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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李舫:回家(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 | 李舫  2023年09月05日08:50

      李舫,出生于吉林省長春市。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文藝學博士。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輯,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有作品、評論數百萬字,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十月》《鐘山》等報刊。代表作有《春秋時代的春與秋》《在火中生蓮》《沉淪的圣殿》《飄泊中的永恒》《千古斯文道場》等。編、譯、著作四十余部,其中著作有《大春秋》《魔鬼的契約》《在響雷中炸響》《紙上乾坤》《自在心靈》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獎散文獎等。曾擔任中國電影華表獎、中國電視金鷹獎、魯迅文學獎、中國兒童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豐子愷華語散文獎等獎項評委。擔任中國文學“絲綢之路”大型名家精品文庫主編、紀念改革開放四十年特輯《見證》主編、新世紀散文精品文庫“觀天下”主編。

      這是一個關于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回家”的故事。

      十九萬七千六百五十三——

      讓我們記住這個數字。

      七十三年前,中國人民志愿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二百九十余萬名將士先后開赴抗美援朝戰場,他們辭別親人:“待我回家”,享受和平。然而,歷時兩年零九個月的戰爭,他們中一些人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在這場戰爭中,十九萬七千六百五十三人失去了生命。他們叮囑戰友:“代我回家”,看看新中國的和平歲月、萬里江山。

      今天,戰場的硝煙已然散去。但是,那些在戰火中消逝的身影,早已凝結為令人難忘的血色記憶,凝聚成中華民族的不朽傳奇。

      七十三年過去了,戰友沒有忘記他們,人民沒有忘記他們,祖國沒有忘記他們。截至二〇二二年,九年來,中國共迎回九百一十三位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和九千二百零四件烈士遺物。

      從“待我回家”,到“代我回家”,再到“帶我回家”,這是一條兌現諾言的崎嶇之路,也是一條披荊斬棘的希望之路。

      “待我回家”,是他們出征時的殷殷期盼。

      “代我回家”,是他們犧牲時的無盡遺憾。

      “帶我回家”,是祖國和人民的至高承諾。

      讓生者有那永恒的愛,讓逝者有那不朽的名。

      魂兮歸來,維莫永傷!

      一座四孔殘橋矗立在夏日的鴨綠江中,殘破不堪。

      橋從西岸起勢,匍匐而上,一路向東延伸,到了河中心戛然而止。橋身已被炸斷,一半懸在河面上,另一半沉寂在河水里。斷裂的殘面像是巨人折斷的手臂,無力地裸露著巨大的傷口。鋼筋從水泥里掙扎出來,散向四周。

      橋墩佇立著,鋼梁上彈孔累累,訴說著崢嶸往事。

      這是鴨綠江上無數座被炸斷的大橋之一。

      溯江而上,木橋、石橋、鐵橋、鋼筋混凝土橋、浮橋、圬工橋……各式各樣的橋無不這般,在河流上留下半截殘存的軀體。

      夏日炎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河水清澈見底,自東北向西南汩汩流淌。這條河自長白山南麓發源,據說因上游有鴨江和綠江兩條支流匯入,故合而為一,并稱為“鴨綠江”。

      這里是丹東,曾經叫作安東。

      丹東,與朝鮮的新義州隔江相望。中國與朝鮮有著一千四百多公里長的邊境線,丹東是距離朝鮮最近的中國陸地。

      一九五〇年十月十九日,中國人民志愿軍戰士肩負著祖國和人民的重托,從這里出發,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志愿軍將士過江的橋,已被炮火損毀。而今,那些殘破的橋是鴨綠江上一道道抹不掉的歷史痕印,召喚著我們今天的觸摸與尋找。

      壬寅年夏日里最熱的一天,我來到這里。

      這個炎熱夏日的最后一縷斜陽,穿越云翳和樹梢,穿越山梁和曠野,穿越樓宇和街市,呼嘯而來,打在我的臉上,也打在我的心上。

      佇立橋邊,我遙想著當年的場景。年輕的志愿軍戰士就是從我今天站立的這塊土地出發,向著蒼茫的夜色行進。沒有歌聲,沒有鮮花,一切都在暗夜中進行。他們不知道前面迎接他們的是什么——或許是生存,或許是毀滅;或許是威震疆場,或許是埋骨異邦。但是,志愿軍將士勇往直前,毫不退縮,心里只有一條信念:保和平、衛祖國、保家鄉!

      我想象著當年的場景,默默地向當年的英雄致敬——他們出發的時候,大多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稚嫩的臉龐上純真未泯,卻早已寫滿了堅忍與堅定。是什么讓他們無懼黑暗、毫不退縮?是什么讓他們心懷夢想、勇往直前?

      站在殘橋邊,仿佛站在時間的門檻上,我望見了兩個字——永生。

      晚霞,拖著萬道金光,將眼前的一切收藏進她溫暖的懷中。所有的故事都已終結,所有的臉孔都已凝固,所有的往事都已流逝,萬物在這里展露過它們應有的容顏,然后,被歷史的書頁重重覆蓋。

      朝鮮是亞洲大陸東北部伸向太平洋的一個半島。以“三八線”為界,朝鮮半島被一分為二,分割成南方和北方兩個不同社會制度的國家,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蘇軍隊分別占領朝鮮半島南北地區的結果。

      從一九四九年一月至一九五〇年六月,朝韓在“三八線”附近共發生兩千多起糾紛。武裝沖突不斷升級,終于,爆發了大規模的沖突。

      朝鮮戰場形勢的突變,也使中國大陸的安全面臨嚴重威脅。彼時,新中國剛剛成立不到一年,全國規模的戰爭已經結束。新中國所繼承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生產萎縮、交通梗阻、民生困苦、失業眾多。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有沒有能力制止惡性的通貨膨脹和物價上漲,把經濟形勢穩定下來,把生產恢復起來,使自己在經濟上,進而在政治上站穩腳跟,這是一個非常嚴峻的考驗。

      一九五〇年六月在北京召開的中國共產黨七屆三中全會,分析了國際國內形勢,毛澤東在會上作了題為《不要四面出擊》的講話。他指出:要完成土地改革,同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國民黨反動派殘余作斗爭,我們面臨的敵人是夠大夠多的。會前毛澤東在給上海市委書記關于稅收和失業問題的一份電報中,提出了這樣的策略:“目前處在轉變的緊張時期,力爭使此種轉變進行得好一些,不應當破壞的事物,力爭不要破壞,或破壞得少一些,你們把握了這一點,就可以減少阻力,就有了主動權。”為保證國民經濟恢復,中央確定將已達到五百五十萬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復員一百五十萬人,參加經濟建設。中國人民正在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領導下,準備集中精力治理舊中國留下的爛攤子,爭取用三年左右時間恢復國民經濟。

      然而,“三八線”附近的武裝沖突很快就將一場戰爭擺在了中國和中國人民面前。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拂曉,朝鮮半島南北雙方在如何實現統一和統一于誰的問題上的長期斗爭,終于演變為一場大規模戰爭,朝鮮內戰全面爆發。

      美國不顧中國政府多次警告,派出海軍第七艦隊侵入臺灣海峽,空軍第十三航空隊進駐臺灣,試圖阻止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臺灣。更有甚者,杜魯門政府從其稱霸全球和在全球遏制共產主義的戰略需要出發,派出部隊,悍然進行武裝干涉;與此同時,操縱聯合國安理會,糾集起所謂的“聯合國軍”發動對朝鮮的全面戰爭。“聯合國軍”以美國軍隊為主,由英國、法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十六個國家和地區部隊組成,由美國任命其駐遠東軍總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為“聯合國軍”總司令。

      “聯合國軍”越過“三八線”,直逼中朝邊境的鴨綠江和圖們江,出動飛機轟炸我國東北邊境城市和鄉村,把戰火燒到了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土之上。朝鮮戰爭迅速由內戰演變為侵略與反侵略的國際性局部戰爭。

      為應對時局,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不得不對原來的部署進行調整。七月,抽調原部署在中原地區作為國防機動部隊的第十三兵團(轄三個軍,即第三十八軍、第三十九軍、第四十軍)和已集體轉業在齊齊哈爾地區從事農業生產的第四十二軍及三個炮兵師等部隊共二十五萬余人組成東北邊防軍,集結在東北南部地區集中整訓,以保衛東北邊防和準備必要時支援朝鮮人民反抗侵略作戰。八月中旬以后,朝鮮戰爭在洛東江一線形成僵局。八月下旬,中央軍委指定華東第九兵團和西北第十九兵團(各轄三個軍)為東北邊防軍第二線部隊,置于關內機動地區。

      八月二十七日,美國空軍九架飛機侵入中國邊境輯安(今集安)、臨江、安東(今丹東)等地上空,掃射車站、機場等建筑物,炸死炸傷中國居民二十四人。政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部長周恩來以外交部部長名義,就美國空軍侵入中國東北邊境致電美國政府,提出嚴重抗議。同日,致電聯合國提出控訴,并要求予以制裁。

      九月三十日,周恩來代表中國政府向美國發出嚴正聲明:“中國人民熱愛和平,但是為了保衛和平,從不也永不害怕反抗侵略戰爭。中國人民決不能容忍外國的侵略,也不能聽任帝國主義者對自己的鄰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之后周恩來再次警告美國,如美軍越過“三八線”,“我們不能坐視不顧,我們要管”。

      美國顯然低估了站起來的中國人民的決心和力量,對中國政府的多次警告置若罔聞。九月十五日,美軍在仁川登陸。十月一日,韓國軍隊越過“三八線”,十月七日,美軍也越過“三八線”,迅速向朝中邊境推進,準備占領全朝鮮。

      危急關頭,朝鮮黨和政府請求中國出兵,援助朝鮮。

      百廢待興的新中國,敢不敢、能不能迎戰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主義國家美國?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問題。

      當時中國的情況是:經濟恢復剛剛開始,長期戰爭的創傷尚待養息,財政狀況還很困難,人民政權還沒有完全鞏固。出兵參戰能不能打贏?會不會危及新中國的經濟建設?局部戰爭會不會引發大規模的世界戰爭?

      面對緊急局勢,毛澤東主席多次主持召開中央書記處和政治局會議,全面深入地分析形勢,充分研究出兵參戰問題。毛澤東說,我們可以提出幾十條、幾百條,甚至幾千條困難,但是對于美帝國主義的侵略,不能不給以回擊。“我們不出兵,讓敵人壓至鴨綠江邊,國內國際反動氣焰增高,則對各方都不利。首先是對東北不利,整個東北邊防軍將被吸引住,南滿電力將被控制”,我們應該采取積極政策,“對中國、對朝鮮、對東方、對世界都極為有利”。總之,“應當參戰,必須參戰。參戰利益極大,不參戰損害極大”。

      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充分討論、權衡利弊之后,一致認為中國應當參戰,必須參戰。

      中國各民主黨派隨即發表聯合宣言,支持這一正義的行動:“世界上愛好和平的人民如果想要得到和平,就必須用積極行動來抵抗暴行,制止侵略。只有抵抗,才有可能使帝國主義者獲得教訓,才有可能按照人民的意志公正地解決朝鮮及其他地區的獨立和解放的問題。”

      一個歷史性的戰略決策誕生了——

      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十月八日,毛澤東以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名義發布組成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命令:

      (一)為了援助朝鮮人民解放戰爭,反對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們的進攻,借以保衛朝鮮人民、中國人民及東方各國人民的利益,著將東北邊防軍改為中國人民志愿軍,迅即向朝鮮境內出動,協同朝鮮同志向侵略者作戰并爭取光榮的勝利。

      (二)中國人民志愿軍轄十三兵團及所屬之三十八軍、三十九軍、四十軍、四十二軍,及邊防炮兵司令部與所屬之炮兵一師、二師、八師。上述各部須立即準備完畢,待令出動。

      (三)任命彭德懷同志為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

      ……

      十月十五日,中國人民志愿軍各部隊全部移至安東、輯安一線,按劃分的渡口對橋梁和道路等進行勘察,做好渡江的一切準備。

      志愿軍集結待命,對祖國人民莊嚴宣誓:

      我們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為了反對美帝國主義的殘暴侵略,援助朝鮮兄弟民族的解放斗爭,保衛中國人民、朝鮮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利益;我們志愿開赴朝鮮戰場,與朝鮮人民軍并肩作戰,為消滅共同的敵人,爭取共同的勝利而奮斗!為了完成這一光榮偉大的戰斗任務,我們誓以英勇頑強的戰斗意志,堅決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上級指到哪里,打到哪里。決不畏懼,決不動搖,發揚刻苦耐勞、堅忍精神,克服一切艱苦困難,發揚革命的英雄主義,在戰斗中創建奇功。我們要尊重朝鮮人民領袖金日成將軍的領導,學習朝鮮人民軍英勇善戰的戰斗作風。尊重朝鮮人民的風俗習慣,愛護朝鮮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和朝鮮人民、朝鮮軍隊團結一致,將美帝國主義的侵略軍隊全部干凈徹底消滅。

      與朝鮮一江之隔的東北,不僅是志愿軍的出征地,它的政治經濟狀況也決定了東北必然要擔負起抗美援朝戰爭總后方基地的重任。東北是全國最先解放的地區,由于率先完成了剿匪和土地改革,各級人民政權建立得也比較完善,經濟恢復工作又在中央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進展迅速,所以東北又是全國最先轉入計劃經濟建設的地區,與全國其他地區相比,擁有最為雄厚的經濟實力。周恩來曾致信東北軍區指出:

      對于東北全部支援部隊工作,我們已想見其繁重,只要東北提出要求,我們愿全力以赴,幫助你們解決困難。凡為東北已決定者,我們定做你們后盾,支持你們貫徹下去。有些事情職權屬于中央,但你們仍可便宜行事,只要通知一聲,當由中央追認。凡能統一于東北者,我們無不贊成統一于東北。

      一時間,東北在中國經濟、政治、軍事、社會格局中的地位舉足輕重,與此同時,也為新中國各項事業作出了重要貢獻。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怎能忘記啊!七十三年前,由中華優秀兒女組成的中國人民志愿軍,肩負著人民的重托、民族的期望,高舉保衛和平、反抗侵略的正義旗幟,跨過了鴨綠江,由此產生了許許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十八歲的志愿軍四十軍戰士李相玉與韓國先頭部隊在朝鮮的崇山峻嶺中不期而遇。

      這一天,志愿軍在西線兩水洞、云山和東線黃草嶺與韓國軍隊展開激戰,揭開了抗美援朝戰爭的序幕。

      “在溫井與兩水洞之間的公路上,我們四十軍一一八師采取攔頭、截尾、折腰的做法,只用一個小時就把南朝鮮軍隊一個營消滅了。”李相玉回憶。

      十月二十五日,后來被確定為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紀念日。人民軍隊從勝利走向勝利的征途上,又立起了一個閃光的坐標。

      十一月一日,號稱“開國元勛師”的美軍騎兵第一師,在朝鮮北部重要的交通樞紐云山鎮集結,準備由此向北繼續進攻。

      傲慢的美軍沒有想到中國會出兵參戰。志愿軍三十九軍在炮火掩護下,向云山發起進攻。志愿軍戰士攻入城內,發現對手竟是美軍王牌師。官兵們血脈僨張,斗志更加昂揚:“打的就是你這個王牌師!”

      志愿軍取得了同美軍在朝鮮戰場首次較量的勝利。美騎兵第一師遭受重創,第八團大部被殲。

      第一次戰役,志愿軍殲敵一萬五千余人,將“聯合國軍”打退到清川江以南,用勝利初步穩定了朝鮮戰局,站穩了腳跟。

      然而,生死較量才剛剛開始。

      十一月二十一日,美第七師推進到鴨綠江邊的惠山鎮。二十四日,“聯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乘飛機到鴨綠江上空巡視一圈,向全世界宣布總攻勢開始,并說:“我希望我的話可以兌現,就是孩子們可以回家過圣誕節。”

      就在麥克阿瑟口出狂言的第二天,志愿軍全線發起戰役反擊。

      松骨峰,一個曾讓億萬中華兒女熱血沸騰的地名。十一月三十日拂曉,志愿軍三十八軍一一二師三三五團為追擊南逃美軍,一路穿插到這里。美軍數十門火炮和十余輛坦克集中射擊,并投下大量凝固汽油彈,陣地上一片火海。志愿軍戰士帶著滿身火焰撲向敵人,展開殊死搏斗。

      慘烈的松骨峰戰斗被魏巍寫入《誰是最可愛的人》一文中。從此,“最可愛的人”成為志愿軍將士的光榮稱號。

      志愿軍的勝利是拼出來的!

      魏巍悲慟地寫道:“烈士們的尸體,保留著各種各樣的姿勢,有抱住敵人腰的,有抱住敵人頭的,有掐住敵人脖子把敵人摁倒在地上的,和敵人倒在一起,燒在一起。還有一個戰士,他手里還緊握著一個手榴彈,彈體上沾滿腦漿;和他死在一起的美國鬼子,腦漿迸裂,涂了一地。另有一個戰士,嘴里還銜著敵人的半塊耳朵。在掩埋烈士們遺體的時候,由于他們兩手扣著,把敵人抱得那樣緊,分都分不開,以致把有些人的手指都掰斷了。”假若有一天,我們要為他們立紀念碑,正如魏巍所說,“讓我把帶火撲敵和用刺刀跟敵人拼死在一起的烈士們的名字記下吧”!

      長津湖,一個令美軍膽戰心驚的地方。擔負東線作戰任務的志愿軍第九兵團,在這里與美軍第十軍展開了激戰。

      大雪紛飛,寒風徹骨,氣溫驟降至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緊急入朝的第九兵團官兵衣著單薄,缺糧少彈。他們向裝備著最現代化武器、戰斗力強大的美軍陸戰第一師和步兵第七師發起猛攻。

      “我們的勝利是拼出來的!”九十一歲的志愿軍老兵常宗信,當年是二十七軍七十九師司令部參謀,不知多少次在夢里回到七十年前浴血拼殺的長津湖戰場,“太冷了,實在是太冷了。被凍死的戰友太多了,我的耳朵、鼻腔都被凍壞了,至今還有后遺癥。”就是在這次戰役中,常宗信所在的二十七軍創造了令世人震驚的戰果——全殲美軍“北極熊團”。

      九十六歲的老軍醫于芝林,也曾親歷抗美援朝長津湖戰役。提到長津湖戰役,于芝林哽咽了:“當時零下四十攝氏度,手捏著鐵,皮膚沾上去了,再拿下來,就要掉一塊皮。我們把被單白色的一面反過來披著,利于隱蔽,臥在雪山中,忍饑挨餓不能動。”當年二十四歲的于芝林作為師醫院院長,和戰友夜以繼日救治傷員。“戰斗結束那天,醫院一天就收到了兩千八百個傷員,手指、腳指頭被凍掉的,截肢的,太多了。這些戰士大都是二十多歲,小的只有十六七歲。”

      戰后打掃戰場時,有人發現烈士宋阿毛留下的一張紙片,上面寫著:“我愛親人和祖國,更愛我的榮譽,我是一名光榮的志愿軍戰士。冰雪啊,我決不屈服于你,哪怕是凍死,我也要高傲的(地)聳立在我的陣地上!”

      在志愿軍的猛烈進攻下,美軍遭遇了“陸軍史上最大的敗績”,向“三八線”以南全線撤退。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七日至十二月二十四日展開的第二次戰役,志愿軍粉碎了“聯合國軍”占領全朝鮮的企圖,徹底扭轉了朝鮮戰局。

      一九五一年上半年,志愿軍與“聯合國軍”在“三八線”南北地區連續進行了三次戰役,迫使美國當局調整朝鮮戰爭政策,謀求通過停戰談判結束戰爭。

      殘酷的戰斗中,志愿軍在每一塊陣地上與敵人展開反復爭奪,大量殺傷敵有生力量。天德山、馬良山、金城川……志愿軍的每一塊陣地,都成為美軍士兵的墳墓。

      從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到一九五一年六月十日,中國人民志愿軍連續發起五次大規模戰役,從根本上改變了朝鮮戰爭的形勢,把戰線穩定在“三八線”附近,迫使“聯合國軍”轉入戰略防御。

      從此之后,雙方轉入戰略對峙。

      從一九五一年七月十日開始,美國政府不得不同中朝方面在開城進行停戰談判。

      雙方談談打打,停戰談判斷斷續續進行了兩年之久。

      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點,《朝鮮停戰協定》在板門店簽署,中朝兩國取得了戰爭的最終勝利,這是中朝兩國第一次與以美國為首的國際霸權主義集團進行的軍事外交斗爭。

      二十七日二十一時四十五分,前沿陣地槍炮聲仍不絕于耳,探照燈使黑夜亮如白晝,戰爭氣氛依然濃烈。二十二時,槍炮聲戛然而止,從這一刻開始,停戰協定正式生效。

      從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到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后,朝鮮半島槍炮聲喧囂的戰場,一時間變得萬籟俱寂。中國人民志愿軍與朝鮮人民軍并肩作戰,打敗了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贏得了戰爭的勝利。

      在戰場上,美軍使用了除核武器之外的所有新式武器,仍然無法占到便宜。“聯合國軍”第三任總司令馬克·克拉克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我獲得了一個不值得羨慕的名聲:我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在沒有勝利的停戰協定上簽字的美國司令官……”美國前國防部部長馬歇爾在談到朝鮮戰爭時,也暗淡地說:“神話已經破滅了,美國原來并不是像人家所想象的那樣一個強國。”

      與克拉克的“失望和痛苦”相反,彭德懷則顯示出銳不可當的勇氣:“兩年多以來,朝中人民偉大的反抗美國侵略的戰爭,不斷取得了光輝的勝利。英勇的朝中人民部隊在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到一九五一年五月下旬期間,進行了五次攻勢作戰,把美國侵略軍從鴨綠江邊和圖們江邊趕回到‘三八線’以南,殲滅了敵軍十九萬余人,其中包括美軍八萬多人。自此以后,朝中部隊即轉而采取了積極防御的陣地戰,在橫貫朝鮮的二百五十公里戰線上構筑了銅墻鐵壁般的縱深的防御陣地,不僅把戰線在‘三八線’附近穩定下來,而且進行了多次勝利的反擊,使敵軍遭受了更為嚴重的損失。”彭德懷自豪地宣告:“西方侵略者幾百年來只要在東方一個海岸上架起幾尊大炮就可霸占一個國家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這場戰爭“雄辯地證明:一個覺醒了的、敢于為祖國光榮、獨立和安全而奮起戰斗的民族是不可戰勝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特別是中國革命勝利后起了深刻變化的亞洲歷史的前進車輪,是侵略勢力所絕對不能扭轉的。”

      一九五八年,朝鮮領導人在歡送中國人民志愿軍的盛大國宴上,充滿深情地說:“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朝鮮留下了我們人民永遠不能忘記的偉大功績……你們所建立的偉大功勛是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的榜樣。它將永遠記載在進步人類的史冊上。”

      朝鮮戰爭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形勢極為復雜、影響最為深遠的一場戰爭,這場戰爭發生在三千里朝鮮半島,有十八個國家的軍隊參戰,最終停戰在戰爭開始的地方——北緯三十八度線。

      抗美援朝戰爭的勝利,對于中朝人民保衛和平、反抗侵略的斗爭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對遠東及世界局勢具有巨大而深遠的意義。

      這是正義的勝利,這是和平的勝利,這是人民的勝利。

      太多難忘的故事,太多難忘的英雄。

      寫作志愿軍烈士遺骸回家的過程,無疑是重溫歷史的過程,抗美援朝戰場上那些戰火紛飛的場面時時在我眼前浮現。

      毛岸英——

      新婚不久的毛岸英主動請求入朝參戰,擔任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部俄語翻譯和機要秘書。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上午,美國空軍四架野馬式戰斗轟炸機突然飛臨位于朝鮮平安北道大榆洞的志愿軍司令部上空,投下了幾十枚凝固汽油彈,在作戰室緊張工作的毛岸英不幸壯烈犧牲,年僅二十八歲。

      這是毛澤東一家為了中國革命和人類和平事業獻出生命的第六位親人。

      楊根思——

      二十軍連長楊根思在連續打退美軍陸戰第一師八次進攻后,最后時刻抱起炸藥包與敵同歸于盡。楊根思被追記特等功,他所在連隊被命名為“楊根思連”,至今仍保留在人民軍隊的序列中。

      邱少云——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一日夜晚,執行戰術反擊任務的志愿軍第四十四師精心謀劃了一場五百人的潛伏戰,邱少云正是這支潛伏部隊中的一員。

      守敵向我軍潛伏陣地打來幾排炮彈進行火力警戒時,一發燃燒彈在邱少云的身旁爆炸,濺上燃燒彈油液的邱少云身上著了火。此時只要邱少云就地打個滾,就能撲滅身上的火焰。

      邱少云沒有動,因為他明白,只要動一下,敵人就會發現潛伏的部隊,后果不堪設想。烈火燃燒了半個多小時,為了潛伏作戰的最后勝利,邱少云以人類罕見的意志力,突破了人體承受的痛苦極限,在烈火中一聲不吭,紋絲不動地死去。

      如今他留給世人的,只有那塊燒得僅剩巴掌大的軍衣殘片,它無聲地訴說著志愿軍戰士最堅韌的那場潛伏。朝鮮人民在三九一高地主峰的石壁上刻下一行字:“為整體、為勝利而自我犧牲的偉大戰士邱少云同志永垂不朽!”

      黃繼光——

      上甘嶺戰役中,戰斗英雄黃繼光舍身堵槍眼,為部隊反擊開辟勝利通道,被授予中國人民志愿軍特級英雄和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英雄稱號。

      黃繼光犧牲后,毛澤東主席把他的母親鄧芳芝請到中南海做客,親切地說:“黃媽媽你好哦!多虧你把黃繼光教育得好,教育他為人民服務。”

      羅盛教——

      一九五二年一月二日,朝鮮平安南道成川郡石田里,志愿軍戰士羅盛教三次潛入冰冷的水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救出朝鮮兒童崔瑩,自己卻獻出了寶貴的生命。那一年,他剛滿二十一歲。

      朝鮮人民在羅盛教犧牲的地方豎起了木牌,上面寫著:“生長在朝鮮土地上的人民,都應該永遠記著我們的友人羅盛教同志,學習他偉大的國際主義精神。”

      這是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致敬。

      還有,在松骨峰陣亡的王金傳、邢玉堂、王文英、熊官全、王金侯、趙錫杰、隋金山、丁振岱、張貴生、崔玉亮、李樹國,以及一位至今沒有留下姓名的戰士——我們的勝利是拼出來的!魏巍悲慟地寫道:“……這個連雖然傷亡很大,他們卻打死了三百多敵人,更重要的,他們使得我們部隊的主力趕上來,聚殲了敵人。”這是朝鮮戰場上最壯烈的一次戰斗——松骨峰戰斗,又叫書堂站戰斗。

      還有許許多多的無名烈士。

      一百零一歲的吳茂和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四日的一場戰斗。

      那天剛拂曉,監視哨報告,五架敵機正向公路橋襲來,身負重傷的觀測員向吳茂和喊道:“排長,我看不見了,快找人替我!”隨后,一下子倒在吳茂和的肩上。吳茂和顧不上悲傷,接過他手中的測遠機,指引炮手跟蹤射擊,一直打到敵機逃竄。

      戰斗勝利后,吳茂和把三位犧牲的戰友掩埋在附近的山坡上,掩面哭泣:“一片一片的墳頭,有名字的很少,很多都是無名烈士,他們都長眠在朝鮮。”無名英雄,四字重千鈞啊!

      讓我們的烈士們千載萬世永垂不朽吧!

      太多以身許國的忠誠,太多舍生忘死的犧牲。

      死鷹嶺——

      一個讓美軍膽寒的地方。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在長津湖戰役中,志愿軍第二十軍第五十九師第一七七團二營六連奉命攻擊柳潭里以南九公里的死鷹嶺,阻擊美軍陸戰一師南逃。零下四十攝氏度的極端嚴寒下,將士們堅守死鷹嶺高地,結果穿著單衣的一百二十五名官兵全部凍死在陣地上。

      冰天雪地中,志愿軍將士犧牲后仍然保持著戰斗姿勢,有的緊握手中鋼槍,有的做著掏手榴彈的動作,有的持槍俯臥戰壕,猶如一個個隨時準備躍起的冰雕。

      長津湖之戰,我軍成建制殲滅美軍“北極熊團”,徹底打破了美軍在圣誕節前占領朝鮮的計劃,扭轉了戰局。

      松骨峰——

      志愿軍讓這里成為美軍的夢魘。曾經在解放戰爭中榮獲“戰斗模范連”“搶渡長江突擊連”稱號的三十八軍三三五團三連,像一枚鋼釘死死地釘在松骨峰上。

      戰斗越來越白熱化,兩百人左右的三連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士兵。彈藥耗盡的三連官兵紛紛沖出彈坑,與蜂擁而來的美國兵拼起了刺刀。刺刀拼彎了,他們就用石塊、拳頭,甚至用牙齒肉搏。指導員楊少成的刺刀捅斷了,順手撿起一把工兵鍬與敵人廝殺。拼搏中,這位優秀指導員被六七個美國兵包圍。他拉響了最后一顆手榴彈,與敵同歸于盡。他留在松骨峰上的最后一句話是:“同志們,守住陣地!”

      就這樣,三連在滿山烈焰、遍地炮火中頑強阻擊八小時,殲敵三百多人,拼得僅剩七人也決不撤退。這種永不撤退的陣地意識,是志愿軍開赴戰場時,就與槍支彈藥一起武裝上身的堅定信念。

      上甘嶺——

      美軍的“傷心嶺”。激戰四十三個晝夜,敵人動用近兩百輛坦克和三個師六萬余人的兵力,向這塊三點七平方公里的高地發射炮彈一百九十多萬發、炸彈五千余枚。在志愿軍的頑強防御下,傷亡達到兩萬五千余人的敵人終于撐不住了。志愿軍展開決定性反擊,全部收復并穩固守護上甘嶺陣地,徹底粉碎敵人的進攻。

      戰后的上甘嶺,嶺上泥土平均被炸翻出三米,山頭被削低兩米,翻起了一米多厚的碎石,每抓起一把土就有十幾塊彈片。參戰部隊軍史中,留下了這樣的記載:“危急時刻拉響手雷、手榴彈、爆破筒、炸藥包與敵人同歸于盡,舍身炸敵地堡、堵敵槍眼等,成為普遍現象。”志愿軍創造了世界戰爭史上防御作戰的奇跡。在這片被志愿軍官兵鮮血染紅的高地,我們不僅戰勝了對手,也震撼了世界。

      年輕的志愿軍空軍搏擊長空,以“空中拼刺刀”的勇氣,給號稱王牌的美國空軍以沉重打擊,擊落擊傷敵機二百七十四架,創造了世界空戰史上的奇跡。

      志愿軍將士在后期堅守陣地的戰斗中,常常幾天喝不上水,嘴唇干裂出血,還有人因在坑道時間太長患上夜盲癥,但大家始終保持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在戰斗間隙講故事、演小戲,互相激勵斗志。大家想方設法布置自己的“陣地之家”,給自己的防炮洞起名叫“立功洞”“英雄洞”“抗美洞”“勝利洞”。

      就是這些年輕的志愿軍戰士,在這樣的條件下艱苦奮戰,把美軍打到了談判桌上。

      他們為什么如此舍命向前?因為他們明白,自己的背后就是偉大的祖國。

      讓我們永遠銘記這個數字——十九萬七千六百五十三。這個數字背后是那些在戰火中消逝的身影,那些有名和無名的英雄,那些在異國他鄉拋灑熱血的中華兒女。

      我們不能忘記,為了正義,為了和平,中國在這場戰爭中付出了巨大的犧牲。

      正是因為時刻不敢忘記,我們才能從歷史走向未來,從勝利走向勝利。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