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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振忠:桑榆暮景嘆時世
      來源:《讀書》 | 王振忠  2023年08月31日09:34

      最近二十多年,我一有空就跑去鄉下,實地走訪案頭文獻里提到的那些地方。在此過程中,也經常能聽到鄉間農民講述的各類故事。我發現,在有的僻遠山鄉,講故事的人雖然只是粗通文墨,但他們自有一套解讀中國歷史的話語。這些人可能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平素非常喜歡閱讀《封神演義》《西游記》《水滸傳》之類的故事。因此,完全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傳統小說之框架,加上對現代政治的一些理解,拼湊出清末以來歷史發展的基本脈絡。聽起來,雖然多是干寶搜神齊諧志怪,但似乎倒是頗為獨特的另類解讀。

      去年疫情期間閑來無事,偶然翻到一九二八年一位耄耋老人的自傳,頗感興味盎然。此一抄本分量不大,僅寥寥數頁,其中提及“予前清貢元黃世表,字子行,號慎庭,壽八十八歲,四代同堂,自號雙桃先生”。“貢元”也就是貢生,本指由府州縣學升入京師國子監的生員。

      關于黃世表的身份,自傳中有一段,談及其人對一生財產與開銷的自我總結,包括“租谷”“屋宇”“婚姻”等。在“租谷”部分,他寫道:“交我手五十擔,分家日二百擔,田置二千銀。”這應當是說其父交給黃世表的租谷有五十擔,可能后來因其經營有方,銖積寸累,及至兄弟分家時,租谷積有二百擔,并花了二千銀元購置田產。另外,在“屋宇”部分,黃世表指出:他在三十七歲和七十歲時,分別花了“八百銀”和“七百銀”蓋了房子。為父親建造墳塋時,所用墳石花了一百零(一百多元之意,下同),為自己造墳則大概花了九十零,安葬則需要五十零。而在“婚姻”條下,他詳細羅列了長兄娶妻,以及自己迎娶妻妾、兒子成親和女兒出嫁的費用,從三十元到一百五十余元不等。此外,桑柘影斜人多扶醉,鄉間還有各式各樣的寺廟及會、社,所以書中還列有“捐緣”一目,其一生的花銷大約在“二百余元”。除此之外的一些開支,如“爭訟一百零,完糧三百零,喪門七十零,飲酒六十零,送年數十元”。在傳統時代的農村,若套用《左傳》中的一句古語略作改易,則“村之大事,在祀與訟”——在一定的地域空間內共同生活,閭閻鵝鴨之爭在所難免,故而在日常生活中因細故興訟的事情屢見不鮮,相應的爭訟開支亦頗為可觀。另外,“飲酒”和“送年”兩項,應指平常及歲時的人情交際,皆注明“諒亦不知數”,說明這只是粗略的估計。自傳還提及,他在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和八十歲時分別都辦過壽筵,其中的八十大壽花了將近一百元。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書中對個人功名之獲得,有著明確的記載:“監捐,四十元;貢并旗干節,六十元。”由此可見,他的這個“貢元”是捐納而來的。納貢成功之后,通常便要在門前豎立旗桿壯其觀瞻,以夸耀于鄉里。對此,近人楊淡風在《永嘉風俗竹枝詞》中有所解釋:

      讀書只恨落孫山,納粟不捐從九銜。

      捐個監生真合算,跟亭要好著藍衫。

      從前揭自傳來看,“監捐”僅花四十元,只是略高于娶妾的一項開支,與嫁女之費用約略相當,所以楊氏才會說“捐個監生真合算”。這里的“合算”不僅是指價格,而且還在于它所帶來的現實榮耀。竹枝詞中的“跟亭”,也叫“跟香亭”,系指民間迎神賽會時的一項活動。“跟定香亭步不移,老爺此缺卻稀奇,輝煌頂帽車塵里,也算從龍扈駕時。”由于監生與秀才一樣可以身著藍衫,所以有資格在“跟香亭”時招搖過市,借以在鄉里彰顯自身的地位。也正因如此,黃世表才熱衷于捐資納監。不過,上揭竹枝詞中“讀書只恨落孫山”一句,也說明以便宜價格捐來的此類監生,其人文化水準通常比較有限,這也就是該冊抄本字跡蹩腳的原因所在。

      另據抄本封三的記錄:“余舍前有桃樹兩株,大而且茂,故自號雙桃先生。”此一自號顯然頗為俚俗。而在“雙桃先生”之下,還有“親筆記”三字。若將自號與書中歪歪扭扭的筆跡結合起來看,黃世表的文化程度明顯相當有限。不過,他說自己生不逢時:“哀吾生之不時,見天下之兩朝,遇寇四次,土匪有數次。自幼以至耄耋,無事不聞,無事不見。”此處的“見天下之兩朝”,當然是指他由晚清入民國。閱歷世變的黃世表縱筆直書,將一生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頗為生動、細致,這無疑是我們考察晚清民初地方社會的珍貴文獻。

      光緒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寧波人鄭傳笈出任浙江泰順教諭,他入境為官觀風問俗,撰有《泰順風土記》:“泰邑萬峰環繞,辟山為城。……城內分四隅,惟縣前、太平二街較繁盛。然列肆居者,資本巨者僅數百金,倉卒間欲籌現金,十且不得。……山溪險阻,茶、鐵外無物產。遠方商賈皆不至,惟昔日閩客之赴甌者,往來多取道下來。貧民既得以肩負食力,富者亦借轉運茶、鐵以起家。自輪船行后,閩商改趨海道,而近年洋茶、洋鐵盛行,泰地途遠費巨,無過問者,而民間之貧困益甚矣。”泰順一帶地僻貧瘠,除了茶、鐵之外,只有種竹造紙稍微有點利潤,但從總體上看,隨著晚清經濟格局之變化,特別是東南沿海輪船的開通,泰順社會的貧困程度愈益嚴重。

      黃世表生活在泰順一個叫上洪的地方。這個上洪村位于洪溪上游,因溪水而得名“上洪”。該村四圍青山疊翠,村中的絕大部分民居建筑都沿著洪溪兩岸興建,形成了依山傍水的格局。根據黃世表的講述,在一九二八年時,上洪“人有千余丁,家有二百余灶,屋有大小六十五座”,村落連阡,山水瀠回,應是東南低山丘陵地區一個中等規模的村落。

      抄本的前一部分為其人的生平“事跡”,兼“談治亂豐歉”,其中首先提及:

      余生于前清道光廿一年辛丑九月廿一日戌時。余少多疾病,五歲不行。至于十二三歲,日日牧牛,日出而去青山樂,日暮而歸家里游。十四歲甲寅,多奇異,天星有尾有須,地能動能響,摩天龍,歲荒歉,天下亂,地方搶劫,各處島[搗]亂,長毛洪秀全造反,楊秀清為軍師。又有林俊、劉永福等,大戩浙江杭州,攻三載,城內糧徹底食盡,室如懸缶[磬]。破城內,人民去一半,自斃者多。我十六歲,長毛到景寧,外磜馬行不過,未至泰順。十八歲,余本業農,躬耕田畝,茍全性命于亂世,非由于儒門,不幸運途乖舛,家門不利,有逆無順,憂患常臨……(方括號為本文作者所加,下同)

      田舍翁一生流水,光陰如梭。從中可見,黃世表生于一八四一年,從小是個放牛娃,棲止于蕞爾偏隅,朝夕饔飧。及至十四歲時(應是一八五四年前后),他說當年“長毛洪秀全造反”,一八五六年太平軍打到景寧,差一步就到了泰順。接著,他又說自己五十六歲時,“國朝皇太后(名慈禧),蒙古女,掌權勢足,無辜腰斬林則儒孫林旭,朝內亂而國危矣。國債倩如山。五十八歲,……國內外番,進入朝廷作亂,光緒皇逃去陜西,牌主金作二十余個,番子搶去,不能追回”。這些,顯然是在講述他所知聞的戊戌變法和庚子事變前后之“歷史”,其中充滿了“空嗟覆鼎誤前朝”的感喟,當然也夾雜著浮言入耳之失真。

      接著,黃世表又提及清末革命黨的活動:“孫文、黃興、犁[黎]元洪結義,革命黨欲奪朝廷。”與此同時,還提到清末的改革:“六十二歲,皇太后無權,光緒昏,聽朝臣,兵營截,考試停。”從自傳來看,黃世表六十二歲時,相當于清光緒二十八年(一九〇二)。再接著,他又概述了辛亥革命以及此后的軍閥混戰:

      七十一,辛亥年,革命黨,起義造反,八月廿八夜,結義反去,勢如破竹,宣統皇,奔歸滿州[洲]。七十二歲,壬子年,換民國元年。……朝廷孫文、袁世凱等,相議之誤,不立君,而設大總統,才能者輪,懦弱者無。未幾載,國內叛變,此獨立,彼獨立,天下亂紛紛,各處作島[搗]亂,大鬧中華,爭世界,民眾苦甚,萬物征稅,萬物高昂,貴之已極。谷廿斤大洋一元,斤米錢百二,斤鹽小洋一角……

      黃世表七十二歲時,正是一九一二年。此后的世局滄桑,讓一般民眾時感風來欲雨,頗多駭聽驚濤之惴惴——從民國肇建到袁世凱稱帝及其垮臺,再到北洋時期的天災時變亂離兵燹,百姓生活愈益困頓,這也是黃世表等基層民眾所切身體會到的。

      除了大歷史之外,生活在泰順鄉間的黃世表,對于當地的大事也有不少記錄:

      番藷:海南番子為糧,乾隆末到此;

      麥豆:嘉慶初到此;

      海布:咸豐初到此;

      謀[煤?]油:同治中到此;

      …………

      種牛痘:光緒初起,前并未有;

      洋火:同治初到此;

      時辰鐘:大英國造,咸豐初到此;

      家譜:程夫子設。

      上述首先提及泰順當地以番薯為主食,傳入的年代是在乾隆末年。對此,《泰順風土記》也指出:“邑中山九而田一,其田之歲可再獲者又十分之一。民食以蕃茹為大宗,谷不過雜十之三。其全以谷為食者,衙署及殷紳家耳。而地狹人稠,終苦不給。五六月間,青黃不接,鄉之人糶城米者填衢溢郭。邑又無米,惟賴官紳平糶以濟,故有終日奔走而不獲升斗者。米禁最嚴,不得出城境。即民間婚男嫁女,亦必舉行于秋收后。間有婚嫁于春夏間者,則不問而知為谷足翁矣。”前述的大事,有些應當是黃世表的父輩或祖父輩告訴他的,有的則是他自己親眼所見或親身所體會。例如,方鼎銳《溫州竹枝詞》有“種牛痘”:

      海疆天氣殊寒燠,赤子天花保護難。

      近設全嬰牛痘局,及人之幼萬人歡。

      詩注曰:“此間有善種牛痘之徐生,手法靈敏。予率府縣倡捐經費,設局施種,貧者不取一錢,歲活嬰孩七八百口。”方鼎銳為江蘇儀征人,同治年間曾任溫處道觀察,在溫州六年,撰有竹枝詞百首,刊于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因此,他提到的“牛痘局”,應是同治年間設于溫州城內的,傳到山區泰順的時間當然要晚一些,所以黃世表說種牛痘從光緒初年開始。

      在講述了地方大事之后,黃世表最終總結說:“凡外洋貨物、洋料等件,均系同治、光緒間到此。”在他看來,大清之禍萌肘腋國勢飄搖,與此息息相關:

      講大清亡國,是嘉慶間耶穌教、外洋烏煙進入中國,大清亡國自此危起。耶穌教納貢稅百萬,各省構造教堂,嘉慶貪財許之。道光忠臣林則儒,教堂害中國,折[拆]之,林則儒辦罪。天養則儒,降洪水,通一條河到外,坐般[船]二十人送去,教外國耕讀,以后外國尊圣人,每年納貢米廿四籮,伊子孫食。外國貨物,一件一件曼[慢]慢而進,源源而來,愈進愈危,大清所以亡國也。

      黃世表一生行游于田壟山澤之間,他并非老于窗下的博洽淹貫之儒,鄉居僻壤,聞見囿于一隅,其人所言,雖如野老田歌山夫樵唱,但也代表著一類根深蒂固的草根歷史認識。在他看來,外國貨物之侵銷,直接導致了大清的亡國。在這里,他提到了嘉慶年間各省建造教堂,“耶穌教納貢稅百萬”的說法顯然有誤。接著,他又將禁絕鴉片的林則徐(可能是因方音之訛,“徐”誤作“儒”),說成是因拆毀教堂而遭查辦。然后,似乎又是這位林則徐,借助天降洪水,挖開一條運河,直接將留美幼童送往外國,教那些茹毛飲血的洋鬼子學習耕讀,讓他們尊崇中國的仁義道德,并說從此以后,外國每年都要送來貢米二十四籮,讓這些幼童的后裔世代享用……此類言涉風影的閑言碎語,最為普羅大眾所喜聞。

      進入民國,當城頭頻繁變幻大王旗之際,在基層鄉間,土匪便多如牛毛。上洪一帶地處荒野僻壤,歷來“寇匪最多”。黃世表八十七歲時,正是一九二七年,在這一年,當地萑苻嘯聚,時肇禍釁。官匪時常是一家,這些人出沒無常,搶州奪縣殺黎庶。接著他還提及:“五月十二日,革命團長甘清池、周元請來,帶兵一千六百名,來上洪宿,米食廿四籮,豬食二只。下洪十二籮,豬一只。上洪十二籮,豬一只。”可見,當時官軍的剿匪行動,對于鄉民之騷擾亦極為嚴重。

      唐德剛出版有《晚清七十年》,這是當代歷史學家的名著。而在溫州當地,早在民國初年就已出現了陳懷的《清史要略》《中國近百年史要》等,其書從清朝崛興談起,縷述了王朝之隆盛、衰落及清室的最終滅亡。這些著作宏綱細目,靡不畢該,所述皆是專業學者眼中的近代歷史。而在事實上,在中國,幾乎每個人都是“歷史學家”,一千個人便有一千個人心目中的“歷史”。作為前清貢生,黃世表對于大清亡國后的亂局似有無限的感喟:

      孫文起義,換民國之壯,強壓外國,外國雖強,不能欺中國,誠可大幸!但民國未成功,人心不一,妖孽居多,天下仍作亂。蔣介石與張作林[霖]大爭世界,土匪不究,人眾更苦。大愿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多生圣賢,明主立位,忠臣邦國,仍遵周公之禮,孔子之訓,人心均服,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復轉唐虞之盛世,堯舜之天下,樂莫大焉!

      黃氏雖然自謙:“吾孤陋寡聞,學問淺薄,是是非非,不能全記也。”但其人在行文走筆之間,乞靈于先圣前賢,儼然是登臨四顧俯仰千秋——在他看來,只要天子圣明、滿朝忠臣,恢復周禮、孔教,便會令湖山增色草木蒙恩,在中國復興三代文明昌盛的黃金時代,一定是指日可待。到那時,億兆斯民將含哺鼓腹于堯天舜日之中……

      此外,他又寫有《民國無王》一則:“蓋天有日而民有王,天無日而萬物不能生,民無王而百姓不能安。不患貧,而患不安,是無君無臣,所以不安矣。……今無王,此生寇,彼生匪,朝朝可考,件件可稽也。革故鼎新之際,革命未成功之秋,尤立君,而安天下之民眾,一人定國國治,而后天下平矣。”身處共和時代,山外的世界早已是歐風東漸,新潮澎湃,但扃閉野塞、囿于聞見的黃世表仍在強烈呼喚獨裁君主的幽魂,希望自己仍如前清時代醵飲歌詠于深山僻塢,與周遭草木同沾雨露之深恩。在他看來,民初的亂局完全是由于“無王”的結果。

      讀書人時常會想象自己的憂國憂民振聾發聵,但在實際上,他們若真的跨出書齋,看到的現實卻往往是“酒醒人靜奈愁濃”——自以為是的疾聲力呼通常會被湮沒于眾聲喧嘩之中,流水高山,知音誰屬?清室既屋,雖然革去腦后的拖拖物,但在廣土眾民的心目中,此后之所以出現軍閥混戰,很大原因便是沒有了皇帝。就像《風波》中那位將辮子盤在頭頂的趙七爺常常嘆息的那樣:“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也正因如此,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類似的鬧劇在民國輪番展演。在很多時候,不少人都會堅信,為了扶大廈于將傾,解生民于倒懸,乾綱獨斷的強人威權不可或缺。于是乎,在波詭云譎的近代中國,一旦有人存心鼓噪,各類獨裁變種、軍閥怪胎仍然大有市場。在這方面,年登耄耋的黃世表遺留下的此份資料,雖如僻遠荒陬之閑藤野蔓,本無關赤縣神州的江山風景,但卻提供了蕓蕓眾生詮釋歷史的一個生動文本,或許在民眾思想史上也有其特別的學術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