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百篇中國兒童文學經典文叢》:小切口下有深井,小篇幅里起波瀾
從傳播視域看,“選本”這一編輯出版行為不但具有對文化產品的積累、保存和流傳功能,而且經由編輯主體的篩選、提煉,實質性地介入著對文化產品的價值判斷和對文學經典的歷時性確認。
現代意義上的中國兒童文學發展至今已逾百年,歷經時代的淘洗、文學的演進,哪些作品堪稱本土原創兒童文學經典,哪些作品將納入中國兒童文學史,離不開“選本”的確認和傳播。對百年中國兒童文學做出評價性“選本”的巨制,首推2006年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后文簡稱“長少社”)的《百年百部中國兒童文學經典書系》(后文簡稱“百年百部”)。繼此之后,長少社又精心組織出版了《百年百篇中國兒童文學經典文叢》(后文簡稱“百年百篇”),以從“百年”視野擷取“百篇”佳作的選本形式,集中呈現了百余年間中國兒童文學本土原創作品的短篇經典。
這些在百年中國兒童文學史中發揮重要作用、深蘊藝術價值的短經典,穿越時光之軸,以交相輝映的方式聚攏而成“百年百篇”,對當代兒童與兒童文學具有多重積極意義。
百年中國兒童文學本土化創作道路的具象化呈現
“百年百篇”意在囊括自我國現代意義兒童文學發端期直至當下的百年歷程中的中國本土原創兒童文學的短篇精華,選擇范圍覆蓋小說、童話、寓言、散文、詩歌等多種文體,聚攏了百年間428位作家的552篇作品。文叢共25冊,包括小說卷12冊、童話卷6冊、散文卷5冊、詩歌卷2冊,計330萬字。這樣龐大的選本工程得以實施,具有重要的、多重的意義,更需要魄力和眼光。正如同對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具重要影響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輯出版,其意義在于聚攏各方力量,利用“選擇”行為,向社會受眾提供一種新文學的“范本”,進而展示五四新文學的實績并對新文學成果給予評估與確認。“百年百篇”也是恰當其時的、對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短篇創作作出的全面梳理、甄選、匯集與評價。
為確保選本的專業性、權威性,“百年百篇”由兒童文學基礎理論與兒童文學史研究領域最具建樹的資深學者王泉根教授擔任主編,由束沛德、金波、張之路、高洪波、曹文軒、朱永新等兒童文學研究界、評論界、創作界、傳播界的重要專家、學者組成顧問團隊,首次對一個多世紀以來的中國本土原創兒童文學短篇作品作出全面甄選。“百年百篇”的選文視野極為開闊。從時間跨度講,選文鋪展于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歷程;從視閾范圍講,選文打破了兒童文學固有的觀照邊界,既關注了具有明確兒童讀者意識的兒童文學創作,同時關注了非兒童本位的跨界文學創作,力圖將同時具有高度文學性、藝術性與基于兒童讀者的可讀性的短篇作品全面打撈出來。“百年百篇”中,既有在兒童文學本土化進程中具有拓荒意義的孫毓修的《無貓國》、葉圣陶的《稻草人》、冰心的《小桔燈》、陳伯吹的《一只想飛的貓》等名篇,也有張天翼的《羅文應的故事》、嚴文井的《南風的話》、任溶溶的《我屬豬》、金波的《記憶》、張之路的《題王許威武》、秦文君的《四弟的綠莊園》等老作家、直至活躍在當下的幾代兒童文學作家的短篇精品,還以選家視野捕捉到多篇文學名家們筆下兒童“適讀”“悅讀”的佳作,如魯迅的《社戲》、李大釗的《嶺上的羊》、茅盾的《大鼻子的故事》、老舍的《小鈴兒》、廬隱的《兩個小學生》、何其芳的《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蕭紅的《孩子的演講》、屠岸的《安徒生爺爺》等,還包括當代文壇重要作家如鐵凝的《哦,香雪》、畢飛宇的《地球上的王家莊》、劉慈欣的《超新星紀元》等。
這樣廣博開闊的選本,對百年來努力行進的中國兒童文學本土化創作道路做出了具象化的呈現,以史學性、時代性的縱向視野,與豐富、多元的橫向視野有機交融,覆蓋并聚攏了百年中國兒童文學短篇精華,也借此重申了兒童文學作品所需兼具的藝術性與可讀性,凸顯了兒童文學這一門類獨具的稚趣天成、樸拙歸真之美。
取精用弘,凸顯短經典的大格局
從新世紀初以“書籍”為對象甄選的“百年百部”,到此番以“短篇”為對象甄選的“百年百篇”,這樣一個選本路徑,實操艱辛但意義重大。相較而言,以書籍形式進入文學傳播場域的作品,比散在于報刊雜志中的短篇數量可控,且更易于達成歷時的縱向傳播。
當代中國兒童文學創作現場最為突出的現象之一,就是兒童長篇小說的繁榮。以書籍形式走向市場的長篇,更易于產生影響,更利于持續傳播,也進而激發著創作者與出版人的熱情,形成了良性的創作循環。短篇作品則數量浩如煙海且分散于浩浩報刊之中,常因更新節奏過快而為時間淹沒,兒童文學短篇作品評獎的獎項量也極為有限,激勵與評價機制相對不足。因而,對于短篇而言,借助選本的形式加以總覽性的甄選,堪稱實操艱辛但意義重大。
“百年百篇”的文學價值同樣值得深入探討。其一,我國現代兒童文學的發生,是從短篇的創作嘗試起步的。文學史可考的最早的兒童詩、童話、兒童小說、兒童散文都是短篇。百年兒童文學短經典的聚攏,清晰顯現了我國兒童文學本土化創作道路上的一個個堅實的足印。以兒童文學最具代表性的童話文體為例,中國本土童話創作在發端期,經歷了從外譯童話中尋找創作模板的孫毓修的《無貓國》,到從民間故事中汲取養分的茅盾的《尋快樂》、老舍的《寶船》等創作嘗試,恰如魯迅所說,“采用外國的良規,加以發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到特定歷史時代賦予我國童話現實主義精神的葉圣陶的《稻草人》,是真的“給中國童話開了一條自己創作的路”;再到進入當代以來彭文席的《小馬過河》、嵇鴻的《雪孩子》等側重寓教于樂的溫暖童話,發展至新時期、新世紀以來思想活躍、文化多元時代的童話風格,如葛競的《魚缸里的生物課》等,鮮活靈動,充滿奇思妙想。這些不同時代的童話作品,以最直接的、生動的形式,反映了我國從效仿到繼承創新、不斷開拓的本土童話創作之路。
其二,短經典更集中地凸顯了文學創造的藝術性要求。短篇作品篇幅的短,不是對文學性的減省,相反是對文學性提出的更高要求。以短篇小說為例,優秀的短篇無論從謀篇布局到情節節奏,從人物與細節刻畫到意蘊層次,再到語言傳達等,都需更禁得住推敲與賞讀。它的難度并不在于長話短說,而在于篇幅短小卻能境界開闊,結構緊湊仍能富于變化,聚焦個體與片段又能“借一斑略知全貌,以一目盡傳精神”。像“百年百篇”中曹文軒的《第十一根紅布條》,畢飛宇的《地球上的王家莊》等,都是于敘事中取精妙的減法,埋巧妙的懸念,小切口下有深井,小篇幅里起波瀾,值得反復品讀。而且,在小說藝術的探索與發展中,短篇小說也往往扮演著文學創新的“尖兵”角色。因而,短經典往往具有飽滿的文學性與可讀性,值得細讀,精讀,反復讀。
其三,短篇不但扮演著文學創新的“尖兵”,同時也是往往構成了時代表達的“尖兵”。相較于長篇,短篇成為時代律動最直接的捕捉者與傳達者,更為及時、更為鮮活地描繪了所處時代兒童的生活與心靈世界。“百年百篇”的選文跨度經歷了晚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不同歷史時期,也因而生動呈現了不同歷史時期的“兒童”與“童年”。戰爭年代如華山的《雞毛信》、峻青的《小偵察員》、孫犁的《蘆花蕩》、王愿堅的《小游擊隊員》等,生動描繪了機智勇敢的小英雄形象,激蕩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和平年代如董宏猷的《戰爭在晚自習后爆發》、劉健屏的《假如我是個男孩》、祁智的《除夕的馬》、李東華的《針尖上的天使》等,切近了豐富多彩的校園生活與兒童成長的心路歷程。還包括時代賦予兒童的、逐漸開闊與外在的視野,如烏熱爾圖的《七叉犄角的公鹿》、沈石溪的《第七條獵狗》、喬傳藻的《醉麂》等動物文學的生態視野與生命關懷;又如葉永烈的《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跡》、劉慈欣的《超新星紀元》、鄭文光的《從地球到火星》中投向太空的廣闊視野與更具深度的宇宙思維。
以小見大,呈現不同歷史時期的童年生活
“百年百篇”以特定的時代氣息與躍動的時代思索,復現了曾經的童年與兒童,也聯通了當下的童年與兒童。誠如王泉根在序言中所述:短篇的魅力,可謂“以小見大、芥子須彌”,是對生活的微縮而深刻的審美呈現,凝成了一條充分反映百余年來中國社會變遷、中國兒童生存狀態與中國式童年故事的藝術長廊。
“百年百篇”以選本形式對中國本土原創兒童文學短篇經典進行梳理與評估,不僅具有史學價值與文學價值,同時具有積極的當代傳播價值,誠如王泉根所述,“是將現代中國兒童文學精品重塑新生的推廣工程”,是努力推動中國原創兒童文學精品進入當代兒童讀者視野的有效路徑。
短篇更為集中地呈現了短制中所應具有的藝術構思與技法,也因而成為最利于能動地展開閱讀賞鑒與習得轉化的文學文本。“百年百篇”的選本編排充分考慮了兒童讀者的閱讀接受特點,一方面凸顯了作品縱向的時間脈絡,并附有作品發表信息與作家簡介;另一方面按題材內容對各文體作品再做了主題化的細分,同時在文末為每篇作品輔以精要的藝術點評。
正所謂“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魯迅),這樣嚴謹、多維的文學呈現,令“百年百篇”的經典閱讀有了明晰的時代坐標、文學坐標與品質坐標,更利于兒童讀者體悟“百年百篇”所兼具的文學的、歷史的、兒童的、時代的經典性價值。
“百年百篇”聚焦了中國本土兒童文學百年發展歷程中的短篇佳作,對中國兒童文學短經典給予了最大規模的遴選與評定。選篇復蘇了許多塵封的優秀作品,將優質的本土兒童文學短篇閱讀資源供給了當代兒童讀者,呈現了積極的兒童文學經典建構與傳播價值。同時,“百年百篇”與“百年百部”一樣,取開放的姿態,不但朝向中國兒童文學已然走過的百年,而且朝向中國兒童文學正在演進的未來,積極而敏銳地吸納當下涌現的文學精品,讓時代之優第一時間被選鑒、傳播并進入到歷時性的經典檢驗之中。這一“選本”工程取精用弘的意義與價值,是延續的、遞增的。
(作者系太原師范學院教授,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中國當代兒童文學起始期出版傳播影響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YJA75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