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3年第2期|凌仕江:微塵大地(節選)
凌仕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創一級。在《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花城》《天涯》《山花》《散文》等刊發表作品二百余萬字。大量作品被《新華文摘》《讀者》《青年文摘》《意林》《作家文摘》《散文選刊》等刊轉載。獲第四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老舍散文獎、《人民文學》游記獎、首屆絲路散文獎。著有《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藍》《飄過西藏上空的云朵》《我的作文從寫信開始》《西藏時間》《天空坐滿了石頭》《藏地羊皮書》《螞蟻搬家要落雨》《藏羚羊樂園》《藏地孤旅》等十余部作品。
微塵大地
文/凌仕江
蟬自故鄉來
背著故鄉上路的人,身上總脫不掉一枚“蟬”的胎記。
蟬是年少無知的玩伴,是我進入青春期之前,喉結喑啞的妙音伴隨。喑啞是同頻共振的忐忑和狂喜,是渴望理想長大,幻想獨自遠走高飛的吶喊和隱喻。這時,山坡上頂著天空的玉米,正在陽光下以秒為計時單位的速度撒金揚花結穗,大豆高粱也在爭先恐后看誰最快滾進農家曬壩,而多聲部的蟬已集結繞過炊煙的痕跡,攀緣到高高地槐樹和苦楝樹之上。它們一個個“這樹望著那樹高”的唱個沒完沒了。以我現在的審美能力,絕不吝惜將“唱詩班”的美名,賦予蟬的抒情與詠嘆;它們唱完了被風吹過的夏天,接著又唱傳說老虎要被曬死的伏天,聲聲悲秋,卻不肯罷休。
這讓路邊無人問津的桉樹情何以堪?
桉樹抖落一身風塵,最終還是沉住氣,決定對蟬一言不發。桉樹有的是溫柔的耐心,面對一只白蟻鉆進自己皮膚,桉樹依然保持一臉慈悲的微笑。桉樹知道所有樹木都是生靈的依靠,蟬不要命地吹響沖鋒號角,是為了早一天帶著成熟的靈魂,抵達風調雨順的家園。在一棵露水草的認知里,不是每種樹都招惹蟬,蟬愿意到哪種樹上歌唱是蟬的選擇,與樹無關。
憶念中的蟬,總是在晌午成堆地扎在村人趕場經過的那棵苦楝樹上。有時,一個村人經過開滿紫花朵朵的苦楝樹下,蟬會突然關閉高音喇叭,頓挫地將頻道扭到低音部位置,試探人的危險系數;若是一伙路人嘻嘻哈哈經過樹下,蟬就加大音頻震懾人間,這時它們對人的反擊不顧一切,玩了命的火力全開,齊聲高唱,讓聲勢浩大的喧囂蓋過人聲鼎沸。
午后,曬壩里的糧食燙腳板心,打瞌睡的大人們停下手中翻轉糧食的推耙,窩在屋檐下的竹板躺椅里,將蒲扇搖個不停,而我的興趣早被嘒嘒蟬鳴帶走。于是,輕手輕腳地避開大人們半睜半瞇的眼睛,悄悄地從絲瓜藤柵欄里抽一長竹竿,再抓一根父親的竹篾條,兩頭網一個球拍,插入竿尖,興高采烈跑到柴房的亮瓦下網蜘蛛網。若發現球拍上的網還有漏洞,就從竹林遮蓋的后屋檐再網一些蜘蛛網,直到一張縝密的網完美無缺,我便卷起褲管,戴上草帽,光著腳丫,踩過鋪滿金黃稻谷的田埂,用仰望的方式抵達那棵蟬歌聲聲的苦楝樹下。
蟬們似乎已遠遠聞到我身體的氣息,歌唱忽然戛然而止。我只好蹲在離蟬身后幾米的紅苕堆里,待它們重又忘乎所以歌唱的時候,才探出頭,緩慢地移動身子,瞅準蟬密集的樹枝,伸出網拍猛地一戳——蟬必定掙扎,它越是掙扎,翼越是容易被蛛膠粘緊。蟬在胡亂翻身,蟬喪失平衡地撲顫著,蟬甚至已失去理智,蟬在驚天動地地哀叫,蟬向世間萬物發出求救的信號,蟬用盡全力從肛門噴射出一股水狀的霧,卻依然脫不開身。
我喜出望外地收回顫抖的桿,心花怒放地從網拍上取下一只只蟬,像是從樹上摘得一粒粒飽滿的苦楝子,它們全被兩個褲袋滿滿收容。
此時,蟬們的高音喇叭像是關不住的破音響,一聲高過一聲,一浪蓋過一浪,如同一部絕唱的史詩,從一個少年身體的某個器官發出,響徹大人們驚恐萬狀的眼窩里。大人們將我團團圍住,要我把蟬交出來,他們將蟬拋在火堆里燒得吱吱作響,發出甘美異常的味道,然后喚來自家尿床的孩子吃香噴噴的蟬,說這是治病的良方。我把剩下的蟬,默默地裝進透明的玻璃瓶中,偶爾捉一只出來,用母親縫補衣服的毛蘭線,牽著蟬的手,在土木窗前看裊裊炊煙和云卷云舒。
……
離開故鄉幾十年之后,蟬與我似乎都成了故鄉遺忘的“胎記”。我不知虎榜山下是否還有像我一樣戀蟬的孩子?出門在外的世界,瘦小的記憶早已被舊人闖過的大江大河,馬不停蹄地覆蓋。生命的流程如同一往無前的流水,擋不住,收不回。雪線,帶來了塔黃圣潔的氣息;雪山,奔襲著鷹的詭異與張狂;雪地,冬蟲把安全的夢托給追逐夏草的斑羚,于是心領神會的斑羚便將挖蟲草的人,引到山的那一邊。河流,送走了一滴水的夢想,卻覆蓋不了一塊石頭原地不動的惦記;而城池里車水馬龍的日常風景,周而復始地覆蓋著暫居者過往的一切,邊地百年老樹上的烏鴉,把黃昏撕碎了唱給斜陽的虛情假意,被紅塵碾得粉碎。
停在歲月枝頭的蟬,不經意被一個回不去故鄉的人,淡忘得一干二凈。
然而,辛丑年立秋后的一個黃昏,我在藏朵舍工作室卻被一只蟬給深深地吸引了。玻璃窗前的華燈漸漸初上,在開放式的廚房里,我慢悠悠地張羅著一個人的晚餐,忽然大陽臺上傳來幾聲親昵的蟬聲,像是誰猛然扭開了那臺滯留在博古架上的變導體收音機。我轉頭一看,紗窗青絲密縫地關著,這十五層的高樓,蟬怎有力氣和勇氣飛得上來?可想到大陽臺上花草植物彌漫的清香,也就不難理解蟬的奮起直追了。又想蟬是否像某些人一樣恐熱?是不是藏朵舍的中央空調引得蟬來乘涼?但這個愚蠢想法,很快被故鄉正午陽光下巨響的蟬鳴,打了一記響亮耳光。當眼睛直視著陽臺角落那株快要伸到屋頂的鵝掌柴,和那一株傘形的平安樹,以及電腦旁天天泛綠的琴月榕,若有一只蟬附在樹身上,不正是一種相得益彰的美嗎?于是我便從廚房,走到了大陽臺。
蟬正死心塌地趴在紗窗上。
從蟬時不時發出的“嗯”聲里,不難猜想它的愿望,一定是想進入藏朵舍,與平安樹、鵝掌柴、琴月榕做伴吧。習慣了獨處的我,當然無怨無悔地接納這詩意的恩賜,接受蟬意的布施和蟬靈隱秘的感召,可轉念一想,這只蟬若是進了藏朵舍,不分白天黑夜的蟬鳴,吵著鄰居們怎么辦?于是只好收斂對它的熱情。
可它果真是一只通靈的蟬,在我轉身朝廚房走去時,它又開始了蟬鳴嘒嘒。似乎是在懇請我為它打開紗窗,可我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它整體黑色的身子,如一具小小的航母被長長的翅膀籠蓋。那透明的翅膀,如森林里風化成翼的樹葉,紋理唯美,清晰可辨,仿佛夾在古書里的兩枚會飛的書簽;背脊凸出的黑殼似一塊黑得發亮的煤。除了黑,它的腹部還有幾絲血褐色的光澤。它在紗窗上冥思苦想,如何才能突圍進入神秘的藏朵舍?我不假思索伸出手去推窗,我以為它吃盡苦頭飛抵窗前,完全會聽從我的擺布。我一心想幫它實現夢想,讓它進入一個奇幻的世界,隨意選擇它鐘愛的花樹攀緣,可是它沒有,在我的指尖快要觸及它身體的時候,它忽然煽動翅翼揚長而去,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
我的心猛烈地顫抖了一下,隨著它極速的影子垂直而下,仿佛一塊琥珀玉石,從十五樓高空墜落大地。背后有萬箭穿心的疼痛,眼前是山呼海嘯的悲壯;我看見一個歷盡千難萬險的攀登者,為了見識高空世界里的三棵樹,一路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它身子小小卻背負著極端的探險精神。我不知高樓之下迎接它的是風情萬種的銀杏,還是鐵石心腸的水泥地?是綿柔的海水,還是洶涌的火焰?停下手中切割的比薩,我滿腦子都是疑問。
原以為它會回來,可是它沒有。
一只一去不回的蟬,與一個人久別的故鄉,有著怎樣的關系?說有關系一定也有,說關系也沒什么不可以。可我寧愿相信,這只蟬來自久違的故鄉,它帶著“莫問故鄉秋光好”的安慰探訪故人,然后迅即提著易碎的燈籠晝夜返回故鄉。它停在紗窗上的幾次鳴叫,是否可以翻譯成這樣的句子——
你不能眷戀高處的寒,
你是有故鄉的人,
你的塵在大地上。
我不知這只蟬是不是年少玩伴的那些蟬的化身。不管它是與不是,我想作為蟬的敘述者,都有必要在本文里給蟬一個鄭重道歉——其實,這也是我對故鄉的歉意,畢竟離鄉越久的人,知曉故鄉事,已越來越少;所幸為自然季節和游子思鄉傳遞消息的蟬,本應獲得人類至高無上的敬畏,卻不幸任隨人捉來吃喝玩弄。之于舊年蟬事,我試圖有一天能將蟬心刻在苦楝樹上,作為出走一代供奉精神故鄉的圖譜,這童年的苦蟬游戲,值得我如此懺悔。
此刻,它的觸角與輪廓已被我手中的小毛筆,勾勒在清新的宣紙上;它靈敏的眼睛正對視著我沉默的眼眸,但它背上的黑殼和它發聲的機器,始終讓我的愚笨難以企及,我在白石老人的蟬世界里反復琢磨,真是賞蟬容易畫蟬難。后來,看過不少畫家大同小異的蟬,唯發現蟬音最難捕捉。在單調而貧乏的日子里,常常坐于案幾,手握狼毫發呆,想著那一片我尚未描摹出的蟬音,手中就像撿到了一塊發亮的煤,它足以照亮歸鄉者的萬水千山!
竹象飛舞
竹象是筍子蟲的學名。
蜀南中的故鄉人打死也不可能叫竹象,原由它太過書面或生僻。假設我沒有離開故鄉,我依然習慣一介農夫對筍子蟲平民又單調的指認。可如今,我必須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稱筍子蟲為竹象,這的確容易讓故鄉人別扭和費解,但卻有利于一個學者與大地行者交談神秘昆蟲的存在。尤其生活在北方難見竹林的人,根本沒有機會接觸竹象。
蜀南人家的品行最不缺竹的風骨。走出蜀南的人,其身上那股求生的鉆勁和爆發力,是否能夠找到筍子蟲猛力啄筍破竹的影子?
有竹的地方必有熟悉的風景。
風能把竹吹成彎彎月,也能被雨彈回筆直的最初。對于能屈能伸的竹,風和雨都是不可或缺的陪伴。因了竹的存在,蜀南地質一年四季都被溫潤和潮濕浸漬。盡管筍子蟲是滅竹的天敵,但竹林人家卻不愿說筍子蟲的壞話,更不愿替竹拿出解藥,鏟除蟲害。
這是竹的泛濫,還是竹林人的靜默不爭?
少年的夏天,是與破土而出的竹筍一起瘋長的。竹筍生怕自己比少年長得慢,少年更是不甘寂寞,每天都來竹林里與竹筍比高低。可是天天如此,少年眼睜睜看著竹筍從地底下一窩接一窩地躥出來,沒幾天工夫就躥到半人高,少年依然是形單影只的少年,且不見身高明顯變化。正當少年提起腳尖踹向那一株即將高過頭頂的竹筍時,竹象如一個神奇的外星人進入少年視野,竹筍從此慢鏡頭淡出少年逼視的眼睛。
那是一只體積肥胖的雌竹象。
它像一架張牙舞爪的偵察機,在空中搖搖擺擺,忽高忽低,掃描大地,藐視人間,少年驚恐萬狀地仰起頭,一種近乎讓人頭暈目眩的聲音,讓少年不知此物來自何方神圣?少年將雙手抱著頭部和耳朵,繼而把左手伸向空中,想要將這家伙片刻挽留,無奈它卻越飛越高,直至消失在竹林深處。霧水一頭的少年晃動腦袋——他明顯記住了那怪物頭部拇指般大的金黃色圓錐體,上面插有一根筆直細長的吸管,如同象鼻。
在夢中,那象鼻仿佛一根遙感天地萬物的天線,將少年敏感的神經,吮吸得灼痛。
又一個同樣的時辰,少年來到同樣的地方。那個腦門上佇立著長長天線的家伙又出現了,它穩妥地趴在那根高過少年頭頂的竹筍身上,仿若美夢中。一滴晶瑩的露珠兒停在它的鼻尖,嘲笑它的憨態。少年蹲下身,發現除了昨天看清的那個圓錐體,此物的腹體還有一個橢圓錐體,比拇指略微長一倍多,胸部兩側有一對彎刀似的大腳,腿節和脛節的利刺長著齊整的茸毛,刺得竹筍滿身傷痕,腹部上還有兩對小腳。少年心里默數著,這長著六條腿的家伙到底來自天空盡頭,還是大地深處?少年欲伸手觸摸,卻被它渾身堅硬的外殼久久吸引,那金色的外殼里,鑲嵌著兩瓣黑色的硬翅,上面有九條豎著的斑紋路,下面埋伏著一對褐色柔軟透明的亮翅。
少年欲動不敢動。
面對這一枚身披盔甲的武士,懷抱兩把鋒利的大彎刀,少年手無寸鐵,任何輕舉妄動都是一種危險……少年側過身,發現其他竹筍上有蟲子將頭上的天線像槍一樣瞄準他,不止一只,似乎他成了它們監視的敵人。有的筍子蟲雖然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卻已將長長的吸管伸入竹筍內部,陶醉在筍汁的香味之中
少年的手像一根受傷的竹筍顫抖,儼然不知所措。
少年陷入無與倫比的夢境,筍子蟲爬滿他身體的每個部位,感覺至少有一萬只筍子蟲在他小小的房間飛舞生風,當他正在享受陣陣涼意時,突感手背被一根吸管鉆心的刺入,待他揉揉眼清醒時,母親用竹子穿起的一根燒苞谷(玉米棒)已放在他的手邊。少年裸體的身軀在竹席上卷曲如一條肥胖的筍蛆兒。
沒錯,就是筍蛆兒。乳白色,紡錘形。少年忽然明白了那些在內部吸食筍汁的筍蛐兒就是筍子蟲的產卵。一枚卵從筍子內部進入泥土,它的蛻變與進化需要多長時間,少年無從考證與算計。幼蛆成蟲,雌遠多于雄,雌性個頭小,雄性個頭大。少年從顏色上辨識病筍的眼力超乎尋常,他從筍子里取出的筍蛆比蠶蛹體積大兩倍,數量裝滿了三個吃了雪梨剩下的空瓶子。只要是長了筍蛆的竹筍,再胖都必死無疑,這是人們肉眼看不見的竹象隱形的暴力。
擠進木窗的陽光,突然敲開少年微閉的雙眼。竹林里傳來一群少年的聲音。那聲音穿過竹林,擊落一匹匹蒼老的筍殼,像一架架無人機,穿云破霧,擠出竹筍的心臟,直逼少年逼視的眼睛。
少年站在高過他的竹筍面前,望著竹筍身上多出的一個洞眼怔怔發呆。那一群不知出處的野少年,人人手上捧著一只或多只筍子蟲朝他傻笑。他握緊拳頭,與他們一個個反反復復對視幾眼,然后兇神惡煞地丟下一句:統統給我放下。
野少年沒有退縮,一個個嘴里咒語般地喋喋不休:憑什么?這筍子蟲又不是你家的?
少年左手指著竹子,右手指著野少年:對,筍子蟲不是我家的,但這里的竹子全是我家的。
沒想到其中一個怒發沖冠的野少年一聲怒吼:好,你的,你給我看好了。野少年一氣之下,把一只巨大的筍子蟲腳爪扯掉,把它的長細管正反轉動一圈,再扯掉它堅硬的背殼以及翅膀,猛地甩進嘴巴中,吹胡子瞪眼,“喀嚓”作響的聲音,像嚼干胡豆。
少年的臉頓時黯然失色。
野少年相互遞了個眼色,圍成一個圈,紛紛把手上的筍子蟲,放進一個蛇皮袋子里,然后向少年揮手挑釁——呶,你過來看,這口袋里的幾百只筍子蟲是不是你家的?
少年想走近看個究竟,哪知野少年們像是設計好的圈套,忽然啟動腳步,像一節節移動的竹,一個個少年在竹林里騰飛,迅即一窩蜂逃之夭夭。少年沒有追,停在原地,眼睛里直冒火花。
那火花里有一群大小各異的筍子蟲在迷霧中穿行。
天天穿梭于竹林的少年,他發誓要捉比野少年口袋里更多的筍子蟲。他不知野少年捉的筍子蟲只為城里的少年提供玩物,甚至可以換回幾把麻花,或吹一個比鄉村世界更大的泡泡糖。少年捉回的筍子蟲擺了滿滿一床,它們不聽少年的使喚,很快把少年整隊編制的龐大布局攪得支離破碎,有的甚至攀爬到了白色的蚊帳上,它們累了就飛作一團。
少年匍匐在床上看幾百只蟲子在頭頂飛舞,那壯觀的氣勢,遠遠超過一架風力無比的大風扇。少年不顧家人的反對,扯來一根根母親繡花的彩絲線,一頭把筍子蟲的大腳拴住,一頭套在木窗上,任憑它們怎么飛舞都飛不出一扇窗的世界,逗得木窗下雞飛狗跳,貓鴨心急如焚,望塵莫及。
這水深火熱的殘局很快被山上下來的一個少年瓦解。
山上少年是山下少年學堂里的伙伴。山上少年有著高粱穗一樣沉甸的眉毛,唇邊還有一撮麥芽般嫩幽的胡子。山上少年吩咐山下少年去灶屋找來洗鍋的竹刷把,自己則從屋檐下的柴禾里找來一捆高粱稈。山上少年用鐮刀截取高粱稈最結實的那一節,再從山下少年手中抽出一根竹簽,一頭插入筍子蟲前腿中。山上少年每插一根筍子蟲的腿簽,山下少年就扭過頭去喊——痛,痛,痛。山上少年笑不作聲,一只接一只,如此反復,山下少年痛并快樂著。接著,山上少年在高粱稈末端下方呈“十”字形對稱穿上了兩根竹刷把簽,每一根竹刷把簽的兩頭各穿一只筍子蟲。然后,把高粱稈的另一端插入毛竹筒中。山上少年將剛做好的禮物,迫切地遞到山下少年手上——
我們不用城里人費電的風扇,這是我們鄉村最節能的風扇。
山下少年將一架架造型相同的節能風扇,擱放在寫字的木桌上,吃飯的餐桌上,還有各個房間的窗戶和床頭柜上,只要一只筍子蟲接收到風的引力率先展翅,其他的也會慢慢效仿起飛,隨即它們會像風車那樣轉山轉水,很快一陣陣涼風就吹遍了夏天。
山下少年問山上少年哪學來的這節能風扇手藝?
山上少年說城里那些賣筍子蟲的人就這么干的。
山上少年比山下少年大兩歲。山下少年羨慕山上少年心靈手巧,學什么像什么,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山下少年在山上少年面前產生依賴思想,纏著山上少年要把這些節能風扇賣到城里去。
山上少年咬牙巴干瞪眼——切,虧你想得出來,賣給城里人,不如送給我們田地里干活的大媽大爺。山下少年什么也不說,只是兇巴巴地逼視著山上少年。
“怎么了,你不高興,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城里人上班有風扇,還有空調,我們農村這么多在太陽下干活的人,城里人想過為我們送點免費的風來嗎?”
山下少年委屈地補充道——可是,我好想吃麻花,好想吹泡泡糖。
“你可憐兮兮的。”山上少年白了山下少年一眼。
池塘邊的香樟,蟬鳴聲聲,劃破了寧靜的田野。午后,山上少年與山下少年扛起他們的節能風扇,胸有成竹地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哪里打谷場的人多,他們決定先把風扇送到那里去。
……
被風吹過的夏天年年都有回憶,被蟲害過的竹筍死不復生。誰知多年以后,忽然在網絡圖片上發現筍子蟲的各種吃法,竹象便占據了靈魂飛舞的天空。城市的天線一旦失去信號,天真的數據必將從丟失鄉野開始,山上少年的消息早已蹤跡全無,追憶茫茫人海的山下少年,在遠方可憐得像一只被流浪貓拔掉天線寶寶的筍子蟲。
與蛙共鳴的人
寫作或過日子,嫁禍鄉愁,的確是矛盾又痛苦的奢侈品。
作家閻連科說,擁有鄉愁的人,對于寫作是一筆財富。然而過日子,人們寧可要鋪蓋面填滿碗缺口,也不愿接受肥得流油的鄉愁泡沫,或瘦得長包的精神腫瘤。
當蛙鳴在夏日住進耳蝸的時候,我已在別人的城市生起鄉愁。不只是這一年,而是年復一年的盛大夏日,我都在繞不過的高樓大廈與生長不完的社區林蔭潭水角落,向清脆悅耳的蛙鳴致歉。因為我至今也沒聽懂蛙聲一片,盡管稻花香里的豐年住著我的親人。很難排除多年以前,那個叫辛棄疾的鄉愁主義者,他伙同無所事事的文人墨客聆聽蛙鳴,并且把蛙鳴種進唐詩宋詞,從而影響了后來不少追夢流離失所的人,對蛙鳴的誤解。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和蛙都是城市的寄居者。
蛙和我出自同一片田野,我家就在蛙的岸上住。
在浩大的城市里,沒有一個我的原住民親戚。蛙鳴的出現,在許多寫作者大驚小怪的筆下,都是不合時宜的興奮劑。在他們發達的想象意識里,蛙鳴同蚊蟲一樣,只屬于稻田、水塘、沼澤、草棵、糞坑、蘆葦、菜畦這些與城市格格不入的鄉野范疇。
其實,在城市里聽蛙鳴,早已不是什么奇聞,也算不上什么詩意的命題,我想我應該盡量回到平常的敘事狀態。蛙不過是人類生活不請自來的參與者,它以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了城鄉抱團取暖的胴體親密相擁的實事,它讓倦了累了的飛鳥,可以真正讓一顆心舒下來,接納一個金貴的“靜”字慢慢撫摸。習慣枕著蛙鳴入夢的人,更能真切體味心靜自然涼,褪去浮世見天然的自在。畢竟我們理想的城市生活,已從世界現代田園城市,跨越美麗宜居的公園城市,這里面當然少不了青山綠水的養德澤福,人類棲息美學價值的追求,以文化人和綠色低碳的健康體系檢測標準。我想,有蛙鳴相伴的城市,實在是生態發達與人共情的家園向往所需。
無聊雨天,在有傘不愿打的天空下,一個人總會止不住地產生欲念,要是這城市有我的親戚,該出現多么恰當又放松的理由——這樣我就有溫暖的去處。可遺憾的是沒有。徘徊十字街頭,無論雨下多大,怎么扳著指頭細數,腦海呈現的大多數,皆是不值得打擾的熟悉的陌生人。
因為蛙鳴“豉豉”“呱呱”“踽踽”的牽引,我必須利用失眠的夜晚,扯出大片大片的鄉野生活,像遮羞布那樣蓋住現代文明城市激蕩人心之后的空空如也。
茫茫幻幻洶涌的空。
科技閃爍迷離的空。
鄰居多年卻不知對方姓氏的空。
這滿城繁華的“空”,如同空氣里大面積的虛,看不見,也抓不住。而地面上出現殘局般的坑,與空剛好形成對應。坑比空更為丟人現眼。有的坑,像城市撕裂的一道傷口,不知在原地躺了多少年,也無人去填。它被綠色防護網和一些擋板屏障遮掩著,可它們終究未能遮住城市長滿蜘蛛網的瑕疵部落。每次路過,我都會伸長脖子,去看看那坑到底有多深。我以為我可以看見蛙的身影,可我看見的只是坑的貪欲——它的野心遠不止深造海市蜃樓。有人說,挖坑老板,卷走城市的錢,早已遠渡重洋。又有人說,那人已被秘密捉進另一個坑里,出不來了。每座城,或多或少都能發現一些歲月無法塵封的坑,它們是城市關節容易生銹的缺口,也是經濟斷裂帶的糾紛和物證,它們需要大量人工和無限量的物質去填補,最終它們還要成為鋼筋水泥的產物,然后成為包羅萬象的大廈、商場、住宅、超市。它的高高在上讓不知坑歷史的人去仰望。
歷史的坑被高樓填滿,看不見歷史的高樓,如同看不見的城市。沒有鄉野生活經驗的人,不足以體味身處泥濘,仍能遙看滿山花開。身居鄉野的人,從不拿蛙鳴當談資,那不過是日不落的農人生活可有可無的輕音樂伴奏。好比暫居城市的人,不知季節變化,也不知眼皮子底下的高樓,早已瘋長出翅膀、眼睛、大腳,還有植入長空的天線寶寶。即使真正的城里人,也不大理會蛙鳴的造訪,但凡從鄉村奮進城市的人,還能被一縷蛙鳴牽扯神經。
十七歲之前,我的鄉野生活已告人生段落。從他鄉輾轉城市,于我來講,絕不亞于一個人的長征,噠噠的馬蹄經過雪山、草地、繞過紅塵,好像時光睕了人幾眼,便是幾十年。直到有一天,月光與蛙鳴在耳邊同時升起,循聲望去,我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停下來,揉揉眼,開始審視周遭的生活。
究竟我身在何處?每天目及之處,圍城的高樓如馬賽克斑斕一片,外部看不見的建筑還在不斷擴張延伸,內部地下的鐵軌一條條像蛇一樣潛伏,不時宣告蘇醒啟程,一條條綠道已鏈接居民樓下,越來越多的健身運動場,不再讓人產生走不出圍城的捆綁,也無須刻意去遠遠的郊外,陪蛙鳴看星空。
忽然之間,這城市似乎能聆聽蛙鳴的地方不覺多了起來,除了居住的社區院落,上班的園林式辦公區,再遠一點的三圣鄉荷塘月色,更是聆聽蛙鳴的好去處,它們或多或少填補了城市之心的空。因對蛙鳴的敬畏,今年六月的某一天,我專程駕車來到荷塘月色。可眼前的荷塘,早已不再是十年前人山人海的賞荷之地,它幾近成了一片廢棄的荒野和沼澤。有垂釣者帶上先進裝備,強制突圍禁區開始對魚兒誘導。幾只殘胳膊斷腿的狗,坐在路邊的蘋果樹下,望著路人半天擠不出一滴淚花。許多路徑都被石頭和木板作了禁止通行的告示。如此境地,讓人唏噓,甚至震驚,昔日標榜五朵金花的城市示范休閑地,不知何時已夭折一片。好在,蛙鳴并沒有缺席。地面上隨處瘋長的野花,平添了幾分自然的野趣。幾只活脫脫的蛙,站在露珠晶瑩的荷葉上,與稀落人群中的我悄悄對視,它的表情像是有話一定要說。不虛此行的我,從水邊帶走幾株鳳眼蓮,種進工作室的水缸。
我陪著她盛開,她陪著我懷念一個淡出記憶的地名。
原來,我并未走出故鄉多遠,原來這鄉村的景致,一路都在跟隨我的行程演變。只是城市膨脹太快,讓我們無法停下腳步,靜下心來聆聽自然的賦予。只不過鄉村田埂里的蛙鳴“大合唱”和“交響樂”,已變成穿過城市亭臺樓廊小河流的長吁短嘆,有公園的地方就有水和草,大自然里的好聲音變了,蛙鳴出場方式也多了自由的選擇。只不過我們眼前少了幾個提著蛇皮口袋,手撐長桿挑逗青蛙的孩童。那時我們不僅把那翠綠披肩、白色肚皮、鼓起兩只眼睛、大嘴張得呱呱亂叫的可愛之物叫青蛙,也把那一身泥色,體積略小青蛙一半的同類,叫黃鬼。青蛙與黃鬼,它們掩身的方式各有優勢,青草植物很容易與青蛙混淆一色,而黃鬼則借助大地顏色,讓人難以覺察它的存在。青蛙的歌聲果敢明亮,很多時候,仔細聆聽得到的答案是——胡豆果果。父輩對此的答復千真萬確,他們說蛙聲的大小,牽涉著這年胡豆果果的收成。黃鬼的聲音則更加輕微、細嫩、隱秘,像是被水勥了鼻子發出的悶聲,在萬千夏蟲拼命嘶喊的田野草棵中,它很久才發出一聲呢喃,生怕暴露了自卑者的身份。
秋收后,田埂上的稻草人是蛙們最愛的棲居依靠。因為拮據,久未打牙祭的農人,想出種種辦法皆是蛙們的致命弱點——他們用手電光遠遠地照射蛙們的眼睛,讓蛙無處可逃。一只大手,將一只只蛙,束手就擒。一個夜晚的收獲,便成了第二天飯桌上滿滿的一盆美味。
相對于孤獨的莊稼漢捕殺生物的蠻橫,城市反而成了蛙們寄居的安全之地。反之,為城市輸送蠻橫的往往又離不開鄉村。城市的文明與豐富,讓蛙們免去高效農藥、化肥這些足以致命的東西,蛙們不再害怕找不到肉吃的人打它們的主意,進城的蛙盡可以在城里選擇與人共生共鳴的恰當居所,只要蛙們的聲音不足于擾民,那何不同城共美呢?
人生至此,世間最過動情處,于我不再是人與人的相遇,而是人與野趣的重逢。
但遺憾的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尊重一只蛙的生活習性。
無意中,發現網上一則報道,有位社區街道的年輕人,嫌居住環境里的蛙鳴太吵,影響了他的睡眠,一紙訴狀將物管告上法庭,并要求物業公司將小區一池清潭填平。幾經周折,后來的結局,清潭倒是沒有被填平,但蛙鳴通過各種人工和科技辦法的整治,確實減去不少。據調查走訪,那個小區的多數人還是樂意與蛙共鳴,抗拒蛙鳴者只是少數。
在這之前,有位居住城中別墅的兄長,久未聯系卻突然駕車來接我。原以為對方有急火火的緊要事,結果才知他干了一件蛙事。原由他靠水而居的后窗,夜夜都有蛙鳴高一聲、低一聲,緊一聲、慢一聲,抑揚頓挫像是鄉下來的親戚找他嘮家常。比起那位狀告物管的年輕人,他的手法確實要穩妥智慧得多。想必他的前世或祖輩,總有人抹不去鄉野生活的痕跡。他懂得蛙是人類的益友。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他將蛙們統統請進一個口袋,然后開車將它們送至十里之外的公園湖泊。他邊說,我邊笑,他以為我發現了他的不妥,我半開玩笑道:你不怕它們原路返回嗎?我們促膝長談的笑聲,仿佛成了蛙的旁聽。
一個風雨飄搖的周末,手上正捧讀著莫言的蛙,朋友忽然來電,說他陪一位我認識的詩人,在離我住地不遠的沙河邊等我一起晚餐。到達地點,才發現那是一條騎自行車多次經過的大排檔街,只是好久沒有路過這地方,有時越熟悉的街,越不會在意街的名字。眼下家家吃烤魚的場面,吸引著各等消費人群。其中川流不息的外來務工人群,甚是讓人注目。他們三五扎堆,結伴成席,酣暢淋漓地喝歪嘴和冰酒,十分灑脫。
年屆七十有余的詩人,舉杯與我同歡,他滿臉紅潤的氣色,尤其談起詩來的激情四射,無不令人咋舌。因為多年不寫詩的緣故,我心不在詩地把臉側到一邊,看那些工友之間的交談,說去說來,其中幾個居然是故鄉人。那個一直沒有脫掉戴安全帽的女子說,家鄉一起的有二十多人在這附近打工,一年回不了一兩次家,反正田野里早就不種莊稼了。遇到生產隊哪家紅白喜事,統統通過微信轉賬。還有工友已經在大豐買了房子。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大家有事無事就愛吼一聲,聚在一起,喝上一杯,說說城里城外的事。說話中,她的眼神一亮說,你發現沒得,這個有蛙聲陪伴的城市,與我們鄉下老家差別不是很大,至少它不會讓你產生不習慣的想家感覺吧,這里的人不管你是哪里來的,都一樣包容!
詩人聽了,昂起脖子,飲盡一杯豪爽地笑了。各路詩仙在這城里的蹤跡,詩人無所不知。隨便點一位,他都如數家珍。突然,詩人話鋒一轉,說自己有個心愿,有待明年才能實現了。我急著問,啥心愿不能今年實現?他擺擺手說不行,今年的荷花骨朵已經開完了。我說,應該沒完,還有晚荷嘛。他一直想邀一撥詩人,不分性別,不論大小,在城里選一個有河流的地方,大家席地而坐,把光腳丫放進水邊,然后一人摘一朵荷花,把比月光更白的酒,倒進花瓣里,聽著蛙鳴,念著詩,各自一飲而盡。
我睜大眼睛,差點喜極而泣。這不正是我二十三歲飽經滄桑寫詩時的天真想法嗎?為何多年以后,相遇在一個詩人的暮年里,才得以實現?這是艷遇,還是重逢?屋檐下,淅淅瀝瀝的雨滴,此時落在雨棚上發出笨重的彈跳聲,不遠處傳來一片急速的蛙鳴,在亮光一片的晚景中,我從煙火人間中站起身,像是看見了燈火中走來的親戚,如蛙一樣,愉快地同我生活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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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選版本,全文見《湘江文藝》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