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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畢飛宇:沒有理由去褻瀆醫生這個職業
      來源:澎湃新聞 | 羅昕 沈可程  2023年08月21日09:22

      8月20日,作家畢飛宇帶著他的長篇新作《歡迎來到人間》來到上海書展,并與《收獲》主編程永新、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趙萍就“文學,何以面對我們的精神”展開精彩對談。

      《歡迎來到人間》首發《收獲》雜志2023年第三期,之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單行本。小說講述“非典”結束后的夏天,第一醫院的泌尿外科連續出現了六例死亡。主刀外科醫生傅睿在遭遇第七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陷入了現實和精神的雙重危機。

      小說的主人公是個醫生。就在這場活動前,還有媒體發信息問畢飛宇:怎么看待當下的“醫院反腐”?

      “我們有事說事,但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去褻瀆醫生這個職業。”畢飛宇說,“把我們帶到人間的,不是上帝,是醫生。當我們離開人間,給我們關懷的,也還是醫生。如果因為醫院存在問題,我們就去對抗醫生,那是愚蠢的,也是可恥的。這是我今天最想說的話。”

      8月20日,作家畢飛宇與《收獲》主編程永新、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趙萍就“文學,何以面對我們的精神”展開對談。攝影:沈可程

      (一)

      這部《歡迎來到人間》,耗費了畢飛宇整整十五年。

      他一開始就想寫一個在醫院發生的小說。小說的開頭很順利,以至于在2015年的一次飯局上,“喝上頭”的畢飛宇直接和程永新簽了個“紙巾合同”,答應把新長篇交給《收獲》。

      但在簽約之后,小說越來越“不對”。寫到三十萬字時,畢飛宇還是看不到結尾。他感到沮喪,更感到一種深深的懷疑和恐懼——我是不是不能寫了?

      “就這部小說而言,兩個時間點格外重要。第一個在2017年。”畢飛宇說,他當時突然意識到“寫不下去”是因為方向錯了,解決辦法其實很簡單,只要讓故事不要只局限于醫院內部。他一下豁然開朗,一個激動之下還拿著個酒瓶和趙萍打了個長途電話。

      這個小說活了,又開始順利地生長著,直到第二個時間點,2019年。

      畢飛宇萬萬沒想到,從2019年底到2020年初,生活會發生那樣的變化。“我們感知生活的方式一下變了,我內心受到的撞擊之大,難以言喻。我突然覺得,我對這個當代的把握不對。如果按照我之前對這個小說的想法結尾,這個小說,輕了。”

      于是他做了一個決定,從小說第九章開始,之后寫的都不要了。

      他要重寫。

      (二)

      在推翻這一切之前,畢飛宇在小說里寫的是故事,寫的是人物,包括傅睿的父親和母親,包括醫院里的各種人際關系。但是從2020年開始,人物,人物關系,人物之間的可能性,在他看來都變得不重要了。

      他意識到,中國人最關鍵的問題是——你只能面對自己。

      “中國人其實對精神、靈魂這樣的問題不太在意。但在那樣一種情況下,你除了關心自己的精神,你還能關心什么?每個人都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衣食住行和社會關系也似乎變得不那么重要。每個人,終于有機會面對自己。”

      這個發現對他意義重大。它足以讓他推翻前面的故事,重新再寫三年。

      “老畢前后寫了一百多萬字,最后只呈現了20萬多字,可見其用心。”在程永新的理解里,畢飛宇傾盡全力,傾注所有的筆墨來塑造傅睿的精神世界,“閱讀這本書我覺得有門檻,它不屬于那種故事情節性很強的小說,我傾向于把這部長篇視為一部精神分析的心理小說。”

      事實上,《歡迎來到人間》這個小說題目也是程永新建議的。這句話的出處是小說原文,主人公傅睿的妻子初見他的時候,就覺得這小伙子像來自外太空,她在心里說:歡迎來到人間。但除了人物刻畫之外,程永新認為這部小說著力構建傅睿龐大而扭曲的精神世界,所以這個題目與他的精神氣息吻合。

      也有人說,在這部長篇里,畢飛宇想讓自己在技術上做出改變。

      “這個說法我極度不認可,我很藐視這個說法。一個作家坐在家里,怎么挖空心思讓自己在技術上變得不一樣,即便做得再好,也是一個三流作家。”畢飛宇說,“技術對我來講不是問題。當你身處具體的處境和感受,當你發現過往的技術表達和小說修辭完不成,這個改變是必然的。不是技術帶動你去完成一個作家的寫作,而是在作家往前走的過程中,你必須要克服技術的問題。”

      (三)

      在程永新看來,《歡迎來到人間》是當代長篇小說的稀有品種。它敏銳、準確,它對精神世界的建構力令人驚嘆。

      甚至于在精神深處的某個地方,程永新認為自己可能也是傅睿。“傅睿精神世界的走向,有可能是我的,也有可能是你的,也有可能是第三人的。一個作家把握當代生活的能力,實際上代表了這個作家是一個什么等級的作家。”

      畢飛宇回應道,過去寫《地球上的王家莊》《玉米》《玉秀》《玉秧》《平原》,這些作品為自己獲得了很多聲譽,但無論如何,它們都屬于歷史書寫。

      “歷史書寫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時光已經給了生活結論,作家不過是利用想象,依照結論把它梳理一遍,或者說用一套話語體系把生活再呈現出來。”在畢飛宇看來,一個作家如果不能和他的當下生活緊密聯系起來,不能有效地表達當下,那這個作家最多只是一半。

      那么,何為當代作家的描寫?何為一個作家的當代性?“程老師講到的兩個詞特別關鍵——敏銳,準確。”畢飛宇說,“在無結論的時候你渴望有所表達,同時你的表達又得有所涵蓋,能夠走進每個人的心里。

      他相信,《歡迎來到人間》即使不足以涵蓋當代,但其中的精神歷程,是我們都曾經面對的。

      “我只關心,讀者看了小說之后,能不能感受到傅睿所受到的撞擊。哪怕讀者對于這本書寫了什么并不確定,但只要他們能感受到這種撞擊,這個小說,在我看來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