青山救了很多本來該死掉的人,這輩子注定不會有兒子了。他救人對大家是好事,對閻王爺來說卻是壞事,他得罪了閻王爺。李秀英認同這種說法,也就認了命。對此,當過兵,又是共產黨員的陳有元不屑一顧,他建議鄭青山和孫孟蕓去醫院看看,興許兩個人某方面不匹配。鄭青山說,我是醫生,怎么能把命交給別人?日子一天天過去,鄉村醫生走村串戶,還要到深山老林挖尋藥材,鄭青山兩鬢染霜,頭發早早地白了。他老婆孫孟蕓也到了四十多歲,兩個人已經不想孩子的事。他們不想,但有人替他們想。
根據鄭青山的描述,事情跟五年前的一次趕集有關,具體而言,是跟一場雨有關。如果沒有那場雨,當天的集市跟以往沒有任何不同,那場雨一下,鄭青山就不再是以前那個鄭青山了,我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我了,我倆的命運就此改變。
鎮上每年春社都趕集。商販們遠道而來,兜售農具、果苗、蔬菜種子和桌椅板凳之類。十里八鄉的百姓云集小鎮,為一年的農事挑選各自所需,與其說這是一場農貿交易,不如說是一個盛大的節日,他們的生活難得如此內容豐富。南來的、北往的、耍猴的、賣唱的、算命抽簽的,各種江湖藝人應有盡有,你永遠搞不清在集市上會遇見什么稀奇玩意兒,即便活了八十歲的老人,都可能迷失于眼前所見。正因為如此,對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所有人都感到生氣。商販們驚慌失措,忙不迭收拾攤位,趕集者憤怒而又很不甘心地奪路而逃。
面對大雨的襲擊,只有兩個人從容不迫,其中一個是賣藥的鄉村醫生鄭青山。他的攤子是一張兩尺寬、四尺長的塑料布,各種炮制好的草藥,分門別類,擺在地上,一字排開,遇到意外情況,鋪蓋一卷就能跑路,這是鄭青山行醫多年的經驗,從某種程度上講,他也是一名藝人。實際上,他很少在集市上賣出過藥材,沒有幾個人為他而來,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他來鎮上擺攤,只是為了提醒大家一件事,我是上馬坡的鄭青山,你們誰要是生病了,記得來找我啊。鎮上有衛生院,此外,還有兩家私人診所,但鄭青山的收費比他們低,從以往的情形看,他的廣告行為很是奏效,最起碼,在上馬坡和下馬坡,所有人生病了都會去找他,而不是去鎮上的衛生院或者診所。
當鄭青山收拾完東西,站在別人家的屋檐下躲雨時,發現有人比他更加從容。倒不是那人手腳比他麻利,而是他根本就無視大雨的存在。那個跟他隔街相望,在對面賣刀的人,此刻正戴著一頂褪了色的鴨舌帽,站在雨中。他必須站在雨中兜售他的東西,他帶了十把柴刀來,到目前,一把都沒賣出去。當其他人狼狽不堪地四處奔逃時,唯有他篤定地站在原地,臉上露出得意之色,似乎隨著這場雨的到來,他的刀馬上就要賣出去了。
鄭青山老早就注意到了那個賣刀人。他的左耳有個豁口,像砍缺了的刀刃,從面相上看,年齡估計跟自己差不多,也是四十幾歲的樣子。整個集市上的人都注意到了他,因為他的柴刀喊價極高,要一百塊一把,別人的刀最多不超過十五塊。一把柴刀怎么可能賣一百塊,鄭青山覺得不可思議,小鎮上的人也覺得不可思議。也許他是虛張聲勢吧,為了吸引眼球。小商販歷來如此,腦袋靈活的他們擅長使用各種手段引起別人的注意,這也是一種營銷方式,一旦目的達到,他們立馬會降價,然后輕松將東西賣出去。
鄭青山觀察了一會兒,發現那人居然是一口價,始終沒有松口,不像故弄玄虛的樣子。圍觀的人看了一會兒稀奇,稍作停留就轉到別處了,他們有很多東西要買,步履匆忙,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搞不明白的事上,路過者無不把他當成了神經病。一把刀賣一百塊,不是神經病是什么?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每年集市都會有怪人出現,他們見得多了。鄭青山踅過去,穿過人群,目光所及,覺得他的柴刀跟別人的沒什么不同。當鄭青山想看得更清楚的時候,那人突然抬頭跟他四目相對,像是有意的。鄭青山像被人看穿了心事,尷尬地扭過頭去。
大雨滂沱,那人站在街邊,像一個稻草人。雨水遮住了他的臉龐,讓他變得面目不清,這也導致后來鄭青山回憶時,除了那只豁了口的耳朵,再沒有別的什么清晰記憶。有人在朝那人喊叫,讓他過去躲雨,他像是沒聽見,站得更直了。他的如此表現,讓人覺得他是在等什么人,那個人一定會穿過大雨,來到他的眼前。
那場雨沒下多久,總共不到半小時,但這半小時足以澆滅絕大多數趕集者的熱情。大雨過后,集市只剩最有耐心和最富經驗的撿漏者,他們知道,每年集尾東西都會賤賣,買一送一是常事,商販們不想把東西扛回去,那樣成本會更高。他們在等最后一刻。
街上泥濘不堪,鄭青山失去了擺攤的熱情,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意圖已經達到。他相信,經過大半天的努力,不但莫索鎮,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知道上馬坡有個叫鄭青山的草藥醫生。跟那個站在雨中不知疲倦的賣刀人相比,鄭青山感到了些許疲憊,或者說厭倦,他打算回家了。就在這時,他看見賣肉的張屠夫耀武揚威地走到了賣刀人跟前。張屠夫每天都在鎮上賣肉,唯獨今天例外。正因為他每天都賣肉,今天才不賣,他要給自己放一天假。張屠夫在集市上采購了不少東西,肩上背著,脖子上掛著,手里也提著,他是個有錢人。換作其他地方,賣肉的屠夫算不上什么,但在莫索鎮他絕對是一個人物。莫索鎮很窮,因此顯出了屠夫的有錢。越有錢的人越知道怎么花錢,越不會放棄購買便宜貨的機會。鄭青山沒想到這個用菜刀的人,會對柴刀感興趣。事實上,張屠夫對柴刀并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個賣刀的人,他走過去只是想羞辱一下對方,因為到現在為止,那個人沒賣出一把刀。羞辱人是張屠夫的拿手好戲,全莫索鎮都知道這一點,這么好的機會,他不會放過。
張屠夫走過去問,你的刀要一百塊?賣刀人點了點頭。張屠夫說,這樣的話,你一把也賣不出去。賣刀人站在那里不說話。張屠夫又問,你的刀是金子打的還是銀子打的?賣刀人不點頭也不搖頭,目光望著別處。張屠夫說,便宜點吧,二十塊行不行,我看這刀鋼口不錯,給我老丈人買一把,他一定會高興的。賣刀人依然沉默,面帶微笑。張屠夫生氣了,你他媽的,我問你刀呢。賣刀人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買不起,就上別出去,別在這搗亂。張屠夫哈哈大笑起來,買不起?我張屠夫會買不起刀?我都買不起,世界上就沒人買得起了。賣刀人也笑,你放心,肯定有人買得起。張屠夫說,人都走光了,你賣給誰?賣刀人說,當然是賣給要買的人。說完,他問張屠夫,如果你真想要,我送你一把,不要錢。張屠夫沒弄明白,以為自己聽錯了,剛剛還那么貴,怎么突然就白送了?賣刀人說,現在不要錢,不代表以后不要。張屠夫脾氣上來了,你他媽尋老子開心呢!他正準備發作,一下意識到什么,臉色立轉,心平氣和地走開了。張屠夫搞清楚了,他不是瘋子,而是一個賒刀人。賒刀人的刀是不能隨便買的,至少他目前沒這個需要。
看到這一幕,鄭青山來了興趣。賒刀人的職業,他以前只是聽聞,從未親眼見過,他很想知道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是否真是傳說中的賒刀人。鄭青山走向前去問,一百塊錢一把的刀?我就是想要,也買不起啊。賒刀人說,現在你是買不起,過幾年就買得起了,一個人真想要一樣東西,再貴都舍得花錢的。鄭青山說,過幾年我也買不起,我老婆要是知道我花一百塊買一把柴刀,恐怕連門都不讓我進。賒刀人想了一下,像是在為鄭青山出主意。他說,那好辦,到時候我找你兒子收錢。聽到這句,鄭青山火氣上來了,他覺得這家伙心懷不善,是在罵人,誰都曉得他鄭青山四十幾歲了,身后無子。見鄭青山神色有異,賒刀人問他,怎么,你沒有兒子?你沒兒子的話,就更要買了,這把刀非你莫屬。說完,那人長嘆一聲,搞了半天,原來買刀的是你啊,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害我淋了半天雨,早知道就遞到對面去了。鄭青山握著那把沉重的柴刀,不知所措地站在路邊,陷入了對兒子的無限向往。他問,你什么時候來收錢?賒刀人說,等你們村吃水井打不上水的時候就去收錢。這個回答讓鄭青山很不滿意,自他出生,幾十年了,那口井從未干過,不但沒干過,連一絲斷流的跡象也沒有。他想把事情問清楚一些,賒刀人卻閃身而走,不知去向。
后來,這個故事在鄭青山嘴里出現了多個版本。比方說那人不是左耳有豁口,而是右耳,他的年齡不是四十幾歲,而是六十幾歲,他頭上戴的不是鴨舌帽,而是一個破斗笠。各種不同版本的講述,不能不讓人懷疑,那件事是否真的存在過。我們能唯一確定的是,那天鄭青山的確從集市弄了一把柴刀回來,至于是賒的,還是買的,又或者是順手牽羊偷的,無人知曉。向張屠夫求證,張屠夫說,他確實見過一個賣刀的,但并未跟他說過什么話,一把刀賣一百塊錢的事,他也是聽別人說的,至于那人是誰,他記不清了。張屠夫的回答跟其他人的說法一樣,很多人都在談論此事,無一例外,都是從別處聽來的,消息的源頭已經無跡可尋。
鄭青山的講述模糊不清,卻帶來了可怕的后果。我的父親陳有元,為了迎合那個莫須有的故事,決定將我送給鄭青山。因此,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他的故事純屬編造,編給我一個人聽的,因為鄭青山早就對我虎視眈眈,這個看似為人厚道的鄉村醫生,其實居心叵測。
3
我們那里把鄉村醫生叫作土醫生,土醫生就是土生土長的醫生,大家認為只有本鄉本土的醫生才知道村子里的人什么時候生病,生什么病,如果喊其他人來治,他們就不放心。那些年,村里的人從不到別的地方看病,鄭青山說行就行,說不行,就安然認命,準備后事。鄭青山其實并不土,他在部隊當過兩年軍醫,準確地說是連隊衛生室的衛生員。陳有元也當過兵,在營部做文書,兩個人同一年參的軍,是老戰友。退了伍的戰友,那還是戰友。他們關系親密。
鄭青山在上馬坡,陳有元在下馬坡,兩家中間隔了一壟水田。隔了一壟水田等于什么都沒隔,那點距離,兩個男人抬腿就到。不看病的時候,鄭青山經常來我們家找陳有元喝酒,自釀的苞谷酒,性烈,解饞。陳有元是個悶罐,平日話很少,如果不罵人的話,他能整天不出聲,只有在鄭青山上門的時候,才放開喉嚨談天說地。鄭青山性格慢條斯理,只有在跟陳有元喝酒的時候,才顯出一點軍人的氣質。兩個人一喝就醉,喝醉了就講古,對唱京劇,《秦瓊賣馬》或者《智取威虎山》。陳有元是個很小氣的人,他很少請人喝酒,舍不得用魚肉招待別人,但鄭青山來的時候,他有雞殺雞、有鴨殺鴨,毫不吝嗇。我問李秀英,陳有元怎么對鄭青山那么好,每次來都好酒好菜地招待,雞殺完了,過年吃什么?李秀英說,問得好,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于是,李秀英就去問陳有元,你為什么對鄭青山那么好?你對我就沒這么好過。陳有元說,湊過來一點,我告訴你。李秀英走過去時,陳有元靠在床邊,解開了褲腰帶。李秀英有點臉紅,她說,大白天的,孩子們都在家呢。陳有元不聽她的,把褲腰帶放低,指著里面說,看到了么,上面有條縫,我去執行任務,把鳥蛋摔到了地上,是老鄭幫我撿起來的。李秀英說,我怎么沒發現上面有條縫?陳有元說,你們女人看問題,只看對自己有用的那部分,其他地方是一概不管的。說完,陳有元重新穿好褲子。李秀英從房里退出來時,漲得滿臉通紅。她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對我們三兄弟說,以后誰也不準問這個問題,不能再這么沒禮貌,吃幾只雞而已。我不懂李秀英的意思,但聽得出來,陳有元欠鄭青山的。一個人欠一個人的,當然應該回報他。
每次鄭青山上門都會拿東西來,病人家屬送給他的糖果,多半轉手到了我們家,準確地說,是送給了我,他的企圖已經昭然若揭。要是什么東西都沒有,他就把打預防針哄小孩的寶塔糖拿過來。我的兩個兄弟,陳大林和陳二林因此大過嘴癮。他們說,三林,你就好好去給鄭青山當兒子吧,沒當兒子,他就對我們這么好了,要是當了兒子,那還得了。我說,就是因為沒給他當兒子,他才對我這么好,要是當了,就不會有這么多好處了,像陳有元,哪次我們闖了禍,他不是往死里打,自己的兒子怎么揍都行,別人的兒子,就不能隨便動了。他們想了想說,你說得也對,好像是這么回事。
鄭青山頻繁地來我家,除了跟陳有元喝酒,更重要的是給我治病。
我的病誰也說不清楚,陳有元說不清楚,李秀英說不清楚,鄭青山也說不清楚。李秀英生我時,早產了三個月,肉掉下來擱在草席上,像只小貓,渾身發紫,以為是死胎。我從小就體弱多病,記憶里,吃藥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多,舌頭經常長出厚厚的苔,身上冒出莫名的毒痘。那些年家中鼎罐長年飄著藥香,車前草、半邊蓮、煨豬膽,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都是給我熬的。奇苦無比的水田七,咬碎了生吃,吞下以后,腦袋發麻,不省人事。鄭青山開的藥方,很是奇怪,其中一服,需要到草叢里捉小蛙當引子。那種蛙,我們喚作“犁頭”,體形很小,頭像犁嘴,跳躍能力驚人,一躍兩米開外。在那服藥里,“犁頭”是要生吃的。濕滑油膩的感覺從喉嚨下去,卻還掙扎著,鼓著氣,只是跳不起來而已。那種蛙很難抓,也很難吃。多年以后,我還清晰地記得那種感覺。我的身體是一口井,屋檐滴水的聲音響徹四周,井面上浮著褐色的蝌蚪,它們成群結隊、搖頭擺尾,讓我感到大規模的惡心,高高的墻壁,又讓我無處可逃。黑夜降臨之后,受驚的孩子渴望入睡,卻又不能不努力睜開眼睛。我親眼目睹自己肚子中間裂開了一條縫,跳出滿地的“犁頭”,此后,再也無法入睡。我奮力呼喊,期待井口能墜下一根繩子將我救起,可直到天亮,直到那口水井從眼前消失,也沒人來救我。再也沒有比在深井中的呼救更讓人無助的了,在無盡的黑夜里,一個孩子如此這般度過了很多年。后來,我分析夢境,所謂深井受困,是對即將被拋棄的一種預感。
李秀英說,如果不是鄭青山,我不知死了多少回了。陳有元說,有一次我已經沒了呼吸,他挖好了坑,開始埋土,是鄭青山將我刨了出來。他對陳有元說,好歹是一條命,死馬要當活馬醫。那次,我燒了三天三夜,沒死,也沒傻,活過來之后,反而更聰明了。為了把我送出去,他們不惜捏造各種謊言。
鄭青山說,你有三個兒子,我一個也沒有。陳有元說,你不會沒有兒子的,你馬上就有了,讓老三給你當兒子,你救過他的命,將來讓他給你送終。就這樣,我像一個物件被喝醉酒的陳有元從酒桌的這頭拋到了那頭。陳有元酒醒之后懊悔不已,但他畢竟還有兩個兒子,不能說話不算數。陳有元說,三林啊,你以后就安心給鄭青山當兒子吧,他不會虧待你的,同時又說,要是叫不出口,就喊他叔,當干爹也行,干兒子也是兒子,那樣你就有兩個爹了。雖然陳有元經常揍我,我也很喜歡鄭青山,但我并不想離開這個家。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鄭青山家散發著濃重的藥味,待著很不舒服。陳有元說,老鄭家條件好,有吃有穿,想我們的時候你隨時可以回來。我猶豫不決,挨了兩天,被迫答應。其實,我答不答應并不重要,這件事情,我沒有發言權。我對陳有元這個人非常了解,他雖然好酒貪杯,做事蠻橫無理,但說話算話,一口唾沫一個釘,是打碎門牙往肚里吞的主,既然答應了別人,他就算再舍不得都不可能反悔。
送我走那天,李秀英邁出大門沒幾步,就轉身回去了。之后,屋里傳來嚶嚶的哭泣之聲。是陳有元將我送過田壟,直到看見鄭青山家的大門才停下腳步。陳有元說,你以后好了,別人只有一個爹,你卻有兩個爹。我說,你也好了,以前要養三個兒子,現在只要養兩個了。陳有元說,你別這么說,我也是沒有辦法,養不活這么多人。我說,養是養不活,但可以送走。陳有元被我說得不好意思,滿臉通紅,像在課堂上答不上問題的學生。鄭青山老遠迎了出來,他對陳有元說,放心吧兄弟,我會對三林好的。說完,他走到跟前,一把將我抱了過去。我扭過頭,卻看不見陳有元,也看不見李秀英,田野里有綠絨絨的東西將眼睛堵住了。
春天來了,我的淚水涌出眼眶。我舍不得那個家,眼里只有茫茫的一片綠。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