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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執拗而可愛的老頭 在巴基斯坦遇到王師傅
      來源:北京晚報 | 魯健驥  2023年08月16日06:19

      在巴基斯坦任教的時候,我們教師組有五位老師在使館文化處“搭伙”吃飯,王師傅是文化處的廚師。

      初識王師傅,是我抵達巴基斯坦的那一天。我和另一位老師乘坐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航班,于午夜抵達伊斯蘭堡國際機場,文化處的三秘和中文教師組的組長到機場接我們。文化處在拉瓦爾品第的駐地離機場不遠,十幾分鐘就到了,我們被引至餐廳,教師組的全體老師正在那兒等我們。由于大家都是熟人,餐廳里立馬熱鬧起來。

      談笑間,只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師傅端著一盆面條走過來。他中等身材,走路微微搖晃,我留意了一下,他有點羅圈腿。

      三秘忙給我們介紹:“這是王師傅,咱們十幾個人吃飯都靠他!他專門給你們做了夜宵。”

      王師傅操著濃重的陜西腔說:“吃夜宵啦!”他又扭過頭對我說:“累了吧?吃點面條。”我連說自己已經在飛機上吃過飯,不餓。“這是你到巴基斯坦的第一頓飯,不餓也得吃點。桌子上的碗碟你拿一套用,以后就是你專用的了。”我象征性地盛了一點面條,除了蔥花,看不出有什么調料,卻異常可口。

      大家吃面時,王師傅就坐在旁邊看著。我趁機打量了一下,他的頭發雖然花白,卻硬挺,每一根都立著;皮膚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經受過風吹雨打的樣子。

      等大家吃完面,王師傅開始收拾餐桌,把桌上的調料瓶擺放整齊,端著白瓷缽子到備餐間去洗,活兒干得特別利索。

      由于我們要替換的兩位老師三天后才回國,而教師組駐地只有一張空床,當晚,三秘臨時安排我住在人民日報記者站陽臺的房間,和王師傅的房間挨著。王師傅指給我洗澡間和衛生間的位置后,我們就各自回屋睡下了,這時已是深夜兩點多鐘。

      睡著睡著,忽然聽到外面有大喇叭作響,嚇了我一跳,不知發生什么事(后來我才得知,是清真寺那邊的聲音)。一看表,四點多鐘,天剛蒙蒙亮。這時,王師傅敲了敲我的門:“教授,你睡你的,趕上早飯就行。天天這樣,慢慢就習慣了。”說完,他又回屋了。王師傅可真是熱心腸!

      相處的時間久了,我和王師傅熟絡起來,對他的人生經歷有一定的了解:王師傅原籍山東,幼時家貧,跟著父親到了山西,在飯館學徒;十幾歲時,他又流落至陜西,在多家飯館做過廚師,也和別人合伙開過小飯鋪。新中國成立后,因為手藝出眾,他被調到臨潼的華清池招待所當炊事員。

      在巴基斯坦,王師傅要負責文化處的外交官、新華社和人民日報駐巴基斯坦的記者、中文教師組的老師以及一位公務員共十六人的伙食,還要準備文化處、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宴請。什么紅案、白案,前臺、后臺,都由他一人負責,可想而知,他的工作量是相當繁重的。不過王師傅把工作安排得特別好,沒有誤過事,而且看起來有條不紊,從容不迫。

      拉瓦爾品第的天氣十分炎熱,夏季的氣溫經常高達四十多攝氏度。我們每天上午連上四節課,中午一點鐘才下課,回到文化處時,別人都吃完午飯了,只有王師傅等我們。飯菜還是熱的,我們吃完,他就一個人收拾,讓我們快點回宿舍。

      每逢周日,王師傅會休息一天,我們這些“用膳”的人便兩人一班,輪流做飯。對炊具,他看管得很嚴,我們能用什么,不能用什么,他都要反復交代。他有一口熟鐵鍋是專做不放醬油的菜和湯的,從不讓外人碰,每次用完,他會拿瓦片蹭半天,洗干凈了再掛起來。有位老師做飯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拿這口鍋做了放醬油的菜,醬油漬怎么擦都擦不掉,只好擺在那里。王師傅周日吃完晚飯來廚房查看,一眼就發現那口鍋有問題,周一午飯后,他找到那位老師,大發雷霆:“我交代過沒有,這口鍋你們不能用?你為什么非要用?老魯,你是組長,你咋管的你的組員?你們教授就自以為了不起啦?”我們自知理虧,被他訓得一聲不敢吭,然后連聲道歉,保證再也不用那口鍋,這他才放我們走。

      王師傅的手藝確實過硬。他最拿手的菜是“三不沾”,每次宴請,他都會露這一手。當客人了解了“三不沾”的制作過程后,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非要見一見這位廚師,這是王師傅的“高光時刻”。只見他搓著手,害羞地笑著跟客人見面,連聲說:“大家吃好!多提意見。”

      王師傅做刀削面也很拿手,但請外籍客人時是不做的。聽之前來的老師說,王師傅給大家表演過“絕技”——他拿毛巾包住頭發,在頭頂鋪一塊干凈的白布棉墊,上面放一塊和好的面;然后,他兩手各執一把削面刀,同時往鍋里削,刀起面落,像花瓣一樣落在鍋里。大家都看呆了。

      他很在意大家對他手藝的反應。一次飯后,他叫我留下,說是要跟我談談,臉上一副嚴肅的表情。原來他連續幾天發現我們菜吃的少了:“你們對我做的菜有啥意見,可以提出來,不要少吃、不吃。你說吧,你們教授有啥意見,我改正嘛!”

      我笑著說:“王師傅,我們天天都跟下館子似的,能有啥意見!”

      “你別笑!沒意見,咋不吃呢?”

      “也許是天太熱,大家吃不下去。還有,天天下館子,我們都吃了個油肚子,所以胃口就減啦!您說是不是?”

      “你說的有道理,我以后少用點油,加點清口的菜試試。你們有啥意見可要跟我說啊!”

      從那天起,王師傅做菜就偏素凈了。干切牛肉,以前都是拿香油和辣椒油拌,后來加了櫻桃蘿卜、黃瓜、西紅柿、芫荽。我們從大太陽地兒來,能吃到如此清爽可口的菜,舒服極了,大盤子一搶而光,王師傅看著我們狼吞虎咽,不停地笑。

      王師傅和公務員小張在巴基斯坦待了六七年,兩人的關系很好。盡管小張只有二十幾歲,卻聰明能干,工作態度也不錯,他除了宴請時幫廚端盤子,還會開車、會理發,小修理的活計樣樣拿手。更讓人稱奇的是,由于經常開車帶王師傅去采購,小張和商人們混熟了,借機學會了烏爾都語,能跟當地人交流。王師傅平時都在“后臺”,沒機會跟當地人交流,他只會說一個詞“康復烙”(玉米淀粉),但凡去采購,他都離不開小張。

      一次,小張得了重感冒,發燒,臉都燒紅了。王師傅說:“小張,我給你治治!”

      小張不信:“你要是能治病,還要大夫干啥?”

      王師傅不肯罷休:“治這個,我比大夫強。你別走,等著!”小張只好等著。

      不一會兒,王師傅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用命令的口吻說:“拌一拌,趁熱吃,吃完拿被子捂上,一出汗就好了。”

      小張接過面條一拌,發現底下都是蒜末,他立馬扭過臉去。

      王師傅說:“咋啦?”

      “我不吃蒜。”

      “這是蒜拌面,專治感冒!吃!”

      小張勉強吃了一口,苦笑著說:“全是蒜味,連點鹽味都沒有,不好吃。”

      “這是‘藥’,我也沒請你吃席!吃!我看著你吃!”說完,王師傅坐在小張旁邊,監督他把面條吃完,又將他“押”回宿舍,幫他捂上被子。就這樣吃了三天,小張的感冒果然好了。

      不僅對小張,王師傅對大家都很關心,誰有個頭疼腦熱的,他會單獨做一份病號飯,我們教師組就有一兩位老師吃過王師傅開的“藥”。

      王師傅很自信,自信得有些執拗,有些可愛。一次,我對他說川菜很好吃,他說:“川菜有啥好吃的,我們陜西的菜,誰不愛吃!彭老總到陜西,一定住在我們華清池招待所,他就愛吃陜西菜。”王師傅最驕傲的事,就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接待過彭德懷元帥。

      突然,他話鋒一轉:“老魯我告訴你,彭老總那長相,一看就是個武人,那眼一瞪、嘴一撇,可威風啦!但彭老總可是好人吶!他兩次住在華清池招待所,人家那么高的官位,每次來吃飯,都會到后廚看我們炊事員,挨個跟我們握手,連聲道謝。臨離開時,他又來跟我們握手,說我們的飯菜做得好,還說他在延安待了很久,吃慣了陜西菜。你說,這么好的人,為啥挨整呢?我就搞不明白!”

      處在特殊時期,這種事大家在私底下跟信得過的人議論議論還是有的,但像王師傅這樣毫無顧忌、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在我們那兒,沒有第二個人。我打心眼兒里佩服王師傅。

      有一陣子,人民日報駐巴基斯坦的記者回國休假,記者站無人值守,就讓我過去給他們“看家”。每天吃完晚飯,大家返回各自的住處,站里就剩我和王師傅。他經常來找我聊天,帶著紹興花雕(平時當料酒用)和宴請時剩下的炸花生米,還有一副象棋。

      “來,殺一盤!”

      “我棋臭,下不過您!”王師傅的棋下得確實好,我們這十幾個人幾乎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啥臭的香的!下棋就是玩玩嘛!”

      還真是,半杯紹興花雕下肚,早就把棋丟掉一邊了。我知道,平時沒人和他說話,好不容易有人在,他就打開“話匣子”,天南海北,滔滔不絕。

      “老魯,我告訴你,我這個人走南闖北,閱人無數!年輕時我在飯館里當堂頭,客人來了,一眼就得看出這是個啥樣的人——有錢沒錢,有勢沒勢,常下館子還是不常下館子,挑剔不挑剔。沒這點本事,怎么當堂頭!在看人這方面,我比你強,你信不信?你成天在學校里讀書,學問有了,可是人傻了。”

      我忙模仿他的口氣說:“對著哩,對著哩!”他聽完更高興了,就口無遮攔,又提起彭老總……

      “王師傅,咱們說點別的好不好?”“咋咧?有啥可怕的?算咧,不談咧,睡覺!”

      沒過多久,我任期屆滿即將回國。王師傅拉著我的手,說:“咱在一道兩年,人剛熟起來,你就要走了,舍不得咧!”

      回國后不到半年,一天,我忽然接到王師傅的電話,他來北京了,住在國際飯店:“我想你咧,要見見你,你有空嗎?”我連說:“有空,有空!明天上午我就去看你。”

      第二天,我帶了一些北京特產去看他。王師傅和他老伴兒都來了,我和老兩口聊了一個多鐘頭,他一直在笑。王師傅說他早該回國了,使館希望他再干三年,他拒絕了,使館也就沒挽留。他說:“咱見完這一面,以后就不會有機會再見咧,除非你到我們臨潼去。”說著,話音里有了一絲哭腔。

      我安慰他說,以后一定有機會再見面的。又問他:“你們在北京還有什么事情要辦?我可以幫你們。”他說第二天就要回西安,外交部給買好機票了。

      我說:“那今天我陪你們逛逛北京吧。”

      “北京有啥逛的?就前門大街,那叫啥嘛?我們臨潼,那才叫街哩!”

      “要不,我陪你們逛逛頤和園吧。”

      “頤和園有啥逛的?我們華清池才好玩吶!不去,不去!見了面就行啦,你回吧!”他又指著我給他買的北京特產,說:“還買這做啥哩?我們臨潼……”他沒說下去,大概意識到不能說我買的東西不如臨潼的好。

      這老頭,又執拗起來了。多可愛的老頭呀!

      此后,我再也沒見過王師傅。幾十年過去,要是他仍健在,應有百歲了。這些年,我總會想到他,不時跟家人、朋友說起他的故事。在我的腦海里,他一直是五六十歲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