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讓美好在指尖綻放
      來源:人民日報 | 傅立勇  2023年09月04日09:08

      從貴州省織金縣城出發,約莫40分鐘車程,就來到云霧繚繞的珠藏鎮鏈子村。踏進臨街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展廳,漫步細覽,一幅題為《福》的蠟染刺繡作品吸引了大家的目光:蝙蝠花、蝴蝶花、小鳥花……造型稚拙,構圖飽滿,底色深藍,在細如發絲的線條、行云流水的畫面上,呈現出一種深邃悠遠的寧靜之美。

      “這需要借助電腦設計制作嗎?”贊嘆之余,我不禁向正在身邊講解的這幅作品的作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織金苗族蠟染”傳承人楊曉珍問了一句。

      楊曉珍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把我引到另一間房。在一幅荷綻鶴舞的蠟染背景前,擺著一套古銅色的桌椅,一看便知是她的工作臺。她不慌不忙坐下,拿出一張沒有任何底稿的白棉布,對折一番,用指甲劃出折痕,確定中心點及對稱線,再用銅制蠟刀蘸上黑色蜂蠟,開始起刀——從里及外、自上到下,隨著指尖上的犁鏵形蠟刀如芭蕾舞者的腳步一樣滑動,白布上便留下一道道流暢、纖細的“足跡”……

      “小時候,大家都喜歡叫我小鳩妹。”

      楊曉珍笑了笑說,她1971年出生,在家里排行老九。本來父母取的乳名叫小九妹,但哥哥姐姐們都說她機靈得像山林里的雉鳩,后來就叫她“小鳩妹”了。

      楊曉珍的娘家在織金縣金鳳街道的一個村寨,離鏈子村有二三十里。也許是與生俱來的天賦,楊曉珍7歲時就喜歡上了蠟染刺繡。外婆和母親是遠近聞名的“繡娘”,技藝了得,楊曉珍常常守在她們身邊,幫助燒蠟、染布。

      “因家里窮,根本沒有多余的白布供練習。等母親上山干活去了,我就悄悄把她的蠟刀翻出來,找了塊破舊的裙布,蹲在板凳邊學蠟畫,畫了洗、洗了畫,反復使用。有時待家人睡熟了,我偷偷從三哥書包里弄來紙筆,躲在灶房里,借著爐洞的亮光畫畫。”楊曉珍對這些舊事記得一清二楚。

      織金苗族蠟染源遠流長,有三大特征:線造型、精細化、滿構圖。圖紋多取材于自然界的動植物、民間故事、龍紋等,蘊含著民族的歷史以及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被稱為“穿在身上的史書”。這種蠟染畫蠟部位多,制作難度大,制作者需要將畫好圖紋的面料浸染定色,然后去蠟、漂洗、晾干,才可用來縫制衣服、裙子、背帶、枕巾、圍腰、門簾等物品,有的可套上彩色的平繡、鎖繡及馬尾繡,使蠟染工藝品更加立體、秀麗。

      蠟染再難,也難不住楊曉珍靈巧的雙手。8歲,楊曉珍把自己蠟染的一塊布遞到母親面前說,我想學蠟染刺繡,您教我好不好?母親開始不相信,待問清楚來龍去脈,高興得一把將她摟進懷里。11歲,楊曉珍對畫蠟、染色、刺繡以及采集植物顏料、熬靛泥等樣樣精通,能獨立設計制作自己的衣裙了。13歲,她就成了村子里最受歡迎的人,哪家姑娘要出嫁,都會請楊曉珍去幫忙做嫁妝。

      楊曉珍嫁到珠藏鎮鏈子村時,鄰里的長輩看到她的手藝都贊不絕口:那一套套嫁妝,就像錦雞的羽毛一樣亮堂堂的,全寨子沒見過哪家的媳婦有這種手藝!

      當時,她的公公與外地人合伙在村里辦了一家小煤礦,家境還算不錯。但命運卻與楊曉珍開了一個玩笑:結婚那天,合伙人趁大家忙于婚慶毫無防備,把礦上值錢的東西全拖走了……不僅財物追不回來,家里反倒欠銀行貸款10萬元。后來,丈夫在村里辦學校,為買材料修教室又欠了一大筆賬。大兒子出生滿月那天,原打算請親友熱鬧熱鬧,可家里卻沒有錢……

      家鄉有句諺語:不愁無路,只怕不走。有一天,楊曉珍只喝了一碗玉米粥,半夜肚子餓得咕咕叫,眼睜睜熬到天亮。她暗想,我為啥不試著做點蠟染去賣呢?

      她把包里僅有的20元錢拿出來,買了一丈白布,閉門畫了三天,制成了一套衣服的蠟染面料,掛在肩上到珠藏鎮趕集,一入場就被人看中。她要價120元,對方二話沒說就數票子。“除去20元的布料錢,凈賺100元,買了100多斤米。”回首過往,楊曉珍的眼里噙著淚水。

      接下來的三年,楊曉珍憑借著自己的好手藝,讓家里的日子有了改觀。

      又是一個趕集日,一位從貴陽來采風的老師,被楊曉珍肩上精美的蠟染面料所吸引,問賣多少錢一套,楊曉珍答120元。老師嘆了一口氣說:“這么便宜!我建議你去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凱里市,那里經常有人收購這些東西。這么精美的蠟染到了那里,價格要翻好幾倍。”這位老師臨走時還留了電話號碼,說他在凱里那邊有朋友,想去的時候可以找他幫忙。可惜,楊曉珍后來不小心把這電話號碼弄丟了。

      至今在楊曉珍的心底,那位只有一面之交的老師,是改變她人生命運的“大恩人”。楊曉珍感嘆道:“快30年了,只記得他也姓楊,要是哪天有機會碰到的話,我們全家一定要好好敬上幾杯酒。”

      楊曉珍自小就沒出過遠門,哪敢只身前往數百公里之外的凱里呢?有一天她到鎮上趕集,在一家商鋪的電視里,看到凱里一個景區紅紅火火的場景:木樓錯落,花草葳蕤,商品琳瑯,游人如織……她為此興奮不已,回家就對丈夫楊德勛說:“你帶我去凱里看看吧。”楊德勛經不起楊曉珍軟磨硬纏,終于答應帶她出去見見世面。

      夫妻倆扛上一包蠟染刺繡服裝及工藝品,天剛麻麻亮就出發。先走到安順乘客車,經貴陽再去凱里,下午5點鐘才趕到凱里車站。夫妻倆帶的東西剛一擺出來,顧客們就像發現寶藏似的圍了上來,只一頓飯工夫,背包里的東西一售而空。這一天,一共收入4600元。

      “20多年前,哪里出個‘萬元戶’就是新聞。一下子賺這么多錢,做夢都不敢想。人生地不熟的,只敢在車站旁邊找個旅館住下,把錢放在枕頭角,一晚上都沒合一下眼……”說到這里,楊曉珍和丈夫不禁笑出聲來。

      第二次去凱里,是在三個月之后。這次楊曉珍膽子大多了,到站后還有一位遠親幫忙帶路。“在凱里的路邊攤,一個黃頭發的外國人看上了我的一副背帶,要給我1000元錢,我覺得太多了,還給他900元,他連連搖頭。由于語言不通,沒法交流,最后我決定只收200元,于是伸出兩個指頭,沒想到那外國人又加了200元。后來,還是旁邊一位懂英語的大學生幫忙解了圍。”楊曉珍話里透著純樸、坦誠。

      兩次“出山”,讓楊曉珍看到老祖宗傳承下來的蠟染刺繡的巨大價值。她和丈夫商量,決定在凱里住下來,一邊從織金收集老鄉們制作的成品,幫他們打開銷路,一邊就地制作蠟染刺繡手工藝品銷售。

      有一次,楊曉珍受邀到博物館現場演示,30多位外國友人看得如癡如醉。展示結束后,她隨身帶去的一背包蠟染刺繡手工藝品當場就賣完了。

      在凱里,楊曉珍讓丈夫教她讀書看報,慢慢地,能看懂的東西多了,與人交流方便了,心里的想法也就越來越多了。看到來自貴州其他地方的蠟染刺繡圖案非常精美,她就想,能不能融進自己的蠟畫里呢?看著街上的姑娘喜歡穿絲綢、羊絨面料的衣裙,她就想,能不能用絲綢、羊絨當蠟染面料呢?

      數年間,楊曉珍的蠟染刺繡技藝不斷精進、作品別具一格,逐漸在各種省級、國家級比賽中獲獎。她還多次走進高校傳授技藝,應邀到國外演示講學……

      在外奔波多年,有過拼搏的艱辛,有過收獲的喜悅,但始終有一種莫名的惆悵縈繞在楊曉珍心頭。一想到老家還不富裕,楊曉珍的心頭就像針扎一樣疼。

      2016年,在家鄉的脫貧攻堅戰全面打響之際,楊曉珍和丈夫賣掉凱里的房子,毅然回鄉“二次創業”。在當地黨委政府的支持下,他們開了一家蠟染工作室,隨后自籌資金180萬元,成立了一家蠟染文化公司。

      她的公司在當地成了“扶貧車間”“蠟染刺繡藝術傳習所”,公司穩定吸納就業100余人,人均月收入3500元,輻射帶動當地400多人就業,年生產蠟染刺繡服裝、工藝品3000余件,遠銷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及國外市場。

      跟著楊曉珍走進三樓的工坊,但見50多位繡娘正在忙碌著,有二十來歲的女青年,也有年逾七旬的老人,有的在畫蠟畫,有的在做刺繡。楊曉珍一邊察看,強調“慢工出細活”;一邊提醒“身體是本錢”,注意“工間休”。

      借著繡娘們休息的空當,問了一下她們的感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來——

      “過去在外面打工,每年春節返鄉過年,孩子都要抱著我痛哭,不讓再出遠門。現在真好,曉珍回來了,帶著我們在家門口掙錢,老人孩子可開心啦。”

      “訂單多的時候,我加班加點三天就可做好一套衣裙,每月收入1萬多元。”

      “跟著曉珍嬸嬸干了一年,我把讀大專的助學貸款全還上了。”

      在后院壩子中間,擺著一口一米高的陶質染缸。三位遠道而來“拜師”的大學生站在染缸旁,手里抱著待染的綢布,正在聽楊曉珍傳授“秘訣”:把布料放入缸中浸泡20分鐘,取出晾曬5—10分鐘,讓其氧化定色,再根據色調要求重復前面的工序。一般來說,淺藍染2—3遍,中藍染3—5遍,深藍至少染7遍……

      楊曉珍一再說:“我們的蠟染刺繡文化,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現在30歲以下的年輕人基本不會這門手藝了,如果不傳承,不守住它們,我擔心會失傳。”這些年,凡是各級各方需要楊曉珍“露一手”的時候,她都有求必應,還免費培訓1萬余人次,其中從北京、上海、江西、廣西等地慕名而來的大學生就有上千人。她說:“這些大學生有文化,頭腦活,能創新,只要愿意跟我學,我都會毫不保留,不收一分錢。”

      俗話說,成熟的高粱總是低著頭。面對“畢節市鄉土人才扶貧帶富先鋒”“貴州省三八紅旗手”“全國三八紅旗手”等榮譽稱號,楊曉珍十分謙虛,連連說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大兒子從中南大學畢業后在四川某國企就業,楊曉珍前幾年動員他辭職回鄉,幫助自己創建織金苗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數據庫;小兒子從江西服裝學院畢業后,正協助楊曉珍創新設計時尚產品。這天,恰巧兩個兒子都外出辦事,楊曉珍翻出母子仨挽在一起的合影,不無自豪地說:“你看,他們多像我的兩只翅膀啊!”

      臨別,我在一幅真絲的蠟染壁掛前駐足良久:滿目蓊郁的崇山峻嶺之間,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溪,采露集雨,噴珠吐玉,潺湲不息地流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