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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老兵不死
      來源:文匯報 | 甫躍輝  2023年09月05日08:53

      最初聽到“遠征軍”這三個字,是什么時候?好像很早了,具體什么時候想不起來了。最早知道家鄉跟抗日戰爭有關,是很小時候聽奶奶說的,但那時并未當回事。后來對這段歷史了解得多了,漸漸才意識到,奶奶講的那些都是真的。奶奶晚年意識凌亂時,仍會時時講起那些在她十八歲時發生的事。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兩件,一件是講日軍飛機來轟炸時,她和親人們驚惶失措,躲進麥地,飛機飛得很低,抬頭就能看清里面的人,還能看清一顆顆不斷落下的炸彈;另一件是講村里有人去山里砍柴,偶然瞥見山坳里一片白,欣喜若狂,以為是干柴,一路小跑下去看,竟是累累白骨——大概是被日軍炸死的逃難的人,或因日軍投下的細菌彈感染后死去的人。這些故事,我在追悼奶奶的長篇散文《九十九》里寫過,在此再寫一遍,就如奶奶晚年重復講述往事一樣。

      1942年5月5日后,怒江上的惠通橋炸斷了,此后整整兩年,保山怒江以東的很多老百姓都在擔驚受怕地生活著,年輕的奶奶只是其中幾十萬分之一。

      1942年初,日軍一路往北追擊遠征軍。遠征軍有的去了印度,有的走散了,最遠的甚至進入尼泊爾,還有的撤退回國。

      200師師長戴安瀾固守同古時,以犧牲八百人的代價,殲敵四千余。中英盟軍在緬甸戰場潰敗后,戴安瀾孤軍戰斗在敵后,突圍中,腹部中槍,幾日后犧牲在緬北茅邦村,彌留之際,他看了看地圖,面朝北方,那是祖國的方向。戴師長出征前曾對蔣介石說,“此次遠征,系唐明以來揚威國外之盛舉,戴某雖戰至一兵一卒,也必定挫敵兇焰……”在給妻子的信里,他說,“現孤軍奮斗,決心全部犧牲,以報國家養育。為國戰死,事極光榮。”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更讓人唏噓的,是進入野人山想要撤退回國的三四萬人(數字有多種說法)。進山之前,有數百傷兵知道,自己沒法在盛夏時節翻越眼前的熱帶原始森林了。怎么辦呢?他們跟遠征軍第五軍軍長杜聿明要了一點兒汽油,澆在自己身上,在山腳集體自焚了。所有經過的人,都停下腳步,向他們默默行禮。然而,人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并不比自焚的這些傷兵好多少。進入野人山不久后,很多人走散了,斷糧了,有人犧牲了,不是倒在敵人的槍炮之下,就是倒斃于原始森林的毒牙。幾年后,曾經以翻譯身份進入野人山,并成功走出來的青年詩人穆旦,寫下著名的詩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以森林和人對話的方式,再現了這一段慘痛的歷史,八十年后讀來,仍令人內心凄惻: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

      那些披荊斬棘回到國內的遠征軍,喘息未定,日軍已緊隨其后進入國內了。很快,大片國土淪喪敵手。在時任云貴監察使、騰沖人李根源的不斷游說下,中國政府高層終于下定決心,要將日軍擋在怒江以西。惠通橋算得滇緬公路的咽喉之地,由工兵裝上炸藥,只待逃難的老百姓進入怒江東岸,即炸斷大橋。然而,守橋的官兵不知道,已經有上百號日軍化裝成中國老百姓的模樣,混入逃難的人群中了。5月5日上午10點左右,一個商人不服從勸導,被守橋士兵當場槍斃。槍聲一響,日軍以為行蹤暴露了,慌忙開槍,守橋部隊反應過來,一面回擊,一面炸斷大橋。有關這段歷史,十多年前在雜志社做宗璞先生的長篇小說《西征記》校對時,曾經看到過。這小說講述的故事,如今是幾乎忘光了,但有一段我始終記得,重新翻閱,仍然心驚:

      惠通橋斷了,只剩下兩條粗大的鋼索懸在空中。橋上的日本兵統統掉入江中,橋上的中國軍隊和老百姓也進了江里。江水憤怒地流著,打著旋渦,帶走了落下來的一切。兩岸忽然靜了下來,只聽見江聲浩蕩。

      突然爆發出哭聲、喊聲,撼天震地,撕人心肺。這哭喊聲很快向空中飄散了,持續的時間不長,人們還要繼續戰斗……

      對這段歷史,保山人馬力生在日記中有細致的記錄:

      1942年5月4日,日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攻到怒江邊上。由于歸國華僑的人車擁擠,一時來不及過江橋,而車如潮水一樣涌下松山,山勢陡峭,壁立千仞,山坡路線曲折,前有大江橫隔,后有敵軍追來,人車一擁而下,相繼沖入江里,難以數計……

      第二天,他又在日記里寫道:

      這天有警報發出,一家老幼即疏散至菜園里。約午時左右,敵機已躥入上空,往來數周即復至西南投彈,后聞仍于城周,損失較昨微。當時吾仰臥菜園田溝中,在敵機暴行之下,深痛被害之大眾,然只能目睹而無解救之力,悵甚……吾詳察始知,敵陸軍已至惠通橋,雖吾軍往抵,而勢甚危,遂即備逃難,徹夜未睡。

      保山城這天之所以損失較小,是因為飛虎隊早有準備,以P-40戰斗機將從泰國基地飛來的幾十架日軍飛機擊落八架。

      惠通橋炸斷后,日軍迅速行動,利用木板和油桶做成竹筏,開始強渡怒江。此時,飛虎隊雖然飛抵惠通橋上空,因無法將難民和日軍區分開,沒法投彈支援。還好渡到東岸的日軍不多,被大山頭陣地的106團發現后,激戰隨即展開。這兒,因臨江一面是漆黑崖壁,當地人稱之為“黑崖坡”,問路的四川兵錯聽為“孩婆”,這場阻擊戰遂被稱作“孩婆山阻擊戰”。一天后,日軍又有兩百多人渡江到東岸,所幸106團占據著東岸制高點。6日下午,第11集團軍司令宋希濂從昆明趕往保山,36師其余部隊也火速從楚雄附近趕往戰場。兩日鏖戰后,108團趕到怒江邊,預2師也已抵近保山,日軍開始撤退。

      日軍就此不再覬覦怒江東岸了嗎?并沒有。日軍始終賊心不死。怒江西岸淪陷區的老百姓在苦熬,怒江東岸的老百姓也一樣在苦熬。

      這些年,我一直在收集有關這段歷史的各種資料,至今已得到近百種,包括前面提到的《馬力生日記》,還有多達四十五卷的《滇西抗戰原始史料匯編》等。此外,我還在一次次回家期間,約著熟悉道路的朋友一起去往那些湮沒于歷史塵煙的地方。這些地方,往往道路崎嶇狹窄,到了后往往發現,很多遺跡已朽壞不堪,興許明天,甚至今天,就會轟然倒下,再尋不見往日點滴。

      幾年下來,去過的這類地方太多了,先說說那些駐軍處吧。

      舊時,契丹人隨蒙古軍隊南下,進入施甸后,繁衍生息。至今不少施甸人的血脈里,流動著契丹人的血液,在由旺木瓜榔村,有一座契丹宗祠。大門左側,石獅子背后的白墻上寫著“中國遠征軍第二軍七十六師師部、第八十七師二六四團團部駐軍舊址”。院子只兩進,不知道這么小的空間,怎么能夠容納這么多人。院內白墻上,還保留著當年的一點兒痕跡,是用墨筆寫在墻上的“總理遺訓”,一片豎排小字上是孫中山遺像,遺像兩邊分別寫著“革命尚未成功”和“同志仍須努力”,再往上是“天下為公”四個大字。

      2020年2月20日,高中同學約我去他家吃飯。我們在他家院子里,就著一張很小的桌子吃火鍋,剛喝了兩杯酒,同學說他家隔壁的聞家大院是市級重點文保單位,因為曾經駐扎過遠征軍。我趕忙喊同學起身,到隔壁去看看。院子門口立著一塊碑石,寫的是“中國遠征軍第87師師部舊址”。天色昏黃,大院空曠,草木繁盛。原來,另一位高中同學是這院子里的,他在重慶工作多年,偌大的四合院只剩下兩位老太太守著了,遠征軍當年的痕跡,幾乎找不到了。巧合的是,就在整整一年前的同一天,我在縣城周邊一處滿是廢墟的空地里,見到唯一一座殘存的院子王家大院,那也是保山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門口立著的碑石上寫著,“中國遠征軍第87師260團團部舊址”,260團在反攻龍陵前,駐扎在此做戰前準備。那院子挺大,由相連的三座庭院組成,房舍儼然,墻皮斑駁,只一位原本就居住在此的老人看守,不知道他是否對當年駐扎在此的遠征軍有些微記憶?

      在進入王家大院這天,我還去了羅家大院。朋友說,這兒要拆了,房子都快垮了,別進去了吧?我仍舊堅持要進去看看。羅家大院門口沒立碑石,應該不是任何級別的文保單位。眼前是無數染飯花,風一吹,高低起伏,香氣撲鼻,完全不知所謂的院子在哪兒。我們在密林里硬生生開出一條小路來,兜兜轉轉,走進去后,只見瓦斷垣頹,碎磚亂石遍地。一不小心,腳扭了一下,瞬間疼痛鉆心,還以為骨折了,蹲下查看,所幸并無大礙。屋子欹斜了,從堂屋邊的一道樓梯上去,站在嘎吱嘎吱響的樓板上,猛然發現,落日余暉里,房間隔斷上都貼著英文報紙,TIME的報頭比比皆是,文字大多看不清了,但人物仍清晰可辨,那些曾出現在歷史書上的人物,丘吉爾、羅斯福、斯大林、蔣介石等等,在不同的位置出現。除了報紙,還有不少海報,上面的人物都是打扮香艷的西洋美女。查資料得知,國際醫療隊的醫生曾駐扎在這兒。

      事實上,縣里很多我去過的地方,甚至是近在身邊的地方,都曾經和那幾年的戰事有關。譬如,我待了三年的施甸一中曾設有后方醫院;施甸電影院曾是第2野戰醫院;由旺老街上一處老宅,曾是71軍高級參謀部駐地;由旺少保寺曾設有第21野戰醫院,這是施甸境內最大的后方野戰醫院,駐有國際醫療隊的醫生;仁和鎮熱水塘楊家,曾是第9師師部駐地;保場山腳村趙家,曾是53軍騎兵連駐地;現在的縣委大門口,曾是美國盟軍參謀團駐地;我讀高中時,從邊上來來去去三年的觀音寺的白墻上,寫著抗戰標語:“誓雪國恥,團結御辱”。但以前,我全然不知道這些地方有過的歷史。

      我還專門去過很多比較遠的地方,譬如曾驅車幾十公里去往施甸萬興鄉牛汪塘。日光正好,院子的寂靜明晃晃的。轉瞬間,狗吠聲猛地傳來,是一白一褐兩條狗,朝我們掙著,將脖子上的鐵鏈扯得哐啷哐啷響。不知道主人去哪兒了。我們繞過狗的勢力范圍,從南邊仿佛經過焚燒的黑漆漆的樓梯上去。二樓的墻壁也黑漆漆的,但當年的毛筆字跡仍舊能夠從灰黑的塵煙里顯現出來,印象最深的是兩處,一處是豎著寫的幾排字,大多還能辨清,“李□成膝下無子,蔣中正不要□□,白崇禧□無□□,林主席中□□□”,還有一處是一張小畫,在一片字中,一位頭戴軍帽、身披蓑衣的戰士在敬禮。字寫得很瀟灑,畫則顯得格外笨拙,笨拙里又透著一股實誠。看著滿墻的字畫,不由得揣想,當年在這兒的遠征軍將士們,度過了怎樣的歲月?要知道,這院子可是非同一般的。1944年4月,宋希濂正是在此下達的渡江命令。下樓,從兩間瓦屋中間拐出去,一棵大榕樹枝繁葉茂,站在樹下遠眺,遠遠的山坡底,就是怒江。當渡江命令下達后,當年駐守在此的戰士們,也一定會站在同樣的位置,遠眺怒江吧?

      在宋希濂下達渡江命令前,有關渡江反攻的會議,是在現今保山隆陽區的光尊寺文昌宮開的。光尊寺曾作為遠征軍司令部駐地,遠征軍司令衛立煌、云貴監察使李根源等多次在此召開會議,后來,為了紀念抗戰勝利,衛立煌等人倡議創建遠征中學,校名是李根源題寫的。我去光尊寺看過,除了幾塊講述這段歷史的石碑,幾乎見不到當年的痕跡了。離光尊寺不遠的馬王屯,如今有個地方叫做“立煌營”,從這名字即可想見,衛立煌曾在此待過。確實,馬王屯曾作為遠征軍長官司令部近九個月,當年的六十幢營房都不見了,只剩一棵棵高大的柏樹、銀樺樹和滿坡亂草。許多松鼠在樹枝間奔來跑去。附近有部隊在打靶,此時的槍聲,和當年的槍聲,已隔著近八十年的風雨。

      除了這些駐軍處,我還去過很多前沿陣地、渡口等。

      譬如幾乎看不出什么痕跡的大山頭炮兵陣地。再譬如,太平鎮人民政府邊上的一處軍醫室,是一處民房端頭的一間,“軍醫室”三字仍在。還有一處,給我很大震撼,在太平鎮戈家山,我們的車從山間土路開進去,看到幾只五彩的野雞在山坡上跑過。下車,穿過松林,來到半山腰,一舊一新兩塊墓碑映入眼簾。左側舊碑已經殘破,勉強用水泥鑲嵌著豎立,右側新碑是復制舊碑的,正面抬頭是“國殤”兩個大字,底下豎排寫著“陸軍第七十一軍八十七師二六一團陣亡/病故將士公墓 軍/師長鐘彬 張紹勛 題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六月 日立”,碑的背面,抬頭是四個大字“與日永揚”,底下是豎排小字:

      自倭寇侵犯騰龍淪陷我同胞遭敵人鐵蹄蹂躪如處于水深火熱中者非一朝一夕矣我部奉令西上鎮守蠻煙瘴雨之鄉與敵人隔江對峙轉瞬已兩載有余在此兩載期間我心切救國殺敵之官兵或因駐守陣地瘴疾偶沾或因渡江游擊搏戰甚烈一時不測竟致殉職而成仁者為數不少因念我最高領袖蔣公曾有訓言繼續先烈革命毋忘同心死事我江防將士逝者既有救國成仁之光榮生者當為立石勒銘之紀念于是就太平街旁修成公墓合葬我江防殉職者之勁骨用慰我寧為玉碎者之英靈是為序

      陸軍第七十一軍八十七師二六一團團長庾浩如撰

      世人皆知騰沖國殤墓園,卻沒幾人知曉,怒江東岸的施甸太平也有一處國殤墓園,而且,建成時間比之騰沖國殤墓園要早一年多。墓碑前有幾束花,已全然干枯了。墓前更多的,是散落的厚厚的松針,和吹落這些松針的蕭蕭松風。

      除了這些,我還看過很多戰壕,譬如在孩婆山頂一棵很大的清香木附近,就看到很多縱橫交錯的戰壕,只是都坍塌得厲害,快被枯枝敗葉湮沒了。我還看過很多碉堡。中國軍隊在怒江東岸修筑的每個碉堡,都能俯瞰怒江南北十來公里。將近八十年過去了,要走到這些碉堡前,仍然不是容易的事,而且碉堡之間都離得很遠,開車得跑上一兩小時。我見到的碉堡,大多呈六角形,內部微微凹陷,有多個瞭望口,絕大部分仍然保存完好,堅固如昔。

      有一處碉堡,當地老百姓稱其為“老兵洞”的,是個例外。這碉堡在一片零散種著芒果樹的坡地間,頂部已缺失,外墻也已朽壞,四圍雜草叢生,不仔細看,還以為就是一個大坑。這碉堡,實有著難以忘卻的故事。1943年11月,怒江西岸的日軍從甘蔗林渡口、打黑渡口偷渡到東岸,殺死這碉堡內防守的遠征軍戰士七八人,割下他們的頭顱懸掛樹上。第二天,送飯的人來了,看到被殺的士兵,才知道日軍偷渡過來了。此時,兩三百日軍已經一路燒殺搶掠,經過三家村后,到達營盤寨。遠征軍急忙趕往營盤山阻擊,后人稱之為營盤山阻擊戰。

      去到老兵洞時,碰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說父親跟他講過,日軍打過來時殺了哪家的人,燒了哪家的房,還說現在挖地都不會碰這碉堡,要好好保留著給后人看看。想來這件事發生時,老人還沒出生。等他出生,戰爭的硝煙早已消散,等他長大記事,戰爭已經成為傳說了。但那些經歷過戰爭的人仍在,他們的講述,是帶著血和淚的。和老人告別時,問了一句營盤山在哪兒,老人指向不遠處的一脈青山。夕陽西下,霞光滿天,山頂的歸鳥飛高掠低,誰能想得到,這樣安謐祥和的地方,曾發生過一場激戰?

      從書本里了解家國歷史,從遺跡里看見民間歲月,但還少點兒什么?對,還少人。我還沒見過歷經其事的具體的人。奶奶是經歷過,但奶奶只是戰事之外的普通人。那些處于戰爭漩渦里的人呢?自然而然就想到遠征軍老兵們了。

      和遠征軍老兵有關的事,最先想到的是由旺子孫殿。2016年9月,參加縣里的原鄉行活動,我曾到過這兒。這兒在大反攻前夕,曾是中國遠征軍第11集團軍指揮部和71軍軍部駐地。往日痕跡再難尋覓,只在屋內見到一排一排木架子,木架上一個一個小框,都空著。這是做什么的呢?像是書架,卻不見一本書。問了才知,縣里曾經想跟龍越基金會合作,將犧牲在緬甸的遠征軍將士的遺骸請回來,因種種原因,這事最終不了了之。

      過了三年,2019年8月19日,很偶然的,我在上海跟龍越基金會孫春龍兄碰面了。他還帶來一位朋友,中國國民黨榮譽副主席蔣孝嚴辦公室的詹清池主任。我請他們在上海作協邊的四川菜館吃飯,聽他們講了好幾個抗戰老兵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是跌宕起伏的人間悲喜劇。我說起子孫殿的事,孫春龍兄頗多感慨,說在緬甸,有的遠征軍遺骸就埋在豬圈底下,甚至廁所底下。還說日方這些年也不斷往緬甸搜尋戰死的日軍遺骸,若發現遺骸埋在房屋底下,日方就將房屋買下,拆了,再將遺骸挖出帶走。那可是侵略者啊!侵略者得到如此待遇,當年抗擊侵略者的遠征軍將士們,很多死后卻只能與腥臭污濁為伴。瞬間想起我了解到的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曼德勒潰敗,任安羌大捷,同古會戰,還有那不得不說的野人山,不由得眼中發酸。還聽他們說,臺灣抗戰老兵尚存一千左右,但正以每年近百分之二十的速度離去。又想起朋友圈看到過的消息,施甸也有不少抗戰老兵,截至2018年9月,只剩十三位了。趕緊問老家的學斌,說是現在只剩十一位了。心想,下次回家,一定得去看看他們。

      2019年9月,聽學斌說中秋節快到了,要去看望老兵,我立馬訂了回家的機票。9月3日這天,我跟學斌,還有七子影視的朋友,一起出發了。

      學斌他們在七年前組織了一個小團隊,每年中秋節前夕去看望縣里的遠征軍老兵們。起初,縣里健在的老兵有二十五位。2019年9月,只剩十一位了,經統戰部認定了的,已只剩六位。

      我們從仁和出發,輾轉于村落間,最后到姚關,一共走訪了五位。

      最先去的是保場武侯村,經過我上初中時必經的一條路,下車后走了一段,來到一處院子,喊了半天,沒人應。好久,才聽到門邊小屋內傳出聲音,探頭往里看去,一股尿味兒撲面而來。靠墻一張小床上,被窩慢慢動著,一位老人從床上顫巍巍起身,頭戴灰色鴨舌帽,上身著米色長袖T恤,袖子高高卷著,前襟往上捋,在胸口打一個結,下身穿一條藏青色長褲,扣子沒扣。陡然發現,老人沒穿內褲,有朋友慌忙站到門口,擋住老人的身影,直到老人顫巍巍扣好扣子,拄著一根木杈當拐杖,挪到門口來坐下……離開武侯村,去張家村,汽車在窄路上拐來拐去才到,到了不覺眼前一亮:一圈土基墻中間,一座小小的門樓里是兩扇原色木門,一枝枝開得正盛的紫紅三角梅從墻內探身出來,將大門頂連同墻頭都遮沒了。開門的是一對七十來歲的夫婦,笑著將我們迎進院子。院子很大,有大片菜地,還有大片花圃。知道我們的來意,夫婦倆讓我們在花圃邊的水泥地院子里坐了,這才將老人從屋里扶出來。老人頭頂一圈白發,坐在圈椅內,背后是一大蓬百日紅,他捧著學斌遞上的去年給他拍的照片,笑瞇瞇地端詳著,一口牙齒都還齊整……離開張家村,去復興村。這村子我小時候經常來的,因老姨太家在這兒,如今她過世多年了,我也很久沒到過這兒了,但對這村子仍然很熟悉。我們要去的人家,開著一間小賣部,經營者是一位七十多歲的男人,他讓我們從小賣部進到后院,哇,是一座更大的院子,至少得有一畝地吧?我們要拜訪的老人就在院子邊坐著,邊上也很多花。老人瘦削,穿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戴一頂鴨舌帽,渾身清爽整潔,說話輕言細語,不斷讓他兒子拿東西給我們吃……離開復興村,走不多遠,就到熱水塘村了,問了幾處,才找到要拜訪的老人,這家人多,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很是熱鬧。老人需撐著助步器行動,須發皆白,戴一頂咖啡色帽子,藏青外衣敞開著,露出里面大紅色的、帶盤扣的棉布衣服。老人坐屋角沙發,不怎么言語,仿佛在認真聽滿院兒女講他的故事……離開熱水塘,要走的路就遠了,穿過縣城,往南上山,到擺榔大黑石頭村。這家的院子沒那么大了,但房子很新。老人不在,是出門閑逛去了。至于去的哪兒,不知道,只能等。閑來無事,幫人家喂了牛很多草,牛快吃撐了,老人才回來。老人戴深咖啡色絨毛帽,穿著帶毛領的長衫,神情嚴峻地指給我們看他手上的槍傷。我們看他的各種獎勵證書,算了算,他這輩子在戰場上有可能殺了一百多個敵人……從老人家出來,天色向晚,迎面一座高山,山影沉沉,仿佛無路可走。等我們轉出大山,往縣城去,天黑下來了,幾顆星星浮現天邊,遠處壩子里的縣城明晃晃一片。

      這五位老人,都有著獨屬于自己的名字,依次是:段學成,隸屬93軍,參加河口戰斗、越南受降;王金學,隸屬71軍87師,參加松山戰役;段紹舜,隸屬60軍184師551團2營,參加收復騰沖之戰;趙文富,隸屬91軍高炮團,參加滇西反攻;蔣之清,做過民夫,也入伍參加過遠征軍,后又成為志愿軍。前四位都已97周歲,最后一位90周歲。

      10月,我去往緬甸曼德勒、眉繆等地。這異國的風景,不再是單純的風景了,我知道,八十年前,這些地方都和一場又一場慘烈的戰事緊密相關,至今還有一些經歷其事的老人滯留此地。導游繆繆就說起過一位,說他娶了當地的姑娘,如今已兒孫滿堂。時間倉促,我們沒來得及去看看他,只能遙祝老人幸福。

      2020年,因為疫情等原因,我沒能回老家。這年8月13日,得知老兵段紹舜去世了。同年11月12日,云南最后一位回國抗戰的南僑機工羅開瑚去世了。

      2021年,我仍沒回老家去看老兵們。

      2022年9月,中秋節前夕,我終于再次和學斌他們一起,去看看老兵們。此時,全縣只剩四位老兵了。三位1923年出生,一位1927年出生,都垂垂老矣,幾乎沒法交流了。段學成老人還活著。想起上次見到他時,他有些昏聵的樣子,不禁讓人感嘆他生命的頑強。王金學老人沒法像上次那樣到院子里跟我們聊天了,但他艱難地坐在屋門口的椅子上,捧著我們送上的花束,仍然笑得很開心。還有兩位老兵是我上次沒見過的。一位是深山里燈塔田村的楊永仁,1923年生,先后隸屬71軍88師262團和28師82團,參加過松山戰役,他常年臥床,我只能站在門口看他一眼;一位是大竹棚村的段學秀,1927年生,隸屬龍潞游擊隊后勤部隊,我蹲著跟他聊天,手和手握住時,他的手是那般干爽溫軟。

      今年呢?今年9月,怕是很難再回去了。即便能回去,又能見到幾位老兵?“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這是麥克阿瑟將軍被解職后發表的告別演說里的一句話。麥克阿瑟在說出這句話時,想到的是哪些人的面孔?當我看到這句話,心里立馬浮現出老家的遠征軍老兵來了——一天一天,他們確實是在不斷凋零,但他們真能“不死”嗎?

      這段歷史越來越遙遠了,很多細節越來越模糊了。但我們得明白,歷史不是只由課本上的那些大人物構成,更主要是這許多有血有肉的小人物,是他們,構筑起歷史進程的堅牢基石。時間在給了他們蒼老的面容、在不斷抹去他們各各不同的名字的同時,也給了他們一個共同的名字:遠征軍老兵。這是一種榮光,也是一種遺憾。我想,我們仍應竭力穿透時間的迷霧,去看到一個一個真實的人,去看到具體的犧牲,惟其如此,我們才不會忘記我們的民族遭受過的巨大苦難。

      2023年6月7日4:39:51

      補記:

      寫這篇短文期間,我開始騎自行車。過了一個月,從上海騎車出發,歷經三千六百公里,過抗戰公路二十四拐等,耗時三十三天,于八月十日抵達施甸。幾日后,和學斌聯系,想再去看看抗戰老兵們。想著,去年還剩四位,今年怎么著也得剩一兩位吧?不久學斌的妻子阿嬌打來電話,說,核實過了,老兵們都過世了。

      學斌自2012年開始去看老兵,阿嬌自2015年去看老兵,我2019年開始去看老兵,施甸的老兵們從最初的三十多位(最初有些不敢承認自己是抗戰老兵),到我去看時的十三位,到去年,四位,再到現在,都已歸去。

      2023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七十八年了。我和學斌、阿嬌,還有他們五歲的兒子大檸檬,去看抗戰老兵段學秀的遺孀。這天有朋友從隆陽區過來接我去做個講座,管不了了,且先去看看老人。天落雨。老人病了,不在家。再往中醫院。雨越來越大。病床是空的。老人在樓下吃飯。朋友開車到了醫院等著。時間很緊,來不及等老人吃完,穿過落雨的院子,到樓下看老人。老人還能喝雞湯,吃雞肉,真好。就這一眼,瞥見那段歷史的一個背影。

      到隆陽區,幾次在講座上提起抗戰。在這片土地上,那些永遠年輕的士兵流盡了最后一滴血,那些蒼老的靈魂,在熬過無數夜不能寐的日子后,吐盡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氣。青山脈脈,皆可埋骨,槍聲隱隱,一個時代已然悄無聲息地遠去。

      寫于2023年8月15日23: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