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松浦》2023年第1期|劉亮程:洪水
劉亮程,1962年生,新疆沙灣縣人,新疆作家協會主席。著有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長篇小說《虛土》《鑿空》《捎話》《本巴》等著作50余部,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諸多獎項,作品被翻譯成英文、阿拉伯文、馬其頓文等。2013年入住新疆木壘,創建菜籽溝藝術家村落及木壘書院,任院長。
洪水
文丨劉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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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我媽喊“發大水了”。我推開門,轟隆隆的水聲傳過來,我第一次聽見這條小河的聲音如此可怕,洪水挾裹沉重的石頭滾過河底,岸邊的房子和樹都被震動。我媽住的房子離河岸近,她說一晚上聽見石頭在河底下滾動。我媽不讓我到河邊去,她有早年被洪水淹過的記憶。我打開院門,門口就是河,石拱橋濕漉漉地懸在半河洪水上,岸邊有大水漫過沖刷的痕跡,說明灌滿河溝的洪水在昨夜我睡著時經過了村子。盡管河底還有大石頭在滾動,它更大的轟隆聲已經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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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我被牧羊犬月亮的狂叫吵醒,起身掀開窗簾,看見下午停在書院水塘邊的大鏟車發動著了,大雨中車燈直照到深入夜空的白楊樹梢。接著鏟車開始掉頭,高高的白楊樹和松樹被轉動的車燈挨個照亮又送入黑暗。當它轉過身往書院外行駛時,車燈穿透北邊那排老教室的前后窗戶,整棟房子像突然張開眼睛。
那時洪水應該還沒下來,我沒聽見河底石頭滾動的聲音,也沒細想夜里開走的大鏟車去干什么。連下了三天三夜雨,聽說縣上已經動員所有力量防洪,主要防護縣城南邊的水庫。
我們入住這個院子的頭一年,溝里發大水,洪水漫出河道,從前面的果園斜沖過來,又從院門口灌入河道,將北邊的青磚門墩沖歪。我們把洪水沖刷出的溝槽推平壓實,沖歪的門墩卻一直沒顧上扶正。我們在這個歪門墩掛著的鐵門里進進出出,鐵門扇的碰撞里似有那場我們沒有經歷的大洪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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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鎮發大水淹死人的微信是在黃昏時收到的。天依然下著雨,烏云陰沉地積在天上,像有無盡的雨還沒下完。梨花雨的微信來了,她每天給我發好幾個微信,告知縣上的雨情。我從她發的信息得知,兩個警察在洪水中失蹤了。
昨天半夜,東鎮派出所接到山里養蜂人被困的電話,三個警察開車出警。翻滾的山洪沿路旁河溝往下泄,警車冒雨往山里行駛。這個時間,我們院子的大鏟車應該開出門了,那里離東鎮有二十公里,隔著五六條溝,開鏟車的年輕司機,也和警察一樣在大雨中驅車向前。
這個季節每個山溝都有外來的養蜂人,我們溝里放蜂的是一家內地人,夫妻倆,每年五月山花開時,用汽車運載蜂箱到溝里頭住下來。一坡一坡的花兒,從最早的野山花,到田里的油菜花、紅豆草花、葵花、家家戶戶菜園里的蔬菜花,一茬茬地開。采到秋天,罐子裝滿蜜,在一個早晨悄悄走掉。
養蜂人的報警地點在溝里頭。他的蜂箱被洪水沖走,漂在河道里,他喊叫著沿河奔跑,邊跑邊打 110。他的蜜蜂驚叫著飛出蜂箱。
在離他幾公里遠處,一輛警車正向他駛來,若不是下大雨,他應該看見照向夜空的車燈了。也許看不見,山梁把燈光擋住,厚厚的雨幕把車燈隔絕在另一個世界。漫上公路的洪水使路面變得汪洋一片,司機認不準方向。路邊的警戒樁早被淹沒了,電線桿也被水拉倒。熟悉的道路變得完全陌生。最危險的橋涵到了,路在這里突然變窄。平時車開到這里司機都會減速,但洪水把路和兩邊的溝拉平,司機辨不出來,警車一歪身掉下去,瞬間被湍流卷進橋涵。車里三個警察,一個爬車窗逃出來,另兩個隨警車被洪水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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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微信上看見東鎮發洪水的視頻,一個村莊被淹沒水中,村民站在高處看自己家泡在水中的房子。視頻里一片尖叫。新聞播報說兩個鄉被淹。傳到我手機上的微信說,除了失蹤的警察,還有兩個學生失蹤。晚上12 點又有信息說,兩個學生找到了,是一對中學生戀人,手機關了躲在未完工的樓房中,想雨停了再回去。后來女生說聽見她媽在大雨中尖叫,男孩說沒聽見,全是雨聲。女孩掙脫男生跑進雨里,男生也跟著跑進雨里。街道上全是水,不知道在往哪兒流。
發信息的梨花雨在縣教育局工作,晚飯沒吃,一直守在辦公室等兩個失蹤學生的消息。放學后孩子沒回家,家長打手機,關機。家長給學校報告。學校給公安局報案。緊接著,所有中學、小學的班主任被要求聯系自己班的孩子,看有無沒回家的。數字迅速報到教育局,教育局又報到縣政府。縣政府辦公室只留了一個值班的副主任。主任和秘書跟著縣領導一起守在水庫大壩上。那是整個洪水中最危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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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臨睡前得到消息,從我們院子開走的大鏟車,行到半路壞掉了。那是我們雇來清理院子的鏟車,半夜被征去抗洪,聽說什么軸斷了。我想也許是司機膽小,把車扔路上跑回去了。我了解那個年輕司機,他是個生手,開著大鏟車在我們院子高高低低地亂鏟了一通。老板說雇不上好鏟車司機,這陣子人手太缺,好的鏟車司機都被調到水庫大壩上去了。那樣的夜晚,山里黑咕隆咚,天上下著大雨,到處是洪水的聲音,他一個年輕駕駛員,敢往抗洪一線的河道里開嗎?這是我猜想的。我打電話給包工頭老趙,他說鏟車壞在路上,等洪水過了,車修好再來給我們干活。我問那個年輕司機沒事吧,他說被洪水嚇傻了,跑回家不來了。
雨依舊在下,我打開院門,站在石拱橋上。我一直擔心的石拱橋,抗住了這場大洪水。在其后我們修建房子時,它還承受住了上百噸重的卡車過往。
我媽讓我別站在橋上。我說沒事,橋結實得很。我媽說,她擔心了一晚上,想橋沖斷了我們咋出去。天黑下來,我感覺橋在顫動。手電照下去,河水比白天漲了一些,不知道今夜會不會有更大的洪水。
我鎖院門時,聽見我媽喊,不要到河邊去。我說沒事,媽你快睡覺吧,洪水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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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得到消息,搜救的人昨晚在一個河灣找到淹在水中的警車,主駕駛位的車窗玻璃碎了,里面浮著犧牲的警察。敞開的后車門處停著一個蜂箱,在手電光里,成群的蜜蜂盤旋在蜂箱上頭。有人拿一個長桿搗了幾下,蜂箱在水里晃晃悠悠往前漂走了,一群蜜蜂飛旋在漂浮的蜂箱上面。可能蜂箱漂入水中時,蜜蜂全飛出來,在洶涌的洪水上面追著自己的巢,一直追到一輛陷在水中的汽車旁,蜂箱被攔住。
上百人連夜尋找另一位警察,逃生出來的警察也在其中。據他說,車子翻入水中時,他迅速降下車窗玻璃,手扣住車頂爬了出來。在主駕駛位的武警沒有機會逃出,方向盤擋住了他。后座的警察應該也爬出了車窗,但是,墜水的警車很快被吸入涵洞。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警車從涵洞另一頭鉆出來。這個時間,對于淹沒水中的人來說,簡直太漫長了,漫長到再沒有呼吸。
幾輛警車沿河道來回尋找,已經是深夜,下著雨,黑漆漆的只聽見河水翻滾的聲音,河道兩岸亮著警燈,不時有警笛鳴響,替代人的喊聲。
警車在主河道里找到了,但失蹤的另一位警察卻不一定在主河道。人的身體小,隨便一股分叉的洪水都會把他帶走。洪水退了,留下一條條水沖刷過的大溝小溝,尋找的人也分成好幾撥,沿著洪水流過的溝壑往下游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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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過去后的第四天,那個年輕司機開著鏟車進了院子。這場大雨把地下透了,地上泥濘,干不成活。我問起那個晚上他去抗洪的事,年輕司機說,老板叫他開鏟車去壩上抗洪,說是縣上通知的,不去不行,全縣的鏟車都在那個下大雨的晚上往壩上開。他開到一半不敢往前走了,路兩邊都是水,有些路段淹在水里。一路上他只見到一輛車,閃著警燈,超過他時鳴了幾聲警笛,開始他想警車或許是給他引路的。可是,只一會兒工夫,閃著的警燈突然不見了,路面上全是水。他一腳剎住車,把車往旁邊的山坡開,估計水上不到這里,才把車停住。然后,他冒雨爬上山坡,突然聽見一大片喊叫聲。借助微明的夜光,他看見山溝里的村莊淹在大水中,村民往兩旁的山坡上跑,拖拉機突突突往山坡上開,牛羊被往山坡上趕。
他看見一棵大樹,像一艘船在水中移動。
雇他開車的老板家就在這個村子。他趕緊打電話。電話通了,老板喊,你在哪兒?司機說,我在河對面。問鏟車呢?答壞了,停在山坡上。啥壞了,答不知道。電話那邊老板停頓了一下,然后說,壞了好。
此時,老板一家正在對面的山坡上。他的房子被沖了,羊圈被沖了,唯一值錢的鏟車卻保住了。司機的家在另一個村莊,所有路都被洪水阻斷,他回到鏟車上,在駕駛室避雨,后來睡著了。
醒來時河邊到處是人,說兩個警察犧牲了。他想起昨晚在前面消失的警車,心里一陣緊張。過來一個干警,說趕快發動車,跟著他們沿河岸找犧牲的武警。他說車壞了,開不動。武警說,壞了怎么會開到山坡上?趕快發動,不然抓人了。他想給老板打個電話說一下,手指顫抖按不出數字。干警又催。他踩住剎車,擰啟動鑰匙,竟然沒動靜。車果真壞了。他正慶幸,被干警抓住領口,一把拉下來。干警自己上去,踩剎車,擰鑰匙,轟地發動著了。
他看干警掛擋開動了鏟車,拔腿就跑,沒跑幾步滑倒在地,連滾帶爬滑到溝邊的土堆旁,那里有四五個人,手里拿著長桿,桿頭綁著鐵鉤,朝水里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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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天下午開車出去,溝里的路暢通無阻。洪水從路邊的小河流走。小河寬、深都是三四米,水小的時候清澈見底。河岸長滿大小榆樹,縱橫交錯的樹根把兩岸河堤牢牢護住。
整個山梁和坡地都濕漉漉的,這場雨,把土地徹底澆透了。
車行到東鎮溝口,沒再往前開。我不想看見那個吞沒了警車和兩條人命的橋涵。它現在一定露了出來。水退了,該露的都會露出來。
我朝北拐到那個淹掉的村子,看見一半房子被水沖毀,好在路已經修通。我把車開到被洪水分開的另半個村子。
災后損失不斷在微信中報道出來,全縣共沖倒房屋178 間,牛圈羊圈豬圈203 間,淹死牛羊 28 只。后來一則消息引起我的興趣,兩棵掛了牌的百年老樹被大水沖走,一棵在洪水退后的第二天找到了,它被連根拔起,往北沖了兩公里,斜躺在隔壁村莊一戶人家被水沖垮一半的院子里。這戶人說,都怪這棵大樹,擋住了河道,讓水聚起來,沖毀了他家。鄉上干部說,怪你家院子占了河道,你看河道到你家這里變窄了。
河道確實在這里變窄,一棵漂來的大樹橫在河面,洪水被擋住,越聚越高,淹沒了岸上這戶人家。接著后面洶涌而來的更大洪水,從這家院子沖開一條大口子,大樹被水卷到一邊,河道重又開闊。在后來更大的洪水中,另一棵大樹搖搖晃晃經過了這里,漂入村外的荒野。
這棵樹是馬有樹家的。掛了牌子,屬于古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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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聽到樹的主人馬有樹家,在沖剩下半邊院墻的臺地上,馬有樹站在那里發愁。馬有樹說他損失太大了,沖毀的房子是五年前在老底子上新蓋的磚房,花了六萬,都沒了。現在,花十萬都蓋不起來。你看,他指著水沖出的深溝說,光填這個溝,就得花好幾萬。
我說,你還要在這里蓋房子?這是老河床,你不怕洪水再來?
他說,不在這蓋去哪兒,這是我的宅基地。
我問那棵沖走的樹長在哪兒。他指著深溝邊沿說,就那里,以前是我們家靠路的門樓,樹就長在門樓旁。
我問樹有多少歲了。
他說牌子上寫的三百歲。樹原來長在河邊,后來河干了多少年,河床上規劃起村莊,他家就挨著樹蓋了房子。
洪水留下的深溝寬展地劈開村莊。它沖倒院墻、房子和樹,在層層泥沙下找到很久前被人埋掉的老河床。然后,洪水挾裹著被它沖毀的木頭、被褥、家電出村了,沿著村外的老河道奔流而下。河流靠山的地方,水被渠道引走,被麥田吸收,被穿過村莊的小渠接納。平常時候,村外戈壁上的老河道是干的,只有亂石,只有風刮過掀起的沙土。
突然大洪水來了。大洪水幾十年前來過一次,那時候村里的河道還在,水一瀉而下,直接灌進戈壁盡頭的沙漠里。第二年那片沙漠綠了,第三年又枯黃一片。
水的記憶是如此準確。它直接沖垮圍墻、房子、羊圈和瀝青路面,在半個村莊底下,把它幾十年前、幾百年前流經的老河道翻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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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馬有樹那里得知,失蹤的警察在昨天上午就找到了。當時,成隊的人尋遍附近的水溝,無果,就沿主河道往遠處找。河道已經見底了,所有洪水涌入的大溝小溝也都沒水了,天上的雨水下完了,地上的渠溝也干了。昨天還在全力抗洪,今天已經著手抗旱了。
尋找警察的人沿河邊往戈壁上走,馬有樹跟在后面,在一段滿是淤泥和石頭的河灣處,找尋的人停住,圍成一堆,說是找到了。在一處不起眼的小水灣里,一個漂浮的生命靠了岸,幾根浮木一起靠在岸邊。
馬有樹站一旁看了會兒,接著往前走。大水沖過的河道寬闊地躺在戈壁上,不斷有木頭、散架的門窗、被褥、衣物遺留在石頭間。馬有樹往前走了不遠,就看見他的大榆樹斜長在河道上,盡管被洪水沖掉了許多枝葉,顯得光禿禿,但還活著,而且在這幾天里它又發出了新葉。
我問,這么大的古樹怎么會被水沖那么遠。
馬有樹說,大樹一半空了,成了獨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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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聽說,那一夜真正的危險在縣城上頭的龍王廟水庫。四套班子主要領導聚集在水庫大壩上,炸壩的炸藥都運到壩上,從武裝部調來的兩挺機槍架在壩上,征用來的幾十臺鏟車排在壩體旁。最后的決策要集體通過,由縣長下達命令:炸壩,還是不炸。制定的方案是力保大壩,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放棄。一旦大壩抗不住,絕不能讓壩從正面潰塌。大壩下面是縣城,為保住縣城,唯一的選擇就是炸開北邊河道上方的壩體,讓洪水瀉入河道,往下排洪。若炸開口子后出現淤堵,便用機槍掃射疏通。
據說做這個決定的時候,縣長說話都聲音發抖。
一個副縣長被派到泄洪河道下游的鄉安排轉移,一旦水庫有險情,決定炸開泄洪道,壩上的電話會先打過來。
鄉領導被派到各村等候消息,村主任在喇叭上喊,讓所有村民不要睡覺,拖拉機發動著等著,一旦上游水庫炸開,立馬跑人。不要擔心家里的糧食家具,洪水退了國家會賠償。
往哪兒跑?沙漠里。這個鄉所在地一馬平川,沒有高處,那只有往遠處跑,跑過水就安全了。水庫離該鄉有40公里,下山水快,頂多半小時洪水就會流到這里。
洪水的速度比拖拉機快,比摩托車慢,但人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先跑,能跑多遠跑多遠,跑到沙漠就沒事了。
根據往年發洪水的經驗,水流進沙漠速度就慢了,沙漠滲水,一部分水很快會被沙漠吸收。沙丘也會攔擋水頭,讓水七拐八拐,放慢速度。而人會爬上沙包躲水,也會沿沙漠里的路跑得更遠。往年的洪水,最遠也就流到沙漠深處的鹽澤地,那是準噶爾盆地的中心,再大的洪水,到這里也到頭了,再往前就是盆地的北沿,上坡了。
村里家家有拖拉機、摩托車,跑過洪水應該沒有問題。問題是拖拉機里裝不下一家的牛羊雞。人若趕著羊跑,肯定會被洪水追上。盡管村里鄉里的喇叭上不斷喊,讓人發動著拖拉機,不要攜帶太多東西,洪水來了開拖拉機跑,保命要緊。但是,誰能舍下家里的牲畜,馬和牛可以跟拖拉機跑,但是羊跑不動,雞鴨豬也跑不動,都會拖人的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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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聽縣上一位領導說,當時洪水離壩頂只有30公分了,整個壩都在晃,觀察水位的房子在壩中間的水閘處,值班領導分成幾批,三個人一組值守,半小時一換崗。
這位領導說,當時確實很難決斷,水庫下面是縣城,一旦潰壩,縣城首先被淹沒,水庫離縣城兩三公里,根本來不及撤離。但是,一旦炸壩朝下泄洪,下游鄉村的居民轉移時間也有限,人員傷亡也不可預知。
炸與不炸,在考驗決策者。如果真的炸了,事后又會有該不該炸的疑問。最后關頭,那個集體研究決定的不到萬不得已,堅持到最后才可炸壩的“最后”,成了一個難以把握的問題。也是這個“最后”,拯救了大壩和下游的人們。當然,也拯救了壩上的決策者。后來大家議論,一旦炸壩,不論后果如何,決策者或都難逃追責。
雨一直在下,岸上的人聽見的全是大雨落在水庫里的聲音。
洪水已經離壩頂只有20公分了。二十世紀修的老壩,一直在顫抖、搖晃,它很可能從底部突然潰塌,誰也說不出最后時刻是啥時候,決定炸壩的權力最后落在縣長身上。
有一刻,縣長就要按下那個爆破的按鈕了,但又猶豫了一下。
猶豫也是在等待。
天上傾盆大雨往逐漸漲高的水庫里潑,上游一條條河溝的洪水往水庫里匯聚,泄洪主渠的閘門已經開到了頂。一切不利的因素都在加劇,幾乎沒有一絲有利的因素給守壩者帶來希望。每一秒都在熬。
壩上的值班時間由半小時調短到一刻鐘。每次值班時間一到,換班的領導跑步過來,值班到點的領導跑步撤離。
縣長剛離開壩上的值班點,電話響了,是公安局局長打來的,說一輛警車在東鎮落水,失蹤兩人。
趕快組織警力搜救。縣長只說了一句,就把電話掛斷了。
就在縣長決定要下達炸壩命令的瞬間,他已經濕漉漉的頭伸到外面的雨里,雨把他決定炸壩的念頭澆滅了。后來我問過縣長,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么。
縣長說,他感到落在頭頂的雨點稍微小了一些。
也就在這時,水位線停住了,然后緩緩開始下降。山里降雨小了,或者說山里該來的水都來了,也就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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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都是不重要的事了。
洪水過去一個月后,州水利局專家來到溝里,在我書房喝茶,說要撥款修門口這條河道,他們下來考察。
我問怎么修。
技術人員說,只能修成水泥河道。
我說,那河邊的這些樹呢?
技術員說,都得挖了。
我說,那些樹在河邊長了多少年,一棵挨一棵,已經跟河岸長成一體,多大的洪水都沒把它們沖垮過。
我說,修成水泥渠,這條自然形態的小河就徹底消失了。
我說,我們選擇在這個山溝生活,就是因為有一條沒有改造過的小河,還有河邊這些大榆樹。你們饒了這條小河吧。
后來聽說那條沖走蜂箱也讓兩名警察犧牲的小河,修成了水泥防滲渠。我去過那條溝,比我們住的山溝寬,地也平展,小河兩旁長著護岸榆樹,低洼處的草灘上有牛羊放牧,養蜂人的蜂箱放在河邊草地上。
我還聽說,在下游鄉的地盤上找到被洪水沖走的古樹的馬有樹,給鄉林業站報了案,因為家門口這棵大樹,他爹給他起名馬有樹。
鄉林業站的干部說,你們家門口的大榆樹屬于古樹,有備案,雖然樹被水沖走了,但樹在下游鄉的戈壁上找到,還活著,這就等于異地栽植,按林業上的規定補辦個手續,那棵樹就歸下游鄉林業站管,跟你跟我們鄉都沒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