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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文學版)2023年第8期|張新祥:荒出沒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23年第8期 | 張新祥  2023年08月16日06:19

      冬至后第一個星期六,天空藍得不成樣子。如果沒有一輪圓日掛在空中,會讓人懷疑,整個勐傣壩,都倒扣在海洋之上。這是造物主憐憫蒼生。如果她愿意,只要倒置乾坤,我們都得變成海洋中養分,重回到萬物起始原點,誕生、進化,慢慢爬上陸地。

      “香菇炒雞蛋油膩了,”小艾說,“還有蒜苗爆炒精肉,鹽味重了點?!?/p>

      “好,”我說,“下午我們吃粉條燉豆腐皮?!?/p>

      “不,不要?!毙“f,“豆腐皮陳味太重,我吃了會作嘔?!?/p>

      “好?!蔽艺f,“下午給你爆炒醋熘白菜……”

      “啪”小艾把筷子放在餐桌上?!胺鑫移饋?,我要上洗手間?!彼齼墒謸沃烂?,就要站起來。我忙放下碗筷,攙扶她站起來。

      “給我削個蘋果,待會兒我要在床上吃……”

      午餐。我給小艾燉蘿卜排骨湯,煎香菇炒雞蛋,還有蒜苗爆炒精肉。

      上完洗手間,我攙扶小艾回到臥室。她腰間墊著兩個蠶絲睡枕,斜靠在床頭,手里捏著我給她削的蘋果。她瞇著雙眼,露出滿意的笑臉。這是她作為準媽媽,應該享有的待遇。走出臥室,我在廚房里收洗碗筷。

      小艾帶有身孕已八個月,再過一個月零十五天,就是預產期。

      我邊收理廚具邊盤算著,下午去買白菜,順便再買一本《寶媽按摩寶典》。家里《寶媽經典胎教》《寶媽胎教鋼琴曲》《寶媽食譜》《寶媽健身》等書籍、樂曲都齊了,就是給小艾舒筋按摩的書籍,還不齊。隨著腹內胎兒長大,壓迫到她腹腔與盆骨的血管和筋絡,她小腿和腳面有些水腫。起床時,四肢發麻?!秾殝尠茨毜洹愤@書本,我在康佳圖書城見過,這家書城離我們小區不遠。出了小區,穿過兩條馬路,直走,過四個紅綠燈就到了。

      沒等我多想,門鈴響了。

      我收洗干凈最后一個碗,擦干手上水漬,準備去開門。來客用拳頭擂起了門。小艾步履蹣跚,手里捏著吃剩的蘋果核,從臥室走出來。先我前一步,打開門。是表弟依團和他的女友秀秀。

      秀秀有一張清純、精致、迷人的瓜子臉蛋,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材,喜歡扎馬尾辮,渾身彌漫著化不開地青春氣息。她絕美的卡姿蘭大眼睛,是個男人都會對她動心。

      “巖賧哥,大中午你們干嘛呢?”依團氣呼呼說,“老半天不開門!”

      說完話,依團從小艾大腹便便的身軀一側,擠進客廳。秀秀扶著小艾,關上房門,走進客廳。

      “就你猴急,”小艾邊往垃圾桶里扔蘋果核邊說,“又打算來蹭午飯!”

      “早就吃了,”依團頭也不抬,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有事找你們商量?!?/p>

      聽有事,我和小艾呆呆站在客廳中央。依團成了我家主人,大大咧咧坐在沙發上。秀秀把小艾攙扶到沙發另一角,一起坐下。

      “巖賧哥,”秀秀問我,“你們吃飯了?”

      “吃了,剛剛收洗好?!蔽艺f。

      妻子懷孕了,我不敢多看秀秀的臉蛋。她與表弟,一年前才確立戀愛關系。我有些嫉妒表弟,能有個絕美的女朋友。

      秀秀是名校法系畢業的碩士生,有律師從業資格證。在我們勐傣城一家律師事務所上班,收入頗豐。表弟是個吃貨,但帥氣,在電力公司上班。我和小艾在體制內,上行政班。沒和秀秀相處之前,每到雙休日,表弟都在我家蹭吃蹭喝。與秀秀相處后,表弟帶著秀秀,常來我家大吃大喝。

      雙休日,我的崗位在廚房里,琢磨一些新鮮菜品。秀秀喜歡我做的菜肴。聽表弟說,很多時候,秀秀打著看望小艾旗號,主動約他來我家,讓我給他們下廚。小艾有了身孕后,他們來我家次數,更密集了。表弟說,多虧了我的廚藝,他才能持續與秀秀交往。

      這種話,表弟說多了,小艾就用玩味的眼神,打量我和秀秀,讓我有種火辣辣地灼痛感。

      “出大事了,巖賧哥!”依團盯著我說,“我家那頭大白牯子水牛死了!”

      “你說啥?”我問,“你家大白牯子水牛死了?”

      “一個小時前,我家大白牯子水牛被鄰村的水牛撞死了!”

      “那么壯實的一頭牛,鄰村有哪一頭牛能把它撞死?它是我們壩子出了名的斗牛王!”我驚詫地說。

      “是真的,”依團說,“是被東老寨子的一頭大牯子水牛撞下水壩石基上,摔死了!”

      “鄰村那頭大牯子水牛呢?”我追問。

      “也死了。聽我媽說,東老寨子那頭大牯子水牛死得更慘?!币缊F砸了砸嘴巴說,“它把我家大白牯子水牛撞下水壩后,面對著我們寨子的色林,眼睛大睜,七竅流血,跪在田埂上,就那樣死了!”

      “哦!”我有些釋然。心里為依團家大白牯子水牛叫冤的同時,暗暗松了口氣。上初中時,我和依團經常騎那頭牛。它是我們寨子的牛王。每年大季稻收進倉,壩子里,幾個寨子統一放大場子牛,牯子牛都會死斗。依團家大白牯子水牛,從沒輸過。想不到,它會被另一頭牯子水牛撞死掉。還好,它也把對手干掉了。

      沒等我回過神,我的手機響了。母親打來的。我趕忙接通電話。

      “喂!巖賧?!?/p>

      “媽!”

      “你二舅家大白牯子水牛撞死了!就在今年剛剛放大場子牛的第一天。東老寨子那個你隴依大爹侄子家的大牯子水牛,跑到我們寨子水壩頭那里,把大白牯子水牛一頭撞到水壩腳下砸死了。東老寨子的大牯子水牛也當場撞死了。真是怪事了,兩頭牛一起死掉?!?/p>

      “媽,我知道了。依團剛剛給我說了?!?/p>

      “依團跑去你那兒了?”

      “嗯?!?/p>

      “你們兩兄弟在城里,相互照應著那就好了。他還小,沒有主見,你要多關照他。哦,對了,小艾身體好好的吧?”

      “好的,媽。小艾由我服侍著,你不用擔心?!?/p>

      “小艾帶身孕八個月了,你們男人毛手毛腳的,要細心些。都八個月了,你們也沒回過家,真想看看她怎么樣了!”

      “媽 ,你放心,小艾好著呢!”我和母親通話之余,用目光掃視著小艾他們。幾個人屏住呼吸,默默看著我。

      “你三舅公說,這不是好兆頭。可能,可能是荒要出世了!”聽得出電話那頭,母親甚是擔憂。

      “媽,別亂想,沒事的。”我出言安慰母親。

      “唉,如果小艾沒帶身孕,倒是可以回來一趟!”母親說話時,有三雙眼睛,灼灼盯著我看。他們都期待著我說:沒事,我們都可以回去!我啞在一邊,不知要怎么接母親的話。

      “喂!巖賧,還在嗎?”

      “哦,在、在,媽你說?!?/p>

      “小艾帶身孕,村里出這樣的事不好。叫你們回來怕小艾懷里的孩子沾染了邪氣?!蹦赣H的話,我相信。我的確不想帶妻子回去。可三道眼神,完全與我地想法相悖。表弟已喊出了聲,“姑媽,沒事。我們正與表哥商量著回去的事呢!”

      我狠狠瞪了依團一眼,想叫他閉嘴。

      “媽,沒事!”小艾接話說“巖賧會照顧好我的,我們馬上就回去!”

      “小艾,你們真地要回來?”電話那頭,母親聲音顫抖。有嘈雜聲傳來,接著是依團的大哥巖團的聲音?!皫r賧哥,帶著嫂子和依團他們回來。要吃牛肉宴席了,你負責回來拌牛撒撇?!彪S后,傳來母親開心地責罵聲,“你們就知道吃、吃,回來路上小心點,慢點。我要過去你二舅家幫忙?!彪娫拻鞌嗔?,客廳里一片歡呼,只有我像個傻子,呆呆站著,不知所措。

      “你傻站著干嘛?”嗔怒的小艾喊,“還不快去把我的洗漱用具和床上用品收拾好!”

      “巖賧哥,”秀秀小聲說,“快回去拌牛撒撇!”

      “巖賧哥,拿車鑰匙來。我去挪車?!币缊F手舞足蹈地說,“有些事,到車上跟你商量商量……”

      一群吃貨,貪戀鄉下風景的瘋子。我搞不懂,他們亢奮的底氣從哪里來。完全不顧及我男保姆地憂慮,不考慮生出事端的后果。

      出門之前,我雙手合十,在家堂神龕前,默默禱告出行安全。

      我出生在邊境線上,一個叫戶東的村寨。有無數個像戶東村一樣的村寨,遍布在廣袤的國界線上。戶東村,過去有三十幾戶人家,現在也只有三十幾戶人家。東老寨子與我們寨子,水田連在一起,土地插花著。東老寨子的人家比我們寨子更少,只有二十幾戶。近幾年來,外出務工遷走了幾戶,人家更少了。我們寨子也不例外,有幾戶人家外出務工后,再沒回來過。大塊大塊田地閑置著。

      我駕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思緒亂成一團麻線。小艾和秀秀坐后排座,小聲說笑著,討論女人間私密事。依團坐在副駕駛位上。

      十年前,我滿懷激情進城,在勐傣城尋夢。十年光景,我在城里磨出了一個我希望有的家,磨掉了我所有銳氣和戾氣。十年前,從我們寨子到勐傣城,要走三百公里的鄉村便道。坐班車,一個來回,耗去兩天時間。那時,只要是雙休日,我會帶著小艾,往返穿梭在勐傣城與家鄉道路上。

      兩年前,高速公路修進了勐傣城。我駕駛自家小轎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八十公里,出一個高速路口,再在鄉間柏油路上行駛三十公里,用不了兩個小時,便回到寨子里。便捷的交通,把家鄉的路程由兩天縮短成幾個小時,我卻幾個月回不了一次家。

      “巖賧哥,這次帶秀秀回去,”依團遲疑地說,“我們是有目的的。”

      “你該不會帶秀秀回去打官司吧?”我反問依團。

      “我是有這種想法。”依團說。

      若不是我雙手扶著方向盤,就想狠狠給依團一巴掌。

      “巖賧哥,這事你也別怪依團,”秀秀接話,“我來到你們勐傣城也有兩個年頭了,接過幾十起訴訟案件,但像這種案件,我還沒接過,如果他們愿意的話,我可以免費打這場官司?!?/p>

      “誰要打官司了!”我把聲音提高一個八度說,“誰要讓你們去打官司了!媽媽不是說了,是荒要現世嗎!”

      “巖賧,你又猴急,”小艾聲音顫抖著說,“好好開你的車,你手里可是握著五個人的生命呢?!?/p>

      我不會頂撞小艾。秀秀與我們相處不久,不了解我脾氣。車內陷入短暫沉默,只有馬達轟鳴聲,證明我們彼此的存在,與剛剛激烈交鋒過的事實。

      “依團,‘荒’是什么東西?”

      “‘荒’是我們老輩子流傳下來,會給村寨帶來災難的瘟神?!币缊F小聲給秀秀解說,怕再次引起我生氣。

      我為自己莫名的生氣,感到懊惱。二舅家飼養那頭大白牯子水牛,不容易。要是活著,在市場上當肉牛賣,也值個一萬五六。我聽依團說,去年二舅帶它去參加鄉村斗牛大賽,名列前茅,得了五千元獎金。據說鄰村一個斗牛愛好者,出三萬元,要買大白牯子水牛,二舅硬是沒賣。現在沒了,二舅肯定心痛肉疼。依團帶秀秀回去,用法律手段,幫二舅挽回一點損失,我的確沒有沖他們發怒的資格。

      “秀秀、依團,對不起,”我說,“不要往心里去,我就是這個爛脾氣,從娘胎里帶來,改不掉。”

      “巖賧哥,你不用自責,”秀秀說,“和你們相處一年多了,沒見你發過火,我以為你是個沒脾氣的人呢!”說完話,秀秀自個兒笑出聲。

      “秀秀,我相信世界上有鬼,相信母豬會上樹,但不相信男人。你看,你一直認為溫和的巖賧哥,露餡了……”小艾開始數落我。

      我沒有反駁小艾,默默承受她數落,因為我要留著氣力照看她。

      “秀秀,這個事情,如果走法律程序,”我問,“我二舅家會得到多少賠償?”

      “這種情況,如果責任在對方,根據大白牯子水牛在地方的影響力,你二舅家少說也會得到二至三萬元賠償。”秀秀篤定地說。

      “那你們的訴訟費用是多少?”我問。

      “我這次出來就是來學習,我個人不收費。”秀秀說,“像這種案件,所里一般是有兩種收費方法。一是固定收取律師個人出庭費用。二是按照案件價值的百分比抽取?!?/p>

      “嗯、嗯,我也覺得秀秀說得對。”小艾附和著說。

      “你地看法呢?”我瞥了一眼依團,詢問他。

      “巖賧哥,你是知道我的,”依團有些膽怯地看著我說,“我這個人沒有主見,和你一起來到勐傣城,什么事都要你拿主意,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我們寨子不大,矛盾也有過一些”我說,“但自我記事以來,就沒有聽說哪家鬧矛盾請律師打過官司。家里家外,村里村外都一樣,從來就沒有讓外人來調解過糾紛?!?/p>

      “那你的意思是讓兩個村的人自己調解?”小艾說,“巖賧,這是依團的家事,我勸你不要干涉人家的家庭私事。我家沒有一萬兩萬的票子補貼給二舅家。我這還挺著大肚子呢!”

      妻子的話,的確有殺傷力。車內再次陷入沉默。二舅家死了一頭明星級的大白牯子水牛,這個損失不小。我家很快要添一張嘴巴,我的確幫依團做不了主。

      “理是這么個理,嫂子。”依團開口說,“但巖賧哥說得在理,我們寨子里的確沒有找律師打過官司。我還是聽巖賧哥的話?!?/p>

      “這好辦,”秀秀說,“只要你們村里自己能夠解決好,我就不插手。如果有人胡來,讓你二舅家吃虧,我再幫你們論個是非曲直?!?/p>

      “還是做律師地說話讓人信服,”小艾說,“依團你能攀上秀秀,是你祖上修來的福分……”

      我們在忽而緊張,忽而歡笑的氛圍中下了高速,行駛在鄉間柏油路上。道路一會兒隱藏在一山連著一山的橡膠林地里,一會兒又呈現在一片連著一片的稻田中。勐傣壩的橡膠林,一片墨綠色,沒有一點冬天的跡象。只有稻田里,已收割的大季稻,留下一堆堆灰白色的稻稈,還有滿田谷梗,才讓人觸碰到冬天氣息。秀秀在北方長大,沒見過南方鄉下四季常青景色。她一路歡呼,拿手機拍照。

      車子快要駛進我們寨子前,道路兩邊正在建蓋一排排廠房,頗具規模。廠房后面是我熟悉的色林。這塊色林有上千畝,長著密密麻麻的雜木。色林深處,有十幾棵五六人合圍不來的老菩提樹,還有一座十幾米高的白塔。說是白塔,其實塔面已是灰褐色。是哪個年代修建,我也說不清楚。我只知道這塊色林,是我們寨子和附近幾個寨子,先人們埋骨之地。現在色林邊緣,多出一排排房屋,變成一顆顆貪婪地利齒,正在咀嚼這塊叢林。

      “依團,這是蓋什么房子?什么時候蓋的?”我問。

      “我的哥,你問我,我咋知道!”依團說,“我也是快一年沒回來了?!?/p>

      “你們這是忙些什么?連自己的家都沒時間回來。你們不想家嗎?”秀秀問。

      是啊,我們都在忙些什么?一年到頭,幾乎沒回過一次家。除了工作,除了顧自己的小家庭,我們不能回家外。但我們的人生軌跡,除了這些還有什么?這個問題,不止我發問自己,我想依團和小艾,也在捫心自問。沒人回答秀秀地提問,一車人再次陷入沉默。下午四點,車終于駛入寨門。

      寨門還是那個寨門。道路兩邊,兩排有些年歲的鳳凰花樹,托舉著一道,各用四棵粗壯的鳳尾竹做柱子,竹篾片做頂,編織成的拱形竹大門。我熟悉鳳尾竹散發出的氣息。它們是從我們寨子周邊,某棚竹棚里砍伐出來,經過全村人共同栽柱編織屋頂,再由我們的祭司三舅公誦經加持,它們才會矗立在這里,為我們全村驅魔衛道。

      寨門前橫著一根濕竹竿,站著我熟悉的幾個人,他們沒有一個人戴口罩。我把車停在竹竿前,依團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面值不等的人民幣,我們一起走下車。

      “你們這里疫情防控都不戴口罩?”秀秀驚訝地問,“依團你要給他們交錢?”

      “秀秀,這是他們寨子的風俗,是在掃寨子,交點份子錢,不在乎多少。不是疫情防控,也不是出買路錢。”妻子小聲對秀秀說,“看來不用你這個大律師親自出馬了,村里老人們已經把事情解決了?!?/p>

      我和依團,回頭對張著小嘴巴,瞪著卡姿蘭大眼睛的秀秀,微微一笑。大步走去,向村里人打招呼。

      “巖賧哥、依團哥,你們回來了!”幾個表弟迎上來,與我們打招呼。依團把一小疊面值不等的人民幣,放進竹竿邊一個小篾籮里。篾籮里,已放著些面值不等的紙幣。妻子從車上挪下來。秀秀兩步三步蹦到我們身邊,笑嘻嘻摸出幾張十元紙幣,放在篾籮里,拿著手機狂拍。

      “哎、哎,美女、美女,依團哥已經交了。你和他們不是一伙的?”一個守大門的表弟,笑著對秀秀喊話。

      “是的、是的,我和巖賧哥他們一起來的,”秀秀說,“我也交點,湊個份子。剛好今天帶著現金?!?/p>

      “沒事,美女。你不帶現金可以掃微信。掃我的,加個微信!”

      “掃我的,掃我的……”秀秀一番操作,成了焦點人物。滿足了她好奇心后,我停好車,攙扶著小艾,先回到我家。家里沒人。父親、母親去二舅家了。我在小賣鋪買了幾箱飲品和啤酒,去二舅家。

      二舅家果然熱鬧。依團回到自己家,拉著秀秀跑到廚房邊,一堆忙著打下手的婦人群里,找到二舅媽。向一群老婦人和小媳婦宣告,他有女朋友了。一群鄉下女人,圍著秀秀說說笑笑,二舅媽高興得合不攏嘴。巖團和幾個下廚的男人,在眾人嘰嘰喳喳議論聲中,不時從廚房里伸出頭來看秀秀。

      母親從二舅家客廳走出來,看到人群中的我和小艾,她眼神異常明亮,滿臉喜色。她喊著我和小艾的名字,邁著不太靈活的步子,來到我們身邊。她用枯瘦的手,拉住小艾的手,移步到院角老芒果樹下。母親攙扶著小艾,讓她坐在一把靠椅上,婆媳二人開始攀談。

      父親出來了,二舅出來了。幾個在客廳里的姨媽,也出來了。他們的焦點,落在秀秀和小艾身上。

      我趁著二舅和父親他們,忙著與小艾、秀秀打招呼的空隙,打量二舅家寬敞的院落。院子一角,幾個小侄生著一堆火,火苗竄得老高?;鸲雅?,零散地擺放著,那頭因打斗摔死的大白牯子水牛的頭和四肢。它的頭顱,多處被摔碎了,就連它粗大彎曲的牛角,也有一只被摔斷了。它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珠,注視著被踩成稀泥的院子,注視著熊熊燃燒的火苗。

      我趕忙收回目光,不去看大白牯子水牛的頭。我怕它永不瞑目的眸子里,包藏著給我們全村帶來災難的荒。

      “巖賧,回來就好!”二舅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高興地說。

      “二舅,”我向他們打招呼,“你們都好好的吧?”

      “好、好著呢!”二舅說,“走,進屋里說話?!?/p>

      “你們正在說事,”我說,“我進去不大合適吧?!?/p>

      “就等你們來聽聽呢,”二舅捋了捋胡須,笑嘻嘻說,“有你三舅公在,沒什么事解決不了……”

      二舅拽著我的手,往客廳里走。

      客廳正中央,擺放著兩張連在一起的大篾桌,占據了客廳四分之一的位置。篾桌上放著兩個熟透了的菠蘿蜜,兩大包牛皮紙自封袋茶葉,兩條香煙,兩捆甘蔗。除外還有蠟條、米花、紅糖、經書等。其中兩個沉甸甸的菠蘿蜜,每個足有二十斤,壓得桌面凹陷下去。

      三舅公坐在客廳正前方的神龕下。他身前漆器篾桌上,擺放著一杯白酒,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幾支香煙??蛷d左邊是二舅、父親等村里老人的坐席。他們盤腿坐在草席蒲團上。右邊坐著一群老者。為首的一位,頭發、胡須花白,面容慈祥、溫和。我進門,他便瞇著眼,看著我微笑。他是東老寨子的祭司兼村長——隴依大爹。

      “巖賧,”三舅公笑呵呵喊我,“你們回來了。自己找個地方坐下?!?/p>

      “這就是在勐傣城工作的巖賧,”隴依大爹笑瞇瞇注視著我說,“十幾年沒見著你了。不錯、不錯,一表人才?。 ?/p>

      一屋子的長輩們,對我這邊投來友善的目光。我感覺,進來的人不止我一個。扭頭回看。

      果然,秀秀鬼使神差跟在我身后,正用卡姿蘭大眼睛向屋里的長輩們,投去友善和乞求原諒的目光。她緊跟在我身后,我猛然回頭,幾乎把臉頰貼在她粉嫩的額頭上。嚇得我心頭一緊,換來的卻是她小酒窩深陷下去后,顯現出來地迷人笑臉。

      我邊點頭向長輩們回禮問好,邊在腦海里驅除有妻的男人,對美女不切實際的幻想。

      以三舅公為首的眾位長輩,對突然出現的秀秀,有點吃驚,但沒有責怪之意。要是在二十年前,一個女娃子敢闖進長輩們議事廳,肯定要受到責罰。

      “都進來了,”三舅公說,“自己找個位子坐下來?!?/p>

      這話是三舅公說給秀秀聽的,明顯沒有責怪她的意思。我在靠近門口的一條長凳上坐下,秀秀毫不客氣與我同坐在一條長凳上。她的眼睛,被篾桌上的貢品和瓜果給定住了。特別是看到兩個碩大的菠蘿蜜,嗅到熟透了的菠蘿蜜散發出的果香氣,她眼睛都看直了。

      “你這姑娘,長得像蓮花公主一樣漂亮?!比斯鲁鲆豢谙銦?,慢條斯理說,“老家在哪里?聽說和我們依團相處著,是嗎?”

      “東北的?!毙阈慊卮鹑斯珕栐?,點頭默認她是依團女朋友的事實。眼睛始終盯著篾桌上的菠蘿蜜看。

      “你叫什么名字?”三舅公接著問話,“做什么工作?”

      “秀秀。”秀秀戀戀不舍收回目光,看著三舅公回答,“在勐傣城一家律師事務所上班。”

      聽了秀秀的話,我看見二舅臉上,泛著一絲不易察覺地笑意,花白的胡須微微抖動了幾下。隴依大爹溫和、慈祥的面龐有點僵硬。在坐的長輩們,都把目光集中到秀秀身上。

      鄉下人對律師這個職業,了解得不多。我擔心秀秀,一時管理不好她大腦,像她的目光一樣,出賣了她,說出她就是“律師”這個詞。好在這個小妮子,沒有說她是律師。

      “哈哈,你這姑娘,想吃那個菠蘿蜜?你們東北沒有這種果子吧?”三舅公笑著問。

      “嗯、嗯、嗯,沒有?!毙阈阈‰u啄米般點頭,又把目光鎖定在兩個菠蘿蜜上。讓在坐的長輩們忍不住笑起來。

      “愛吃就好!”二舅說,“巖賧,等下你抱一個菠蘿蜜出去,讓依團剝開給秀秀吃個飽。”

      我連忙答應。長輩們看著秀秀,愈加笑得開懷。秀秀知道大家笑她,白嫩的臉頰上泛起了玫瑰紅。她也跟著笑,然后得意地瞪了我一眼。

      “我看人都到齊了,嗯、嗯?!比斯D了頓,平和地說,“我們雖然在兩個寨子,但都是一家人。這第一天放場子牛,就斗死了兩頭大牯子水牛,損失不小?。 比斯f完話,看了看所有在坐的人。一屋子人安靜下來。秀秀瞪著三舅公。她和眾人一樣,等三舅如何處理這起突發事件。

      “嗯,這種事,我們這個壩子里,幾十年來沒發生過了,不是好兆頭?!比斯铝丝谙銦煟瑢χ鴸|老寨子的隴依大爹說,“我記得上次發生這種事,是四十多年前你們東老寨子和芒東寨子,對吧?”

      “怕是要發生災難了!”隴依大爹說,“六十年前,巖賧他大舅公家那頭被荒奪舍的大白牯子水牛,引發的災難,我們不可不防?。 ?/p>

      “是啊,那次我大爹家那頭大白牯子水牛引發的災難,把我們這個壩子變成了地獄。荒太可怕了!”二舅一臉驚恐著說,“隴依哥,你說這次事端會是荒引發的嗎?”

      “嗯,這個不好說?!彪]依大爹低著頭抽著煙,慢悠悠回二舅話。

      “是荒出世了嗎?”

      “我們壩子又要有災難降臨了……”

      長輩們在沉悶和壓抑的氛圍中,小聲討論關于“荒”的話題。提到“荒”我莫名恐懼,雖然我從未見過“荒”。只聽長輩們說,它是災禍的源頭,是瘟神。每次荒出沒,我們這個小壩子就有大災發生。聽說“荒”一直被鎮壓在色林中心的大白塔底下。

      “巖賧哥,荒長什么樣子?”

      我正沉浸在對“荒”的恐懼中,秀秀湊到我耳邊,小聲問我。

      “我也沒見過?!蔽倚÷暬卮鹚?。

      “六十年前,你們村子發生過什么?”秀秀問我。

      她呼出的氣,噴了我一臉。我不敢側過臉去看她,怕對上她攝魂的卡姿蘭大眼睛。

      “等出去了我講給你聽?!蔽倚÷暬卮鹚?。

      “咳、咳,大家聽我說。”三舅公假咳嗽了兩聲說,“這事多半是喻示著荒出來了。發生這種事,隴依也帶著人過來了,我們兩個寨子人和和氣氣好說話。兩頭牛打架,兩邊各損失了一頭大牯子牛,你們兩家誰也不要去責怪誰,賠償給誰。按老俗老理,兩邊都把死牛拖回來,剝皮。把牛肉分到各家各戶去。剩余的都煮了,全村人一起吃席。然后誦經掃寨子。晚上,我們幾個老家伙到色林里看看……”

      三舅公的話,沒人反對。秀秀看看三舅公,又看看我。向我投來詢問目光,她質疑三舅公的調解方式。

      “隴依,”三舅公問,“你覺得這樣處理合適嗎?”

      “嗯、嗯、嗯,”隴依大爹說,“只要你們村沒有意見,我們自然同意?,F在我們要共同對付的是荒。”

      “賀依團,”三舅公盯著二舅問,“死的是你家牛,這樣處理你同意嗎?”

      “三叔處理得恰當,”二舅忙點頭說,“隴依哥他們的禮信一樣不少,也說得在理,我家死了牛是小事,共同對付荒才是大事?!?/p>

      “這樣處理好……”長輩們小聲嘀咕著,都表示同意。只有秀秀瞪著我,表示無法理解。

      “別看我,你再懷疑,還想吃菠蘿蜜不?”我小聲回了她一句。秀秀果然乖巧了,不再質疑,只是瞪著篾桌上的菠蘿蜜發愣。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三舅公說,“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等吃好飯,掃好寨子,我們就去色林。巖賧,你隴依大爹他們拿來的菠蘿蜜,抱一個出去,剝給秀秀吃?!?/p>

      “哦。”我回了一聲。秀秀站起來,貓著身子去搬篾桌上的菠蘿蜜。菠蘿蜜太大了,她抱不動。引來一屋子哄笑聲。

      “巖賧,人家一個小姑娘哪會抬得動那么大的果子,你幫著拿一下?!倍诵χf,“你趕快去廚房里幫巖團拌牛撒撇,好久沒嘗你的手藝了。我要去給大家分牛肉呢。”

      我再次“哦”了一聲,抱起篾桌上的菠蘿蜜,走出客廳。秀秀緊跟在我身后。走出門口,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回頭看,是隴依大爹,他笑瞇瞇看著我。

      “巖賧,”隴依大爹說,“菠蘿蜜我們寨子多,想吃你們開車過來拉。小時候,你們愛吃我家無花果,現在熟了。要不,我讓你大媽給你們摘些過來。那果子對帶身孕的小艾有好處?!?/p>

      “不用了,隴依大爹。”我不好意思地說。

      “你跟我客氣什么!你們小時候,不是常到我們寨子來摘果子吃嗎,明天早上,我讓你大媽摘好帶來給你們。”隴依大爹一臉笑著回我話,領著幾個漢子,走出二舅家,回東老寨子去了。

      小時候,我們放學回家,經過東老寨子,總會偷偷摸進路邊果園里摘果子吃。隴依大爹家的果園就在路邊。果園里,芒果、李子、石榴、菠蘿蜜、無花果……樣樣都有。特別是無花果,一年四季都有熟透了的果子,紅彤彤的,掛在幾米高的枝頭上,我們最愛吃。隴依大爹知道,我們偷他家果子吃,很少責備我們。他要讓隴依大媽送果子過來,是怕小艾去他家果園里摘果子。我們這里人忌諱懷孕的人,攀爬正在掛果的果木。

      到了院子里,秀秀一直跟著我。很多熟悉的目光,不知是看我,還是看秀秀。讓我感到走在院子里,比在客廳里壓力大。

      “巖賧哥,過來!”廚房里的巖團,大聲叫喚我,“牛肚子我們都切好了,你來驗收刀功,配佐料,拌撒撇……”巖團的吩咐,我如釋重負。寨子人多數圍攏在院子門口,一塊坦笆邊。坦笆里有序地擺放著三十幾堆牛肉,依團站在坦笆邊,與寨子人講話。二舅走到坦笆邊,給寨子人分牛肉。

      “過來,依團。”我大聲叫喚依團。

      依團看到秀秀跟在我身后,小跑過來。我把菠蘿蜜交給他。秀秀便黏上了依團。我走進廚房里。巖團和四五個表弟,在幾個臨時堆砌起,生著火的土灶邊,各操著廚具,圍著大堆小堆牛肉,忙得不可開交。

      幾個小銻盆和竹篩子里,放著洗干凈了的小米辣、生蒜、野芫荽、韭菜、香蓼、野韭菜……鑼鍋里煮好了??嗄懰肜锸悄ニ榈幕ń访妗_@些是拌牛撒撇的佐料。一個大銻盆里,全是切得規整的熟牛肚肉絲。

      “巖賧哥,佐料你自己切,我們怕切得不規整,你愛不著?!币粋€表弟站在櫥柜邊,邊切牛肉片邊與我講話。

      “都一樣。”我說,“不過小米辣和野韭菜有點少。”

      “不夠,我叫他們拿來?!睅r團翻攪著牛扒烀,大聲叫著,“安柄,再拿一些小米辣和野韭菜進來?!?/p>

      “馬上拿給你們。”廚房外,有個女人答應。是巖團的妻子安柄。一會兒,一個蘋果臉,身體壯實的少婦,雙手端著一盆佐料進來。

      “巖賧哥,這些夠嗎?”

      “夠了。”

      “要我幫你切嗎?”

      “要。”

      安柄蹲下來,拿起菜刀。我們兩個一起切佐料。她的刀功不賴。我說了一下要求,她便切了一大堆。

      我心里暗暗贊嘆,巖團能夠找到這個女人為妻,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不免拿她與秀秀和小艾做對比。要講容貌,安柄不及小艾,更無法與秀秀相比。但安柄給人一種踏實感,是那種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女人。

      “巖賧哥,”安柄邊切佐料邊說,“秀秀真漂亮!”

      “你也漂亮啊!”我說。

      “秀秀吃我們人間的煙火味嗎?”安柄不接我的話,疑惑地問我。

      “你看,她就是一個吃貨?!蔽抑钢巳褐斜еぬ}蜜,吃個不停的秀秀讓安柄看。安柄看了看秀秀絕美的臉龐,凹凸有致的身材,自卑地低下了頭。

      “比起秀秀來,我這三粗五大的,還能叫漂亮?”安柄反問我。

      “每個女人的美都不一樣?!蔽艺f。

      “對,巖賧哥說得對。女人屁股大好生娃娃,腰粗好挑擔子,臉大有面子。我婆娘安柄比誰都漂亮!”正忙著的巖團,插了一句。逗得廚房里的人,哈哈大笑。安柄紅著臉,放下菜刀,跑出去了。

      “巖團, 你來幫我切佐料。”我沒好氣地說。

      “巖團哥是心疼嫂子,不想讓她勞累,故意說的,巖賧哥?!币粋€正下廚的表弟說。

      “廚房里本來就不是女人呆的地方……”

      我們幾個男人,邊下廚邊說笑。我把所有佐料準備好,站起來伸伸腰,瞟了院子一眼。秀秀仍舊抱著菠蘿蜜,站在坦笆邊,吃得津津有味。

      依團幫他父親,挪動坦笆里堆放的牛肉。村里的阿公阿婆們,提著漆器小竹籮,竹籮底部墊著綠油油的芭蕉葉。他們一個個走到二舅身邊。二舅和依團,把坦笆里的一堆堆牛肉,放到他們竹籮里。老人們各自分到一份牛肉后,一個個提著竹籮,顫顫巍巍回家去了。

      這是掃寨子,攆走荒的祭品,村里每戶人家都要分食一點。

      院子里很是熱鬧。我四處尋找小艾和母親,沒看到她們。就連幾個姨媽,也沒了影子。之前,她們與母親和小艾,蹲在老芒果樹下說話。是母親帶著小艾她們,回家里說話去了。祭祀場合,不允許孕婦參與。

      我再次看了一眼,二舅分牛肉的角落。秀秀抱著菠蘿蜜,還在咀嚼著果實。她扭過頭來,正與我對視上。我趕忙收回目光,心臟“砰砰”加速跳動。我越來越不敢與她對視,害怕內心深處某道防線,被她卡姿蘭大眼睛射出的光刺穿。好在廚房里牛扒烀、牛肉小炒、牛肉涼片,各種佐料香氣,一股股向我襲來。提醒我,廚房里還有事情要做,容不得多想。

      拌牛撒撇了。我用一個大銻盆,先把灰色多白色少的大肚和毛肚肉絲,均勻混合在一起。切碎了的牛肚肉,散發著濃烈香氣,混雜著動物內臟腥味。這種氣息,是牛撒撇原始香味的源頭。我把切好的野芫荽、野韭菜、韭菜……一層一層散在肉絲上。

      “巖賧哥,你們這里牛肉香!還有牛撒撇味。我餓了?!便y鈴般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還有香香甜甜,混雜著果香氣息的菠蘿蜜味道,充斥在我周圍。我心臟跳動加快一拍,血液流動加速。秀秀闖進廚房里了。我轉過身。秀秀瞪著眼眸,笑瞇瞇盯著我。

      “巖賧哥,我來幫你拌牛撒撇。”秀秀抱著菠蘿蜜,在我身邊蹲下來,與我貼得很近。她淡淡的體香味,撕破了廚房里的牛肉香氣。她懷里的果香味,幽幽鉆進我鼻孔里。我得承認,小艾和她一樣年輕時,身上并沒有這種讓男人腎上腺素迅速飆升地特殊氣息。

      “你也會拌牛撒撇?”我故意反問秀秀,借此壓制住已婚男人不應該生出的,不切合實際的多種念頭。

      “我不會,你可以教我啊!”秀秀眨著大眼睛,粉嫩的臉頰上,寫滿讓男人難于抵擋地天真和爛漫,笑嘻嘻盯著我說話。

      “去、去,不教。要教,我也只教給依團?!?/p>

      “為什么只教給依團不教給我?”

      “讓依團抓住你這個吃貨的胃?!蔽艺f完話,突然覺得欠妥當。秀秀天真、爛漫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可她仍舊坐在我身邊。懷里碩大的菠蘿蜜,近三分之一果粒,已被她吃掉。她的藍色牛仔套裝,裹不住她若隱若現的小蠻腰,肚皮沒有凸起的跡象。無法想象,那么多菠蘿蜜果粒,被她吃到哪里去了。

      巖團和幾個表弟,邊下廚邊用余光打量著秀秀。

      秀秀嘟囔著小嘴巴,一臉委屈,大眼睛眨呀眨,不再言語。她的目光從菜盆移到廚灶上,從廚灶上移到廚房里每個人身上。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第一次睜開眼睛,打量著五彩斑斕而又五味陳雜的人間。

      我看見秀秀眼神里,住著伊甸園里那條神秘的蛇。它乘著上帝打盹時,極力蠱惑我和表弟們,采摘亞當和夏娃吃過的那顆神秘果實。我們無力拒絕它地誘惑,分食著那顆神秘的果實??晌覂刃纳钐帲幸粋€聲音在反復告誡我“吃下去的,總是要償還!天地間有一本賬簿,已經在悄悄給你們記下了這筆賬。”

      “好吧!”我說,“你幫我配佐料?!?/p>

      “好啊、好?。【椭缼r賧哥對我好?!毙阈銡g快地說著話。她放下懷里的菠蘿蜜,手舞足蹈把櫥柜上盛有醬油、味精、鹽巴、花椒面等的瓶子和瓷碗,一股腦兒抱到我身前,等著我發話。

      “先放野韭菜、醬油、味精,”我說,“再放小米辣、花椒面……最后加鹽巴和煮熟了的牛苦膽汁液?!?/p>

      秀秀圍著我和盛牛撒撇的大銻盆,一會兒天女散花般抖落佐料,一會兒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我是戰場的指揮官,指揮著眼前唯一的一個士兵,決定著戰爭勝負。幾個表弟停下手中活,圍過來看秀秀配佐料。

      安柄與幫忙煮飯、洗碗的幾個少婦,圍攏過來,看秀秀動作有些夸張地表演。她們的目光,落在秀秀發辮上、臉蛋上、服飾上……我詫異和感慨,男人看女人是吸引,女人看女人算什么!況且她們還看得那樣認真。

      “你嘗嘗,”我對秀秀說“看看還需要加什么佐料?!?/p>

      額頭已滲出細微汗珠的秀秀,興奮地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牛撒撇,送到她紅唇白齒的小嘴巴里,“咯吱咯吱”咀嚼。能感受到,酥軟而富有彈性的牛肚肉絲,和著各種野生天然香料,給人的味覺享受,非筆墨可書寫。我為自己有一手好廚藝自豪起來。

      “好吃,太好吃了!”秀秀允吸著小嘴說,“比起你平時給我們拌的,要偏辣偏苦偏麻偏咸了點。”

      “這就對了,”我說,“我們農村人,個個干農活,吃的都要偏咸一些。大家都是重口味,又辣又苦又麻又咸,才叫牛撒撇。吃著才過癮?!?/p>

      “吃點牛扒烀吧,看把你辣壞了!”一個表弟說著,遞給秀秀小半碗熱騰騰的牛扒烀。

      “喝瓶礦泉水?!卑脖磉呉粋€村婦說著,遞給秀秀一瓶擰開蓋子的礦泉水……

      秀秀用調皮、純真和感激的眼神,看著圍在她身邊的人,接過眾人遞給她的食物和水,胡吃海喝。我乘著沒人糾纏,選了塊精牛肉,剁成肉沫,配上少許調料。燒開油鍋,單獨給小艾炒了一盤青椒牛肉沫。小艾帶身孕后,對腥味重的食物沒有食欲。給她下的菜,油、食鹽、醬、醋等調料,都是減半又減半。就連下菜的油鍋,也不能像常人那樣,高溫搶火爆炒。我怕她吃了上火,導致消化不良,引起腹瀉或便秘。

      廚房里,有一些沒蒸煮完的白菜芽、洋瓜條、土豆絲和西紅柿。都是妻子愛吃的菜蔬。我各做了幾碟小菜,分別打包好。巖團幫我打包了牛扒烀、爆炒牛肉絲、牛肉涼片。等一切收拾妥當,母親剛好打電話過來。告訴我,她和幾個姨媽在家里陪小艾吃飯,讓我給她們帶些熟菜過去。

      廚房里,所有菜肴都做好了。院子里,二舅和依團指揮著大伙,擺放桌凳。七八個孩童忙著掃地、散碗筷,村婦們準備上菜。我把打包好的熟菜,分別放進兩個篾籮里,要給母親她們送過去。

      “巖賧哥,我和你一起給嫂子和伯母她們送菜送飯去?!毙阈氵呎f話,邊從我手里奪過一個篾籮,沖到我前面。

      我和秀秀剛走出二舅家大門口。迎面走來六個年輕男女,他們每人抱著兩箱禮品,都是罐裝啤酒、酸角汁等飲品。為首的一個年輕人,西裝革履。其他五個年輕人,穿著頗為隨意,年齡與秀秀相仿。

      我不認識這群年輕人,禮貌性向他們頷首。他們回了我的禮,眼睛好奇而又驚詫地盯著秀秀看。我們交錯而過,他們還回頭盯著秀秀看。

      “巖賧哥,他們是什么人?”秀秀問我。

      “誰知道呢?!蔽艺f。

      我們走在村間水泥路上,穿過幾戶栽滿果樹的農家小別院。路邊有幾條土狗,瞪著黑白分明的小眼珠,向我們吠幾聲,搖著尾巴,走回自家庭院去了。幾只母雞,領著一群群雞仔,旁若無人的在路邊覓食,毫不理會我們。

      道路正前方,躺著幾千畝連片的稻田。田里的稻谷已收割,只有灰突突的谷梗。今天是大季稻收割后,放大場子牛的第一天。數百頭水牛、黃牛,還在稻田里悠閑地啃食著谷梗。這些牛,就是鄰近幾個村子的牛群。它們全然忘記了,中午有兩頭健壯的大牯子水牛,就斗死在它們身旁的水壩邊。

      稻田的盡頭,是一片幾百米高的丘陵,匍匐在那里,南北貫穿了整個小壩子。西沉的太陽趴在丘陵肩頭,把黃澄澄軟綿綿的光,傾瀉在小壩子里。這個傍晚,我們寨子和東老寨子,很多人家沒有升起炊煙。兩個寨子的人,各自聚集在二舅家,還有另外那戶斗死了牛的人家里,吃席。

      “巖賧哥,遠處山崗上那一片連著一片的是什么樹?”秀秀指著前方丘陵上的樹林問我。

      “橡膠樹?!蔽艺f。

      “太陽就要照不到它們了,它們像一片墨綠色的海洋。”秀秀說,“好美的景色??!”

      “再等一個月,等膠葉紅成一片火海的時候,那才叫真的美?!蔽艺f。

      “真的?”秀秀吃驚得張大嘴巴,盯著我求證。

      “你看,我們寨子后面那片山林,一半是色林,一半是膠林。等一個月后,它們就一半綠一半紅。像大火在海洋里燃燒。”我轉過身去,指著寨子后山,說給秀秀聽。秀秀和我一起轉過身,看著身后被金燦燦的陽光,照得一片鵝黃色的山林??吹萌绨V如醉。

      “等膠葉落滿山崗,在落葉下躲貓貓,就是我童年時玩不膩的游戲?!蔽艺f,“看,進村的公路就是從橡膠林和色林交匯處修出來?!?/p>

      “好美??!我都不想回去了?!毙阈汔f著話,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整個人呆呆杵在路中間。

      “走吧,你嫂子肚子餓壞了。再不送飯去,我是要被挨罵了?!蔽掖叽傩阈?。“哦?!毙阈慊亓宋乙宦?,轉過身來,跟在我身后,默默向著我家走去。

      “巖賧哥,你知道現在你們這里還缺點什么美景嗎?”秀秀回過神來,重新跑到我前面問。

      “缺什么?”我反問秀秀。

      “缺黃澄澄的稻田。”秀秀說,“可惜我們來晚了,稻谷剛剛收割完了,這是這次出行唯一地遺憾?!?/p>

      “不是來了沒官司打而遺憾?”我逗秀秀。

      “不是,沒官司可打更好,”秀秀盯著我,一字一句說,“這里不需要律師,永遠也不需要!”

      “可惜啊!”我嘆了口氣說,“可惜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像勐傣城周邊的田野一樣,變成冬早蔬菜種植基地?!?/p>

      “我不喜歡勐傣城周邊那些田野,變成冬早蔬菜種植基地?!毙阈惆欀碱^說,“覆蓋在成片大棚上的塑料,刺得人眼發痛流淚。特別是蔬菜地里吹來的風,滿天都是刺鼻的農藥味,讓人絕望到窒息?!?/p>

      “那又能怎樣。在我們勐傣地方,種植冬早蔬菜的利潤是水稻的好幾倍,甚至是暴利。”我說。

      “可是種了冬早蔬菜,這樣美的風景再也看不到了!”秀秀辯駁。

      “沒有人愿意貧窮,我們鄉村也是一樣!”我說。

      “是?。 毙阈愕拖骂^哀嘆,“唉,他們失去了鄉村,會得到城市嗎?”

      “走吧,你嫂子可能餓壞了?!蔽覜]有回答秀秀地問話,再次催促她走快點。

      “你怎么知道,這里也會種植冬早蔬菜?”秀秀磨磨蹭蹭走著,反復追問我。

      “你沒看到,剛才帶著禮品走進二舅家那群年輕人嗎?他們肯定是在路邊蓋廠房的人。那些廠房,一看就是冬早蔬菜冷凍庫。既然蓋了冷凍庫,這里還能不種冬早蔬菜嗎?”我說。

      聽了我的話,秀秀不說話了,她變得乖巧,跟在我身后。我家在村子西端頭,平時只有父親和母親在家。我有兩個姐姐,早年出嫁到外鄉去了。

      “巖賧哥,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我們默默走著,秀秀突然發問我。

      “只要我能辦到的,我就答應你?!蔽艺f。

      “你能辦到的,只要你愿意?!?/p>

      “什么要求?”

      “現在不告訴你……”

      踏著軟綿綿的陽光,我們跨進我家大門。母親和幾個姨媽圍著小艾,她們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到我們進來,姨媽們圍上來,接過我們手中篾籮,擺上兩張篾桌,又從廚房里端出十幾個菜肴,擺了滿滿兩桌。

      小艾挺著大肚子,看到我們遲遲才趕來,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她有些許不快,我有些愧疚。她看到我為她做的菜肴后,眉開眼笑了。吃飯前,小艾拉著秀秀走進客房,小聲嘀咕了一會兒。不知道她們講什么。房間里傳出“咯咯咯”笑聲。聽著笑聲,我有種不好地預感,莫名焦躁。等小艾出來坐定,我找了個位子坐下,準備吃飯。

      “你不用在這里吃,”小艾說,“回來了去二舅家吃席,不要來這里湊擠?!?/p>

      “是啊,”母親附和著說,“巖賧,去幫你二舅他們陪陪客人?!?/p>

      “哦。”我答應著站起來。幾個姨媽似笑非笑看著我,沒人接話,沒人挽留我。

      “你等一下,”母親說,“你爸把驅荒的篾繩編織好了,就放在墻角邊。你把它拴在大門頭上,我們女人不碰那東西。”

      “好的,媽。”我回了母親的話,走出家門找到篾繩,找來一把木梯搭在大門上,把篾繩緊緊拴在大門頭。

      拴篾繩時,我在心里默默祈禱著,荒千萬不要找上我家來,我一家老小全在屋里,閃失不起。今晚,村里家家戶戶都要在大門上拴緊篾繩,要不然荒會闖進家里禍害人。

      “巖賧哥,等等我。我要和你去依團家吃席?!蔽覄偪绯黾议T口,秀秀抹著油膩膩的小嘴,喊著跑出來,跟在我后面。

      “照看好秀秀,不要讓他們勸她喝太多酒。”小艾在后面喊話,“秀秀出了什么事,就是你的責任……”

      小艾話還沒講完,秀秀已跑到我身邊。她向我吐了吐舌頭,瞪著卡姿蘭大眼睛向我賣萌。

      “又吃上了?”

      “嗯,伯母她們做的菜飯好吃!”秀秀笑呵呵回話。

      “你個吃貨,早晚撐破肚皮!”

      秀秀小跑著,緊跟在我身后。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呼出的空氣,吹到我脖頸上的毛發。

      “巖賧哥,你慢點。我吃飽了,走快了肚子痛?!毙阈阏f著話,伸出一只小手,抓住我的衣袖。我心里又是怕又是莫名地期待。

      我擔心,小艾看到她拉著我的衣袖。她拉到我衣袖的一瞬間,我空落落的心里,被無名的實物填滿,感到莫名地踏實,有著莫名地期待。我放慢步伐,讓秀秀和我并排行走。她跟上我,才肯松開小手,小鳥依人般和我貼得很近。

      “巖賧哥,你們在依團家講的那個大舅公和荒是怎么回事?”秀秀問。

      “都是陳年往事了,講得很玄。”我說,“那時我還沒生,后來聽父母講過一些?!?/p>

      “你說,你快說。”秀秀抓住我手臂,急切地搖晃著,要我講給她聽。

      大舅公家的事,我也覺得玄,不好得多講。也不知要從哪里講起。

      “巖賧哥,你說呀。就算我求求你了!”秀秀扯著我手臂,靠得更近。她呼出的空氣,噴在我臉上,熱乎乎的。我有些恍惚,不知所措。

      “六十年前,我們這個小壩子發生過一場瘟疫?!蔽艺f。

      “是你大舅公家引發的?”

      “是大舅公家的一頭大牯子牛,被荒奪舍后引發的?!蔽矣行┎蛔孕诺卣f。

      “真的有荒,荒還會奪舍牛?”秀秀追問,“還會引發瘟疫?”

      “是真的?!?/p>

      “怎么講?”

      “六十年前,大舅公家有一頭全村最壯實的大牯子牛,在村子后面的色林里整整丟失了一個月。有人看見那頭大牯子牛,就躲在色林里的白塔邊。一個黃昏十分,那頭大牯子牛滿眼血紅地回到大舅公家。祭司說大牯子牛被鎮壓在白塔底下的荒奪舍了,讓村里人把它宰殺了,向今天二舅家一樣分食牛肉,掃寨子,祭祀白塔,重新鎮壓荒。要么就把大牯子牛放生,讓它留在色林里,自生自滅。大舅公舍不得,沒有宰殺那頭大牯子牛。七天后的黃昏,那頭大牯子牛發瘋了。它跑到寨心亭的老菩提樹下,用牛角瘋狂地沖撞老樹。直到它自己把自己的腦袋撞碎,死在老樹下為止。大牯子牛死后,老菩提樹就像被火燒了,一天一個樣。僅僅過了一個月時間,老樹就落光了葉,徹底死去了。老菩提樹枯死后的幾天里,大舅公家接連有人死去。先是大舅婆,后來是大舅公的三個孩子。他們都是七孔流血,面堂發黑,極其痛苦地死去。再后來,村子里也接連有人死去,死狀都像大舅公家的人一樣。人們才知道鬧瘟疫了。接下來,我們這個小壩子的人也遭殃了?!敝v到這里,我不想講了。

      “過去鬧瘟疫不是正常嗎?這也不能證明你們村寨的色林里有荒存在,不能說明大牯子牛是被荒奪舍啊!”見我不講了,秀秀瞪著大眼睛,關于荒地存在,要我給她說清楚講明白。

      “你愛信不信!反正我們村里的老人都是這么說的。也許真相只有大舅公清楚。自從那場瘟疫發生過后,大舅公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覺得愧對許多因他而死去的人,獨自搬出寨子,到白塔邊蓋起茅草屋,孤孤單單地生活了五十多年。一直到十幾年前,他老得不能再老,才在寨子人和三舅公他們反復勸說下搬回來。但他倔強地認為他不能住進寨子里,怕把荒帶到寨子里來。大家拗不過他,就在后村路邊,給他蓋了一幢小竹樓,讓他單獨住著。村里人輪流照看他。大舅公都年過九十了,身體卻是非常硬朗。年初,聽母親說大舅公身體抱恙,也不知現在怎么樣了。你如果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大舅公?!蔽抑v著大舅公的奇人異事,故意挑逗秀秀。料定她一個女孩,絕對不敢去找大舅公問話。

      “去就去,待會兒吃好飯,我就去找你的大舅公!”秀秀柳眉倒豎,大聲懟我。

      “大舅公一個人都敢在色林里的大白塔邊生活了五十多年,寨子里的人都說他能和鬼怪打交道,還能困住荒。小時候,我們不聽話,大人就會拿大舅公嚇唬我們。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去找大舅公?!蔽覈樆P阈?。

      “我現在就要你陪我去問你大舅公!”秀秀雙手叉著小蠻腰,鼓著通紅的腮幫,堵到我前面,大聲嚷嚷。我們相識一年多了,還從沒見過她這樣生氣和認真過。

      “我的姑奶奶,我肚子餓著呢。先回二舅家吃飯去,晚上我讓依團陪你去?!?/p>

      “不,就讓你陪我去!”秀秀仍舊氣鼓鼓地堵在前面,不依不饒。

      “好、好、好,吃了飯,晚上陪你去?!蔽掖饝阈悖行╈?,有些莫名期待。聽了我的話,秀秀轉怒為喜,又貼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嘮叨個不停。

      我們走進二舅家大院時,太陽剛剛在西邊丘陵上沉下去,寨子后面的色林和橡膠林頂端,還染著一段極短的濃稠霞光。二舅家院子里,宴席已開始。

      “秀秀,你們怎么才來啊!”依團一臉興奮迎出來喊著,“我都喝了一大碗老燒了?!?/p>

      “巖賧哥,快過來這邊坐,給你們留著位子呢?!睅r團跟在依團后面迎上來,說著話拉著我,往桌邊走去。我和秀秀,坐在巖團與依團中間的兩個空位上。

      我們的坐席在院場正中央,用五張大號的篾桌拼湊成,桌面鋪墊著一層新鮮芭蕉葉。五六個以牛肉為食材的主菜,加上四五個素菜,分別用大瓷碗各盛成三份,分成兩排,在篾桌中心,擺放成兩條線。桌面四周空當里,擺滿飲料和酒水。寨子里三十幾個年輕人,還有我們遇到那六個年輕人,都圍坐在大桌子邊。

      院子左手邊,靠著正房大門口旁,擺著三張連在一起的篾桌,菜肴樣式與我們大桌子相同,算是上首席。三舅公、二舅和我父親等,寨子里十五六個老人,坐在那張桌子上。

      臨近院子大門口,也用三張篾桌拼接著,擺放的菜肴和我們的一樣,只是少了酒水,只有飲料。那一大桌坐著十五六個孩童,他們是寨子里上小學和初中的學生。除了在外務工未歸的十幾個年輕人外,這便是我們一寨子的人口總數。

      我們這一大桌,沒人喝飲料,大家都喝寨子里自釀的老燒酒,用碗喝。三舅公那一桌則是用小瓷盅喝。

      我和秀秀入席時,一群年輕人已喝到第二碗。眾人嚷嚷,要罰我和秀秀先喝一碗遲到酒。依團著急了,怕秀秀喝不下一大碗老燒酒,竭力勸阻。

      我懂得寨子里吃席地規矩,自知理虧,倒了一海碗酒,一口喝光。秀秀看著我喝酒的陣仗,毫不示弱,也是一口喝光了一海碗。滿桌子人,都為我兩豪爽地喝法歡呼起來,很快便有人喝光了第二海碗酒。巖團和依團,率先喝完第二碗酒。依團酒氣上頭,舌頭打結,但不影響他接著喝第三碗、第四碗……

      巖團是家里長子,有許多活計還等著他去做,喝酒相對克制和理智。喝到第三碗,他明顯放慢了速度。我喝到第二碗,一個肚子火辣辣地燒痛,只能放慢速度。我不能多喝,不能喝醉。小艾還等著我回去照看。秀秀喝到第二碗,明顯上頭。小臉蛋緋紅緋紅的,大眼睛一愣一愣的,美得一塌糊涂,驚艷到一桌子男男女女。

      幾個外來的男青年,看著仙女般的秀秀,喝酒興趣大增,輪番給秀秀勸酒。村里以依團為首的男青年,為保護自己女人,與外來青年拼酒。沒過多長時間,五六個外來青年,已有三四個喝爬在篾桌上。依團也是頭重腳輕,說話顛三倒四,酩酊大醉。酒喝過頭了,眾人狠勁吃菜。白天做的牛撒撇、牛扒烀、牛涼片……上了一次又一次,還是不夠吃。

      外來青年中,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叫楊旭。他邊喝邊講建生態食品冷凍倉的事,計算種植水稻與種植冬早蔬菜的經濟賬,動員村里人建蓋蔬菜大棚,種植冬早蔬菜。

      一桌子年輕人都是當家的,對楊旭的話很是上心,個個來了興趣。就連言語表達明顯混亂的依團,都竭力參與討論,甚至表明,要回到村子里參與種植的想法。桌上,只有我和秀秀,對冬早蔬菜種植沒興趣。秀秀除了偶爾與人碰杯小酌一口酒外,便安安靜靜坐著,沒喝完第二碗酒。

      三舅公那一桌,老人們慢慢品飲。他們上了年紀,不大喜歡喝滿桌子紅紅綠綠的飲料,大銅罐蒙泡的老苦茶,喝了一罐又一罐。大門邊的孩童們,把桌上的飲料喝光了。盤中的菜肴卷席一空。男孩們,偷偷喝著易拉罐裝啤酒。發現娃娃喝啤酒,多數孩子的父母沒說什么。有幾個父母過去,不輕不重說教了喝啤酒的男孩幾句。孩子們不愛聽。大人多說幾句,他們干脆散伙了。

      夜幕籠罩著村寨,下旬月升起的時間還早,黑暗強行擠滿大地每個角落。二舅有些醉意,過來我們這桌,與我們打招呼,讓我們慢慢吃喝。他要和我父親、三舅公他們去寨心亭,聽佛爺窩老伍誦經祈福掃寨子,驅趕可能躲藏在寨子里的荒。各家老人要回家去,把驅趕和鎮壓荒的篾繩,在大門頭上拴好,免得不干不凈的東西,僥幸躲藏在家中禍害人。特別是荒,一定要驅趕出去。

      佛爺窩老伍,是我們寨子佛寺里唯一住寺的一個僧人。近十年來,多數年輕人外出務工去了。除了孩童升小和尚,到佛寺學習經文一小段時間外,沒人住在佛寺里。

      窩老伍小時候遭了一劫,一只眼睛瞎了,一條腿殘了。他住在佛寺里吃齋念佛,享受著一寨子人的供養。他嚴格遵守佛家弟子戒律,不參與寨子里開辦的宴席。今晚,念誦經文掃寨子驅趕荒地重任,就落到他肩上。

      二舅說,窩老伍早在寨心亭等著。他與我們打完招呼,便與三舅公他們一起離席,帶著備好的祭品,去了寨心亭。一個大院里,只剩下我們一桌酒席。年輕人,沒了老人約束,暫不用操娃娃的心,更是狂起來。聲音如浪濤,一浪高過一浪。

      秀秀喝完第二碗酒后,不論誰來勸,她都不喝。她坐在我和依團中間,很是乖巧。緋紅的小臉蛋,眨巴著大眼睛,配上絕美的容顏,一桌子喝酒的男人,都管不住眼睛,來來回回在她身上掃視。我沒喝完第二碗酒。大家知道我要照看小艾,沒有難為我。

      依團喝完第四碗后,終于趴下。被巖團攙扶到屋里躺平。小艾不放心我和秀秀,先后兩次打電話過來。一再叮囑,不能讓秀秀喝醉,我也不能喝過頭。

      坐在秀秀身邊,聽著妻子叮囑,我漸感忐忑、不安、焦慮和煩躁,喝酒吃菜興趣全無。我想早點回去陪伴妻子,給我們的孩子做胎教,又鬼使神差想坐在秀秀旁邊。享受她地絕美容顏,帶給男人們荷爾蒙激素飆升,想象力無極限延伸,那種不可名狀地刺激快感。心里極其矛盾和煎熬。

      我突然想起窩老伍。他定是能抹去七情六欲,不必承受我地煎熬了。他的年紀與我相仿,他的信仰讓他內心強大無比,人間生死、情欲、愛恨,應該放下了。他還沒升小沙彌時,就跟我說過,他對寨心亭那棵菩提樹,產生了特別的情感。好像那棵樹是他的導師,也是他的再生父母。他無法割舍那種情愫,且與日俱增。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命中注定他要遁入空門。從窩老伍身上,我看到當年佛陀在古印度布達葛雅菩提樹下,悟道地軌跡。

      每次掃寨子,過潑水節、關門節、開門節等祭祀和節慶活動,窩老伍都要在寨心亭的菩提樹下,誦讀經文、冥想和打坐。只是可惜了,寨心亭的菩提樹,是六十年前大舅公栽種下的,年歲不夠久遠。之前那棵老菩提樹,被大舅公的大牯子牛給撞死了。如若窩老伍能在之前那棵老菩提樹下悟道,他定能悟透更多佛的奧義。都是荒惹的禍。

      “巖賧哥,”秀秀把緋紅的臉蛋湊到我耳邊說,“我想讓你陪我去上廁所,我一個人害怕?!?/p>

      “你是想離開酒席,去拜訪我大舅公吧!”我小聲回她話。

      “知道了還不陪我去!”秀秀眉毛上揚,噘著小嘴說,“你可是答應過我的!”

      秀秀怕我食言,我每喝下一口酒,她便湊到我耳邊,小聲咕嘟一次。搞得一桌人,都用異樣眼光,多次看我們。我不是滋味,覺得再坐下去無趣。于是向大家說明,要回去陪小艾,要送秀秀回去與小艾一起住宿。眾人又拿我和秀秀尋開心一番,讓我們兩個,與大伙喝了一輪離席酒,方才放我們離去。

      走出庭院時,秀秀似乎毫無醉意,走在我身后,與我保持一定距離。我心里有些失落。走出庭院后,燈光完全被夜色吞沒,冷風把冬天的寒氣,毫無保留地拋向我們。

      “真冷!”秀秀嘟囔了一句,突然上前抱住我的左手臂,準備把頭靠在我肩上,與我相依同行。我全身顫抖了一下,推了推秀秀。她緊緊抱住我手臂,我掙不脫。于是,我們相互依偎著,七拐八拐順著水泥路,向后村大舅公的小竹樓走去。秀秀越來越放肆,大半邊嬌軀貼著我。我們雙臂交匯處,我感受到一陣陣溫熱。她淡淡的體香,瘋狂地鉆進我鼻孔。我有些把持不住。

      “你不會真地醉了吧!”

      “真小氣!不就是不想攙扶我唄,我有那么可怕嗎?”秀秀邊說著話,邊把她的臉蛋靠在我肩上。

      “我……”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兩個人相互依偎著,慢慢地默默地,走在夜色下的村間小道上。我心里升起對小艾地愧疚情感,與秀秀手臂上傳來的溫熱舒適感,做著最為艱難地對抗。

      我既希望立馬走到大舅公家去,又希望一生都與秀秀相依著,走在昏昏慘慘的夜色村間小道上。如果可以的話,我情愿用一生,凝結成這樣一個夜晚。

      后村水泥路盡頭,一間吊腳竹樓,幽靜地矗立在色林與寨子交匯處。仿佛跨過小竹樓前的水泥路,就會走到世界另一面。竹樓篾笆縫隙里,有暗黃色燈光透出來。大舅公還沒睡,我們來得不算晚。

      “大舅公?!蔽覕v扶著秀秀站在竹樓下喊了一聲。

      “誰???”竹樓里傳出大舅公蒼老嘶啞的聲音。

      “大舅公,我是巖賧?!?/p>

      “哦,巖賧啊。上來。”

      我牽著秀秀,踏著“吱吱呀呀”作響的竹梯子,推開竹笆門。竹樓里比外面的夜空還冷。大舅公斜靠在火塘邊竹椅上,火塘已熄滅。他頭頂上的白熾燈,被炊煙熏成黃褐色,發著一片灰蒙蒙的暗光。他佝僂、蒼老的身軀,一半被昏淡的燈光隱蓋著,一半被竹椅隱藏著。我只看清他皺褶成一張抹布的臉頰上,一雙深陷下去的眼珠,泛著一個九十多歲老人不應該有的光暈。他額頭上,有塊指頭大的紅色胎記,模模糊糊,難于辨認。

      “你大舅公眼光好瘆人!”秀秀縮在我身后,輕輕扯了扯我衣角,小聲說。

      “大舅公,雖然年紀大,”我說,“可精神著呢。”

      “老了,不行了?!贝缶斯吭谥褚紊?,幽幽地說,“這是小艾嗎?快一年不見,長得更好看了?!?/p>

      “不是,”我說,“是我的同事秀秀?!?/p>

      “秀秀,”大舅公微微直起身軀,看著秀秀說,“我看你是蓮花公主轉世吧!”

      “大舅公真會夸人?!毙阈阋琅f躲在我身后,怯生生回著話。我忙彎下腰,拾起一截柴火,扒開火塘里厚厚的火灰。幾塊還燃著的紅火炭,冒著絲絲青煙。我拾起火塘邊,幾截燃燒剩下的柴火,放在紅火炭上。對著火塘里的柴火堆,吹了一陣,一股股煙霧騰起后,燃起了豆黃色的火苗。有了火,竹樓增添了些許溫暖。我和秀秀圍著火塘,坐在大舅公對面的竹篾凳上。

      “大舅公,聽說你見過荒?”秀秀怯生生問大舅公。她白天和在酒桌上,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不敢與大舅公對視。

      “小姑娘,”大舅公慢悠悠說,“荒是瘟神,是個禍星??吹降娜硕紱]好下場。”

      “你見過嗎?”秀秀追問。

      “唉,姑娘,我用我的身子整整困了荒六十年?!贝缶斯耘f慢悠悠說,“你說我見過荒嗎?”

      “那你不就成了荒!”秀秀說。

      “秀秀,不許亂說!大舅公怎么會是荒呢!”我小聲出言制止秀秀。秀秀躲過大舅公眼神,像犯了錯的孩子,乖乖低下頭,向我靠近了些,不說話了。

      “我是荒?”大舅公重新靠回竹椅上,盯著竹樓屋頂,自問自答,“那就好了,荒就不會出來禍害村里人了?!?/p>

      “只要你健在,荒不敢出來禍害人。”我說。

      “唉!六十年了,我是困不住它了?!贝缶斯珖@著氣說,“這瘟神不肯回到大白塔里去。我是指望窩老伍那孩子,可以替我困住它??墒牵Γ‰y啊,難??!”

      “大舅公,你別嚇我們。”我說,“只要有你在,什么兇神惡鬼都別想進村害我們?!?/p>

      “孩子,荒已經出來了,窩老伍鎮不住它。”大舅公說,“首先要遭遇的就是寨心亭邊,我種下的那棵菩提樹。如果它死了,你讓窩老伍去大白塔邊挖一棵菩提樹苗來,重新栽種?!?/p>

      “大舅公,你可別嚇我們……”我害怕了。大舅公的神態,語氣,傳達的信息,讓我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巖賧哥,我們回去吧,我怕?!毙阈銘K兮兮地拽了拽我衣袖,小聲對我說。我瞥了一眼秀秀??吹剿纫蚓凭夏?,紅彤彤的小臉蛋,變得一片慘白。

      “你們兩個小娃,不早了,回去吧?!贝缶斯颜麄€身軀靠在竹椅上,閉上雙眼,慢悠悠說,“我累了,我累了。我想好好睡上一覺?!?/p>

      大舅公自顧自地慢慢睡去?;鹛晾锶计鸬幕鹈?,不知何時熄滅了。昏慘慘的燈光下,他額頭上的胎記,更明顯了些。小竹樓內,冷嗖嗖的。我和秀秀周邊,被一道道濃得化不開的寒氣,包裹著。

      “巖賧哥,走啊!”秀秀扯著我衣角,急切的小聲叫喚我。我也覺得沒再待下去的必要。我們沒有叫醒大舅公,向他當面辭別,默默起身關上竹笆門,盡量不讓竹梯發出吱吱呀呀響聲,悄悄離開小竹樓。走了一段路程,秀秀突然用雙臂搭在我肩上,幾乎把整個嬌軀都貼在我后背。

      “怎么了,秀秀?”我有些發慌地問。

      “我怕!巖賧哥,我真的怕!”秀秀帶著哭腔,在我身后訴說。她整個人瑟瑟發抖。我顧不了許多,把她顫抖的嬌軀一把摟在懷里。她順勢把臉頰貼在我脖頸上。她臉頰上濕漉漉、溫潤潤的。秀秀被嚇哭了。

      “秀秀不怕,有我在呢!”我安慰秀秀說,“我們趕快離開這里吧?!?/p>

      我攙扶著秀秀,疾步向村子里走去,大舅公的小竹樓,徹底消失在我們視野里。只剩下半張臉的下旬月,終于掛在寨子后面的東山頭,發出朦朦朧朧光亮。

      我們兩個人,在離幾家農戶不遠處水泥路邊,一石階上坐著。秀秀一直撲在我懷里啜泣,淚眼婆娑,胸膛起起伏伏??粗龂樀没ㄈ菔?,我心痛得喉嚨發硬,茫然不知所措,輕輕拍著她后背。企圖讓她舒坦些。

      過了許久,秀秀不在嗚咽。月光昏昏慘慘照著整個寨子。后山色林里,不知名的夜鳥,發出瘆人鳴叫聲。秀秀無所顧忌地躲在我懷里,胸膛仍在微微起伏著,眼睛仍舊濕漉漉的。我敞開胸懷,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輕輕撫摸她的馬尾辮。她躺在我懷里,很是乖巧。

      今夜,我只想安慰和保護一個,人人都會憐愛的人間尤物。

      “秀秀,剛才你看到什么了?”我問,“把你嚇成這個樣子。”

      “巖賧哥,我說了你會相信嗎?”

      “會?!?/p>

      “在小竹樓里,你大舅公的身子是虛幻的,”秀秀在我懷里,像小豬佩奇一樣,蹭了蹭我胸膛,閉著眼睛說,“特別是那雙眼睛,沒有活人地氣息。小竹樓里,還藏著許多飄忽的影子。它們在我們身邊,飄來飄去?!?/p>

      “是真的嗎?”質疑的話才說出口,我便后悔。趕緊把懷里的秀秀,抱得更緊些。

      “我知道,我說的話你不會相信?!毙阈阏f,“你會認為我酒喝過頭了,說胡話。”

      “不、不、不,秀秀你別這樣說。我相信你!”

      秀秀又開始在我懷里啜泣。我真恨自己長著一張不討人好的嘴巴。

      “巖賧哥,我講我小時候的故事,你愿意聽嗎?”秀秀在我懷里仰起頭,看著我,認真地問。

      “講吧,我的蓮花公主。今夜我是你最忠實的聽眾?!蔽艺f。

      “我出生在東北的一座城市里,我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個商人。但我父母感情不好,原因來自我。”秀秀在我懷里蹭了蹭,與我的目光對視后,繼續講下去。

      “小時候,我總會看到死去了的親人鬼魂,它們在我家里走動??砂盐腋改竾槈牧?。他們給我找了不少醫生,但一點效果都沒有。是我們那座城市里一個出名的算命先生說給我父親,我長著一雙陰陽眼。只有把我送去鄉下,躲開纏擾我的鬼魂,我才會好轉。父親要送我去鄉下伯父家生活,母親不愿意,他們為此爭吵了多次。后來我還是被父親送到鄉下伯父家去了,那時我才五歲。我在伯父家住了五年,父母從沒來看過我。我以為我被他們賣了。為了討好伯父一家,我竭力讓自己變成最懂事、最乖巧的孩子,完全沒有童年人該有的生活。其實在鄉下,我仍然看到鬼魂,可我不敢說給伯父他們聽,我怕被伯父他們賣掉。五年后,父母把我接回了家,但我已經沒有了哪里才是家的歸屬感?;氐礁改干磉?,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么感情可言了。母親成天在她公司里忙活,父親除了上班就是酗酒和打麻將。他們一見面就吵架。我學會了隱忍,乖巧得不像一個孩童。那些鬼魂依然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不敢說給他們聽。因為我怕被他們賣掉,怕再回到鄉下的伯父家去。巖賧哥,我不想講了,嗚嗚嗚……”

      “沒事,累了你就休息一下,”我輕輕撫摸著秀秀的發辮說,“不想講了,可以不講?!?/p>

      “不,我還是要給你講,只有你才會聽我過去的故事?!毙阈阍谖覒牙锊涓闪搜劢堑臏I花,繼續講。

      “十歲那年,我上小學四年級。在深秋的一個星期六早晨,父親把我從床上叫醒,說是要帶我去一個鄉下的朋友家奔喪。父親開了半天車,繞山繞水不知走了多遠的路,才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一家正在舉辦喪事的人家里。我暈車,昏昏沉沉,那個喪事場里,除了父親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不敢講一句話。中午,我實在困了。就在那戶人家的客房里睡著了,醒來已是傍晚時分。我又渴又餓,開始尋找父親,可始終沒見到父親的蹤影。那戶人家主人告訴我,父親回去了,要等第二天才來接我。我心里再次生起,父親把我賣了的念頭。我想象著,我可能會成為那個村里某個老光棍的童養媳,或是被人販子關進某個暗無天日的地窖里,慘遭強暴、蹂躪、分尸,甚至成為那場喪葬的冥婚人選。我害怕到了極點,連哭出聲的勇氣都沒有了,只能讓眼淚無聲地流淌。有人叫我吃飯和我講話,試圖安慰我,但我不搭理任何人。就在黃昏時分,我跑出那戶人家,跑到那個小山村外的一座小山丘上。那里可以看到,我來時的一段公路,彎彎曲曲在叢林和丘陵中穿行。我就在那個小山丘上蜷縮著,眼巴巴看著遠處的公路,期盼著父親會出現在公路上。我在那個小山丘上,整整等了一夜,不敢合眼,只能和星星講話。看著一些模糊的鬼魂,在身邊飄來飄去。等到第二天中午,父親終于駕駛著車出現在馬路盡頭,我才確信自己沒被父親賣掉。等父親的車越來越近時,我從小山丘上跌跌撞撞跑下來,拼命喊叫他,然后暈倒在路邊。嗚嗚嗚……”

      秀秀再也講不下去了,在我懷里放聲大哭。我沒有打擾她,任由她發泄內心地委屈。良久,秀秀啜泣著哭訴,“巖賧哥,你知道嗎?那次我承受著無邊無際地恐懼和孤獨,忍受了超過二十四小時地饑餓和煎熬??赡莻€時候,我才有十歲啊……”

      “不哭,不哭,秀秀不哭……”我愈加抱緊秀秀顫抖啜泣的嬌軀,愈加感到莫名地悲傷,找不到合適安慰她地任何言語。只覺得自己眼睛火辣辣的,開始模糊。悲傷像一條大河,在我血管里奔騰、咆哮,引來狂風呼嘯,電閃雷鳴。

      “巖賧哥,如果那晚我能躺在一個關心我的人的懷里,就像現在一樣,看著天上的星星,沉沉睡去,那該……”秀秀仍在啜泣訴說著,“從那次經歷后,我就愈加焦慮、抑郁,后來感覺到腦袋里總是有人講話。父親帶我去了許多醫院,最終地診斷結果是我得了嚴重的幻想癥……”

      我緊緊抱著秀秀,聽她斷斷續續講述著,她悲慘的童年往事,努力做一個合格的聽眾。慢慢的,我眼前浮現出,夜幕下一座突兀的小山丘上,一個小女孩瞪著卡姿蘭大眼睛,對抗著天地間,無窮無盡涌來的絕望、孤獨和恐懼。

      “巖賧哥,你知道嗎,我雖然患病,但我的學習成績不論在班級上還是年級里,都是數一數二……”秀秀毫無保留的向我訴說,“我上高中時,父親再也頂不住生活壓力和與母親的情感糾葛,他選擇在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投入我們小區附近的一個湖泊里,再也不肯回家了。別人都以為父親死了,其實父親沒有死,只是不愿回家而已。每次我想他了,就到那個湖邊走走。他總會出現在湖面上,陪我講話。這個過程一直延續到我大學畢業。母親知道了我和父親之間的秘密后,她讓我遠離我生活過的那座城市,來到你們南方工作……”

      我沒有阻止秀秀訴說。不知道,她倒出心里最隱晦的秘密后,會不會好些。我抱著她的雙臂,有些發麻。我仍舊舍不得松手,怕打斷她地訴說。天空中,只有半張面孔的下旬月告訴我,偷窺是一種執念,也是一種邪念,卑鄙、可恥、無恥。我不管不顧,任由月亮控訴我。我只管做秀秀最忠實的聽眾。殘月又告訴我,時間不早了,已過午夜時分,小艾還在家里等著我們回去。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我小聲勸說懷里的秀秀。

      “不,我還想在你懷里待會兒。”秀秀撒嬌著說,“你的胸膛好溫暖啊!我還想待會兒。”

      “你到我背上,我背你,一樣的溫暖?!蔽艺f,“你嫂子還等著我們回去呢。”

      “巖賧哥,你三舅公和大舅公都說我像蓮花公主。蓮花公主是什么人?”秀秀說,“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們就回去?!?/p>

      “蓮花公主是佛經故事《京省勐晃》里最漂亮的美人。京省和勐晃兩位大神,為了爭奪蓮花公主,打爛了三千大世界?!蔽艺f。

      “我有那么美嗎?”

      “有,你和蓮花公主一樣美!”

      “那好吧,你走慢點,我這一輩子就只要這個夜晚……”秀秀說著話,乖巧地閉著眼睛。我扶她起來,半蹲下身子,她窸窸窣窣爬上我后背。我邁開步子,往西村頭緩慢走去。

      背上的秀秀,雙手松弛地摟著我的脖頸,靠近我耳朵的小嘴巴,很快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我感覺到,背上背的就是她故事里,那個蜷縮在山丘上等待父親的小女孩,嬌小、輕盈、無助而又讓人憐愛。走回家的路不遠,如果趕時間,五分鐘路程而已,我卻走了半個小時。

      回到我家大門口,我叫醒背上的秀秀,把她輕輕放下來,給她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馬尾辮。秀秀揉了揉眼睛,抹抹衣袖,沖我笑了笑,跟在我后面,走進院子里。客房的燈還亮著。妻子果然沒有睡。我推開客廳門,領著秀秀走進客房。

      “還知道回來!你們兩個再多喝些時候,就可以接著在二舅家吃早餐了?!毙“笨吭诖差^,似笑非笑地打趣我們。

      “嫂子,我喝醉了,借你肩膀靠靠?!毙阈阈ξ叩叫“睬埃呎f話邊脫下鞋襪,爬上床去,打開蓋住小艾肚皮被褥的一角躺下去。乖巧得不成樣子。我走到床前,打算給她們兩個蓋好被褥,順便撫摸妻子圓滾滾的肚皮,安撫我們的孩子。

      “去、去、去,睡沙發去?!毙“f,“喝酒了,還不知道規矩點?!?/p>

      我笑了笑,走出客房,關上門??蛷d沙發上,母親早給我準備了一套被褥。我躺在沙發上,蓋好被褥,聽著客房里小艾和秀秀模糊地談笑聲,又開始忐忑起來。腦海里,秀秀的卡姿蘭大眼睛,絕美的面龐,她驚恐而顫抖的嬌軀,在我懷里啜泣的樣子……一幕幕浮現出來。我甚至感覺到,她撲在我懷里,爬在我背上留下的余溫,還沒有散去,正絲絲縷縷鉆進我身體里,與我內心深處最后一道防線激烈交戰。

      我慌忙屏棄不切實際想法,強迫大腦去想些其他人和事。譬如做了佛爺的窩老伍,三舅公與隴依大爹地對話,大舅公戰勝荒的經歷,寨心亭的菩提樹會不會死……

      天亮了。母親在廚房里做早餐,客房里沒有動靜。妻子和秀秀,還在酣睡。我從沙發上起來,收起被褥,悄悄走出客廳。洗漱完畢后,走進廚房幫母親做早餐。

      “媽,我們寨心亭那棵菩提樹要死了。”我說。

      “誰說的?”母親放下手中的活,神色慌張地看著我發問。

      “大舅公??!”我說。

      “他什么時候跟你說了?”母親追問。

      “昨晚?!?/p>

      “你大舅公一個月前就死了!”母親驚恐地看著我說,“小艾懷著身孕,不能參加喪事,我才沒有說給你們兩個。”

      “那依團怎么沒回來奔喪?”

      “你表弟那個大嘴巴,他要是知道了會不說給你們?你二舅他們故意不讓他知道你大舅公的死訊?!?/p>

      “哦,是這樣!”我小聲喃喃自語,心里恐慌得不行。

      “巖賧,你、你昨晚真地見到了你大舅公?”母親驚恐得用顫抖的語調詢問我。

      “媽,我昨晚是在夢里見到大舅公。”我說,“他告訴我荒已經現世了,會先害死寨心亭的菩提樹。”

      “哦,回去之前你去找一下窩老伍,他可能有話要跟你說……”

      面對母親驚恐的眼神,并提出讓我去見窩老伍的要求,我不敢與母親對視,不敢再多言語。我比母親更驚恐。昨晚我和秀秀看到的大舅公,算是什么!

      做一頓早餐,母親一個人足以應付。我說,想早點回去。趁小艾她們還沒起床,我先去見見窩老伍。母親應允。在恐慌和不安中,我出了自家大門,向寨心亭走去。寨子的佛寺,離寨心亭不遠。走到距寨心亭百米遠處,我看到枝頭滿是黃葉的菩提樹下,有個身著紅衣袈裟的人,坐在樹下。是窩老伍。我走到菩提樹下,窩老伍沉默不語。

      “還沒到潑水節,這菩提樹的葉就黃了?!蔽蚁乳_口說話。

      “不是落葉,是這棵菩提樹要死了?!备C老伍腿腳不方便,他仍舊坐著,用僅剩的一只眼珠盯著我回話。

      “不會的,菩提樹千年不死!”我說。

      “大舅公說了,它會死。會在這個月內枯死去?!备C老伍說,“是我讓伯母打電話請你回來一趟?!?/p>

      “為什么?”我問。

      “大舅公肉身消亡了,他沒法再對抗荒?!备C老伍說,“大舅公說下你有對抗荒的方法?!?/p>

      “等這棵菩提樹枯死了,你去大白塔邊挖一棵菩提樹苗,重新栽上?!蔽艺f。

      “大舅公說的?”

      “嗯?!?/p>

      我們坐在菩提樹下,沒有更多言語交流。后來,我用沉默與窩老伍告別,窩老伍用沉默送別我。

      早晨,太陽剛剛升起,晨光柔和,軟綿綿地瀉在田野上。各村寨的水牛、黃牛,成群往收完稻谷的田野里涌去。這是故鄉習以為常地放大場子牛。隴依大爹,讓人送來一提籮熟透了的無花果,看著非常誘人。

      吃過早飯,依團來到我家,神情憔悴。秀秀有氣無力。父親把冬瓜、土豆等菜蔬,分裝成幾大袋,塞滿轎車后備廂。兩個老人,一再叮囑我,路上要小心,照看好小艾。車子駛出寨門后,我在后視鏡里,看到父母送別我們的身影,漸漸變小、模糊,最后消失。

      依團和來時一樣,坐在副駕駛位上。回城的整個路途中,他都處于昏昏入睡狀態。妻子和秀秀,坐在后排座。她們兩個,講了些閨蜜間話題后,秀秀靠在妻子肩膀上,昏昏入睡去了。怕我一個人開車犯困,小艾挺著大肚子,偶爾和我說上幾句話。

      車子駛過色林邊,那些正在建蓋的廠房很刺眼。車子駛入高速公路后,我在后視鏡上,偷偷看了妻子幾次。她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回到勐傣城,我們的工作、生活照舊。小艾臨產期越來越近,我對她百依百順。給她按摩、擦洗身子、胎教,陪她散步,做她喜歡吃的菜肴。

      秀秀和依團頻頻來我家。每次來,秀秀都會帶來大包小包的牛肚子、生態雞、大閘蟹、羅非魚、黃鱔、黃瓜、水蕨菜……她在廚房里學著我,做各種菜肴,特別是拌牛撒撇、酸筍煮魚、香茅草烤雞、豆豉煮黃鱔等菜肴,她更是學得認真。

      依團就管蹭吃蹭喝。秀秀與小艾,總有講不完的話題,但我從沒聽秀秀提起過,那晚我們見到大舅公的事。那晚的邂逅,她不說,我也不提。

      小艾臨產前半個月的一個早上,母親來電話了。

      “巖,寨心亭的菩提樹掉光葉子死了。”

      “荒,”我焦急詢問,“真的出來了?”

      “不會!”母親篤定地說,“窩老伍去色林大白塔邊,挖回一棵壯實的菩提樹苗,重新栽種在寨心亭邊?;谋绘倝涸诖蟀姿铝?!”

      “那就好!”

      “寨子里都忙著搭建塑料大棚,準備栽種冬早蔬菜。”母親興奮地說,“你爸掏光了家里的積蓄,正在搭建蔬菜大棚……”

      小艾臨產前第九天,母親來電話告知我們,鄰村波高村與芒東村,發生一起放大場子牛,斗牛傷亡事件。兩頭大牯子水牛,一死一傷。一個放牛老人,在兩頭?;ザ分斜蛔矀?,生命垂危。老人已被送入醫院搶救,尚未脫離生命危險。因為傷到人,目前還沒有商定要如何解決。

      母親詢問我,小艾要生產了,她要不要提前進城來,照看小艾。我回復她,暫時不用急著來。

      小艾臨產前第七天,正是雙休日。一大早,我給小艾燉了一碗野生香菇土雞蛋湯。小艾一臉享受地靠在沙發上,小口小口吃著。我在廚房里準備早餐。秀秀和依團,提著大包小包菜蔬,來到我家。依團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掏出手機玩英雄聯盟。秀秀眨著卡姿蘭大眼睛,跑進廚房里。

      “巖賧哥,”秀秀站在我身旁說,“我要吃牛撒撇和香茅草烤雞?!?/p>

      “好?!蔽艺f,“你幫我打下手?!?/p>

      “好嘞!”

      得到我應允,秀秀興奮得絕美的小臉蛋泛起了紅暈。她穿上廚衣,擰開水龍頭,開始沖洗牛肚子。廚房里,滿是淡淡的牛肚腥氣味。我站在她身旁,呆呆看著她。暗暗感嘆,秀秀是上得了天堂,下得了廚房的仙女。我還未回過神,秀秀手機突然響起。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有些不悅地到走廊接聽。我接過她手中活計,在廚房里忙活著。

      “巖賧哥,今天我是沒有口福了?!毙阈阕哌M廚房,瞪著卡姿蘭大眼睛,一臉陰郁地對我說。

      “怎么了?”我頗為不解地問。

      “我們所里接到波高村關于斗牛傷人事件法律援助請求,要與芒東村打官司?!毙阈阏f,“所里接下了官司,現在就派我下去實地取證,做好開庭工作。”

      “今天不是星期日嗎?”客廳里的小艾,聽到秀秀的話,關心地問了一句。

      “唉,我也不想去?!毙阈銦o奈地搖頭說,“所里領導很強勢,他們還給我派了個助理,現在就派車過來接我了?!?/p>

      說完話,秀秀不舍地脫下廚衣,與小艾說了幾句話,帶著依團離開了我家。我的心變得空落落的。

      “某些人是失魂落魄嘍!”小艾挺著大肚子,走到我身邊,一臉玩味地說。

      “沒有,”我有些不自然地說,“你想多了!”

      “看來,秀秀更適合你啊!”小艾仍舊一臉玩味地看著我說。

      “我給你下廚?!蔽艺f完話,不顧及小艾地反應,走進廚房里繼續忙活。心里很不是滋味。好端端一個雙休日,興趣全無。

      小艾臨產前第五天中午,我在廚房里給小艾做菜時,接到秀秀的電話。秀秀說我們寨子周邊的橡膠葉一片火紅。她央求我履行曾經許給她的承諾,回去一趟,晚上陪她到橡膠林里躲貓貓。我婉言拒絕了。妻子沒有聽到我們地通話。

      凌晨,秀秀在微信里,給我發來一段文字和一張圖片。文字是“夜很黑,天很冷,我獨自在橡膠林里躲貓貓。有風吹過,火紅的橡膠葉紛紛飄落,像天使的眼淚。孤獨比大山厚重,無數魂靈披著黑暗的外衣,四處窺視我。”圖片黑暗,模糊。只能看清秀秀的卡姿蘭大眼睛,滿是憂郁的眼神??赐晷畔⒑蛨D片,我悄悄刪除了。那一夜,我心里充滿自責和擔憂。

      小艾臨產前第四天早上,依團火急火燎來我家。他告訴我們,秀秀在波高村生了奇怪的病,整個人神志不清,看似很嚴重。我和小艾催促他,趕快去波高村把秀秀接回來。

      中午,依團給我們來電話說,律師事務所已派車把秀秀接回勐傣城。秀秀的母親,正從東北坐飛機趕過來。下午,我悄悄給秀秀打了一個電話。她的電話關機。晚上,妻子連續給秀秀打了幾個電話。秀秀的電話仍舊關機。依團沒了人影。我感到無比自責,整夜失眠。

      小艾臨產前第三天早上,秀秀住進了醫院。小艾身體不方便,她讓我去探望秀秀。我趕到醫院腦神經科,依團和一個長相與秀秀相似的中年美婦人,坐在病房外的座椅上,他們表情凝重。不用猜也知道,那個中年美婦人就是秀秀的母親。

      秀秀躺在病床上,注射著點滴,處于深度睡眠狀態。秀秀需要轉院回東北那邊治療。依團自告奮勇,給她辦理轉院手續,在醫院各科室跑來跑去。只剩下我和秀秀的母親,獨處一處。

      “你叫巖賧是嗎?”秀秀的母親問我,“你能給我講講你們帶秀秀去掃寨子的事情嗎?”

      我呆呆注視著秀秀的母親,看著她略顯滄桑又不乏優雅的面頰,不知要講什么。秀秀的母親略帶歉意地笑了笑,再次開口說話。

      “秀秀在電話里,經常提起你。她說能吃到你做的勐傣風味菜肴,是她來你們勐傣城最大的收獲。她突然病了,我想找一下她發病的原因,不知你能不能為我提供一點線索?”

      “阿姨,回去掃寨子那個晚上,我和秀秀看到了我死去一個多月的大舅公?!蔽遗ψ屪约浩较⑾聛恚砗盟季w說,“秀秀給我講了她童年的故事,講了她在鄉下伯父家的生活經歷,她父親帶她去參加葬禮的經過,還有她與她父親的秘密……”

      秀秀的母親聽完我地講述,滿臉是淚花,小聲啜泣。仿佛一瞬間,她便蒼老了好幾歲。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能遞給她紙巾擦淚。

      “謝謝你們對她的照顧,”秀秀的母親啜泣著說,“我欠她的太多了!我要把她帶回去,用余生好好陪伴她……”

      下午,秀秀還沒醒過來,便被救護車送往機場。我和依團站在機場大廳安檢門口,秀秀躺在醫護床上,還在沉睡,她絕美的臉頰,泛著不正常地蒼白,沒有一點血色。我有種想上去親吻她額頭地沖動,最終克制住了。依團躲在我身后,小聲啜泣著。

      看著秀秀的母親,推著沉睡中的秀秀,過了安檢,與我們漸行漸遠,我心里充滿遺憾和自責。真心想留秀秀的母親,在我家吃上一頓我做的菜飯!想當面和秀秀說聲再見??!

      晚上,母親和幾個姨媽從戶東村乘坐班車,趕到我家。父親因為要搭建蔬菜大棚,沒與母親她們前來。

      小艾臨產前第二天中午,剛剛吃過午飯,她便感到腹痛。是胎兒要出生的征兆。我們把小艾送進醫院婦產科,辦理好入院手續,住進愛嬰室里,等待她生產。

      一個下午,我們在愛嬰室里陪著小艾。值班醫生給她打了幾次催產針,她腹痛一次比一次劇烈。開始還能強忍著,后來疼痛得叫喊起來,再后來她更是眼淚婆娑地哭喊。

      母親和幾個姨媽,輪番安慰小艾,給她全身撫摸按摩。她仍舊疼痛哀嚎。我又是言語安慰和鼓勵,又是按摩撫慰她圓滾滾的大肚皮,她疼痛感不減,反而加碼升級。我只能干著急。

      等到晚上十點,小艾還不能順利生產,她已疼痛得無法忍受。因疼痛過度,她的嘴唇和面頰發青發紫,我們極為擔心。主治醫生來看過幾次,覺察不對勁。重新把小艾推進彩超室,對她腹中胎兒,再次做全方位檢查,發現臍帶纏繞住了胎兒的脖頸。

      晚上十一點,主治醫生到病房告知我們,小艾難產地特殊情況,順產不了,需馬上剖腹產。否則孩子和母親都會有性命之憂。母親和姨媽們,習慣了農村孩子要順產,要個吉利的下地時辰。聽了醫生的話,她們著急了,等著我拿主意。我立刻與醫院簽訂了手術協議書。小艾被護士用手術車,推進了手術室。

      凌晨一點鐘,手術室里傳來一陣嬰兒啼哭聲。半個小時后,護士抱著一個粉嫩的嬰兒出來。給我們報喜——母女平安。母親和幾個姨媽,歡歡喜喜接過護士手中的嬰兒,回愛嬰室打理去了。我一個人,焦急萬分等在手術室外。

      凌晨一點半,小艾在手術車上,蓋著厚厚的醫用被褥,閉著雙眼,臉色蒼白,打著點滴,被護士推出手術室??吹叫“哪?,我嚇得腳攤手軟,哆哆嗦嗦走上前去,抓住手術車被褥一角,大聲叫喚小艾名字,眼淚不爭氣地流淌下來。

      “年輕人,不要著急?!蔽疑砼砸粋€中年女性醫生說,“對,就是要不斷叫喚她的名字,她很快就會醒過來?!?/p>

      “小艾、小艾……”

      我不管不顧周邊人的目光和言論,只管大聲呼喊著小艾的名字。小艾沒有醒來,午夜的醫院走廊里,白熾燈發著刺眼的光,四周到處是我呼喊小艾的回聲。直到把小艾推回愛嬰室,我仍在不斷呼喊著小艾的名字。

      回到愛嬰室,小艾被我喚醒了!她用極度虛弱的眼神,滿懷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便開始閉目養神。安放好小艾,我看了一眼我的女兒。渾身粉紅色,胖嘟嘟的小臉蛋,眼睛還沒睜開,額頭上有一小塊暗紅色胎記,小腦袋長了不少的毛發。她的四肢有事無事扭動著,小嘴巴得閑下來便開始啼哭,真是淘氣。

      女兒長得像誰呢?我說不出來。母親和幾個姨媽,看著女兒貌相,她們神情陰郁。我突然想起了,女兒的貌相與大舅公有些相似!

      小艾剖腹產,需住院療傷,我們只能住在醫院里。母親和幾個姨媽,還有后期趕來的岳父岳母,幫我照看女兒,我配合醫生照看小艾。

      醫生給小艾換藥時,我看到她小腹上那道十幾厘米長的傷口,像一條張牙舞爪的蜈蚣。我心里,有說不出地疼痛和憐憫。按照醫生囑咐,我定時送小艾到烘烤室,照看她烘烤傷口。配合她給孩子哺乳,扶著她圍著病床緩慢行走,做產后康復運動……

      初為人母的小艾,看著我忙里忙外,悉心照看她和孩子,她虛弱的臉蛋上,一直掛著甜美的笑意。有好幾次,我看見她,笑著笑著就流下了眼淚。五天后,我們出院回家。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巖團把三舅公接到我家。家里更熱鬧了。是母親打電話讓三舅公來。三舅公喝過我給他沏的茶,抽過香煙后,把襁褓中的女兒抱在懷里,細細端詳。女兒在三舅公懷里,既不哭也不鬧。三舅公看著女兒臉上的胎記,沉思了許久。

      “像,像我大哥!”三舅公喃喃自語。

      “大伯這是轉世了嗎?”母親著急地詢問三舅公。

      “也許吧,他認為沒能及時制止荒對村寨地禍害,用身體鎮壓了荒六十年。”三舅公說,“他真是苦?。【退阌凶镞^,也償還清了?!?/p>

      “他要是轉世在我這孫女身上,這孩子要遭劫嗎?”母親問出了她最擔心的話。

      “不會了。他轉世在一個女娃娃身上,因果就削去了一半。小艾剖腹產那一刀不是白挨的,幾乎把他生前所有戾氣都割斷了。這個孩子會大福大貴的!”三舅公說。

      “那就好,那就好……”聽了三舅公的話,母親和幾個姨媽,連連喃喃自語。

      “巖賧,你們要記著,多做善事,莫做惡人。多為你女兒積點功德。等會,我再給娃娃念誦一遍消災祈福的經文,拴魂線?!比斯f。

      “巖賧,還不快過來拜謝你三舅公!”母親催促我。

      “是、是、是,三舅公,都聽你的。”我邊說話邊到三舅公身前,磕了三個響頭。恭恭敬敬給三舅公敬上,早準備好的禮信錢。

      隨后,我端出母親為我準備的漆器篾桌,盛著用芭蕉葉包裹好的旱煙葉、茶葉、蠟燭……三舅公接過篾桌,盤腿端坐在神龕前,為女兒念誦消災祈福經文。念完經文后,三舅公在孩子右手腕上,拴了一截魂線。吩咐我拿一面小圓鏡子和一把剪刀,掛在臥室門頭上。儀式完畢后,三舅公吃過早飯,讓巖團送他回去了。

      小艾在家坐月子,單位給了我半個月陪產假。家里很熱鬧,我每天下廚做菜飯,忙得夠嗆。有點空閑時間,還要幫小艾做產后康復運動、給女兒洗澡、喂奶粉……女兒穿紙尿褲,皮膚過敏,只能用母親從鄉下帶來的舊布料,裹著她嬌小的身軀。每天,洗屎布尿布,是我的必修課,時間就在屎布和尿布間穿梭。小艾不讓母親或岳母她們,代替我做照看女兒和她的活兒。

      小艾在家做月子一星期后,依團來到我家。他整個人都變了,著裝邋遢,胡須老長,面容憔悴。他不說,我也能猜到發生了什么。既然他不說,我也不便于過問。

      依團到我家,便把我家當成他的安樂窩。天天大吃大喝。有時,他一頓喝光我儲存的一瓶茅臺酒。我有些心疼那些酒,我自己買不起,都是幫朋友辦了事,朋友送的。但想到秀秀,想到回村掃寨子那晚發生的事,我覺得對不住依團。

      依團在我家,連連大醉幾天后,有一天晚上,他在廚房里放聲大哭。母親和幾個姨媽問他話,他一句不搭理。我放下手中活,陪他去小區園林散步。從來不抽煙的依團,一支接一支抽,嗆得眼淚花直冒。我搶過他手頭的煙,一支接一支抽,嗆得我滿眼是小星星。

      “秀秀要和我分手。”依團淚眼婆娑地說。

      “你惹她生氣了?”我問。

      “她說她是病人,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依團說,“她回東北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能怎么辦?”我問依團。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生什么病。我就是要和她生活在一起!”依團扔掉煙頭,跳到我身前,大聲吼叫。

      “你去??!”我也大聲對依團說,“你去東北找她!她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好!”依團哼了一聲,轉身離去,走出我們小區。我沒有阻止他??粗x去的背影,沒入夜色中,我心里五味陳雜。

      依團離開我家后,沒幾天的一個深夜,小艾和孩子都睡去了,母親和姨媽們也休息了。我在洗手間,搓洗孩子屎布和尿布,接到秀秀的電話。

      “巖賧哥,你還沒休息?”電話那頭,秀秀聲音有些沙啞。

      “沒有?!蔽倚呐K狂跳,壓低聲音回答她。

      “巖賧哥,醫生說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毙阈泐D了頓說,“說不準哪一天,我會變成一個瘋人?!?/p>

      “你是天使!”我加重語氣,一字一字說,“不,你是蓮花公主。”

      “蓮花公主只能活在勐傣地方,”秀秀說,“之前給我算過命的那個先生說,我遲早要吃他們那碗飯?!?/p>

      “你是律師?!蔽仪榫w激動,聲音顫抖,極力辯解著說,“秀秀,你是律師?!?/p>

      我知道自己失態了,精神處在奔潰邊緣,隨時會大聲喊出來。秀秀在電話那頭,察覺到我失態了。我們地通話,陷入短暫沉默。

      “巖賧哥,依團找到我家來了。我沒讓他進家門。我不配得到他的愛,不配做你們勐傣人?!毙阈阏f。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有母親陪伴。還有父親,也會時?;貋砼阄艺f話。我不孤單。巖賧哥,不要為我擔心。”秀秀說。

      “是我對不起你!”我發自內心向秀秀道歉。

      “不,巖賧哥,”秀秀有些激動地回話,“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關心我,嫂子更關心我。有些事你會知道的,我們是閨蜜?!?/p>

      “哦!”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事,大腦里有一顆原子彈炸開了,人也呆住了。

      “巖賧哥、巖賧哥,你還在聽我說話嗎?”秀秀在電話那頭,急切地喊我。

      “在,我一直都在?!蔽移届o地回答。

      “忘了那個夜晚吧,巖賧哥!”秀秀說。

      “好?!蔽一卮?。手里捏著電話,在洗手間呆了半晌。等平復了情緒,才知道秀秀早掛了電話。我把沒來得及發泄的情緒,全部出在洗衣桶里。女兒的屎布和尿布,幾乎被我搓碎。

      等我晾曬好衣物,已過凌晨一點。為了照看女兒和妻子,臥室里一直開著暖燈。我躡手躡腳推門進入房間,在墻角沙發上躺下。我感覺后腦勺被人注視著。回過頭看去,小艾蓋著暖被,斜靠在床頭邊,用久違而熟悉的笑臉看著我。這種笑臉,談戀愛時,她經常顯露。結婚后便少了,特別是她懷孕這十個月來,幾乎沒有過。

      “巖賧,辛苦嗎?”小艾笑盈盈問我。

      “不辛苦?!蔽颐銖姅D出一個笑臉,對小艾說。

      “巖賧,以后我和女兒的幸福就交給你了?!毙“詭敢獾卣f。

      “你怎么了?”我不解地問小艾。

      “我懷孕這段時間,”小艾露出一絲狡詐地笑意說,“如果秀秀對你做了出格的事,你不要當真,不要多想。這是我們閨蜜之間的小秘密?!?/p>

      “呵、呵……”我腦袋里,有千顆萬顆原子彈,一起被引爆。我呆在沙發上,一時緩不過氣來。

      “不要在沙發上睡了。”小艾柔聲對我說,“難為你睡了這么長時間沙發,上來睡在我身邊??纯茨愎媚锒嗫蓯?,她會笑了。不信,你看看?!?/p>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床邊,俯下身去看躺在床面里側,用睡毯裹著的女兒,她果然露出了笑臉。女兒還在襁褓中,她的時差還沒調整過來。白天,母親用布條松垮垮捆著她的小手。晚上,她掙脫了束縛,一雙粉嫩的小手,在睡毯外慢慢揮動著。甚是可愛!

      看看女兒賣萌樣子,看看妻子甜美笑臉,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妻子輕輕掀開她身邊的被褥,我順勢鉆進去。頭貼到枕頭,無邊無際睡意席卷而來。很快,我便進入了夢鄉。

      夢里,我又回到戶東村。

      靜悄悄的夜晚,月光努力撕開黑暗的臟器,大地沉淪在介于黃昏的光亮中,萬物戴上了模模糊糊的面具。我看見荒從色林深處,灰色的大白塔石基下鉆出來。它羊頭牛身。一雙似牛非牛,似羊非羊的長角下,長著一張奇怪的臉。夜色掩蓋下,荒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慢慢看清它的臉龐。那是一張女人的臉,一張熟悉的臉。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荒的長相,與表弟巖團的妻子安柄相似,顯現出女性成熟、穩健和溫婉的氣息?;碾x我越來越近,我看到荒的臉,更像小艾的臉,美麗、端莊、知性的面頰上,透露出城市生活的高冷、倔強和陌生感。

      荒來到我身邊。我終于看清了它的面龐。原來,它長得和秀秀一模一樣,精致的瓜子臉蛋,生長著粉嫩如嬰兒的肌膚。一雙卡姿蘭大眼睛,對著我眨呀眨。一股清純、浪漫、絕美、魅惑的氣息,刺破昏暗的光幕,擊碎我內心深處那道最堅固的防線,帶給我無邊無際地致命誘惑感。

      月光愈加明亮,我再細細看。荒的臉,又變成了我女兒粉嘟嘟的小臉蛋,額頭上的暗紅色胎記,非常顯眼。再后來,荒的臉,又變成一個個我所熟知的人的臉……

      女兒地啼哭聲,吵醒了我。我強行睜開疲倦的雙眼,已是凌晨四點。妻子正給女兒哺乳。她的乳汁分泌得少,不夠女兒吮吸。我得趕快起來燒點溫水,沖泡六十克的乳液。女兒一次性吃不飽,就要哭鬧小半夜。

      媽的!荒早就現世了,這個世界到處都是荒。

      【作者簡介:張新祥,筆名:阿當。男,傣族,1981年12月生。中共黨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1年參加工作,現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文聯?!?/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