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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村史館的那張犁
      來源:人民日報  | 蔣 巍  2023年08月05日08:00

      中學時,我從哈爾濱下鄉赴北大荒,下了綠皮火車再上大解放汽車,穿過莽莽蒼蒼的興安嶺大森林,歷時一天一夜,和上千名同伴抵達黑龍江邊的嘉蔭農場。一路上,我第一次看到那些窮困寂寥的鄉村,那些破舊的村舍,內心之震撼、情感之憂傷,至今難忘。

      有一次趕馬車,去崗下為食堂拉井水。馬太餓了,見墻根堆著一些饅頭和豆腐,便蹽蹄子突然拐過去,把我甩到車下。眼瞅著大車轱轆朝我滾滾而來,幸虧我反應快,猛一翻身從車下滾了出來。旁邊曬場上的幾十名同伴一起驚呼:蔣巍,你撿回一條命啊!

      我的八年青春歲月,都獻給了黑土地。每每憶及這些,我對鄉村生活總涌起親切感。

      這些年,從黑龍江到海南,從新疆到東南沿海,我走了許多鄉村地區。脫貧攻堅、鄉村振興之偉業,徹底撕去了中華民族歷史上“絕對貧困”的標簽,那些偏遠貧瘠、人跡罕至的地方,眼瞅著一個個紅瓦白墻、大路朝天的新村拔地而起。

      讓我印象最深也最為感動的是,許多更新改造或遷入新址的村莊都辦有一個村史館——這是全體村民的意愿。館里陳列著很多舊農具、舊物件,有硬木車輪、紡車、蓑衣、草鞋和公社的賬本、算盤之類,都是村民們捐的。其中,讓我久久端詳、不舍離開的,是一張張飽經風霜、布滿裂痕的木犁!

      犁,歷史由它而起,夢想由它而起。它的犁鏵,最初是刀耕火種的石片,后來是青銅,再后是鋼鐵,在中華大地留下五千多年的年輪。一張犁,它樸實得像一頭躬身向前、埋頭苦干的牛;它英勇得像一張堅忍的弓。而今,無論多么現代的大機械代替了它,無論它現在多么寂寞,它都將永遠留在人們的心里。

      我到過烏江畔的一個小山村,村邊是幾十丈高的懸崖峭壁,下邊就是大氣磅礴、激浪滾滾的烏江。那里耕地極少,山上山下全是石頭,攏一把土、摘一筐玉米棒都是難事。許多人家便外出謀生,或坐到江邊峭壁下等活兒——為逆流而上的大船拉纖。我走過那些纖夫身邊,望著他們烏黑的身軀、深彎的腰身和緊繃在肩頭的纖繩,聽著他們一聲聲高亢而有節奏的呼吼,驀然憶起《黃河大合唱》中的那些山呼海嘯。一根粗糙的纖繩,將他們彎曲的身影連成一串,看上去就像一張張犁——這就是中華民族埋頭苦干、自立自強的精神啊!

      在貴州銅仁的沿河土家族自治縣,攀崖而上,走進一個農家院,我驚異地發現,院墻邊放著一張老舊的木犁。我問,現在都機械化了,田里都是小農機突突響,還用得著這東西嗎?主人說,這是我家的寶物,從老祖宗用到現在,我奶奶年輕時用它耕地,我舍不得扔。

      為啥呀?

      主人拿過一塊抹布,一邊為犁杖揩灰,一邊說:“有感情了唄。別的地方用犁耕地,我們這兒用犁耕石頭。”

      “咋回事?”我問。主人說:“你沒見我們這兒的田畝都是零零散散的小塊嗎?”

      我笑了,說我聽過一個段子。分田到戶時,有一家分了十二塊田,女兒放學后一塊塊數,數了好幾遍都是十一塊,她叫:“爸爸,少了一塊呀!”爸爸說:“那一塊在你草帽下扣著哩。”

      其實,這些田畝原本都是石頭。脫貧攻堅以來,縣鄉領導便帶領群眾治理石頭,還送來好些鎬頭錘子。全村男女老少一起上,把大石頭運走,把小石頭砸碎,再從烏江邊扛回一筐筐泥土墊在地里。“因為山上地塊小、溝壑多,機械上不去,犁杖就用上了。”主人高興地指著周圍的山說,“我們的田畝就這樣爬上了山,還種了很多樹。你看,老早那些光禿禿的‘和尚頭’,都種上莊稼了!”

      看來在山區,犁杖還是用得上。即使用不上,那也是農家的傳家寶。只要看到它,農家就知道應該咋樣侍候地了,土地就是農民的無價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