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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如何構建兒童文學的藝術高度
      來源:《萬松浦》 |   2023年08月25日08:59

      主持人:方衛平

      走過黃金十年的耀眼時期后,關于提高兒童文學作品藝術性的呼聲不僅見于業界,也在家長和孩子那里獲得了更多共鳴。這不僅是由量而質的追求,也代表了這一文學門類向著更高審美維度的進一步發展。《萬松浦》新一期“貝殼談話錄”專欄中,張之路、張煒、秦文君、薛衛民、李浩、王秀梅、路翠江、顧林等作家、評論家、學者與主持人方衛平就相關議題展開了探討。

      藝術的高度與邊界

      方衛平:我們知道,兒童文學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學門類,無論是在專業領域還是在公眾的認知中,對其文學性和藝術價值的判斷存在著一種撕裂的現象:一些人對兒童文學存在著誤解和偏見,抱持一種輕慢的態度。典型的表述是用“小兒科”來命名它。2012年,張煒先生發表了一篇重要的文章《詩心和童心》。在那篇論文中,他認為詩心和童心是文學的核心。在第一屆貝殼兒童文學周的開幕式上,張煒老師在致辭時,用過一個生動的比喻,大家印象很深,后來流傳頗廣,不斷地被引用。他說,兒童文學是整個文學大廈的入口與開關,把這個開關一按,整個文學建筑就會變得燈火通明。

      張煒老師的這樣一種描述和判斷,跟“小兒科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兒科論認為,兒童文學膚淺而沒有高度,是逗弄孩子的文學。而在張煒老師的認知當中,兒童文學是一個獨立的文學門類,它與“詩心”一起構成了整個文學的基礎與核心。我們今天就來談一談,兒童文學有沒有自己的藝術高度,怎么樣來理解這個藝術高度,以及如何構建兒童文學的藝術高度。我想請各位來發表自己的見解。

      薛衛民:我覺得藝術高度是一個真問題,值得一談。中國兒童文學走過了被人視為小兒科、很受怠慢的路程,同樣也有過并且還在經歷著非常耀眼輝煌的時期,黃金十年也好,繁榮也好,在這背后,我們作為業內人士是不是應該有一個冷靜的反思和考量,在“量”的大量增加的同時,“質”上是不是應該去審視一下、逼問一下?這就涉及了藝術高度。這些年的兒童文學,要充分肯定其成就,同時也要承認,很多作品缺乏藝術高度,起碼不是上乘作品。

      張煒:童心和詩心對作家的重要,不僅僅體現在兒童文學的創作中。這兩顆“心”對健康的人而言,都是必備的,喪失了它們,也就成了異化的人。總的來看,作家大可不必把自己的創作類型化,不必限定自己的哪一部分文字是專門寫給孩子的。階段性的寫作未嘗不可,但總的來看,大多數杰出的中外作家不是如此。比如馬克·吐溫和安徒生,他們都有膾炙人口的兒童文學經典,但他們并不認為自己的作品是專門寫給少兒看的。他們的這些作品適合孩子看,也一直令成人讀者入迷。

      童心和詩心是文學的核心。失去它們,不光寫不好兒童文學作品,其他作品也寫不好;即便不是作家,作為一個生活中的人,也會是比較庸俗的。

      我的作品,可能絕大部分都適合少年閱讀。我認為,許多時候,如果不是刻意地為孩子寫作,寫出好的兒童文學的概率可能更大。一個作家雄心勃勃,把自己所有的作品都變成兒童文學,那也很了不起。兒童文學不是讓人捏著鼻子講話,那是很不自然的,是拙劣的。如果以為只有那樣扮嫩和輕浮的文字才是兒童文學,是對文學的誤解。簡單的、膚淺和廉價的、缺乏基本的詩性和深邃性的文字,不太可能是文學。有豐富閱歷的成年人感到簡陋無趣的“文學”,也不太可能是文學。

      方衛平:兒童文學有高度,從創作的角度來看,真正的寫作常常是不受定義和邊界限制的。

      秦文君:兒童文學創作需要精湛的智性和神奇的才情,需要知識和智慧的積淀,需要潛心,需要耐得住寂寞,需要虔誠地修煉。但近些年新的現象出現了,那就是商業化和娛樂化。出版社和市場的選擇不會遵從文學特性,走淺的、娛樂至上的,具有消遣性、模式化的童書,因為門檻低,受到市場的青睞。近些年中國兒童文學市場好,有暢銷書的出版社多了;作品多的作家脫貧了,有的成為納稅大戶,這是以前不可想象的。但是,經濟迅速發展的同時,也會出現功利化的社會風氣,致使速成的作品大量產生,沖擊著兒童文學的理性和人文關懷。創新性和個性的缺失是很大的危害,模仿之作多了,疑似“近親”,這不是值得自豪的現象。還有就是,兒童文學一味走淺的趨勢是值得警惕的。兒童文學再淺也要體現關于人和世界的玄妙之處,不僅要描繪什么,還要隱藏什么。保持獨特、新穎、豐富,也許是捍衛文學性的關鍵。

      顧林:關于兒童文學的藝術高度這個問題,在過去和現在,觀點上是有一些變化的。在傳統視野里,它更多地指向了敘事學方面的一些因素,比如說故事構架、情節設計、人物塑造、作品語言等。回顧我們的兒童文學創作,應該說,可以看到很多優秀的作品,也可以發現很多優秀的作家。但這樣一種審美視野還缺少一種縱深的審美維度,即兒童文學的藝術高度應該有它更深層的指向,也就是文化、思想和精神層面的指向。而正是在這個層面上,中國原創的兒童文學顯露出了明顯的短板。

      秦文君:構建兒童文學的藝術高度,也需要更加誠摯和創新的評價機制。我們要用客觀而理性的方式衡量作品對于孩子們是不是具有魔力,衡量兒童文學的終極特質,弘揚具備前瞻性和藝術創造價值的好作品。

      “表面上柔弱如斯,但它卻可以力克金石”

      方衛平:兒童文學的獨特性到底來自哪里?它跟童年有關——幾乎所有的作家,童年對他們來說都是無數寫作靈感和素材的來源。童年的獨特性、復雜性,與兒童文學的特性和某種高度的形成是密切相關的。十九世紀的湖畔派詩人為什么說兒童是成人之父?因為他們對社會、對成人世界感到失望,轉而想從兒童那里去尋求救贖的力量。這里就有童年的神性和童年文化的特殊力量。當然,童年文化的生長是在當代文化的整體背景上展開的,所以它可以探討的問題就很多。

      路翠江:兒童文學其實非常需要甚至可以說比一般的純文學更需要藝術的高度。因為給孩子的東西,我們這些做父母的人都深有體會——其實孩子可能也有同樣的體會:那就是我們會把最好的東西給他們。而給孩子的東西,精神層面和物質層面的都是一樣的,都應該是最好的,是純美的,有藝術和思想的高度、深度、廣度的。所以,它怎么可能是小兒科的東西?它應該是在尊重兒童、理解兒童、以兒童為本位的基礎之上的上乘的東西。真正對兒童有愛、對兒童文學有責任感的兒童文學作家,會在這樣的理念下去創作。

      李浩:我是把所有的文學以一個共同的標準來打量的,無論它來自東方還是西方,來自兒童還是成人——這些差別或邊界的設定對我來說不是太重要,我可能會苛刻地使用統一標準。對于何謂兒童文學的藝術高度,我大約也采取這樣的一個標準。

      第一條,我想把思想性放在我們談論的藝術標準之中,它與我們在文學中的藝術呈現應是互為表里的——即使我們只談論藝術,這個思想性也依然不能被排除在外。它應當告知我們,在這個世界當中的種種生活有怎樣的可能,而這種可能性和我們以后的面對和從中獲取的經驗有某種密切的關聯;同時,它又為我們構建一個嶄新的、想象的、美妙的新世界。要知道,兒童肯定會成長。我希望兒童文學,一個人在童年的時候、少年的時候讀它有意義,到中年的時候、老年的時候讀它仍然有意義,并不覺得它淺薄、低陋,感覺它塑造過自己,對自己的一生都有重要的價值。

      第二,我會考慮它的藝術價值和藝術表現。兒童文學有它的特殊性,它是文學,它擁有屬于文學的一切品質,應當具有某種來自文學的、天然的、經驗的、設計的、偶發的魅力。兒童文學必須是藝術品,而且是精巧的、經得起不斷的回味和品啜的藝術品——這才能從本質上完成對兒童的培養。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我們的不少兒童文學作品似乎未經歷過現代性的浸染,從思考現代性和體現文明、文化的前行成果這方面來看,多多少少有所脫節。

      第三點,我還希望它是具有陌生感,或者說有新穎感、獨特性的。我個人每次讀到一個新的兒童文學作品時,都希望它是一個極具新穎度,讓人充滿驚奇、意外和微妙體驗的那種新的文本、新的文體。

      第四點,真誠。列夫·托爾斯泰在講述藝術標準的時候提及了真誠——作家的真誠。我也愿意在這里特別強調作家的真誠。我期許我們的作家,無論是成人文學作家還是兒童文學作家,要相信自己的所說,以畢生的經歷踐行自己的所說,并在虛構和創造當中要始終傾注自己的真情。我們的文字可以包含對世界的種種認知、勸告、勸誡、警告,但其中肯定沒有說教氣。我覺得,作家也不應當根據這樣那樣的需要做出思考和文學的調試,而應當相信自己在作品里的一切表達,而且這是一個堅固的相信。如果是調整,除非是作家自己認知上有了調整才去做,而不是根據世俗或者獲獎的需要,即“成功學配方”而調整文本。

      第五點,我要強調的是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兒童性。實際上,它本來是我們兒童文學里面首先要考慮的,但是我把它放在了最后。這并不是說它不重要,而是它就像呼吸一樣,是自然而然的。我們要在這里面猜度兒童的諸多想法以及他們的接受能力,同時建立一個平等的言說關系:和他們一起討論、一起商榷、一起面對和克服艱難。

      張之路:說到藝術高度,我想到的第一點是,以前我們一聽說兒童文學是教育的文學,突然就有了反感,老覺得兒童文學怎么能是一個專門管教育、耳提面命的文學呢?現在,它漸漸走入了一個隱蔽的狀態。當下,很多兒童文學作品獲得了獎項,受到了好評,但是在耳提面命、硬碰硬的直接教育上,有時候其實是舊夢重溫。看完后,感覺這是一位勞動模范,我要向他學習;這是一個科學家,我要向他學習。這些作品是非常需要的,但是兒童文學要提高自己的藝術高度,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它既然是文學、是藝術,有時候用一些柔軟的東西,使主題、情緒不那么激烈,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滋潤青少年,會是更好的選擇。所以有時候,我就會說出這句話,“它表面上柔弱如斯,但是它可以力克金石”。

      王秀梅:談到現在的兒童文學作品,有很大一部分藝術高度不夠,是因為有很多兒童文學作家,在一開始進入寫作的時候沒有準備好,沒有深耕文學幾十年所獲取的那些寶貴的文學經驗和文學能力。

      還有,我想呼應一下李浩兄談到的,寫作不應該根據需要做出文學的調試。這讓我想到我們對兒童的認知問題,我們的調試如果建立在常識性的認知層面上,能否準確把握兒童本來的樣子?我很喜歡一個作家——艾·巴·辛格,他在許多作家心目當中是神一樣的存在,但是很多人不知道,他寫了9部長篇小說、10本短篇小說集,兒童故事集卻足有16本。辛格在《兒童是最終的評論家嗎?》里談到一個文學觀點:兒童是真正文學的最好讀者。很多作家在用他這句話時,在意義上進行了延伸。事實上,辛格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本義指的是:成人在選擇書的時候,受很多因素的干擾,比如作家的名氣,可是兒童不管這些,兒童只專注于故事本身。很多兒童文學作家借用這句話談創作感受和體會,大多把它歸到“兒童本位”的大主題框架下。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能夠把我們的思考引向別的目的地,引向更深入的地方。

      (全文刊載于《萬松浦》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