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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千萬顆飛揚的種子
      來源:天津日報 | 徐魯   2023年08月28日09:00

      一粒種子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或許是人們無法想象的。在荒原上,在沙漠里,在巖石底下,在風吹日曬的屋頂和瓦片間,甚至在水泥墻壁的縫隙里,我們都看到過種子的神奇力量。

      老一輩植物學家蔡希陶先生,早年寫過一篇幻想性質的科普故事《蒲公英》,故事的主人公有老蒲公英、小蒲公英、橡樹、鳶尾花和紫羅蘭,也有默默生長在巖石縫隙里的茅草們。植物學家對那些為美麗的生命而默默奮斗的茅草,也獻上了一份由衷的敬意:春天到來時,總是頑強的茅草的種子,最先從巖隙里萌發出來,交給大地一片蓬勃的綠色。

      鐘揚還在少年時,就是同學們眼里的“種子選手”。1978年,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正式創建“少年班”。少年鐘揚憑著“學霸”的實力,考入中科大第三期“少年班”。夢想的種子就像潔白的蒲公英花球,從少年的手中,朝著遠方飛揚起來……

      1984年,剛滿20歲的鐘揚從中科大畢業,來到中科院武漢植物研究所工作。花木蔥蘢的植物園,成了他癡迷的樂園。他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了15年。春蘭秋菊,夏荷冬梅,伴隨著他的青春芳華。

      美麗的夢想之花迎風盛放。意氣風發的鐘揚,在這里創建了第一個計算機室,組建了一個計算機生物學青年實驗室,還創建了一個水生植物室。

      理論是灰色的,但生命之樹常綠。2000年,鐘揚離開武漢,來到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任教。一個新的機緣,給他夢想的種子插上了更加有力的翅膀,他把目光投向了植物學研究更遠的遠方。

      2001年,適逢復旦大學對口支援西藏地區。鐘揚聞訊,迫不及待地報名要求到西藏去。他的請求得到了批準,成了西藏大學一名普通的植物學教授。

      這時候,古老的青藏高原和皚皚雪山,向他張開了闊大的懷抱。兩千多種獨特的植物,六千個能結種子的高等植物物種,就像美麗的格桑花海,正在高原上等待著他。

      剛到西藏的第一年,鐘揚就背上一個碩大的雙肩包,戴上寬檐的防曬帽,興致勃勃地第一次踏上了被譽為“地球第三極”的青藏高原。

      草原,是跑馬的地方;鹽池,是養駱駝的地方。“青藏高原,是高原植物種子的寶庫,這里才是植物學家應該來的地方哪!”從此,他下定決心,要做一個“收集種子的人”。

      在雪山下,在風雨中,在高高的懸崖邊,在深深的峽谷里……他用了5年在野外奔波的時間,才漸漸適應了高原反應。

      這個堅強的人,每天有著旺盛的工作激情,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疲憊。只是他暫時還不知道,因為體質特點的不同,高原缺氧的環境,對他的心肺功能造成了看不見的損傷。

      2002年,38歲的鐘揚和他志同道合的妻子張曉艷,收獲了他們“愛的碩果”──一對雙胞胎的兒子。小哥倆兒出生時,鐘揚正在研究一種紅樹植物。他用植物名字給兩個兒子起名為:云杉、云實。

      那幾天里,年輕的學生們在校園里貼出了帶有幽默風格的大紅“喜報”:鐘揚教授與張曉艷博士,“遺傳學實驗取得了巨大成功”,有兩個“新物種”為證:一為“鐘云杉”,一為“鐘云實”。

      格桑花盛開的青藏高原,是一片美麗、豐富、神奇的土地。但是長期以來,這片高原上的植物資源,并沒有得到過完整的“盤點”。在全世界最大的種子源庫中,也不見西藏地區的植物種子。

      鐘揚到西藏后不久,心中就有了一個美麗又清晰的目標:一定要摸清青藏高原的生物“家底”,去發現和辨認出每一個被遺忘的物種,甚至去喚醒每一顆沉睡的種子。從藏北高原,到藏南谷地;從曲折的雅魯藏布江流域,到寒風凜冽的阿里無人區;從林芝到日喀則,再到那曲……鐘揚和他的學生們一起,付出了16年的時光,在這些遙遠的地方,甚至在人跡罕至的土地上,留下了采集野生植物標本的足跡。

      人們粗略地計算過,鐘揚在青藏高原上走過的總行程,早就超過了10萬公里;他和學生們采集到的植物種子,多達4000萬顆。

      可不要小看這些小小的金色的、褐色的、黑色的種子。鐘揚告訴學生們說:某一個基因,能為一個國家帶來生存的希望;某一粒種子,也許就能造福天下蒼生。你們看,這些美麗和神奇的植物種子,有的是“藏藥”中的草藥,有的是珍貴的觀賞花卉,有的是野果、堅果和珍貴的水果,有的也許就是未來的農作物……

      然而在野外工作的每一天,總是伴隨著各種艱難困苦,氣候的惡劣、道路的險要、地域的遼遠……都需要鐘揚和學生們勇敢地去攀登、去跨越、去克服。

      傳說中有一種古老的“風花”(Wind flowers),它長在雪谷而開在懸崖,要找到它和得到它,需要付出一生作為代價;它遙遠又親近,飄忽又朦朧,多少人舍棄一切幸福去追尋它,而一旦靠近了,就會離不開它。

      就像神奇的“風花”一樣,在高寒氣候下生長的植物,它們的生命也在慢慢地、神奇地進化。越是有研究價值的植物,越是生長在氣候條件惡劣的地方,使每一次有價值的采集,變得更加艱難。而鐘揚的心,也越來越被“風花”一樣的高原植物所“蠱惑”,一旦靠近了,就真的再也離不開它們。有時,為了采集到某些珍稀的植物樣本和種子,他帶著學生要進入人跡罕至的無人區,或者攀登到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山上。

      在野外考察途中,鐘揚他們曾多次看到過往的車輛,沖出了盤旋的山路,掉到了懸崖下的雅魯藏布江中。有時,松動的山石會突然滾落下來,轟然砸中他們乘坐的車子……“科學研究的每一步,都是對人類毅力的挑戰。”鐘揚這樣鼓勵著年輕的學生們,同時也激勵著自己,“上不得昆侖山,怎能盜得來靈芝仙草?”

      采集植物種子,有著嚴格的科學操作方式。比如,每個標本至少要采集5000顆種子,而且按照科學規范要求,兩個樣本之間的空間距離,不得小于50公里。所以,為了同一片地域上的植物種子,有時,他們一天要走上800公里,每走50公里,看見一種種子,就趕緊收集起來,裝進袋子,然后趕往下一個采集點。

      有一天,鐘揚驚喜地發現了一種內核比較光滑的毛桃。為了不損壞種子的完好度,他發動全課題組的老師和學生,小心翼翼地幫著“啃”毛桃,啃出的桃核再小心地刷干、擦干,晾干后,再送入琳瑯滿目的種子庫。他把精挑細選出的5000顆桃核,仔細地保存在樣本瓶子里。有的種子樣本,可能要存放上80年到120年,留給未來的研究者們。

      2015年5月,因為長期高強度的工作,鐘揚突發腦溢血。幸好被及時發現送到了醫院,才保住了生命。蘇醒后,為了讓組織放心,他躺在ICU病床上,用口述方式,讓人代寫了一封信,匯報了工作的進展。他在信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這十多年來,既有跋山涉水、冒著生命危險的艱辛,也有人才育成、一舉實現零的突破的歡欣;既有組織上給予的責任和榮譽為伴,也有竇性心律過緩和高血壓等疾病相隨。就我個人而言,我將矢志不渝地把余生獻給西藏建設事業。”

      醫生再三強調,他的身體已不適合在高原工作。但一想到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鐘揚很快又從醫院返回了高原。同事們明顯看到,因為多次受到高原病的折磨,他的臉已經浮腫,臉色也是高原上特有的黑紅色。鐘揚卻淡淡一笑,說:“每個人都會死去,但我想為未來留下希望。”

      他心中的“希望”,也是他的夢想:一是收集到更多植物的種子;二是在藏區播撒和培養更多人才的種子。他想象著,未來的日子里,不僅有千千萬萬顆植物的種子被采集,更有無數像蒲公英花球一樣人才的種子,飛翔在遼闊美麗的青藏高原上……

      2017年9月25日,一個令人痛惜的日子。鐘揚在去往內蒙古為民族干部授課途中,不幸遭遇車禍!他生命的年輪,停止在了53歲。

      他未能看到夢想的種子全部落地,他的身影和腳步,再也沒有回到自己深深熱愛和鐘情的青藏高原。只有他未實現的夢想,還有他永遠的眷戀,像潔凈的云彩,飄在吉祥的高原上;像純潔的雪蓮花,在擁抱著這片神奇的土地。

      2019年2月18日,鐘揚入選2018年“感動中國”年度人物。這位扎根大地的科學家,無愧于這樣的頒獎詞:

      “超越海拔6000米,抵達植物生長的最高極限。跋涉16年,把論文寫滿高原。倒下的時候,雙肩包里藏著你的初心、誓言和未了的心愿。你熱愛的藏波羅花不求雕梁畫棟,只綻放在高山礫石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