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千帆過盡，溫潤如昔
疫情阻隔，許久未能見到有著當代影壇傳奇“女神”美譽的林青霞，但她的近況，卻常常能通過網絡看到，近年來，她撰寫出版了第四本散文集《青霞小品》，今年又被香港大學授予名譽社會科學博士。毋庸置疑，無論在人生哪個階段，林青霞總能活得精彩，瀟灑，充實，因而無論走在哪里，總會散發出別樣的魅力與獨特的氣質。
“魚尾紋一定比玻尿酸美麗”
7月底，當我隨蘇州昆劇院青春版《牡丹亭》劇組赴港，參加2023中國戲曲節演出時，在全新的香港戲曲藝術中心大劇場，竟然與林青霞不期而遇。原來，作為白先勇老師的好友，林青霞與其好友，作家、翻譯家金圣華老師早早就買好了最佳位置的戲票，鼎力支持，且連看三天，風雨無阻。
三天里，與林青霞同坐一起看戲，發現每天她總是準時在開場前五分鐘走進劇場，儀表妝容端莊得體。直到第三天演出中場休息時，青霞突然與我說起：“晚上散戲后一起去我的半山書房夜宵聊天，可好？”“女神”相邀，清談雅集，且在招待過莫言等大作家、鼎鼎大名的“半山書房”，豈有不去之理？
后來才知道，這是一次臨時起意的聚會，那天演出結束已是晚上十點半，原本青霞想約我與主演沈豐英、俞玖林、沈國芳與金圣華老師一起在半島酒店茶敘，但那時早已過了酒店營業時間，這才臨時決定改在她的半山書房聚會。
走進半山書房，已是深夜十一點。簡潔、雅致、大氣的原木顏色風格裝修，進門墻上就是那幅多次出現的畫作，融合了其經典電影《新龍門客棧》中邱莫言以及東方不敗的形象，畫面上還寫著“I know you will never forget me”。青霞笑著說：“這是好友施南生送我的生日禮物。”
房間的布置很簡潔，家具不多，滿眼所及都是頂天立地的書櫥，擺著許多青霞經常閱讀的書籍：從張愛玲、楊絳、白先勇、董橋、莫言、閻連科、張大春、金宇澄到米蘭·昆德拉、阿加莎·克里斯蒂、迪倫馬特等，還有《李白全集》《宋詞選》《紅樓夢》《聊齋志異》《三言二拍》，古今中外，蔚為大觀。“剛裝修不久，有些家具還沒來得及擺好。來，你隨便坐，千萬不要拘束。”青霞熱情地招呼我到靠窗的餐桌上坐下。眼前的玻璃窗外，放眼望去是維港美麗、繁華的夜景。
餐桌上，一應餐具、酒杯早已布置整齊，趁著青霞進屋換衣的間隙，一壺香濃的普洱茶已端上餐桌。“都是臨時準備的，只有自己家做的餃子招待了，水果是剛才請人從家里拿來的，招待不周，可不要介意。”談笑間，青霞扎起頭發，換了一件黑色衣服，款款走來。
這一夜，不僅品嘗到了青霞家有名的手工水餃，還喝了特意準備的香檳。作為“莫言同款”，青霞家的餃子是典型的山東口味，三鮮餡，皮薄餡大汁多，配以特制的蘸料，令人齒頰生香。大家也從一開始的拘束，到后來逐漸變得越來越輕松。青霞不僅忙前忙后，一應招待總是親力親為，更有一雙善于觀察的眼睛，會照顧到餐桌上每一位客人的喜好與心情，令人如沐春風。對于剛演出完的演員，特別安排溫潤的熱茶招待，生怕影響他們的嗓子。金圣華老師不善飲酒，但面前的白水卻總是熱的。“我想，你應該想喝一點冰的吧？”見我連連點頭，她微微一笑，走進廚房，專門安排人制作了好喝的冰紅茶款待。
酒酣耳熱之際，青霞忽然問道：“要不要喝一點茅臺酒？”沒想到得到大家一致熱情的回應，演員們此刻也不顧嗓子了，反正三天的演出獲得巨大成功。于是青霞又親自取來珍藏的茅臺酒，給大家一杯杯斟上，共同慶賀青春版《牡丹亭》又一次在香港引起轟動。
說起自己與青春版《牡丹亭》的緣分，要追溯到整整17年前。當時，林青霞與金圣華冒著嚴寒赴北京，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學者、作家季羨林先生，并向先生當面討教寫作之道。其時，正逢白先勇先生帶著青春版《牡丹亭》在國家大劇院演出，原本打算“只看一場”的林青霞，不僅連著看了三天，還邀請了所有演員吃夜宵。她與蘇昆、與青春版《牡丹亭》的緣分也就此結下。
整整十七年過去了，當初的年輕演員如今已是昆曲舞臺上的臺柱子。青霞盛贊演出，面對贊揚，女主演沈豐英坦言：“二十年來我們從青年演員逐漸成熟，無論經歷了什么，原班人馬幾乎還都在一起，很不容易。有時候我們也很受傷，一些批評的聲音很不客氣：你們都這歲數了，還叫什么‘青春版’？那時候真的很難過，會質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不該再演出了。”
青霞聽罷，大抱不平：“怎么會？只要還是你們原班人馬演出，就依然是‘青春版’。‘青春版’是一種理念，一種文化精神，也是以白先勇老師為首的一群文化精英，為昆曲傳承復興所探索的道路，只要堅持下去，昆曲永遠是年輕的。至于年齡，更不必擔心，要知道，魚尾紋一定比玻尿酸美麗！”
“我在這里閱讀、寫作、畫畫，內心很安靜”
愉快的夜宴在青霞親手送上的圍巾、書籍與簽名照后落下帷幕，整整兩個多小時，從餃子、水果到最后奉上的湯團，青霞的招待，熱心、周到、細心。她真誠地對我說：“對于戲曲藝術家，我始終心懷敬意。我總感到，他們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太少，希望今晚他們能感到愉快和滿足。”
安排司機送演員們回酒店休息后，一杯清茶，久別重逢的青霞與我聊起了文學與繪畫。盡管已是凌晨兩點，窗外夜色蒙蒙，但窗里卻依舊談興不減。午夜的半山書房，靜謐、適意，有書有畫，有詩有茶，“我在這里閱讀、寫作、畫畫，內心很安靜。”望著充滿書卷氣的自家書房，青霞如是說。
我們從書架上的書說起，青霞特意指了指一本《老婦還鄉》，說起了自己的忘年交黃永玉先生。“黃先生與導演楊凡是多年好友，楊凡帶我去北京見他時，黃先生已經是九十高齡的老人了。看見我，午睡剛起的他一點也不驚訝，只云淡風輕地說了一句‘哦，你來啦’，我與他雖是初見，一切仿佛卻像老友重逢一般，就這么自然而然的，我坐在他身邊，聽他聊天，整整一天。就在那天，黃先生拿出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給我，推薦我好好讀一讀。回酒店后，我忙于其他事，沒能及時閱讀這本書，第二天再去看他，黃先生問我讀了嗎，有何感想，我卻只能歉意地笑笑，說自己還沒來得及看。很明顯，老人家眼里有一絲失望，恐怕對于這本書，他早就準備了很多話想要和我聊，結果卻留下了遺憾。”
我笑著說：“黃先生對這部劇本確實很有情結，當年北京人藝排演該劇，黃先生還主動請纓擔任美術設計和人物造型呢。或許，他有想法，讓您來演這部想象奇特卻又辛辣深刻的好戲。”
說到舞臺劇，另一個話匣子又打開了。盡管林青霞淡出銀幕多年，但喜愛她的觀眾始終期待她再度綻放華彩，特別是在話劇的舞臺上。對此，青霞笑稱：“確實接到過不少邀約，但我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而在這些邀約中，白先勇無疑是頗具分量的一位。白先勇始終希望林青霞能演一個自己筆下的人物，對此，林青霞鐘意《永遠的尹雪艷》，而白先勇則更喜歡《游園驚夢》里的錢夫人。
“有一次聚會，先勇試探性地跟我提及《游園驚夢》，結果我不假思索地說我不喜歡，白老師一下子愣了好久，說不出話來。當時想法其實很簡單，我總感覺錢夫人這個人物身上的戲劇性沖突不夠強烈，且都是內心獨白，很難在舞臺上表現好。”青霞對于自己的直率與冒失，始終懷有一份歉意。前年，恰逢《臺北人》出版五十周年，為了表達對白老師的敬意，青霞用了一個晚上認真讀完了《游園驚夢》，“而且是立正讀完的，算是一種自我懲罰吧。”說到此，青霞自己笑了起來。
我告訴她，《游園驚夢》或許是白先勇最為得意與喜愛的短篇小說，白老師自己就不知幾易其稿，方才艱辛寫成，自然最為看重。難得的是，這也是他親自參與改編成舞臺劇的小說，臺灣版主演是表演藝術家盧燕，上海版主演是昆曲名家華文漪，因此他一定很期待一位香港版的錢夫人，那種鉛華洗凈，雍容大氣的氣質，舍林青霞其誰？聽罷此語，青霞頻頻點頭，若有所思。
“現在我對繪畫的興趣超過了文學”
閑談文學的時候，只見青霞從柜中拿出一沓紫色的紙，隨即邊聊天，邊拿起剛才簽名的銀色筆涂畫了起來。正詫異間，不多時，一張我的側面頭像映入眼簾，盡管只是寥寥幾筆，卻抓住了五官特征，極為傳神，令人愛不釋手。
畫筆是近年來青霞繼文筆之后的又一事業。前不久，作家莫言來半山書房做客，也得到了青霞親筆畫像的“待遇”，傳為美談。當青霞把這幅畫作傳給我們在上海的好友賈安宜女士時，安宜一眼就認出畫的是我，連夸有趣。隨后，安宜把青霞畫她的也發我欣賞，同樣是不多的筆墨，卻善于捕捉特征，運用線條的交織勾勒，畫出人物的神采氣質。
說起繪畫，青霞喜上眉梢：“我從小喜歡畫畫，有段時間，我每天臨摹五張大師的畫。”那陣子，青霞的涉獵很廣，蔣兆和、黃胄等人的畫冊更是翻爛了。“后來，楊凡跟我說，不妨專攻馬蒂斯。他的線條不多，看似簡單，但卻極有質感，既易于上手，又不乏新意。”聽了好友的話，青霞特意買了三本馬蒂斯的畫冊，悉心研究，越來越沉浸于馬蒂斯的藝術世界。
去年的一天，青霞在半山書房欣賞著馬蒂斯的畫冊，翻到最后一頁時，一段文字引起了她的注意：“1954年11月3日，亨利·馬蒂斯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享年85歲。”一時間，竟如轟雷掣電般震撼，卻原來，西方繪畫巨匠隕落的那天，正是身處東方的林青霞呱呱墜地之日。“我相信其中一定有某種藝術上的緣分。之后，我就專攻馬蒂斯的繪畫風格，幾乎買全了他的畫冊研究，特別是他的素描，還有線條獨特、色彩強烈的油畫，我都悉心臨摹過。我第一次為了畫展專程飛去日本看，就是因為馬蒂斯。”
“這是我首次嘗試的兩幅油畫，臨摹自馬蒂斯《椅子上的女人》和常玉的《裸女》。”閑談間，青霞拿出兩幅油畫習作給我看，筆觸間，臨摹大師風格惟妙惟肖。不同的是，相比較馬蒂斯筆下寫意的女性形象，林青霞畫里的女性明顯漂亮了很多，“你應該可以看出，這眉眼之間有我的影子。”
除了繪畫風格的臨摹，青霞說自己特別欣賞馬蒂斯所說的那句話：“我所夢想的藝術，充滿著平衡、純潔、靜穆，沒有令人不安、引人注目的題材。一種藝術，對每個精神勞動者，像對藝術家一樣，是一種平息的手段，一種精神慰藉的手段，熨平他的心靈。對于他，意味著從日常辛勞和工作中求得寧靜。”在她看來，無論是繪畫還是文字，文學藝術所給予人的，就是純潔與平靜之中的溫暖與蘊藉。因此，她愿意拿起畫筆，把自己身邊的良師、親人、益友一一畫下，用畫筆見證彼此的情誼，也為歲月留下筆墨間永恒的美。
“現在我對繪畫的興趣超過了文學。”青霞笑著坦言，自己一直在構思第五本書，與之前寫人、記事、游記的內容不同，這本書她想寫一寫自己的母親。“我想，到時候所有的插圖，都是我親筆手繪，那樣一定會很別致，也是對母親最好的紀念。”期待過不多久，這本圖文并茂、承載著一顆女兒心的好書，會給人帶來別樣的美好與溫情，一如林青霞其人，任千帆過盡，內心依舊溫潤如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