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3年第9期|付秀瑩:花喜鵲(節(jié)選)
付秀瑩,女,1976年生,《中國作家》雜志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xiāng)》《野望》,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舊院》等。曾獲多種文學獎項。其中《陌上》榮獲施耐庵文學獎,入選《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2016)、《收獲》文學排行榜(2016);《他鄉(xiāng)》榮獲十月文學獎,榮登2019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入選《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2019);《野望》榮登202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揚子江文學評論長篇小說排行榜、第七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年度好書榜,入選“十四五”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guī)劃。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
責編稿簽
付秀瑩的小說既有濃郁煙火氣的現(xiàn)實感,又彌漫著詩意的抒情性,總能在行云流水的敘述中氤氳著如煙的思緒和水鄉(xiāng)的溫潤,以及散逸的靈動。在《花喜鵲》中,作者將目光轉向了小區(qū)的園丁老陳,他落落安寧的尋常日子被一條金項鏈攪得心神不寧,一邊是未來兒媳婦的期許,一邊是良心的天平。這條被遺落的金項鏈到底能不能要?花喜鵲沒有飛回來,但老陳的善良之心早已在等候。付秀瑩真誠地呈現(xiàn)了老陳一天的繁茂心事和內心風暴,持續(xù)地探尋其靈魂出口,以潤物細無聲的節(jié)奏映照出他的驚心動魄,并定格了生活中那些意外卻又重要的生命時刻。
—— 安 靜
進了四月,院子里的花事漸漸繁忙起來。玉蘭都開了,白玉蘭、紫玉蘭、黃玉蘭,一樹一樹的,燦爛極了。海棠還要晚幾天。院子里種的是日本晚櫻,紛紛落落一大片。迎春花這時候大多開始謝了。這種花開得最早,每年不到三月就星星點點,嬌黃耀眼。迎春么,是來給人間報信的。報什么信?春天的信呀。連翹就不一樣了。連翹這東西,跟迎春長得極像,乍一看,分不出是迎春還是連翹。都是金黃顏色,都是瑣瑣碎碎的花朵,親姊妹一般??扇羰亲屑毐嬲J,還是有分別的。迎春幾個瓣兒?連翹幾個瓣兒?每次見人們大驚小怪的,舉著手機拍啊拍,老陳心里就嘆一聲。連迎春和連翹都分不清,真是的。
老陳是這個小區(qū)的園丁,負責院子里這些個花花草草。他成天穿一套灰藍色工作服——就是那種叫作勞動布的,質地結實粗硬,已經(jīng)洗得發(fā)了白——笑呵呵的,騎著他那輛舊三輪車,車上放著他的工具,鐵锨啊,鋤頭啊,園藝剪刀啊,還有一些樹苗、種子、肥料,雜七雜八一堆。老陳在這個院子里工作,總也有十多年了吧。院子里的這些住戶,誰家?guī)卓谌?,在哪個單位上班,夫妻和睦不和睦,子女是不是有出息,他心里都有一本賬。老陳不愛說話,這也是他的好處。不像那些個愛扯閑話的人們,保潔大姐啊,保姆阿姨啊,鐘點工啊,保安啊,喜歡議論東家長西家短。因此上,院子里的人們都對老陳抱有很大的好感。誰家有了不穿的衣物,用不著的東西,吃不完的食品,都會送給老陳。老陳也不客套,大大方方拿上,道一聲謝,不卑不亢的,倒讓人們對他生出一種敬意來。
院子里新搬來一戶人家。是一家三口,夫婦兩個,一個兒子。男主人矮胖,已經(jīng)過早謝了頂,啤酒肚也有了,看上去總有四十大幾五十來歲吧。那女主人呢,高挑身材,白皙文靜,留著俏麗的短發(fā),顯得干凈利落。老陳心里暗暗為這女的委屈。老家芳村有句話,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果然不差。那兒子應該在上中學,成天穿一套藍白相間的校服,瘦瘦高高的,戴近視眼鏡,背一只大書包,也不理人,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那種又酷又孤獨的派頭。
因為住一樓,私心里,老陳跟這戶人家感情上好像更親近一些。這院子里的房子,一律是落地窗,臥室落地窗,客廳落地窗,還都不準裝防盜網(wǎng)。這也是物業(yè)的規(guī)定。物業(yè)的理由是,要保持小區(qū)外觀的美觀和統(tǒng)一。這規(guī)定看上去不近人情,可這也正是物業(yè)的底氣。人家治安好哇。這么多年,你聽說誰家出過事兒?安全、安靜、安逸、安心,這家物業(yè)中心進門的宣傳欄上,就是這么寫的。這戶人家樓后頭,是一大片綠地,種著很多植物,榆葉梅、紫葉李、紅花碧桃、木槿、柿子樹、山楂樹、劍蘭、白丁香、小葉女貞,總有十多種吧。前幾天,老陳把枯敗了一冬的劍蘭整理好,拿草繩捆住,又給桃樹和月季剪了枝。植物這東西,跟人一樣,你要對它們好,它們都是領情的。它們通情達理,知恩圖報,肯定會還給你一年的驚喜。什么時候該澆水,什么時候該施肥,什么時候該噴藥,什么時候該修枝整葉,老陳都清清楚楚,從沒有耽誤過。
這一天,老陳給院子里的植物們澆水,端著粗大的水管子,滋滋滋滋滋滋,大股大股白花花的水流沖向半空,落在花草樹木上,飛濺起一片片彩虹水霧,濕漉漉綠蒙蒙??諝饫锪魇幹迈r泥土的腥味,還有植物汁液帶著苦澀味的青氣,夾雜著濃濃淡淡的花香。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熨帖舒服。老陳沉浸在這熟悉流利的勞作中,心思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有人路過,說一句,澆水哇。他也不理會。不知道什么鳥,遠遠地叫一聲,又叫一聲。
一樓的窗子忽然打開了,正是那戶人家的女主人。見老陳抬頭看她,沖著老陳微微一笑,老陳愣了一下,“嗯”一聲,算是回答。女主人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彎的,一對小虎牙露出來,生動俏皮。老陳很后悔沒有好好答應一聲,哪怕隨便搭訕一句也好。沒上班?忙著呢?早?。窟@些年,老陳的那口家鄉(xiāng)話也改得差不多了,如果不仔細聽,一點破綻都聽不出來。那女主人把雪白的紗簾拉開,又把窗子再打開一些。晾衣竿晃悠悠搖下來,老陳看見,女主人在晾衣服。水管子里的水柱子唰啦啦噴出去,團團簇簇的小葉女貞被洗滌得新鮮生動,滾動著晶亮的水珠子。老陳把水管子小心挪動著,不讓水點子濺到她家陽臺上。陽臺上的實木花架子上,高高下下擺著一些植物。有的已經(jīng)開了花,有的還打著花骨朵,有一盆巨大的鳳尾竹,搖搖曳曳的,把碎碎的影子搖落在落地窗上。那女主人來來回回走來走去,看樣子,是從洗衣機里拿一件,晾一件,也不嫌麻煩,把每一件衣服都仔細抻平了褶皺,弄得平平展展,才把它晾在衣架上。趁著她走開,老陳偷眼看看那一竿子衣服,襯衣、裙子、絲巾、襪子,還有內衣、褲衩、奶罩,女人家的小零碎,就那么沒心沒肺在風里招搖著,真叫人難為情。那女主人費了好大工夫,才把衣服晾好。老陳低頭干活,沒有看見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窗子半開著,那些新洗的衣服五顏六色,在陽光下散發(fā)出好聞的香味,清新的,干凈的,瑣細的,是溫馨的家常的氣息,跟外頭這些花花草草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叫人心里覺得莫名的妥帖,有種年月安穩(wěn)的意思。老陳輕輕嘆口氣。
疫情以來,他總有大半年不回家了。這種陌生而又熟悉的家常氣息,叫老陳情不自禁有點悵然。這么多年了,老陳都是一個人在北京。媳婦呢,在老家。怎么辦?沒辦法。家里還有地呢,還有一攤子家務事,種地,管老人,伺候孫子,喂著一群雞,還捎帶著在鄰近打點零工,紅白喜事,人情往來,七事八事,都在媳婦那瘦瘦的肩頭上擔著。老陳呢,出來好多年,也習慣了。園丁這工作,說辛苦也辛苦,說清閑呢,也算清閑,看你怎么比。那些在工地上賣苦力的,那些蹲在街邊面前豎個牌子等零活兒的,那些沒日沒夜送快遞的送外賣的,哪個容易?老陳鄉(xiāng)下出身,人又勤快,閑不住。在家種地不辛苦?那才是真的辛苦。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兒,春耕夏種,秋收冬藏。老陳在外頭多年,什么苦沒吃過?老陳這個人,知足。這也是他的好處,知足常樂。人哪,就怕不知足。在老家,人們把知足叫作識局。老陳是個識局的人,知道好歹,懂進退。如今又鬧疫情,一鬧就是兩年多了,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兒,誰都不敢說。眼看著人們工作也難找,錢也難掙——光他知道的老鄉(xiāng)們,有多少回去的?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誰愿意回去?誰愿意放著大城市的錢不掙,跑回老家去閑著?每每想到這個,老陳就暗自慶幸,幸虧啊,幸虧。
空氣里浮動著淡淡的霧靄,飛塵、花粉、水汽、露水的濕氣,氤氳一片,叫人忍不住打個噴嚏。一只橘貓懶洋洋走過來,睡不醒的樣子。這院子里流浪貓多,說是流浪貓,其實日子過得挺滋潤,有住處,有吃喝,好像還有人管洗澡。一個個養(yǎng)得油光水滑,干干凈凈,沒有一點流浪貓的流浪氣質。神情呢,也是從容的,優(yōu)越的,甚至還有那么一點莫名其妙的傲慢。娘的,比我還恣。老陳把水管子朝著那貓?zhí)摶我幌?,那貓受了驚嚇,轉身就逃,還扭頭看他,眼神警惕。老陳高興起來。
一陣高跟鞋嘎噔嘎噔脆響,一樓那戶女主人打扮了,背著小包出來了。老陳低頭干活,他以為她會跟自己再打聲招呼,忙著呢,師傅。那么他就會說,出去啊,天氣不錯呀。他的聲音應該是沉穩(wěn)的、親切的,一個在這院子里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園丁,也算半個主人了吧——至少,也算個老熟人了。可是沒有。女主人低頭看著手機,高跟鞋嘎噔嘎噔從他身邊走過,聲音似乎格外清脆。老陳心頭忽然有點亂紛紛的,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他看了一眼那個苗條頎長的背影,米白碎花長裙子一飄一飄,翅膀似的,空氣里飄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果香,又像是花香。老陳端著水管子,對著那些花花草草胡亂掃射一番,花草們在水流的沖擊下一陣東倒西歪。窗簾打開著,明晃晃的落地窗上映照出老陳的影子,花草樹木的影子,影影綽綽的,可以看見客廳里的家具擺設,墻上是一幅很大的字畫,有一片陽光落在那玻璃面上,反射出碎碎的光斑,跳躍著,有一點正好落在陽臺欄桿上。欄桿上掛著一個空花盆,被什么碰歪斜了,老陳也是手賤,鬼使神差地,竟然費勁地穿過密密實實的冬青墻,過去把它扶正。一個不大的紫砂花盆,花盆里有殘存的泥土,干枯的葉子,看不出早先種的是什么植物。剛要轉身離開,忽然看見陽臺實木地板上,靠近欄桿的邊緣處,有個東西亮晶晶的耀眼。是一條金項鏈!老陳把那項鏈攥在手心里,左右看看無人,心里怦怦怦亂跳著。怨不得呢,一大早左眼皮就一直跳啊跳。芳村有句話,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果然。
老陳在院子里忙了半晌,心里頭亂七八糟的。兩個小人兒在心里頭打架,你來我往,誰都不肯讓誰。午飯也吃得心神不寧,潦草幾口,沒滋沒味。吃完飯,趕緊躲到自己的那間小屋里去。這小屋在小區(qū)二號樓的地下一層,平時存放雜物,也兼著老陳的宿舍。屋里擺設很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方桌,都是小區(qū)里人家淘汰下來的,質量挺好,被老陳擦得干干凈凈。屋子小,沒有放椅子的地方,老陳就坐在床邊,伸手把那條項鏈掏出來。項鏈細細的,絞花,在燈光下發(fā)出璀璨的光芒,吊著一個小金葫蘆,小巧玲瓏,活靈活現(xiàn)的。在鄉(xiāng)下,葫蘆是吉祥物,葫蘆么,就是福祿的意思。人們喜愛葫蘆,其實就是圖個吉祥如意。那細細的項鏈靜靜地躺在老陳的手掌心里,常年勞作的粗糙大手,越發(fā)襯托出那項鏈的精致金貴。老陳想把那搭扣系上,笨手笨腳的,半天沒有弄好,倒弄出了一身汗。他娘的,治不了你。鼓搗半天,到底給扣上了。那個小金葫蘆悠悠蕩啊蕩,蕩得老陳心里頭越發(fā)亂糟糟的。他這是怎么了?居然,偷偷摸摸把人家東西拿回來了。活了半輩子,老陳什么時候做過這種事,鬼鬼祟祟的,一點都不體面,不磊落,不光明,真是的,好像是忽然鬼迷心竅,腦子一昏,就把人家的東西拿回來了。說拿還是客氣的,給自己留了情面——他不愿意說那個字眼,偷——其實,這跟偷有什么不一樣呢?人家的陽臺,人家的防腐實木地板,人家的陽臺欄桿,陽臺外頭種著茂密的冬青衛(wèi)矛,一堵綠墻似的,除了園丁,別人根本走不到跟前去。這條項鏈,肯定是人家晾衣服的時候,不知怎么掉落下來的。要么在兜里裝著,要么被絲巾掛著,要么就干脆是女主人原本戴著干活,搭扣松開,掉地下了。不管怎么回事,老陳可以肯定,這條吊著小金葫蘆的細細的金項鏈,就是那個文靜苗條的女主人的。老陳把項鏈湊到鼻子下面,輕輕聞了聞,好像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再仔細聞一聞,又好像沒有。老陳狠狠罵了自己一句,不要臉!什么東西!一面把那項鏈拿一張紙巾包起來,放在枕頭底下,想了想,又拿出來,揣進自己衣兜里。午休時間,小屋里很安靜,白熾燈管發(fā)出嘶嘶嘶嘶的聲響。這地下一層采光不好,進屋就得開燈。老陳看著小方桌上那個挺大的搪瓷水杯,上頭寫著“朝陽綠化”幾個字,深藍勾邊,白底藍字,杯子邊上有一塊漆,忘了怎么碰掉了。就這么個這,一個細鏈子,就把你弄糊涂了?真是的。活了大半輩子,大世面沒見過,可風風雨雨也是多少經(jīng)過一些的。老陳是一個要臉面的人。在芳村,誰不知道老陳呢,大名陳愛國,小名二夾子——老陳在家里排行老二??墒堑搅顺抢?,人們不知道陳愛國,也不知道二夾子,人們都叫他老陳。老陳老陳,是親切的,也是溫暖的。即便是早些年,他還不算老的時候,人們也都叫他老陳,誰叫他長得老相呢。老陳就老陳,他答應得痛快,私心里覺得,老陳這叫法,好像是更有那么一點城市的意思。給他們老陳老陳地一叫,他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城里人了。老陳、小張、大劉、魏師傅,城里人都這么叫。有多少回了,老陳在院子拾了這個撿了那個,都是要立時三刻上交的。有一回他撿了一串鑰匙,沉甸甸一大串,當時就交到物業(yè)前臺。失主千恩萬謝,一口一個師傅,一口一個您,非要送他一箱蘋果。他哪里肯要?還有一回,他撿了一個手機,嶄新的華為,亮閃閃誘人。手機這東西可不得了,跟別的不一樣,這么說吧,如今手機比錢包還重要,人們簡直是一刻都離不得。買東西刷手機,坐地鐵刷手機,叫車用手機,認路用手機,現(xiàn)在疫情,到哪里都是先讓刷北京健康寶。真是要命。丟了手機,簡直就是丟了性命。老陳連飯都沒顧上吃,硬是找到了那個失主。那人是個黃頭發(fā)的小伙子,打扮挺酷挺潮,哇塞哇塞大叫,高興得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弄得老陳怪不好意思。
……未完待續(xù)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