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東艦,交接入列那一刻 ——來自中國船舶集團山東艦總體研制團隊的報告
      來源:長江日報 | 鄭蔚  2023年08月18日07:43

      湛藍的大海填滿了主席臺后高高的背景板,和身后的南海一樣藍。

      背景板的左上角,是一面飄揚的“八一”軍旗,鮮艷亮麗;而背景板最中間的位置是一艘在大海中破浪前行的航空母艦,雄壯威武。

      此刻,會場中所有的人都知道,畫中的那艘航母就停泊在他們身旁的三亞軍港碼頭上。它有300多米長、70多米寬、20多層樓高,氣概非凡。無論是誰,只要站在它的腳下都不能不心生敬畏,為之震撼。

      背景板的中間是一行紅色的大字:“002航空母艦交接入列儀式。”

      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與已經列裝海軍的001型航母遼寧艦相比,外行人可能僅從兩艦外觀上分不出它倆有多大的區別,但在現場的無論是航母官兵,還是建造航母的專家,他們都知道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002航空母艦是我們中國第一艘自主設計、自主建造、自主配套的航空母艦。這“自主”中的甘苦和自豪,非親歷者不可知。

      世人所激動的是,人民海軍自此進入了“雙航母時代”,成為世界上第二個擁有“雙航母”的國家。這還意味著中國艦船人不是僅能將一艘烏克蘭人造到六七成的航母“瓦良格”號續建完工而已,而且還可以造出“雙航母”,就意味著可以自主造出更多的航母,邁向多航母時代。

      此刻,時針指向2019年12月17日下午3時50分。來自人民海軍和航母建設單位的代表約5000人,早已在碼頭整齊列隊,靜候002航母交接入列儀式開始這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

      ■ 端木海:

      “有沒有航母,將來就看你們的了”

      701所002航母總設計師端木海作為航母建設者代表,站在建設單位代表的首排。

      南海的湛藍和遼闊,尤其是那種從海底透出光芒的藍,端木海早已熟悉和熱愛。但此刻,在等待期盼已久的“交接入列”即將到來的這一刻,他卻走神了,“中國政府提出第四百三十七次嚴重警告”這句久違的話,卻突然從他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這句話刻入他的腦海已經有半個多世紀了!那時候,他還是山西臨汾的一名中學生,父親是中學老師,所以家里訂了份《人民日報》。記得有一天,他看到一則消息《美國軍用飛機侵犯我國領空 我提出第四百三十七次嚴重警告》,他既為這種軍事挑釁生氣,更為這種“嚴重警告”竟然達到了“第四百三十七次”之多而生氣!他拿著報紙問父親:“美國離咱這么老遠,它的飛機怎么就能飛到咱中國?咱就這么一直沒完沒了地警告下去嗎?”身為數學老師的父親看著被激怒的兒子,沉默半晌,然后回答他:“人家飛機不是直接飛過來的,是坐航空母艦來的啊!”“那我們為什么沒有航空母艦?”兒子一句話頂了上去。父親望了望激憤的兒子沉靜地說:“問得好問得好,你好好想想,這是為什么呢?”然后加重語氣說:“中國有沒有航母,將來就看你們的了。”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來,父親沒有說“中國有沒有航母,將來就看你的了”,而是說“將來就看你們的了”,這說明父親知道航母茲事體大,不是他兒子一個人能干得了的,而是寄希望兒子這一代人。

      2002年,他擔任001型航母的副總師時,整天在船廠、北京和701所之間奔忙,幾乎很少回武漢的家。嚴格的保密紀律已經讓他養成了不與型號項目以外的任何人談論工作的習慣,即使父母妻兒也不例外。父母親知道軍工企業保密紀律的第一條“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知道的不要知道”,從來不問他在忙什么。

      2011年8月11日,遼寧艦首次海試。父親是晚上看央視新聞聯播才知道的。新聞聯播是老人家的“世界之窗”,一天也不落。妻子后來告訴他,沒看完新聞聯播,他爸就激動得給他打電話,但他的手機卻一直接不通。

      遼寧艦首次海試,端木海怎么能不在船上?茫茫大海里,他怎么還可能接到家人的電話?

      海試是整個航母建造過程中最緊張和令人興奮的時候。海試開始時,會有幾艘大力拖船將航母這龐然大物拖離碼頭。而離開碼頭后,拖船也將陸續駛離,新航母就第一次全靠自身動力駛向大海,從動力系統到船舶保障系統,都開始面對從未有過的考驗。每個系統的所有運行數據都要被記錄下來,而作為型號副總師,端木海必須心無旁騖,密切關注海試中的任何一個系統的測試數據是否異常。整個海試過程中,他幾乎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

      海試回來,端木海半夜才走進家門。他輕輕推開父親的房門,想看看父親有沒有睡,邊想著怎么向老父親解釋。父親沒睡,坐在床上,似乎一直在等兒子回家,他放下手中的《人民日報》對端木海笑了笑。這不同尋常的笑容只有做了他幾十年的兒子才能體會得到,那是端木海1978年高考拿到了國防科技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父親才有的笑容。

      端木海的心不由得顫動了一下。

      他在父親的床邊輕輕坐下,“電視你看到了。”他輕聲地對父親說。

      “看到了,看到了。”父子間特有的默契,讓父親好像早已知道他說的是什么。這位從不善于在家人面前表達情感的數學老師,破天荒地、贊許地拍了拍兒子的背。“你去忙吧,去忙吧。”父親催他說。雖然他不知道兒子具體在干什么,但肯定在干國家大事,兒子現在已如他所愿,是屬于國家的人。

      能這樣拍端木海背的,701所只有一個人,就是丁大安。對端木海來說,丁大安是老前輩,不僅年長他近乎“一折”,也就是12個生肖,而且他也是701所少數幾位從國家“八五”計劃起,就投身航母研發的總師。

      國家“八五”計劃實施的年份是1991—1995年。1992年,改革開放的號角,讓各行各業萌生了大干一場的豪情壯志。701所也在“八五”期間啟動了航母的預研。不僅是這個團隊,而是701所的所有人,都知道當年的海軍司令劉華清說過一句話:“中國不發展航母,我死不瞑目!”

      這血性感染和激勵了中國海軍和701所所有的人。

      航母預研團隊是一支由701所領導精挑細選出來的極為精干的種子隊伍,他們秉持的信念是,即使“八五”干不成,鍥而不舍,“九五”“十五”也要咬著牙繼續干下去——中國終有需要航母這一天!絕不能當國家需要航母時,我們701所這個“戰艦搖籃”拿不出應有的技術儲備!

      1995年,也就是“八五”計劃的最后一年,在遙遠的黑海岸邊,“瓦良格”號航母正式退出俄羅斯海軍的編成,并以償還債務為由送給了烏克蘭。1998年,創律集團以2000萬美元的競標價,拍下“瓦良格”號的所有權。

      1999年7月,一艘拖船拖著已經銹跡斑斑的“瓦良格”號開始了漫漫航程,這萬里航程注定不會順利。經過層層阻擾,2002年3月3日中午,創傷遍體的“瓦良格”號才被幾艘拖船合力拖進大連港51區碼頭。

      船體外觀銹跡斑斑、船體內部空空如也的“瓦良格”號,用外行人最通俗的話來說,如同一只“船殼子”,究竟能不能重新賦予它生命和活力,讓它成為它曾經希望成為的樣子?這個難題橫亙在中國船舶集團和701所航母專家團隊面前,這是必須回答的問題,中國海軍在等待他們回答,黨中央在等待他們回答!

      “能!我們一定能!”丁大安說,“我們701所只有這一個答案。”

      雖然丁大安、端木海他們,每個人都曾經一千次一萬次想過、盼過為中國建造一艘航母,但在這樣一艘“空殼子”船的基礎上建造航母,是他們過去從來沒有想過的。即便如此,他們也必須像劉華清司令員那樣血性地回答:

      “我們701所設計不出航母,我們都死不瞑目!”

      因為中國太需要航母了。

      中國別無選擇,中國海軍別無選擇,中國艦船人也別無選擇!

      對丁大安來說,為了這艘航母,他還付出了與別人不一樣的代價。就在他和團隊一起將“瓦良格”號從土耳其拖回國內的路上,他愛人原本平穩的病情突然急劇惡化了。事發突然,組織上一時無法讓丁大安迅速趕回國內,只能暫時瞞著他。等他大功告成,坐飛機回到武漢,當看到來接他的不僅有所里的領導,還有他唯一的女兒時,他才明白過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丁大安當年與愛人共結連理時對愛人許下的諾言,“而如今,我欲執子之手,而子撒手西去……”

      3年后的2005年4月26日,丁大安、端木海他們站在碼頭上,看著“瓦良格”號拖入大連造船廠的30萬噸級船塢進行改造,“701要干航母了!”這消息傳到所里時,所里響起如同炸裂一般的歡呼聲。

      中國艦船人,等待這一刻,等得太久了。

      6年4個月后,001型航母首次海試。當海風吹拂著站在航母航海艦橋上的丁大安和端木海,他們的興奮其實不僅僅是親手參與讓曾經的“瓦良格”號滿血復活,更是已開始為未來建造一艘國產002型航母做技術準備了!

      雖然002型航母具體的設計總圖尚未繪就,可它不是001型航母的簡單復制這一總體思路已經十分明確。艦島、船體、航空保障、滑躍起飛甲板、球鼻艏……都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優化設計,002型航母的總體設計圖將出自701所總體研制團隊設計師手中!

      而這一切,在2019年12月17日的今天,此刻,馬上,這一切就將成為現實:002型航母要交接入列了!

      ■ 劉建國:

      我成了一名真正的航母總體設計師

      三亞軍港內,002型航母伏波靜臥、彩旗高懸,隆重熱烈地期待著激動人心的一刻到來。

      下午4時許,交接入列儀式正式開始。雄壯的國歌聲中,五星紅旗冉冉升起。

      劉建國站在端木海身后兩排,能和全所仰望的行業重量級人物同站一個方隊參加這么重要的交接入列儀式,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光榮和自豪。

      “70后”的劉建國,從武漢理工大學研究生畢業后,2005年進了701所,那正是001型航母建造啟動之年。701所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新進人員,不論你是碩士還是博士,一律先去現場。所里給他的第一項任務,也是去大連船廠。

      那時候,“瓦良格”號已經停在碼頭上。之前,劉建國已知曉“瓦良格”號的完工率達到了75%,但他跟著“導師”上船一看,哪有75%啊:所有的武器裝備,包括12座“花崗巖”戰役戰術導彈發射裝置、“星座”BR電子戰系統等全部拆除;屬于航空技術裝備的著陸阻攔裝置、航空彈藥運輸和航空燃油系統等都不見了蹤影;航母上必備的化學設備也全部拆除;而動力系統的高壓鍋爐、推進槳、軸系與錨碇裝備、蒸汽泵、主動力裝置熱交換設備、渦輪發電機和渦輪增壓裝置,以及海水淡化設備等等,都被硬生生拆除,整艘船可以用“破爛不堪”來形容。

      “瓦良格”號千瘡百孔的樣子,讓第一次上“瓦良格”號的劉建國原先即將投身航母建造的澎湃激情受到了“打擊”。導師黃盛龍看他上船前的笑容不見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別泄氣,我們701所歷來擅長的就是創新和拼搏。設計航母,我們很快就會很擅長。它今天看著難,但不會難住我們的。”

      701所的導師制太重要了,所有新進人員,在進所最初的3個月入職教育后,會分配到不同的研究部門。部門給每個新進人員指定一名高工或研究員,擔任他的導師,導師從最基礎的怎么畫一張圖紙教起。為了給新進員工更多的幫助,同時還實行了“大導師制”,就是新進人員可以向所在部門所有的高工和研究員請教,這樣即使原定的導師出差在外,新進人員遇到技術難題依然隨時有專家為其指點迷津。

      現在回首往事,劉建國深感自己得益黃盛龍的言傳身教。黃盛龍1940年出生,早在劉建國進所前5年就退休了。聽說所里終于要干航母,但苦于人手不足,他就像《三國演義》里的老將黃忠一般風風火火趕去所里報了名。他的學生劉建國是新進的正式職工,而身為導師的黃盛龍只是“返聘人員”。劉建國至今記得,他第一次領到的月工資是1142元,而導師黃盛龍每月的“返聘費”只有800元。

      “他每天早晨起的都比我早,早早地啃完了兩個饅頭就坐等著上船,每天都是迫不及待去開工的樣子。”劉建國回憶說,“一個65歲的老人,不在家抱孫子,整天在有十多層的船艙里爬上爬下。只要看他的樣子,我就知道‘造航母’這3個字在701所的老前輩們心里憋了多久。”這些導師,讓劉建國知道了一個船舶設計師該是什么樣子。如今,劉建國也是一名帶過無數新人的研究員了。

      端木海曾總結過,001型艦的設計遇到的難題是“一無設計經驗,二無圖紙資料,三無規范標準”。更何況,這實際上是一場“反向設計”,是在“瓦良格”號既定的“船殼子”里進行總體設計,但又不是簡單還原。

      已在001型航母上積累了“反向設計”經驗的劉建國知道,002型航母是我國第一艘全部國產化的航母,無論是最初的概念設計和其后的方案設計,都應按照中國海軍的總體需求和作戰要求來進行。雖然它從總體上保留了遼寧艦的滑躍起飛方式,但002型航母必須對遼寧艦進行現代化重構。按照海軍提出的要求,002型航母總體研制團隊拿出的總體設計,可將002型航母的作戰能力大幅提高。

      002型航母的另一個特點,是艦島變小了。外軍觀察家對此十分敏感,認為艦島縮小至少在艦島的前方增加了一架艦載機的停泊位,由于該位置靠近航母的第一臺升降機,方便機庫中艦載機的調出,有效增加了航母的作戰效率。

      通過衛星圖像,外軍觀察家還發現002型航母位于兩個起飛偏流板之間的彈藥升降機艙門也與遼寧艦不同,艙門數量從4個減少到2個,但艙門的長度卻從原來的接近6米延長到近8米,如果僅僅是給殲-15艦載機裝上5米多長的“鷹擊-83”反艦導彈,顯然無需將艙門延長近2米。這巨大的艙門無疑還意味著它將要輸送的彈藥更具威脅性,這神秘而巨大的“大殺器”也許足以讓它的對手不寒而栗。

      “其實,002型航母上3000多間艙室,幾乎沒有一間和遼寧艦一樣的。正如端木海總師說的,002型航母與001型航母,是‘形似而神不似’!”劉建國說。

      劉建國所在的崗位是002型航母總體研制團隊中的總體設計部門,他說:“我們既要充分理解上級下達的國產航母的核心要素和總體需求,也要對船體、動力、航空保障等各個分系統了如指掌,還必須和使用單位及建造單位反復溝通磨合,以盡最大可能滿足海軍提出的作戰要求。”

      趕在2013年11月002型航母正式開建之前,總體研制團隊先后完成了理論設計、方案設計和技術設計,施工設計也基本完成。劉建國感慨地說,“航母是迄今為止世界上建造要求最高、各個分系統最復雜、同時也是工程量最大的軍艦。一艘中型航母的工程量相當于10艘導彈驅逐艦、30艘30萬噸超大型油輪。我們總體研制團隊為002型航母畫的圖紙達到了6位數。我有幸完整地經歷了一次整個巨艦的建造過程,對航母的總體設計和建造有了直觀而全面的認知。正是002型航母,讓我成了一名真正的航母總體設計師。”

      ■ 趙大鑫:

      國產航母常規蒸汽動力系統達世界一流水平

      趙大鑫還是第一次參加這么隆重的“國家級”軍艦交接入列儀式。從武漢出發前一晚,妻子細心地將他出席儀式要穿的一套西裝熨燙整齊,并關照正在讀幼兒園的淘氣的二寶不能碰爸爸的西服。平時奉行“簡裝出行”的趙大鑫,這次還特意多帶了一個箱子,專門掛這套西裝,就怕它被筆記本電腦、移動硬盤什么的壓皺了。

      昨天,在三亞軍港的碼頭上再次見到掛滿彩旗、等待交接入列的002型航母時,他內心充滿了自豪。因為,這龐然大物里,也有他的一份貢獻。那個曾經為改變自身命運而苦斗的孩子,如今在為建造國之重器、為國家強大而奮斗。

      其實,他是2010年從浙大機械電子工程系碩士畢業進了701所后,才知道所里正在干001型航母的。

      2011年,第一次跟導師到大連造船廠,他見到正在進行系泊試驗的遼寧艦,直覺還是被驚到了:“這么大個船,我什么時候能搞懂啊,感覺之前學的專業都廢了。”

      浙大畢業的工科男,在就業市場上歷來十分搶手。趙大鑫既然事先不知道701所在干航母,那他是怎么回掉了眾多中外大企業的offer,而選擇了701所?這還得感謝錢學森,在浙大讀研時,他拜讀了錢學森的《系統工程論》,錢老關于系統論的諸多論述打動了他,于是他選中了701所,“701所是總體所,核心技術應該還是在總體所”。

      他分到了動力分系統。對動力系統,他自信還是比較熟悉的。任何一臺車打開引擎蓋,里面的發動機各部分,他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但當他走進001型航母的動力艙時,有點蒙了,整個動力艙有個幾百平方米的體育館那么大,下去的樓梯都有好幾層,他的直覺是“人都走到發動機里面去了”。

      記得剛進所時,他打開一張圖紙,只認識上面的紅線綠線,什么也看不懂,于是他天天去請教前輩。搞懂了,打個√;沒搞懂,打個×,繼續問。他堅信“努力付出,成果不一定成正比,但一定不會成反比”。后來有一天,他就一個問題去請教比他早進所一兩年的師兄,師兄說,這個我也不太明白啊。這回答反而給了他幾分寬慰:我還不算所里最笨的那個人,還有救。

      一艘中型航母的排水量只有4萬—6萬噸,它和滿載30萬噸的油輪相比,哪個對動力系統要求更高?

      肯定是航母啊。航母是戰艦,不僅航速是油輪的好幾倍,還必須具備抗擊打能力,萬一一套動力系統戰損,還要確保其他幾套動力系統能正常運行。同時,航母對航速要求嚴格,而要提升航母的航速,談何容易。

      所以要提高航母的動力,實現動力系統“滿負荷”運行,可沒這么簡單,有個國家的航母在首次試航中,就燒壞了好幾臺鍋爐,只能狼狽回港。

      動力系統因此被稱為“航母的心臟”。而型號研制的緊迫性和動力試驗嚴苛的連續性,讓趙大鑫這支年輕的研發團隊必須常年在試驗現場盯著。那地方可不是濱海城市大連,是還要向北好幾個緯度的黑土地。這支年輕的團隊在那里整整堅守了5年,每個人每年在崗都在270天以上。為了確保動力系統研制一次性成功,需要開展動力系統的1∶1陸上試驗。在艦船領域,如此大規模的聯調聯試,在國內尚屬首次。

      面對系統復雜、實驗條件惡劣、經驗缺乏等因素,趙大鑫研制團隊主動跳出傳統工作模式,提出了“精細化設計”的創新思路,還將現代項目管理知識體系(PMBOK)融入研制項目管理過程中,確保項目的進度和質量可控。

      近年冬天的一個深夜,動力系統首次1∶1陸上聯調聯試開始了。聯調聯試指揮員發出口令:“啟動油泵!”

      油泵發出歡快的節奏。

      “啟動風機!”

      風機應聲而動,風力強勁。

      “點鍋爐!”

      “轟”的一聲,烈焰熊熊。

      “設備預熱!”

      顯示屏顯示設備很快達到了預定的溫度和壓力。

      指揮員與監控各項設備的研制人員交換自信的目光后,提高嗓門,憋著勁發出命令:“啟動主機!”

      “轟隆隆……”雖然,動力艙里每臺設備都有不同的音高、音質和頻率,但當它們第一次匯聚在一起時,就像一支第一次登上音樂廳舞臺演出的交響樂隊,雖然樂隊的各個分部弦樂組、木管組、銅管組、打擊樂組、色彩樂器組,事先還沒有合練彩排過,但之前各個分部各自的排練十分精心,首次合成時竟渾然天成,高低錯落,十分和諧,氣勢恢宏,動人心魄!

      “終于能串起來了!”趙大鑫好激動啊,之前所有的精心計算和調整,不就是為了讓動力艙里的那一件件大家伙“串起來”、輸出讓航母破浪前行的動力嗎?

      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也只能激動一下子,必須在主機啟動后,再次確認每套設備顯示的數據正常。“加強觀察!”他提醒團隊成員千萬別大意了。

      這5年的動力陸上試驗,極大地增強了國產航母“心臟”的可靠性。國產動力系統及設備在首次海試中就突破了多項以往水面艦船航行試驗的“瓶頸”,一次性通過了航行試驗摸底考試,保障了國產航母首次海試的圓滿成功。

      “可以說,002型航母的常規蒸汽動力系統,已經達到了世界一流水平。”趙大鑫自信地說。

      ■ 常天云:

      “怕什么,我們正好一起去學航空!”

      當國家領導人登上山東艦,察看艦載機等作戰裝備時,701所山東艦總體研制團隊中主管航空保障的常天云不是一般地自豪。

      別人可能沒在意,但常天云知道,這次不同尋常的是:2012年9月25日,遼寧艦正式交付海軍,當時艦上還沒有一架艦載機;直到兩個月后的2012年11月23日,優秀飛行員戴明盟駕駛552號殲-15艦載戰斗機首次在遼寧艦上著艦和起飛。而這次002型航母從大連港出發前往三亞的途中,一架又一架殲-15艦載機從天而降,002型航母成功地開了“帶機交艦”的先河。

      常天云本科讀的是華中科技大學船舶與海洋工程學院,與航空本來沒有一星半點關系。也許是他的名字里有“天云”兩字,所里讓他干上了航空保障。他很快發現大事不妙,之前凡事不懂可請教老前輩,但整個701所老專家里,還找不出一位曾經干過航空保障的,他都不知道去請教誰。就連項目首席專家端木海之前既沒有造過航母,也沒有學過航空。

      “怕什么?”端木海依然是豪情滿懷的樣子,拍著他的肩膀說:“我們都不懂,正好一起去學航空啊!錯過這個機會,你這個‘天云’這輩子最多也就是只能像旅客一樣買張票坐飛機看看天上的云,別想懂航空了。”

      于是,他跟著端木海馬不停蹄去北上廣深最繁忙的航空樞紐港學習和調研,請中航工業的飛機設計專家和航空兵部隊的特級飛行員來所里上課,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整天腦子里想的就是怎么保障飛機安全上艦,以樹立“航母意識”。端木海給他們開會,言必稱“航空飛行無小事”,強調“艦載機才是航母的力量源泉”,必須圍繞著“讓艦載機發揮最大的作戰效能”來做設計。

      當時,航空保障最大的挑戰是既沒有技術資料,也沒有既定的標準規范。甚至部隊選出來的艦載機飛行員,也沒有在“實戰”狀態下在航母上起降過。常天云很快發現,艦機適配的技術難度非常大,船上其他專業的人,干什么專業學什么專業就行,而航空保障涉及的專業面太廣,

      學幾十種專業,從機械設計、液壓傳動、強電、弱電到軟件設計等等,幾乎無所不包。

      既然航母航空保障領域是個空白,首先就從搭建技術體系開始。一梳理,發現艦載機和母艦之間牽涉到2000多個“接口”,就是有2000多項業務是必須通過航空和船舶兩大行業合作才能完成的。最簡單的來說,飛機要在空中找到茫茫大海里的航母,航母和飛機的通訊技術體制必須統一才能實現“互聯互通”,整個歸航引導、著艦、起飛的指揮流程和指揮口令也必須統一。在整個航空作業流程中,不能有漏項,如果有漏項,就可能有漏洞。航母甲板上飛機轟鳴,說話根本聽不見,艦載機、車輛和人員要靠甲板標志標線和手勢開展甲板作業。光是飛行甲板標志標線的確定,就花了很長時間,最后確定了紅、白、黃這三種最醒目顏色作為飛行甲板標志性的主色調。

      其次,建立標準規范。就是所有的人都要知道怎么干。從2006年就開始啟動航母標準規范的編制工作,目的是確定中國航母應當怎么設計和建造,盡量避免設計師的個人傾向和認知盲區帶來的設計缺陷。常天云再次為端木海扎實的作風所折服:端木海強調,規范中的每一個名詞術語的內涵,都必須定義準確,清晰明了,做到總體設計、建造廠和海軍對這個名詞術語的理解都是相同的。

      航母的總體設計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說,遼寧艦的續建設計是在“瓦良格”號給定的條件下改進優化,那002艦的設計就是按需設計,必須根據我們的需求來重新設計艙室和甲板的布局。002型航母的一大特點是按功能區域劃分艙室,涉及航空保障的艙室約占全艦3000多個艙室的十分之一,這300多個艙室沒有一間和遼寧艦是重樣的。飛行員是最重要的戰斗員,航母必須為其設立“空勤工作區”,把飛行員的航前體檢、飛行準備、值班待命、任務下達、裝具穿戴等流程都集中在一起,當戰斗警報響起時,讓飛行員不走回頭路,能以最順暢的路徑、最快捷的速度抵達甲板上的戰位。在“空勤工作區”附近的就是“飛行保障待命區”。在艦載機著艦時,甲板跑道上是沒有人的;當艦載機著艦后,幾十名飛行保障人員必須從待命區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艦載機身旁,進行加油掛彈。

      常天云說,“愛國、創新、科學、拼搏、協作”這十字箴言是航母精神,千萬不要以為“協作”兩字放在最后就可有可無、不重要。在航空保障方面,沒有航空和船舶的通力協作,那就沒有一架戰機能從航母上飛起來,就無法形成戰斗力。所以我們在002型航母研制過程中聽取了很多艦載機飛行員的意見,這些優秀飛行員給我們提了很多很好的建議。所以我們說“優化”是“迭代優化”,就是不斷地優化,不僅002型航母要在遼寧艦的基礎上優化,就是遼寧艦也要不斷地吸取002型航母的經驗,持續進行升級改裝。

      比如,阻攔索,這是航母的關鍵核心技術之一,有航母的國家對這一技術秘密歷來是嚴加封鎖的。在遼寧艦上,用上了我們自主研發的阻攔索。但后來我們的艦載機飛行員對阻攔索提了很多意見,希望能夠在新的航母上得到改進。阻攔索非常重要,必須有很高的強度和韌性,還要能夠承受艦載機反復鉤索的沖擊。萬一發生斷裂,后果很嚴重。雖然阻攔索有專業的生產廠家,但常天云是總體研制團隊的航空保障技術負責人,關于002型航母阻攔索的技術指標必須由常天云團隊給出,經過反復論證和協調,提出了新的技術要求,在新的標準下誕生了新的阻攔索,飛行員使用后覺得很好。

      如果說遼寧艦突破了艦載機起降難題,那在002型航母上,首要解決的是艦載機的調度問題。甲板上停滿了艦載機,怎么最快捷地出入庫、加油、裝彈,再次放飛投入戰斗是個大問題。就艦載機在甲板上停放的問題,端木海總師親自帶著常天云他們去反復論證,艦載戰斗機之間的“安全間距”是多少,“舒適間距”又是多少,經過仿真和現場試驗,一一確認。艦載機停得太密,出動時就可能影響速度;挺得太“舒適”,甲板上停機數量就有限。要在兼顧“安全”和“舒適”中找到最佳值。整個艦載機在艦上的作業流程,也是要常天云他們航空保障團隊設計的。

      常天云在干航母前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戰艦搖籃”里的航空保障專家。他一生中第一次坐飛機,還是2004年從上海到大連現場去報到的事,時隔15年,他竟然成了半個“航空人”。如果說他這些年有什么遺憾,那就是錯過了大寶誕生的時刻。并不是領導不放他從建造的現場回來,也不是他“公而忘私”,還有什么比新生命誕生更重要的事啊!只是大連上空的老天爺不開眼,讓他一早坐在機艙里,先是還可以看到航站樓,后來可以看到停在邊上的飛機,再后來就只能看到霧茫茫一片了。這時候,愧疚和絕望涌上心頭,他自認作為丈夫和父親有點不像話,立即在飛機上給一三室的領導撥了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他還在飛機上,701所一三室的一大幫領導和工會干部、女工委員就浩浩蕩蕩地來到了他妻子待產的醫院,代替這位還在飛行的奶爸迎接新生命的誕生。現在這個女娃已經11歲,取名“星星”。認定自己的人生目標是要像劉洋一樣做女航天員;而他9歲的兒子“洋洋”,子承父業,迷上了艦船。鄰居打趣說,你們家兩個孩子的名字和愛好,加起來正好是“航空母艦”。

      但當時常天云也只在家里待了一周,就趕回大連參加遼寧艦的海試了。

      此刻,常天云還想到,當年他首次參與航母建設時,一三室的許主任傳達中船集團領導提出的目標:通過建一艘航母,培育一支航母研制隊伍,建立一整套管理和標準體系,打造一個能建造航母的基地,形成一種可傳承的航母精神。他不由得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啊!這已經是第二艘航母了!

      世界上第一艘航母誕生于1918年,我們起步晚了將近一個世紀!我們吃夠了沒有強大海軍的苦頭!航母是建設強大海軍的標志,所以我們必須邁開大步追趕,什么都攔不住我們前進的步伐。常天云走進辦公大樓時對自己說。

      ■ 汪靜怡:

      我們設計了山東艦,山東艦也塑造了我們

      經中央軍委批準,我國第一艘國產航母命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山東艦”,舷號為“17”。

      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汪靜怡,參加山東艦交接儀式時已過不惑之年,但她天生的就是一腦袋藝術細胞。前些年,當她乘坐著有“航母奶媽”之稱的“查干湖”號綜合補給艦迎面向山東艦駛去時,看到山東艦的兩只碩大的錨緊貼著艦艏的錨唇,就像航母的一對眼睛,她不由得在心里說“好萌啊,太萌了,么么噠”。

      您也許不敢相信這個“文藝心”的女生,竟然主管著山東艦的甲板機械這類大家伙,比如,有數十噸重的大錨。有一次,海軍的一位首長走進山東艦占了幾層甲板的錨設備艙,其時山東艦正好拋錨,錨爪縱身撲向大海,錨桿拖帶著數百米長的錨鏈,在錨唇上擦出一片火星落進海里,其聲真可謂震耳欲聾、驚天動地,而站在錨設備艙里查看錨機作業的竟然是這個身高不過一米六的女子,讓這位首長驚訝不已。

      其實,過去汪靜怡不是這樣的。在干航母之前,她都有點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喜歡的東西太多,她也太能干,而701所一三室派給她的活,有點打不起她的精神,她嫌一艘又一艘的快艇設計重復勞動有些乏味。晚上臨睡前,她總是在床上輾轉反側:我要不要辭職專門去搞寫作?還是兼職弄弄翻譯?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701所幾乎所有的人臉上都放了光:要干航母了!這個喜訊像春雷一樣在701所上空炸響,人人都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干航母!這三個字一下子就將她心頭云遮霧繞了多年的不確定感刮跑了!

      她記得烏克蘭的尼古拉耶夫造船廠廠長馬卡羅夫曾因為“航母夢”的破碎而哀嘆:這不是一艘航母的終結,它更是俄羅斯航母時代的終結,是工廠及全國為之奮斗了近35年偉大事業的終結,是成為偉大強國驕傲與威嚴的終結。

      造航母,她對自己說,這對一個國家來說也太大、太重要、太光榮了。一種責任感和光榮感從心底升起:一個造船人如果造過航母,就是極致了,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沒有輾轉反側,而是安然入眠:她的人生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確定感。

      但當她首次登上“瓦良格”號,才知道干航母并不簡單,最起碼的下船艙就是件提心吊膽的事。因為船艙里沒有電,所以規定每個下船艙的人必須自帶手電,且必須兩人同行。就怕3000多個艙室讓進去的人迷路失聯。最重要的是,還規定“說話不能走路,走路不能說話”,因為烏克蘭人當初為了拆走設備,粗暴地在船艙甲板上開了一個個大洞,直接把設備吊走,留下一個個長著大嘴的窟窿。要是沒看見一失足掉下去,那可能相當于從幾層樓這么高摔下去,致傷致殘是大概率事件。

      更何況,即使和其他女性相比,她的體質也更弱一點,她有過敏性哮喘,以及心動過速,最突出的特點是她覺得自己比別人更怕冷,即使是夏天,也必須捧一杯熱茶。而在船廠工地上,工作超緊張,總是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她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和心情去煎藥調理,也只能拼了。

      遼寧艦造下來,她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之前,所有的人對她的評價是“溫文爾雅”,這樣的辦公室女性在所有的職場里都是最受歡迎的。但一上艦就不行了,造船廠的師傅和軍代表,都是喜歡直來直去的實誠人,很直接,也很干脆。而汪靜怡說話太“含蓄”了,人家聽不懂。因為現場的事實在太多了,她還在掂量忖度“這話可以不可以這么說,別人聽了會不會不高興”,大伙卻認為她的意見已經發表完了,就進入下一個議題。

      這天晚上她破例沒有睡著,在下半夜濃濃睡意升上來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耳旁響起:“你是在造航母!造航母的女設計師,一定要忘記性別!”

      第二天,她一如既往地捧著茶杯去工地。但人卻像“開掛”了一樣,武漢女子特有的聰明、果決和女設計師超強的邏輯思維能力,一下子迸發了出來,簡直天下無敵,讓她的同事目瞪口呆。“汪老師今天怎么啦?”等她講完話揚長而去,留下她的同事面面相覷,“好厲害啊!”

      但汪靜怡自己知道,真正讓她人生改變的是一位老院士。因為有哮喘,對氣味敏感,所以她隨身挎的包里,永遠有萬托林噴劑,還有速效救心丸。每次從武漢去現場,她帶的大箱子里除了衣服就是一大包藥。每次下船艙,她都要穿好硬頭的勞保大皮鞋,但她的膝蓋發不出力,每次出船艙都是用自己的雙臂將自己硬拉上去的。但她沒有叫苦,因為好幾次她是跟著老院士下去的,老院士年長她三四十歲,她爬幾層樓梯,老院士也爬幾層樓梯,她覺得老院士太硬氣了。在老院士面前,她只能算是孫輩,有什么好叫苦的。這讓她不能不從心底里折服。更艱苦的是,有時還要去正在噴涂的艙室,即使戴了防毒面具,她依然會有窒息感。但當她重新走上航母的甲板,揭掉防毒面具,重新大口呼吸著炙熱的海風,她知道這一關她熬過去了。原來,她是熬得過去的,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感覺自己堅強無比。

      老院士教給她的更多,汪靜怡說:“我以前只懂自己的專業,我的思維方式是從我的專業看,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而作為航母總體研制團隊的一員,還需要有系統思維。航母就像一座海上城市,看著很大,但資源具體分配到每個分系統,又相當有限。所以在保障核心功能的前提下,必須堅持‘綜合兼優’的思維方式。在現場,經常會遇到這個部門和那個部門、這根管道和那根電纜打架的事,就要設計師來現場拍板決策。我就特別佩服老院士,老院士是從大系統的角度來思維決策的,而不是本部門的利益,這幫我開闊了思路。”

      對汪靜怡來說,最大的考驗其實是航母補給系統的設計。補給是航母上僅次于飛行的第二大高危作業。

      最經典的故事發生在1912年秋天,“奧林匹克”號正在大海上航行,在距離這艘當時世界上最大遠洋輪的100米遠處,有一艘比它小得多的鐵甲巡洋艦“豪克”號正在向前疾駛,兩艘船彼此靠得較近,同向并行駛向前方。忽然,“豪克”號好像被大船吸引似地,一點也不服從舵手的操縱,竟一頭向“奧林匹克”號撞去。最后,“豪克”號的船頭撞在“奧林匹克”號的船舷上,撞出個大洞,釀成一件重大海難事故。

      這就是“船吸效應”,根據流體力學的伯努利原理,流體的壓強與它的流速有關,流速越大,壓強越小;反之亦然。原來,當兩艘船平行著向前航行時,在兩艘船中間的水比外側的水流得快,中間水對兩船內側的壓強,也就比外側對兩船外側的壓強要小。于是,在外側水的壓力作用下,兩船漸漸靠近,最后相撞。

      如果說,“奧林匹克”號和“豪客”號相撞,是因為當時的艦船技術還太落后,但最近的統計資料顯示,在過去的十多年里,即使是航母技術最成熟的美軍,也曾多次在補給時發生撞船事故。

      航母補給時,與綜合補給船同向同速同行。兩船之間要拋纜,架起用于輸送物資的高架索,高架索必須處于“恒張力”狀態,鋼索既不能松,又不能過緊。因為洋流和風浪的緣故,即使船長再有駕船的經驗,船體的航向還是會出現波動。所以高架索一旦松了,它必須自動收緊;如果太緊了,也要自動放松。對701所來說,這個高架索是由專門的生產廠家生產的,但給定技術要求和參數的是一三室的汪靜怡團隊。相對過去補給船為驅護艦隊補給的情況來說,為航母補給,不僅補給的種類大大增加了,而且高架索的“載量”也增加了,過去給驅護艦一次只需輸送幾百公斤的貨物,現在航母上有幾千人,高架索過一次就要送上幾噸物資才行。

      而如今,汪靜怡已經不再害怕了,她知道這種時候設計師是沒有退路的。再難,也要迎難而上。“我也必須有‘恒張力’,這個不難的。”她自己鼓勵自己說。

      山東艦首次補給試驗時,汪靜怡站在山東艦的航海艦橋上,她看著兩艦同向同速并肩而行,油料通過管道輸送,而大米、蔬菜等物資整箱整箱地從高架索輸送到山東艦上。兩艦仿佛是靜止的,而兩艦上的官兵緊張地忙碌著,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動靜相間的特殊美感。

      她從隨身帶著的那只茶杯里喝了一口化橘紅片。茶杯還是那只標志性的茶杯,圖案是芬蘭家喻戶曉的動漫人物姆明,我國著名翻譯家任溶溶曾翻譯過姆明的動漫,深受國人喜愛。少女時的汪靜怡也曾很喜歡這個動漫故事。現在的那個“開掛”了的汪靜怡,如是。

      ■ 章漢鋼:

      我要造好每一艘讓海軍兄弟凱旋的航母

      章漢鋼作為一三室山東艦船體分系統技術負責人,理應參加今天的交接入列儀式的,偏不巧的是,他的下一個型號任務要做一個重要試驗,他不得不趕去西南的大山里。

      “別遺憾,下一次交接入列,大領導會不來授旗發證書嗎?”領導對他說。

      他一想沒錯,這是必須的。任務緊急,就搭上飛機出發了。

      此刻,他在大山里聽著中央廣播臺的實況轉播,立即給自己進所后的第一位導師鄭國基打了個電話。

      “我在看呢,在看呢!”鄭國基在手機里說,“小章,你在第幾排呢?咋沒見到你?”

      “室里讓我出差呢,這次錯過了。”他的聲音低下來,還是有幾分失落。

      “沒事,你都干上第三個大項目了,項目干得多,和領導人握手才有底氣。”導師在電話里安慰他。

      “是啊。”他把導師的話細細回味了一下,作為導師的關門弟子,他懂得導師話中有話。

      導師鄭國基是1936年生人,人生的前10年是在抗戰烽火中度過的,日本兵的刺刀和大皮靴在他童年的心里刻上了深深的烙印。新中國成立后,他報考了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為的就是保家衛國。1962年9月分配到國防部第七研究院第一研究所三室,這是個艦艇總體研究設計單位,當時七院一所剛在上海組建,軍用船舶設計剛從仿制階段走向自行研制階段,所里正在進行兩型較小的水面艦艇的設計,一型是65護衛艦,一型是037反潛護衛艇。悲催的是,當時護衛艦的主炮都沒有,只能到岸防部隊將蘇式100岸炮和莫斯科指揮儀拆下來整體裝到新造艦上才解決了沒有主炮的難題。后來他又被派往廣州黃埔造船廠,擔任037反潛護衛艇首艇的設計和“配試配建”工作,首艇的主炮是手動的美式76炮。建造期間,他受命乘該艇前往海南島的海軍榆林基地,艇小,在海上劇烈顛簸,大多數人都暈得嘔吐不止,當時海南氣溫高于40℃,在無遮無蓋的大海上,直線陽光下更是超過了70℃,但鄭國基他們斗志昂揚,為參加我國自行研制第一代艦艇試航而無比自豪。這艘反潛護衛艇還沒有定型就奉命參加了沿海作戰,擊沉擊傷盤踞在臺灣的國民黨匪船多艘,打擊了國民黨反動派妄圖反攻大陸的囂張氣焰。之后,該艇又發展出多種型號。

      1965年“八六海戰”打響,這型反潛護衛艇在魚雷艇大隊的配合下,勇敢地擊沉了噸位和火力遠遠超過它們的“章江”號和“劍門”號,英雄麥賢得也就是在這次戰斗中負了重傷。擊沉“章江”號和“劍門”號的消息傳到701所,平時最多喝1杯啤酒的鄭國基,高興地去街上打了1斤白酒,約了幾個一起干反潛護衛艇的同事,把自己喝醉了。

      改革開放,他重新走進新一代產品的研制線,承擔總體設計的他,參加了165、166艦的研制工作,這型驅逐艦后來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獎。

      鄭國基一生就參加了這2個型號的研制,這讓他既自豪又遺憾。他認定徒弟章漢鋼這輩年輕人趕上了好時代。

      可前些年,剛進所不久的章漢鋼,一時沒安排進大的項目組,也有過“焦慮時刻”。尤其是一次大學同學聚會,章漢鋼的一個上下鋪同學,前幾年辭職去了一家外資在上海的船級社。擔任了船級社的首席代表。這次他回武漢,有點衣錦還鄉顯擺的味道,精心選了一家武漢人都很少知道的私人會所,請老同學們赴宴。章漢鋼找到這棟在江邊的老洋房,只見“首席代表”從頭到腳一襲意大利名牌“阿瑪尼”,看上去神采煥發。

      “各位同學,當年我們大學畢業時,相約‘茍富貴,勿相忘’。”他給章漢鋼等一眾的酒杯里斟滿XO:“我這次回武漢,就是招兵買馬,各位都是人才,愿意跟我走的,年薪百萬,在船級社干一年,等于在國企干好幾年啊。”

      最后不知道有沒有同學被“招聘”,反正章漢鋼沒有動心,也沒再主動聯系這位同學。

      “道不同,不與謀。”但以章漢鋼的個性,他也不會主動與人說理論辯,大戰三十六回合。他是個理工男,只想專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后來,所里資助章漢鋼去清華讀博。在清華,他偶然看到一則消息:說的是在俄烏分家前夕,“瓦良格”號的兄弟艦“庫茲涅佐夫海軍上將”號離開黑海,前往北方艦隊基地途中和北約艦艇相遇。當美國第六艦隊結束對庫艦的“護航”時,第六艦隊的指揮官道別說“祝一路平安”,而庫艦艦長的回復出乎世人意料:“我已不知家在何方。”

      章漢鋼想:一個人的內心要有多悲涼、多失落、多憤懣,才會向自己昔日的對手吐露內心的苦衷啊!

      博還沒有讀完,遼寧艦項目啟動,那一年,是701所擴招元年,總共招了108人,人稱“108將”。導師鄭國基電話打到清華,章漢鋼立馬向自己的博導請了假,回一三室加入船體分系統。

      他覺得自己比師傅他們這一輩幸運,他等到了遼寧艦。真是生逢其時。

      2011年,701所建所50周年。701所復制了兩座1∶1的火炮模型放在張之洞路的701所大門口。東側是北洋水師鐵甲艦“定遠艦”上的一門副炮,口徑150毫米。西側是當年中華民國海軍“中山艦”的阿姆斯特朗105毫米主炮。1937年10月24日,“中山艦”在武漢保衛戰中與日機激戰中彈而罹難。兩門大炮的兩個底座上,分別寫著“勿忘國恥,振興中華”。

      什么是愛國主義教育?這就是最形象具體的愛國主義教育。

      后來,他聽曾參與“中山艦”打撈和復制的所里的高工汪軍省說,“中山艦”是沉沒在武昌金口鎮長江的江心,當時有6架日機對其輪番轟炸,船體左側還留有被航空炸彈炸出的大洞。

      他想,“中山艦”上只有用高射機槍對抗惡撲過來的日機的勇士們,心中是何等的悲壯啊,也許在彈雨交加、艦體被江水吞沒的最后時刻,他們多想有咱們中國自己的飛機、有自己的航空母艦啊!

      他覺得自己更幸運的是,還等到了山東艦。山東艦是我國首艘國產航空母艦,遼寧艦的船體結構基本完好,而山東艦則是從零開始,真正實現船體結構的自主設計。在船體結構的自主設計過程中,研制團隊邊研究、邊攻關,完成了上萬次的分析計算、上百項關鍵技術攻關及試驗,突破了航母特殊結構設計的關鍵技術,形成了大量的科研成果,建立了航母完整的設計標準體系和船體材料配套體系,實現了船體結構的自主設計。

      所幸,他們的設計手段也出現了飛躍,遼寧艦還是二維設計,而這次首次使用了全新的三維設計軟件,是全流程的三維設計,為了滿足設計需求,團隊還自行開發了20多種小軟件。他們組每個人,至少都畫了200張以上的圖紙。

      在山東艦之后,章漢鋼又進入了新的大項目組。

      一會兒,章漢鋼的手機又響了,是父親打來的。父親告訴他,今天晚飯要慶祝一下。他還聽見母親在邊上告狀說,你爸今晚還要開那瓶五糧液呢,血壓這么高,不要命了!他聽見父親幽默地回應母親:“這叫開心得不要命了!”

      手機一會兒被兒子搶去了,兒子說:“爸爸你怎么不在電視里?我在電視里沒有找到你。”

      “是啊。”他回答兒子說,“因為爸爸有新的任務,不能去會場了。”

      兒子一把將手機抱在懷里,嚷著說:“我要抱抱爸爸!”他已經好久沒回家了。

      這個下午,大山里的他特別忙。不一會兒,章漢鋼的手機里又進了一條短信,是在船廠做軍代表的大學同學從三亞軍港發來的:“老章,今天怎么在交接儀式現場沒見到你啊?”

      他認認真真地回了條短信:“總書記說,建設強大的人民海軍的任務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緊迫。所以,我們701所的人活多啊!我現在唯一想的,就是造好每一艘能讓海軍兄弟凱旋歸來的航母。”

      (摘選自長篇報告文學《山東艦,交接入列那一刻》,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