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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楊志軍:文學是沒有頂峰的攀登
      來源:新民晚報 | 朱 光  2023年08月22日07:18

      楊志軍近照

      《雪山大地》書影

      當作家楊志軍得知自己的小說《雪山大地》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的時候,正在青海的家里吃土豆:“高原的土豆好吃。”隨即,他原先回家鄉的節奏被打亂。

      楊志軍8月15日來到上海,第二天,他就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專訪時他還惦記著19日馬上要去黃河源頭。報道見報時他已經回到了青海:“倒也未必是為下一部小說做準備,只是常規性地延續我這種生活。”

      楊志軍在青海生活了近40年,40周歲后被調往青島,至今28年。在沒有海的青海,在山不多的青島,他可以在海平面上“看到那么清晰的青藏高原”,看著大海波浪眼前疊化出草原、雪山,可能就會有淡淡的傷感……“作家寫的都是生命體驗,體驗不同,因而作品不同。”這本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雪山大地》,是他寫給故鄉的土地、高原的人民、帶著沉甸甸情感的“感恩之作”。

      1 《雪山大地》首先寫給“藏族媽媽”

      “你命中注定要受到民族和土地的養育,你的畢生努力就是為了感恩,為了他們寫作。”談及這部小說,68歲的他,眼里噙著淚花。

      那是1977年,22歲的他作為《青海日報》農牧部的記者,到玉樹州雜多縣瀾滄江源頭去采訪。當時交通不便,縣里只有一輛北京吉普,大家分著坐,把他送到目的地之后,立刻要回縣上。他在瀾滄江源頭走了一天,發現了一個帳篷,就停下來告訴司機:“一周后你來接我。”結果,司機把他忘了。

      于是,他就在這個帳篷里,與藏族老奶奶和老爺爺,一起住了一個多月,幫他們干農活。藏族人一般不讓外人動他們家的東西,怕是帶入“外來的邪氣”,但是他們對他不忌諱,尤其是老媽媽。她教他以最原始的方式打酥油:“就是把奶倒入牛皮袋,然后搖晃它無數遍,直到牛奶與酥油分離,然后把酥油撈出來。”她教他拾牛糞、擠牛奶,“最好的是她教我騎馬,在牧區采訪必須學會騎馬。”她還給他取了藏族名字,“有一天開始忽然叫我‘扎西’,扎西長,扎西短。”

      后來,楊志軍的父親希望他能參加高考,于是問報社兒子去哪兒了。然后,報社打電話到州上,州里問了縣里,縣里問了那個忙于穿梭的司機,司機這才想起來:“把他忘了。”當司機來接他的時候,藏族老奶奶特別不舍。“我也特別不舍,去看了我騎過的馬,我照顧過的牛還有狗……”老奶奶給他準備了糌粑,還是依依不舍,表示還想送他一樣東西:“10萬個嘛呢——藏族人會轉經筒,‘嘛呢’就是六字真言,表示祈福。她此生積累了10萬個嘛呢,代表她此生積累的所有的福氣——她想把她所有的福氣都送給我。”當時,楊志軍的藏語說得磕磕巴巴,老奶奶的漢語也說得磕磕巴巴,但是彼此都聽懂了對方的話。“我心里特別難受,我就撲通跪下了,我也不知道說什么,結果說了一句‘媽媽,我以后會來看你’……”司機來了,“我就一路上想著我一定要回來。”三天后,他參加了高考,他根本來不及復習。他的數學不太好,但是語文、歷史、地理不錯,最終還是考上了:“我想,我這種程度能考上,還是因為10萬嘛呢的祝福……”

      然后,大學畢業之后他依然回到報社工作,他開始去找那位“藏族媽媽”。他去玉樹州雜多縣,遇到那位忘記他的司機——他忘得很徹底,根本都想不起曾經載過楊志軍,更不記得他曾經去過哪里。“瀾滄江源頭那么遼闊,幾十萬平方公里,牧民都逐水草而居——隨時跟著牛羊去水草豐美處,因而時常搬遷帳篷,我到哪里去找這么一頂黑色帳篷呢?”

      因此,他開始聚焦于這片土地的寫作,寫青藏高原、寫雪山大地:“我的畢生努力就是為了感恩,為了他們寫作。如果沒有這個點,我不會寫得那么多,那么勤奮。也許沒有這位老媽媽,我沒有那么多智慧,是她給了我智慧。”

      2 作品里的父母親與作家的父母親

      《雪山大地》并不是“有計劃”的寫作。此前,楊志軍更關心的課題是環境保護、生態自然。他的《環湖崩潰》就是“第一部生態小說”。此前十分暢銷的《藏獒》也是以藏區為背景。“起初,我只是想寫一個名為《雪山大地》的短篇小說,想寫他們對我的饋贈,但是一下子很多畫面就紛至沓來,激情澎湃,所以感覺——必須是長篇,且是一部‘只要有時間,我就能寫完的長篇’。”他不是一個事先撰寫寫作提綱的人,而是任由自己沉淀過的記憶慢慢流淌,然后看流淌出來是什么就寫什么:“就寫那些讓我失眠的場景。”

      《雪山大地》的開頭,就是一位漢族父親要下鄉蹲點。公社書記就指定一戶藏族人家,讓他去蹲點。故事就是這么開始的。只是漢族父親的職業是獸醫:“據我的采訪經驗,獸醫是唯一在草原工作的‘科技工作者’,代表著畜牧改良的方向。”小說聚焦了藏漢兩個家庭的融合:“這樣最終難分彼此的狀態,以前在藏區很多,有很多漢藏結合的家庭。”

      楊志軍的父親,也是《青海日報》的記者。最早,他是西北大學新聞系的學生:“當時家里窮困,他去西北大學選擇的專業是根據這個專業是否提供糧食來定的。因此,他從外語系轉到法律系,最后只有新聞系提供糧食,他就從新聞系畢業。”畢業之后,恰逢馬上到1949年。于是他參與了“護校運動”,從西安出發,跟著解放軍西進,到了寶雞,幫助當地創辦了《寶雞日報》,最后到了青海,在一個馬車店里創辦了《青海日報》。楊志軍就在青海出生。

      楊志軍的母親,則是青海省培養的第一代婦產科醫生。父親采訪會下鄉,母親給人看病,也會下鄉。于是,他們會經常與藏民生活在一起,有了不少“房東”,積累了深厚的感情。雖然母親僅看婦產科,但是“房東”都會到西寧來找他們去人民醫院看病。那是上世紀60年代,“房東”給他們帶來肉干、奶皮子等,“這是那么難得的饋贈。”因而,他把父母親的親身經歷也融入了這部小說,“我想寫漢藏兩個民族互相團結、習俗相融、血肉相連的故事。”

      3 在海上,看到高原的雪山草地

      寫作,多少需要些天賦以及后天的努力。楊志軍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為他創造了良好的閱讀環境。上世紀60年代市面上的經典名著,他家都有:“我從小對文學很感興趣,動物的、愛情的故事,我都喜歡,大概是天性。作家的天性很重要,天性能培養出興趣,就能為之閱讀、努力、奉獻……”

      寫作是情感積累,也是生命體驗。作品不同,是因為作家各自的生命體驗不同。“寫作,越寫越新鮮,越寫越覺得自己一無所知。”文學,不是為了上山、達到頂峰:“文學是沒有頂峰的。你艱難地走到最終,可能依然是在半山腰。這就是誘惑。已經登頂的話,只有往下走了,你還能干什么呢?”

      “文學里的某個流派,可能有頂峰之作。”例如,批判現實主義的“頂峰”是托爾斯泰,浪漫主義的“頂峰”是雨果:“但是他們不是文學的頂峰——文學的高度,是歷史積淀后,經過幾代、幾十代乃至幾百代讀者的認可的作品。文學作品要放在歷史坐標上評價。”或者換言之,“文學就像是沒有終點的馬拉松比賽,無止境地長跑。”

      茅盾文學獎是國家對長篇小說的最高獎,“是一種激勵和總結,讓我回望過去的創作,可以想一想,我今后怎么辦?它給了我一個標尺。好像是到了一個‘頂峰’?但是,我應該有更開闊的視野。感覺到自己很不足的時候,可能就是你要找一個更加上升的空間了。”

      作家,要時時刻刻汲取營養,讓自己不至于變得那么陳舊。生活是新鮮的,自己是新鮮的,自己的感覺也要是新鮮的:“感情可能像是酒,沉淀過的,但是喝法和杯盞,要是現代的。”

      所以,他能在青島的海上,看到高原的雪山、高原的草地,交織成陽光下波光粼粼的平面……故鄉,就像是愛,它既是起點,也是終極關懷,從這里起步,到這里結束,然后,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