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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的父親陸天明
      來源:新民晚報 | 陸 川  2023年08月16日06:21

      編者說

      80歲的陸天明曾創作了《蒼天在上》《大雪無痕》《幸存者》等多部長篇小說和影視劇作品。他新近又出版了長篇小說《沿途》,將于上海書展亮相。導演陸川首次提筆,寫他眼中的父親——“我很敬畏他”。

      1.

      如果用一個畫面來形容我的父親,大致是一個在午夜躑躅獨行的男人周身噴射著嚴厲尖銳憤怒爆燃的烈焰,夜風肆意揉搓著他一頭桀驁不馴的卷發。

      2.

      那些明媚燦爛的記憶大多集中在新疆。

      我會記得一雙大手把我輕輕放在農場白楊林旁的馬背上;或者是被帶到一片蘆葦蕩中去剪葦葉,一粒粒金珠般的光芒躍動在葉片之上;然后他和媽媽相對而坐,用那時候最珍貴的大米,塞入卷好的葦葉中——對了,還有剪羊毛。我被他用強有力的手臂夾著,同情地看著也以同樣的姿勢被羊毛工夾在手臂下的綿羊,大剪刀深深地插入骯臟卷曲的羊毛,一片片毛氈就此剝落下來——

      在新疆的那段短暫記憶中,我似乎并不能清晰地記憶起父親的面龐,但是能感受到他的喜悅和力量。

      3.

      隨后我們全家到了北京。

      最開始我們住在十二樓。那可是北京最早的一棟高層建筑,聳立在復興門橋西南角,旁邊還有一段殘破的城墻。那段城墻我經常爬,站在那里看夕陽和野鴿子,揪酸棗吃。那酸棗不好吃,又小又澀,但是卻有奎屯農場的味道。

      那時候已經有了弟弟,雙職工的父母不得不把弟弟寄養在同樓的一個阿姨家。他們要從工資里拿出將近三分之一的錢給那個阿姨。每天弟弟被抱回家就如同一頭餓狼,會掃凈我們原本就并不豐盛的晚餐上的每一只盤子。

      媽媽起了疑心,但是父親抹不下面子,他骨子里還是個書生。

      他和阿姨用非常文雅的方式交流了一下他的疑惑,換來阿姨疾風暴雨般的回戧。隨后的一段日子,父親去接丁丁的時候,總是看到小兒子滋滋有味地咂摸著一塊咸菜;直至有一天父親終于忍不住提前半天在午飯的時候去看弟弟,發現阿姨一家圍坐聚餐滿嘴流油,而房間一角,口水四溢的弟弟竟然在細品一根煙屁股。

      父親和那個阿姨大吵一架,把丁丁帶回家。

      想來那肯定是家里最窮困的日子,因為幾乎每天都是玉米糊糊,玉米餅。父親的玉米糊糊比媽媽打得好,他打的玉米糊糊偶爾可以喝出米粥的味道,很稠也很黏;媽媽打的糊糊就不行,水是水,玉米粒是玉米粒,分層很清晰,像一杯雞尾酒,保持了一個上海女人的腔調。

      但是到了周日,我們家也會改善生活。

      每個周末的早晨,父親一定會去買豆漿、油餅和炸糕!沒有豆漿油餅炸糕的周末怎么能叫周末?雖然沒有多少錢,但是周末的儀式感和快樂總是被父親拉得滿滿。

      4.

      幾乎是一夜間,我便再也看不到父親臉上的笑容了。

      他總是沉默地坐在書桌前,一坐一天。從早上坐到晚上,晚飯后繼續。他的背影如同一座險峻的高山,山腳下是媽媽、我、弟弟三個膽戰心驚仰望高山的人。

      幾乎是一夜間,樓里的孩子們也不再和我玩了。

      原本晚飯后樓里的孩子們會一起跑到一家有電視機的人家看電視。這天晚飯后,我和大孩子們一起跑到那個有電視的人家,其他孩子都被放了進去,然后我被一雙溫潤白皙的手擋在了門口,那個阿姨非常和善地說:“今天不放電視了,陸川,你回家吧。”

      “阿姨,他們都進去了——”我拼命頂著門,想擠進去。明明看到那臺電視已經發出一閃一閃的熒光……我告訴了媽媽發生的事情,父親正在寫作,我感覺他肯定是聽到了,因為他的脊背挺得直直的,但他始終沒有回頭。媽媽端了一盆水給我洗手,很快水就變得黑乎乎的,然后我感覺手背上滴了幾滴水珠,抬頭看,發現媽媽滿眼是淚。

      父親不沾煙酒,唯一一次喝醉也是在那段時間。

      他憤怒地把一口給弟弟熱奶的小鍋踢來踢去,含混壓抑地低吼著,媽媽摟著我和弟弟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第二天,我看到他蹲在地上用一個榔頭敲打著木方,試圖把凹凸不平的鍋底敲平。

      然后他一直在寫,用蘸水鋼筆,寫在大稿紙上。他寫完一疊,媽媽會捧著在臺燈下看。然后會用鉛筆在稿紙后面標注上她的意見。媽媽的意見他并不是都聽,有時候甚至很不以為然。媽媽脾氣是好的,永遠不爭,父親發脾氣的時候她總是轉身去做自己的事情。在這個家里,我從沒有聽過媽媽高聲說過一句話。于是每新寫完一疊稿子,父親依然會像小學生一樣交到媽媽手里。

      那段時間我在樓里孩子們中間混得不好,經常下學路上被伏擊。突然就會有幾個孩子冒出來對我大喊大叫,然后就是丟石頭,我就沒命地跑,他們在后面沒命地追,追上了就是團虐,滿地廝打。所以那段時間我的衣服經常是臟的。記得有一次被打了之后,滿臉是血的我哭哭啼啼地走到他身旁,他正在寫作,我告訴他樓里孩子一直欺負我。他突然甩掉筆,墨水濺在稿紙上。

      他厲聲怒吼道:“為什么不反抗?!!”

      時至今日,他回頭怒斥滿臉胡茬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孔依然歷歷在目,那怒吼一直回響在我心里。

      “為什么不反抗?!!”

      隨后他一把拖起我,把我一路拖到為首的那個孩子家,用力敲開門。那天的傍晚,整個樓道里每家每戶都聽到了他的咆哮。

      對了,我家是那個樓里比較早買電視的。突然有一天下學,父親指著一個大紙箱子說咱們家有電視了,你不用跑出去看了。然后平靜地拆開了箱子,拿出一臺嶄新的黑白電視機。

      我驚呆了。

      5.

      幾乎是我和弟弟都讀中學了,我們才大致了解那段日子發生了什么。

      原來某個歷史時期終結之后,父親受了些不白之冤。在等待被證實清白的過程中,有幾年的時間他不能正常工作。

      他閑不住,跑去煉鋼廠下生活,有一天半夜他穿著全套的煉鋼工人服裝突然闖回家里,著實把我和媽媽嚇了一跳。

      后來他又去法院體驗生活,跟著老法官辦案子,這困頓的年份都被他用來見識了人生。強者如我父親在風浪中總看得到烏云密布的天空和遙遠的彼岸,而弱者如我和弟弟,則痛飲了腥澀的海水,提前淺嘗了人性的殘酷。

      當然,最難的時候他也從沒有停止過寫作。

      我不知道他在寫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在家里翻看文學期刊《當代》的時候,偶然讀到一篇小說,依稀感覺小說中的人物故事似乎很像上海親戚們的故事,于是我翻回去看小說的作者,赫然發現竟然是陸天明。

      我很難把印刷在文學期刊上的那個名字和面前不茍言笑的他聯系在一起。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可以感受到內心的震驚和竊喜。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父親在我眼中是偉岸的,至少有兩米三。

      6.

      父親對自己極度苛刻,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每天從早寫到晚,晚飯后他會早早睡下,然后半夜爬起來一直寫到天亮。然后出去跑步,回來洗冷水澡。

      從記事起到我研究生畢業在外面租房住開始獨立生活,父親一直保持著這種工作節奏和生活習慣。當然他也這么要求我。所以我至少有很長時間是沒有用熱水洗過臉的,一直是冷水洗臉。

      我們家的春節只有一天,就是年三十晚上然后初一白天。

      幾十年如此。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也不打麻將。

      所以我家的春節也沒有任何節目。

      初二他肯定要開始寫作,所以初一晚上,對我家來說,春節就結束了。

      7.

      大約是初中的時候,我突然在生死這個問題上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困擾。有一天我在他寫作之余,請教他:“爸爸,你想過嗎?每個人終有一天是要死的。”

      那時候我們已經搬到了勁松,在那個陽臺上,他種滿了花花草草。我問完問題,他就站在那堆花草中間,沉默著。

      隨后他說:因為知道每個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所以他才拼命地寫。

      8.

      父親是一個孤獨的人;他似乎一直在主動地自我放逐,將自己如同一尊鑄鐵,一塊頑石,一方古墨般封禁在書齋中書桌前,幾十年如一日踞坐筆耕。

      有件事情我反復和父親驗證,他都說不記得了。但我卻記得。

      有一次父親和母親帶我們去香山春游。我們一大家子在半山的松柏下鋪了塑料布,媽媽掏出飯盒拿出形形色色的吃食。此時我看到一中年男子,穿著深藍色泛舊的中山裝,戴著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他拿出一方手帕鋪在山石上,在手帕上放了面包和水果,慢慢地獨自一人在吃著。

      以我當時的心智來想,到香山春游的難道不都應該是一家子人嗎?怎么能一個人吃飯?我于是大喊:“爸爸,你看那邊那個叔叔居然自己吃飯。”我記得當時便被父親制止了,他說這是非常不禮貌的。后面的事情我記不清晰了,很大的原因是父親堅決否認發生過這件事情,他的不容置疑像一把粗糙的銼刀將清晰刻印在腦海中的畫面磨得混沌不清。

      不知為何,在我后來的人生之路上,我會經常想起那個獨自野餐的男人。

      比如《南京!南京!》資金鏈斷裂后在天津無望等待的那兩個月;比如送走奶奶的那個冬天;那個春日游人如織的午后,少年眼中在山石旁獨自午餐的男人,分明就是父親的過去,少年的未來。因為孤獨才是創作者最終的宿命,不得不從容面對。

      9.

      然而,我父親又是最不孤獨的一個人;他在文學之旅的征途上躑躅獨行,但是不近不遠不緊不慢,身后永遠跟隨著我的母親。他們兩人形影不離相伴幾十年,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愛情。

      后記

      從我有了兒子之后,父親肉眼可見地變了。

      狼確實可以“逆襲”成羊,我見證了。

      在當了他幾十年兒子之后,我吃驚地發現這個超級工作狂魔,在過去幾十年里幾乎天天責備我不努力讀書的老父親,把我弟弟8歲送進中學14歲送進大學拿了一堆華羅庚數學金獎北大碩博連讀的親爹,竟然在對他孫子的教育方式上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這么小的小孩子,需要學那么多東西嗎?!

      雖然他注視葫蘆的目光中那些顯而易見的柔和溫暖慈愛似乎從未照射在我們的身上,但是我知道,他影響了我,塑造了我。他對我的影響會持續終生。我無法做到像他這樣極致地面對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對文學獻祭般的狂熱已經完整注入我的靈魂,我的電影不說謊,是我對自己也是對他的承諾。

      看到父親和葫蘆在一起,他們彼此的溫暖和愛,我除了假意表達醋意,內心是真的開心和欣慰。

      我一直希望為父親做點什么能夠真正讓他放下他背負了一生的枷鎖,能夠真正輕松快樂;不承想因了一個小小生命的誕生,能夠在父親的目光中再次感受到那種由衷的喜悅,感受到他靈魂的舒暢,我覺得自己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