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音:爸爸,你會永遠活在人們心中 ——祝賀李健吾書房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建成
今天,是李健吾書房正式宣布落成的日子,在他逝世41周年的前夕,在這里匯齊了中國現代文學館所有工作人員對我爸文學事業的充分肯定、熱愛和為此而付出的特別的辛勞。我在這里首先是代表家屬對文學館表達感謝。有了這個書房,我爸,李健吾會永遠活在人心中。
看著我爸這張書桌,就難以抑制我胸中一種特殊的感情,看到這張書桌就仿佛又看到我爸,他終生伏案寫作就是用的這張書桌,從1933年10月和我媽成婚,這是我的外公送給他女婿的唯一一件禮物,我的曾經留學美國的外公那時在北京交通廳工作,協助詹天佑管理北京的鐵路系統。岳父知道這個女婿就是以寫作為生,送的嫁妝就是這張書桌。之后,這張書桌就陪伴了我父親一輩子,從年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總有和我媽的合影:
從北京到上海,在上海的來回搬家,1954年又從上海調回北京,從社科院住所的來回搬遷,他的書桌從來沒有變過,他在這張書桌上寫出了多少優秀作品,譬如他的文學評論文集《咀華集》《咀華二集》《福樓拜評傳》;他的戲劇評論《戲劇新天》;他的優秀翻譯作品《包法利夫人》《莫里哀喜劇全集》《司湯達小說集》《司湯達研究》《巴爾扎克論文選》《委曲求全》等等;他的優秀話劇作品《這不過是春天》《梁允達》《以身作則》等;他著名的改編劇《愛與死的搏斗》《金小玉》;他發自肺腑的散文《棗花香》《夢里家鄉》《林徽因》《雨中登泰山》《蛇與愛》《挽三哥》《憶西諦》《朱自清先生紀念》《重讀〈圍城〉》等等;還有他終身喜愛的詩歌作品,包括記載我這個大女兒降生的《誕生》,他在六十歲時還在激勵自己的《一個人的一生》等等。特別值得提及的,是他在這張書桌上表述的他和朋友之間的深情和懷念,成堆的信件,有給學生的,有給向他求教的,又有大量給他視作家人一樣親密的朋友們的,在這張我們看到的已經陳舊到幾乎破舊不堪的書桌上,他完成多少杰作,又寫下多少他心里積蓄的要陳述的話,對朋友,對國家。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可以用他全方位的文學才華,想辦法活下去,想辦法完成他心里設定的任務。就譬如,在日寇進入上海以后,他用戲劇養活我們一家,但是他的真實工作卻是抓緊時間,不斷修改,最后完成《包法利夫人》的翻譯。那是1944年。
他一生選擇了他的事業:文學,文學的方方面面,他在政治運動中批判自己“為文學而文學”??墒俏矣X得,一個人選擇事業,認定自己的一生,把自己貢獻給這個事業的方方面面,都做出了令人驚嘆的成果,是值得敬佩的。他不為人所左右,不在乎名利,我父親寫文學評論、寫戲劇評論,從來不看人,只談作品在他身上引發的感受,別人把這種風格稱之為“印象主義”,他用他豐富的學識,評價得恰如其分。他認為:“一個批評者有他的自由,他的自由是以尊重人之自由為自由。他明白人與社會的關聯,他尊重人的社會背景;他知道個性是文學的獨特所在,他尊重個性。他不誹謗,他不攻訐;他不應征。屬于社會,然而獨立?!?/p>
所以,他的作品經得住時代的考驗,是真正具有文學性質的作品。在任何時代都有可讀性。
書伴隨著他 可是他沒有書房
我的父親是在貧困中長大的,他對生活沒有特殊的要求,他一生伏案寫作,在結婚之后,用著討來的錢(接著蔣閻大戰,山西的閻錫山暫時逃到晉北,他的父親終于可以落葬,1930年被授予“辛亥革命” 烈士的稱號,借著這個機會,他從代理山西省長的商震和陜西楊成武那里得到了一些錢,理由是他想去法國留學),當然還有從他七叔那里要到的一些錢,去了法國。在巴黎,住在郊區一個法國工人的家里,去的目的就是研究福樓拜,在那里買書,參觀福樓拜居所,旁聽巴黎大學文學系里的一些課程,在塞納河的河邊舊書攤來回逗留。在巴黎的兩年開闊了他的眼界,他了解了司湯達、巴爾扎克、莫里哀的喜劇……他不斷地買書,錢用光了,只能回國,從1931年到1933年,帶回了成箱的書,這是他的全部財產。
可是,他從來沒有像一般作家那樣,在成名之后擁有一個自己的書房,他的書或者堆積在一個閣樓的小房間里,或者在向社科院請求弄到的一間小平房里,還和同事分用,找書,還得用梯子爬上去找。平房被收后,我小妹妹的臥室就成了他堆書的地方,他真正的寫作空間就是他的一張書桌,母親在后面,從廚房到陽臺來回走動,孩子們在他的座椅后面奔跑玩耍,他則集中精力在他的工作中。在上海,多福村的居所,他的書架有的在廚房的后墻處,有的就貼著他的書桌;在東寶興路的住所,他的書桌就在大門的邊上,貼著窗子,飯桌占了后面的空間;到了北京,住在干面胡同,又是這個情況,書桌不是靠著朝東的窗子,就是側貼著朝東的窗子。整個空間就是我媽和孩子的活動空間。他有的是會寫書畫的朋友,可是他居住的屋子里的墻上沒有一張字畫。也許,這就體現了他的“俗”,沒有一個文學家的特有的“雅致”,他的書就堆放在他的四周。但是,這也就體現了我的父親,李健吾,是一個生活上非常簡單的人。他非常平和,不在乎名和利,不看重生活條件。他正在用的書就堆積在他的書桌上,他不會受周圍雜亂生活的影響,而會專心致志于他的寫作。多么艱澀的《莫里哀喜劇全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完成的,更不要說《十七世紀的法國古典文學理論》這樣大部頭的理論作品。
北京干面胡同,他曾經生活和寫作的空間 左起:李健吾 戈寶權 周而復
就在這樣的房間里,他不斷地接待他的朋友們。在他的心中,朋友幾乎就是他的家人,或者可以說,勝似家人。對家人,他沒有太多的話題,但是和朋友總有說不完的話,說話期間會發出他特有的朗朗的笑聲。我們讀到1971年以后,那么多他寫給各方朋友的信(見《李健吾書信集》),還有朋友們給他的信(大部分都捐贈給了現代文學館),學生們的信里充滿了對他們這位恩師發自內心的感謝,感謝過去的提攜,幫助;同代文學家、戲劇家朋友們在信里談他們各自的生活、工作,都充滿了真情,給出相互的幫助。
沒有過書房的李健吾,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給他設立了一間書房,在文學館的庫房里則存放著他曾經珍藏過的各種書籍,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他收到的朋友給他的信和書。就我所知,在各個大學里就有一些文學工作者沒有因為他這樣一位學者型的作家而放棄對他的研究,文學館就會為研究者們提供這樣的條件。將來的年輕人可以來參觀李健吾書房,了解這位在他們的中學教科書中學到的《雨中登泰山》的作者的生活,他的為人特色。舉例來說,一位廣西壯族的中年男子,他本人在南寧隆安縣法院工作,就是在中學時期學了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之后,從此癡迷,愛上了一位男士,就是作家李健吾,自己也開始了閱讀更多的文學作品,開始寫作,去年他已被正式推選為隆安縣文學愛好者協會副主席,同時兼任隆安縣文學愛好者協會秘書長。但愿有更多的后來者,讀了李健吾的某些作品,加上對他朋友之間信件的研究,理解和愛上這樣一位淳樸、學識寬泛的作家,可以有更多的人走上文學道路,為中國的文學事業作出更大的貢獻。
我爸,就這樣,會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