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中國童年”的詩意美學 ——評李學斌兒童散文集《綠皮火車》
童年是一個作家最豐饒的精神財富,其潛在影響不止凝結為作家筆下的敘事原型,甚至決定著作品的精神氣質。近日,由翌平主編的“童年中國書系”最新一輯與讀者見面。該書系云集當下眾多知名兒童文學作家,以兒童散文形式集中呈現作家親歷的童年往事,其純真質樸的童年趣味和濃郁的鄉土氣息彰顯了兒童散文純凈自然的美學特質。同時,這些源自不同時間、空間的童年書寫,也多維度地詮釋了個體童年與原生家庭、鄉土中國以及自然、時代的精神共生,并由此勾畫出“中國童年”的豐富樣貌。整體看,該書系很多作品內容、形式不盡相同,各具特色。或如枝頭繁花般綿密、燦爛,或如紙上水墨般淡雅、雋永,或如云間鳥鳴般悠遠、靈動……這其中,李學斌以小說筆法寫就的系列散文《綠皮火車》,可謂另辟蹊徑,讀來饒有趣味。
在《蔚藍色的夏天》《驢背上的騎士》《龍抬頭,豬會飛》等兒童小說中,李學斌曾一再聚焦童年成長,充分呈現鄉村兒童求真、尋美、向善的精神追求。而散文集《綠皮火車》可視為作家的又一次“精神返鄉”,西北童年生活的積累為文本提供了豐富的人物故事和畫面細節,而漫長時空距離下的情感溪流,則在記憶的不斷過濾與積蓄中,匯聚為一池湖水,微波蕩漾。
《綠皮火車》由6篇散文構成。鄉土童年的回望、同伴友誼的追懷、摯愛親情的眷念是一以貫之的紅線。《沙棗花開》以沙棗花為線索,生動敘寫與同桌“霞子”的友誼,以及離別后的失落與遺憾。全篇娓娓敘事中所透示出的情感心理印痕,伴隨沙棗花的縷縷芬芳,漸漸彌散為兒童懵懂的憂傷和思念。《當了回“臭頭”》寫了與“小侉子”打破隔膜、建立友誼的過程。為了守護與小侉子的友誼,“我”忍受了排斥、孤立和嘲笑,最后在大人調停下小伙伴們和好如初,而“我”也在友情的延拓中經受了生活的磨礪,體會到閱讀帶來的心靈滋養。
全書最富生趣、讓人忍俊不禁的是敘寫童年游戲的兩篇:《灘地斗“雞”》和《放火節》。斗“雞”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北方鄉村男孩們樂此不疲的一種游戲。在這篇散文中,作者不惜筆墨逐一描述了小伙伴在斗“雞”過程中的分組方法、“戰術”應用和心理活動、個性情感等,使這一童年游戲充滿動作性與畫面感。游戲場景栩栩如生,滿溢著簡單而純粹的快樂,讓讀者深受感染。除了書寫游戲的趣味,在文章末尾,作者還描述了孩子們面對闖禍如何彌補過失的經過,既坦陳了孩童純真的“小算盤”“小心機”,也表現出農家孩子的擔當精神和解決問題的能力。
“放火節”是李學斌筆下屢屢出現的富有濃郁地域色彩的文化意象。在《放火節》一文中,作者不僅詳細交代了“放火節”要吃素食、敬火神、選火地、跳火堆等民俗,更以大段文字,酣暢淋漓地描寫大人和孩子排隊輪流跳過烈焰騰騰的火堆的盛大場面,讓讀者身臨其境般感受到質樸鄉村生活和農耕文明中難得的歡騰和放縱。這個撩掉晦氣、迎來好運的“放火節”對孩子來說,就是個“像神仙一樣的日子”:老師是笑瞇瞇的,家長會笑嘻嘻的,他們不用寫作業,也不用擔心被責罵,而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有一些小小的惡作劇也會得到寬恕。在“放火節”,孩子們笑著、鬧著,冒險好動的天性得到充分釋放。他們還像大人一樣“揚花”,讓“語文花”“數學花”“體育花”“勞動花”一次次在夜空綻放,由此表達出熱騰騰的童年愿望和自我期待。
這兩篇散文人物形象鮮明、對話生動活潑,充滿動態的鄉村、家庭和兒童日常生活場景取代了靜態的鄉村景色和風物描寫,不僅讓作家心靈深處的童年記憶一次次復現在讀者面前,而且這種疊合著童年眷念與生命返觀的成長圖景也昭示著敘事性兒童散文的另一種可能。
相比之下,《種桃記》和《綠皮火車》則是散文集中頗具“心理深度”的篇什,寫出了兒童面對世界的形狀、味道、聲色和光影時,那種唯童年獨有的感知、感悟、感念、感喟。其中,《種桃記》寫“我”人生中第一次栽種的豐富體驗。從得到桃核到秘密栽培、從等待落空到施肥助長、從小桃樹生病到父親出手救治,“我”的心在希望、失望之間不斷地坐著“過山車”。當小桃樹被救活后,“我眼前似乎浮現出來枝繁葉茂、果實累累的場景”,但好景不長,天寒地凍的冬天過去后小桃樹就再也沒有發芽,這讓作者有一種深深的失落和被辜負的感覺。也許每一個孩子都曾有過這樣事與愿違、愿望落空的挫敗感,但這不正是生命成長的痕跡嗎?《綠皮火車》則堪稱是童年日常里一次“驚心動魄”的小小冒險。可以想象,兩個10歲的孩子周密策劃、給自己預備中飯,然后步行大半天穿過茫茫荒灘到達火車站道口,只為看一眼破空而來、呼嘯而去的綠皮火車。實際上,就題旨而言,文章中這列飛馳而過的綠皮火車所承載著的,既有屬于那個特定時代鄉村孩子的好奇、想象,也有他們對未來生活的夢想和期待。而作品更深層的意義則在于,通過這樣的親歷性敘事,在作家與讀者、“自我童年”與“現實童年”之間搭建起一個跨時空雙向互動的隱形通道,啟迪并引領小讀者穿越現實與夢想之間的漫漫荒野,獲得精神層面的某種蛻變和拔節。
李學斌曾經說過:“我的每一次寫作都意味著對前一部作品的異化,意味著新路徑的探尋。”縱觀全書,作者有意識地規避兒童散文寫作慣常的“回憶性敘事”,甚至有意刪減了一些富有時代色彩的背景交代,而是采用了兒童小說的筆法,以“現在進行時”的樣態呈現數十年前的童年往事,栩栩如生地敘述著那些難忘的人、好玩的事,最大限度強化了童年的現場感和游戲性,讓小讀者如身臨其境一般“見其人”“聞其聲”,淡化了因時空距離形成的心靈隔膜,這正是散文集在藝術創新上的獨特追求。
與此同時,作者還多處蕩開筆墨,描寫了童年生活中一些人物、場景和細節,如《沙棗花開》中賣豆腐的王粘牙老師;《灘地斗“雞”》中那個鼻涕冒泡和“舅舅過河”的小伙伴王爭氣;《種桃記》里僅差一分導致輟學的大姐,給家人買桃、吃桃的父親,以及“小侉子”的校長爸爸;《綠皮火車》中在火車道口執勤的善良爺爺……這些插敘既讓散文中的敘事更加完整和豐滿,也勾勒出特定時代西北鄉村生活的鮮活圖景、人情人性和風俗倫理。由此,這些富有童年質感的兒童散文從個體的“本質性童年”書寫,延展為全套書系對“中國式童年”整體建構中的一部分。
相信這些典雅精美的兒童散文所傳遞出來的斑斕多彩的童年文化,將不斷充實孩子們的文學閱讀,滋養、孕育他們的精神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