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3年第4期|楊獻平:故鄉、外省與個人生活(節選)
其實淡得很快,如一瓶墨汁倒進急湍河流。多年前那個冬日早晨,坐著一輛破舊吉普車轉過一道山嶺,把陽光稀薄的冬日故鄉丟在原地的時候,我出生并長大的那座村莊似乎瞬間就被記憶刪除了。
幾天后,輾轉到巴丹吉林沙漠軍營安頓下來,我居然有些想不起家鄉的具體模樣,這種感覺很是恍惚。看到其他戰友趴在床鋪上寫家書,一個個神情凝重,煞有介事,我才拿出新買的一沓稿紙,坐在嶄新的小馬扎上醞釀情緒。但除了“平安到達,不用掛念”之外,竟不知道還應當說些什么。猶豫了一會兒,我又寫道:我非常想你們!墨跡未干,又立馬被我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對父母和弟弟來說,諸如“我想你們了”一類的話,他們一定會覺得非常矯情和做作。用我們老家方言說就是“豁撇”,意思是剛到某個城市或者外省之后就學得洋腔洋調、令人反感甚至鄙夷的意思。
最終,我只寫了半頁紙,主要內容是一路輾轉到巴丹吉林沙漠的過程,當然還有對容身沙漠戈壁之中的外鄉生活感到無比強烈的失望情緒。
地理的遠肯定是一種強大阻隔。后來我了解到,單位有許多人常年夫妻兩地分居,只能通過書信來傾訴和表達。那時候電話還沒普及。我父母親不識字,弟弟大部分時間不在家,他們要給我回信,必須要求助于村里其他人。一個多星期后,我收到一封回信。一看筆跡就知道是同村的一個同學代我爹娘寫的。大意是,你平安到了就好,在部隊里,要聽領導的話,和身邊的戰友搞好團結;家里啥都好,你不用掛念,只管自己當好兵就行。諸如此類。盡管簡單,我卻身心溫暖,也覺得有一種樸素真誠的力量。
從十幾、二十歲到婚前,男孩子一般都在疏遠父母。剛獲得人身自由,肯定不想再陷入其中,海闊天空,四海為家。以為自己的翅膀,不用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就可以飛越祁連山甚至太平洋。這是人在少年時代的通病,成長的必要環節。
每天都在訓練,寒風之中,風暴以內,每個人都在操場上接受“規訓”。到春節,營區周邊的楊樹上,落滿了從不筑巢的烏鴉,黑壓壓一大片,壓彎了青色的楊樹枝。大年三十晚上,我站在窗前發呆,背后是熱鬧的央視春節聯歡晚會。窗玻璃上結著一層冰花,形狀像極了我故鄉山水的形狀,尤其是那些連綿的山峰,有的巍巍高聳如天然屏風,有些尖圓,有些如爬行長蛇、蠕動的巨龜,有的奇異如公雞頭,還有巨大的太師椅,等等。群山之中,溝壑之內,我的故鄉就像是一群散落的石頭,寂寥而又煙火熱鬧地坐落其中。想起爹娘和弟弟,我忽然流下淚來。此刻他們可能也在看電視,母親捏著餃子(每年大年三十晚上都是如此),父親劈柴(用于大年初一早上生火煮餃子),弟弟拿著花炮,用一根帶著火焰的木棍在院子里小心翼翼燃放。爺爺奶奶老了,過年比較簡單,但必定也要買一些花炮,一來在敬神的時候燃放,二來要送給孫子、外孫。
我腦海里都是父親在紛揚大雪中劈柴的動作。那時候他四十多歲,精壯勞力一個。弟弟個子高出我一頭,長得也很帥氣。大年三十晚上,母親總要端著新蒸出來的饅頭、包子和糖糕等,逐一拜祭天帝、灶王爺、家祖,然后再去土地廟。她很虔誠,以為天地之間真的有神靈,那冥冥之中的存在,對人有著生殺予奪的權力,無論何時,可以給人災禍,也可以降人福祉。千萬得罪不得,必須誠心誠意供奉。
大年初一早上,餃子煮熟,熱氣騰騰地繚繞屋梁,父親總是先敬神靈,然后再端著餃子去爺爺奶奶家。一進門,父親雙膝著地,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弟弟當然也是。父親會在爺爺奶奶的家里待上一陣子,坐在灶火邊,和他們說一些祝福、恭敬與感恩的話。那種成年人身在父母身邊的安心與妥帖,從父親靦腆而又快樂的神情當中,就可以看出來。
這時通常為凌晨五點左右,村人也開始拜年了。這是我們村一個延續千百年的古老儀式,一種文化和風俗傳承。拜年的時候,除了自己的爺爺奶奶和親生父母要雙膝跪地之外,其他長輩單膝跪地即可。我在家鄉讀書的時候,覺得給長輩磕頭是一種文化陋習。可第一次置身異鄉,我突然覺得那真的是一種美德。這種傳統由來已久,看起來腐朽,卻是遵循倫理綱常和不忘來處的體現。
與故鄉相比,在沙漠戈壁的集體生活省卻了農村的諸多繁文縟節,除了戰友之間的相互問候,滿腔愛意與高蹈想法只能放逐于遼闊的天與地、鋪天蓋地的棕黃色沙子,以及形似干枯的駱駝草、紅柳和沙棗樹。除此之外,也只能在金月朗照的黑夜,看著遠處的沙漠兀自發呆,忍不住想起家鄉,想起自己的父母雙親和爺爺奶奶。甚至,還總是想起少年時候諸多的情景,如在小學時候的頑劣與調皮,與其他人的過節與美好等等。至此我才忽然明白,在遙遠的巴丹吉林沙漠,我和故鄉的關系不是疏遠了,而是血緣、精神和身心意義上的另一種修補與黏合。
我的故鄉在南太行山區,勾連山西,左右分別是邢臺縣和武安市。十多個自然村坐落在山岡與溝坡上,基本一村一姓。以我們村為例,一百多口人,男丁都姓楊,屬于一個大家族。聽爺爺說,我們村起初是由親兄弟三個逃難到這里而形成的。三兄弟見此地水土尚好,又實在是走不動了,便篤定心思,落地生根。數百年來,一代代的人不斷開枝散葉,傳衍至今。《沙河縣志》則記載說,我們這一帶農村的人們,都是在明朝時候由山西榆次、洪洞、太谷、左權、和順等地遷徙而來的,依據的是《明史·食貨志》的記載:“戶部郎中劉九皋言:‘古狹鄉之民,聽遷之寬鄉,欲地無遺利,人無失業也。’太祖采其議,遷山西澤、潞民于河北。”
盡管一脈同根,血緣親近,但在我們這一帶的農村,似乎沒有什么具體的宗族觀念和鄉紳治理傳統,自發的鄉規民約也沒出現過。這是很多“三農”學者沒有注意到的一個特殊地域。在遙遠年代,北方移民之中鮮有讀書人,更少鄉紳大族,多由“無地之民”構成主體,以至于兄弟各自立業之后,因為資源匱乏、生存的艱難與個人能力等方面的差異,各種“內部斗爭”和“相互傾軋”也自然而然地產生并持續。自我記事起,我們村子的人們,為幾分田地、一棵樹、幾寸房基地、一些經濟樹木等等而發生的沖突層出不窮。
鄉村社會當然也遵循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法則。有威望和權勢的人家,主要有三類:一是僥幸走出深山、轉入公門且有一官半職的;二是具有一定的經商能力、積累了一定財富的;三是同胞兄弟姐妹多、人多拳頭硬的;四是為人處世圓滑、四面逢迎、從中漁利的;余下“本分”和“忠厚”基本上處在鄉村社會最底層。當然,他們之下還有先天性的智障、殘障等人。
我們家就處在最底層。父親是獨子,爺爺有一個親哥哥已早逝,即使不早逝也無法約束其妻,即我的大奶奶。那是一個強悍女人,她的幾個兒媳婦更強悍,再加上嫁在鄰村的兩個閨女,顯然是一個大家族。因為同宗同村,我們兩家的房屋、樹木和田地等基本上都在一起,生活和生產中的各種紛爭由此開始。
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我幾乎每個月都會得知母親和弟弟被打罵、家里財產被強行霸占、村干部不管或者和稀泥等消息。母親在南太行故鄉無助哭訴,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對空憤怒。其中一次,分給我家的三分旱地被大奶奶的二兒子,即我的二堂伯一家強行占去,父母力爭無果。弟弟在外面打工,回來聽母親訴說,當即上門和他們理論了一番。次日上午,弟弟正在挑水,堂伯伙同其兩個兒子,冷不防把他暴打一頓。弟弟起初比我腦子活泛,從那時候開始變得遲鈍,算賬都難。我聽到消息怒不可遏,立即給當地派出所打電話。所長起初說一定嚴懲,不久變卦,反過來欺壓我母親和弟弟。
在鄉村,權力、金錢、血緣關系、兒女私情是最有效的人際黏合劑。至此我才明白,其實我和故鄉并沒斷了聯系,且愈加深重,也愈撕裂。老子所說的“圣人恒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顯然不適合鄉村人群,尤其是最底層和偏遠的鄉野大地。《孟子·離婁上》中的“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在鄉村也完全不可行。
每次聽到和看到這類事情,我就瞬間覺得天昏地暗,痛不欲生,內心對南太行故鄉的人又恨又憐。一群人不知何為生,更不知生而何為;不體恤自己,更不會體恤他人。孟子說,“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這顯然是一種人人向往的美德境界。這類話適合知識分子修身養性,放在農村則會取得相反效果。就此,魯迅先生可謂一語道破。他說:“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有一年正月初二,母親與堂伯在村路上狹路相逢,堂伯見左右無人,動手打了我母親。我聽到消息,怒發沖冠,當即又打電話給村鄉干部及派出所。我一頓陳訴,沒有任何回應不說,還被輕蔑甚至挑釁。因是傳統節日,還“龍抬頭”,其中意味更多,更重。
從此明白,我的職業并不能給家人帶來什么,哪怕是基本的人身安全。以至于近些年來,我也時常感覺到,自身之中存在著一種撕裂:學習和接受的是現代的東西,而面對的環境卻是極其傳統的;對立的兩種東西,始終相互撕扯,且永不會合二為一。古人有言,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一切根源,其實還是物質上難以自足、難以形成新的循環與更新造成的。
空闊無限的沙漠,安靜時是一種壯美;大風刮來時,就會掀亂整個巴丹吉林沙漠。這種形態,像極了我和故鄉的關系。
后來,我以更高一點的社會身份回鄉,盡管還有此類事情發生,但頻率少了很多。我不覺得榮耀,反而莫名悲哀。人在世上,尤其是弱勢者,互助合作才是美德,也是最有利于雙方的。可現實中沒多少人會這么想,在中國的農村乃至整個社會中,媚富媚權才是各階層人們的心理和精神實質,甚至是可怕的道德真相。法國啟蒙思想家愛爾維修說:“只有當人們聯合為社會并且彼此訂立契約產生法律之時,道德才能存在。造成民族不幸的,不是人們的卑劣、邪惡和不正,而是他們法律制度的不完善。”
故鄉,生命、情感和靈魂的母地,成長之所,最先感知人間和世界的地方,這個稱謂盡管有些詩意,在我心里卻又是模糊、籠統甚至傷痛的。很多個黃昏,我獨自坐在戈壁邊緣,看著鮮血迸濺、蔓延大地的落日,以及戈壁盡頭的蒼茫與隱約的雪山,就會想到故鄉,沮喪隨之席卷而來,悲傷猶如刀刃,切割著我對故鄉的情感、認知和思考。我時常想,若不是父母和弟弟一家還在那里生活,我肯定再不回去。可當父親2009年去世后,突然覺得,我和故鄉的關系又恢復或者說“深進”了一層。從生命本身考量,無論我在沙漠還是其他地方,最終的肉身和靈魂還是要歸于故鄉。從人群素質、社會發展層面來說,隨著大環境持續變好,教育普及,必定會帶動整個鄉村文明程度的提升。我的故鄉也在改變,這是大勢,無可阻擋。
生而為人,都會有自己的利益,這是人之生命所系;人也都有自己的意志或意愿。當生命及其俗世意愿得不到滿足,人和人之間必定會矛盾、沖突;而在這無休止且無所不在的“矛盾”“沖突”當中,總只是少部分人得到滿足,大部分人兩手空空。正如老子《道德經》所言,“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我也忽然明白,真正意義上“睦鄰友好”“合作互助”的天下大同景象可能是一種理想或者進取目標,競爭和相互競爭,包括弱肉強食,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圖景。
有一天黃昏,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一座廢棄的民房外面,我看到一株梭梭木旁邊長著一根肉蓯蓉,還有一叢芨芨草;再一邊的沙堆上,一群螞蟻正在齊心協力,持續推動一只黑甲蟲的尸體;還有一群螞蟻,在滾動一塊駱駝糞便。斯時,烈日當空,炙熱的火焰正在燒灼戈壁大漠。我躲在梭梭木窄小陰影中茍延殘喘。我想到,每個人在世上都會有諸多的磨難,勞心勞力,其實都很正常,人和人之間的競爭、沖突和傷害從來不可避免,也是一種斑駁幽邃的“風景”。
十多年的時間,我在沙漠,故鄉在遠處,我們之間的橋梁和紐帶,不是地理和天空,而是那種難以割舍的血緣與情感聯系。當然,還有“天下之心為心”以及“眾生即我,我即眾生”的宏心大愿。這不是自作高貴和博大,而是一種真切的現實愿想。我多年在外生活,始終處在漂泊的狀態。見慣了諸多的人事,其中的大多數,也與我故鄉那些人事類似。
由此,我也逐漸釋然,普天之下,真正的“凈土”和“理想國”不存在,事物是在不斷的矛盾和沖突當中才能更好發展。仁人志士、圣賢和有良知的人要做的,是致力于消弭仇恨和被仇恨,行教化與啟蒙,使得人和人更好地相處,不再被誤解、暴力和傷害左右,更好地去和解、寬恕、同情、合作、互助和熱愛。如王陽明先生所說:“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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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獻平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