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收獲》2023年第4期|李嘉茵:當他談起冰的沉默(節選)
編者說
一名記者,沿著冰封的諾敏河晝夜疾馳,攜帶著關于消失的謎題來到北方的鶴城,在當地少年李燃的陪同下,一同尋訪失蹤友人的下落。城市闃寂,封禁之時,他們困陷于一處被記憶遺忘的房間,意緒在高燒生成的幻象云層間不住顛簸。烏云落下灰黯的雪,冰在地上凝結,諾敏河靜滯不動,冰下的水,以及含混的時間,仍在潛流。
當他談起冰的沉默
李嘉茵
1
去鶴城的前夜,我久違地做了一些輕快明暢的夢,夢里朋友們圍著篝火在雪中聚會,李歆曼也在,她不停地用鐵釬撥弄火,火燃在她漆黑透亮的眼珠里,臉頰烤得紅彤彤的,像一顆快要凍壞的蘋果。清早,我出發前往鶴城邊緣的鄉縣,去葬禮上探望她的家人。
路上跪著一匹燃燒的紙馬,在晶石般的火星與如紗如霧的焚煙中,一個身裹麻布的中年男人從靈棚走出,紅臉膛發灰,那是她的父親。他們五官相似,但面色迥異,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如此凄惶的神色。她父親邀請我去鎮上一家掛著門簾的飯館吃午飯,被我婉拒后仍然堅持。我坐在餐桌一角,捏起筷子,稍稍挪動身體,身下殘損的座椅搖搖欲墜。我無法起身說換一把座椅,此處的一切景象都與眼下那種蕭條衰敗的況味相吻合,我的下肢微微發力,座椅不再搖晃,變得看似穩固。桌面上,我一次又一次地比畫著堅定的手勢,用單薄話語勉力支撐著她父親的信念。她父親攜著葬禮上的神情向我舉杯,不等我反應,便已咽下。他飲了很多酒,但沒吃一口飯,不時用短蕉似的手指摩擦紅灰色的臉。他擔心她的安危,盡管她對這個悲傷的家庭而言是多余的。死去的是他新妻之父,悲傷掩面的是她素未謀面的異母姐弟,二十年來,她與他們從未在一起生活過。
吹嗩吶的人乘著塵跡遍布的灰色客車于午后趕到,將她父親遞去的印有冰山殼子的藍色煙盒往口袋里匆匆一塞。吹嗩吶的人嗓音沙啞,在鄉里日夜轉場,幾乎說不成話,但一端起嗩吶,奏響哀樂,便是一曲嘹亮沖天。嗩吶聲中,她父親和妻子捧著老人遺像緩步行走,人群裹著灰撲撲的棉服,縞素披戴身上,像一處渾濁未干的陳舊雪跡。我駕車逆著送葬隊伍的行進方向離開,轉過一座山,有零星哭聲傳來。又轉過一座山,我眼前出現一只白象,泛著皎潔的光,靜臥雪中,雪松掩映下,宏闊身軀變得狹長,逐漸窄化為蛇形,那是冰封的諾敏河。我很快與它并行,日光燦然,枯黑樹影落在車窗上,像水中的藻類。我向前,窗影向后。諾敏河靜滯不動,冰下的水,以及含混的時間,仍在流。
我沿著諾敏河走,我知道它通往城鎮。諾敏河上有滑冰的人,與我同行一段路,又折返,來來去去,如一群野地里的白鴿。我停下車看了一會兒,日光刺目,寒風中我咳嗽幾聲,喉嚨深處發癢,隱隱有股熱流,我退回車中,咽下一口溫水,繼續走。有位年輕的陌生朋友在河中等我,他的朋友消失了很久。我正趕赴他的消失之地。我想起有更多的朋友不知消失在哪里。中午飲下的酒在血管中沸騰,我感到身體開始發熱,便落下車窗,往額上吹一些冷風。
我提防所有人,我行走不安,擔心被監視和出賣。在異地我只用現金,外出自駕或乘出租車。這是從過去的受困生活中遺留下來的行為慣性。即使昨日宣告封禁暫時解除,旅館前臺仍因行程卡上的異地到訪記錄將我拒之門外,掛著房屋中介招牌的商戶卷簾門緊掩,街邊電線桿貼滿租房的字紙。我撥通電話,有人向我索要各類證明,證明我的來歷、我的健康狀況。有的人已不在本地,有的電話不被接起。我去看其中一間屋子,在中央商場的背面,人跡罕至,站著一排自建房,它們低矮伏地。我穿過步行街回廊,走向底層。房間昏暗陰冷,房東拎一只綠色酒瓶,紅著臉膛,歪著肩膀靠在門框上,瞇起眼睛打量我,蓬松泛白的棉襖擋住大半光線。我掃視整間屋子,從門縫里擠出,幾乎落荒而逃。黃昏時分,我走在一條鋪滿積雪的坡道上,翻看通訊錄。我打給李歆曼的父親,問他知不知道哪里有房屋可供出租,他托人轉交給我一串鑰匙。夜幕降臨時,我沿著他發來的地址摸到城市邊緣的一棟四層小樓,背后是一片工地,我的視線越過藍色塑料圍擋,眼前之景一覽無余:工地處在停工狀態,頹唐的工事被臟雪埋覆,似乎不會再重啟。我走到頂樓,用鑰匙旋開門鎖,是一間四十平方米的房屋,陳列著簡易家具,蓋著一層面目模糊的塑料布。我將它揭下,雙手抖動,懸浮的灰塵被吹卷而起,迅速淹沒整個房間。我的手機震動一下,有一條新消息。她父親說,這是他從前的家,也是李歆曼的家。
我在房間里找到了許多李歆曼成長時期的痕跡,包括她童年時的日記本,帶有密碼鎖。玩魔方似的猜了好幾天,最后輸入初始密碼0000,日記本開啟了。我翻開某頁,她寫:2005年12月23日,小雪。昨天下午兩點鐘,她拉著行李箱走了,走之前,親了我臉頰。現在三點鐘,口紅印子還在我臉上,她沒回家。2005年12月29日,晴朗。他天不亮就去采冰,給我帶回一個樹葉形狀的冰塊,他用小刀刻出葉脈,讓它看上去像一片真的樹葉。吃完午飯,他要去冰上,提醒我把樹葉放到窗外。我忘記了,午睡后醒來,樹葉化成一攤水。翻過幾頁,她寫:2006年3月27日,風很大,窗外的樹被凍裂,電線桿掛滿冰凌。今天停電了,我坐在漆黑的房子里,大人說喝了酒身體會暖起來,我太冷,喝了一口,酒是苦的。北風吹過玻璃,紗窗開裂,窗框快要掉下來,明明快要到春天了,為什么屋里這樣冷。這些語句刺入我溫吞的記憶,像鑿開冰層,冰下暗流涌動,漾起水痕。我的記憶變得柔軟濕潤,我很快想起她,她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像深冬里的一截椴木,沉穩,溫和,帶有木香氣,卻向往更遼遠的天地,愿意散出光與熱,愿意填進火膛。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們在共同朋友阿鐘的家里聚餐,準備以夜間沙龍的形式跨過這一整年。飯后,阿鐘給每個人的杯子里倒入冰塊和酒,招呼大家隨意坐下。他拿了支紐曼牌錄音筆,扔在地毯上,異想天開地想做一檔博客節目。阿鐘是我的編輯,聚會者基本是與我職業屬性相同的人,白天在媒體上班,夜晚將自己騰空,閉上眼,像盲人那樣,去摸索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前日我通宵改稿,盤腿坐在柔軟的長毛地毯上,感覺自己是一片紙,被人疊出棱角,擱放在地上。李歆曼坐在我對面散煙,掏出打火機挨個給旁人點上。她不是特別熱情的人,但干脆爽朗。客廳煙霧繚繞,她低頭點自己的煙,幾次擦燃打火機,咔嚓,咔嚓。她不耐煩地抬手將垂在臉上的碎發抓至腦后,發絲很快松垂。古老的銹紅色火光映出頰邊暗影,她陷進座椅深處,看著虛空中的一點,不緊不慢吐出煙氣,以一種帶有鼻音的低啞聲調開始講述,銀色耳環微微晃動,我聽到冰塊碰撞的聲音。
那是冬天,二〇一五年,她去河北,不敢坐火車,打了輛黑車,下車被加價兩百,沒敢講價,連夜奔赴汽車站,找“黃牛”買票,乘夜間客車趕到村莊,叫醒那些熟睡的人,問他們經歷的事目睹的事。去看那些死難者的親屬,有人還未下葬,妻子守靈,招呼她在棺木旁吃了一碗面。她整夜沒睡,與村民談論土地、糧食、收成和那些夜襲的人,他們的口音、穿著、武器與進攻方式。村民圍村挖了條兩米寬的壕溝,拿起鐮刀,將種植工具改造為武器,男人輪流巡夜,鎮守足下的土地,使之不被工廠和機器奪走。關鍵時村民引燃年節剩下的鞭炮作為信號彈,一夜間回到古戰場,冷兵器時代。有人對眼下處境感到絕望,開始遷徙、流亡。她一下一下地擦燃打火機,金屬叩擊聲堅冽如冰。第二天一早,村子開始封鎖,每家每戶,逐個排查。她躲進山邊一所荒棄的房子,滿院衰草,朽壞的窗框半垂在外,來陣風,咯吱咯吱地搖,像聊齋里的故事,滿是妖異之象,蛛絲結滿頹垣,水缸開裂而又凍結,烏鴉站在院墻上,生著黑色的喙,低頭梳理羽毛,轉動的紅色眼珠像是墜往地獄。她蜷在門后,盯著磚縫里枯干的苔蘚,想著它們在春天的樣子,想著今夜的路、以后的路。她把煙灰彈在桌上一只啤酒瓶蓋里。半夜,村民開鎖,送來水和食物,指給她一條通往后山的砍柴小徑。她手腳僵冷,走在路上,風吹得她不得不蹲下。她要在夜里穿過一條寬闊的冰河。村民說,河在這時節凍得結實,能跑車。她說,走到河邊時,我感覺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她把煙頭投進一只綠色啤酒空瓶里,火星在瓶底化為灰燼。
我未曾經歷夜間的逃亡,聽得入神。她是天生的講故事好手,每個字都像干潔的雪粒,連綴在一起,順暢無阻,如一腳踏入一條松軟雪道,自起點一路滑向終點。我沒飲多少酒,卻嗅到一種彌漫的醉意。那樣的時刻,于我而言,像生活的一道割線,覆著一層薄冰殼的水面生出裂紋,即使水流淌過,再度凝結成冰,裂痕在層層封凍之下,紋路依舊清晰。我望向遠處,諾敏河在天盡頭分開岔路,冰蓋之下的水,低低地流向白色的原野和半封凍的水面。
……
(選讀完)
李嘉茵,1996年生,畢業于南京大學,現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江蘇省簽約作家,雨花寫作營學員。作品見《天涯》《小說界》等,曾獲第四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