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3年第4期|劉學剛:芬芳薰衣草
在洪溝河流域,薰衣草是不常見的,那是一個叫芬的女子從城里帶來的。
薰衣草種在芬的菜園的四圍,矮矮的枝干,長長的綠葉,給菜園鑲了一圈花邊。多數人家用花椒樹玉米秸作園墻。唯獨芬,用一簇簇幽紫幽藍的焰火圍護著她的黃瓜花圣女果。園口豎一標識牌,“薰衣草”三個字像是用燒火棍寫的,筆畫短粗有力,如鳥啄木。這是一個花園。
夏天的清晨,村莊裹在霧靄里,就像一個嗜睡的老人,出奇的寂靜。濕濕的空氣碰到芬的臉上,癢癢的,仿佛芬的男人拿了一根麥草,不停地撓她的耳垂,她的臉頰,她的鼻尖。菜葉上的露珠被芬碰落了,打在她的粉紅色鞋面上,清涼涼的,猶如一些小蟲在腳面上蠕動。芬低頭歡喜地采摘著紫不溜丟的茄子,長的茄細腰肥臀,向這個早晨袒露著它們的豐滿與性感。這個早晨,芬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看上去宛若一朵潔凈的云,從乳白色的霧靄里飄出,在深深紫的花果上款款飛翔。
三年前,芬一身紅裝飄到村莊的時候,是個大冬天。種了秋小麥,拔了棉花柴,收了地瓜干,迎來農村最長的閑季——“拾掇完”。拾掇完了娶媳婦是村里的傳統。從開春到大地封凍,地里的活兒忙忙碌碌,大冬天地上一閑,許多農民就籌劃著娶新媳婦,莊稼豐收和添丁加口,這才是莊戶人的兩件大喜事。在村里,一戶人家娶媳婦,整個家族甚至四鄰五舍的人都來幫喜,燒水,刷碗,劈柴火,能插上手的活兒就干。獨有一個人礙手礙腳。站在庭院里,擋了挑水的小叔的路。去廚房,被嬸娘們轟了出來:起開,起開,好好打扮去吧,就等著你把新娘子娶回家。
結婚那天,一輛拖鞋車拖拉著芬和芬的嫁妝,車頭上掛了一塊紅綢布,看上去就像一塊漂亮的糖果。芬的男人坐在副駕上,一路上就像一個喋喋不休的導游,越接近他的村莊話越多,嘴沒個閑的時候,仿佛這里的河岸田野埋藏著無數的珍珠瑪瑙。他讓司機減慢車速,抹了頭油的小平頭轉向后座的芬,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側前方:嗨,我們洪溝河,春天的時候特別美,萋萋菜車前草蒲公英打碗花長滿了河灘,綠油油的一片。芬有些討厭她男人的做派,見了她娘家人滿臉堆笑,低頭哈腰地散一圈煙,就挨個給人點火,挺會買人笑臉的。
你那河灘有薰衣草嗎?芬故意刁難她的新郎,冷不丁地冒出這么一句。薰衣草,薰衣的草,芬的男人似乎察覺了芬的小情緒,我們洪溝河啊,有好多好多薰衣的草,村里的女孩戴香包,去河灘上采集菖蒲薄荷艾草的花或葉子,縫進布袋里裝在身上,走到哪里,哪里就飄著一股子香味。說到這里,芬的男人像小狗一樣,聳著鼻子,哧溜哧溜地嗅著,似乎田野里到處都是薰衣的草。
芬笑了。芬笑起來真好看。半低著頭,兩根青蔥指掩了口,宛若一朵水蓮花輕輕搖曳在微風里,嬌羞得很。芬是喜歡他的。這個打豬草拾麥穗長大的男人,有著農村人特有的誠樸厚道,尤其是他的那雙厚實而寬闊的肩膀,讓她找到了小時候偎依在父親懷里撒嬌的感覺。那是一雙叫人可以依靠的肩膀,雙臂一圍攏,就是兩面堅固的高墻,守護著她的幸福和家業。芬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些刻薄了。是啊,洪溝河怎么會有薰衣草呢?薰衣草,這浪漫的植物,象征純潔與天真的紫色小花,它盛開在陽光澄澈暖風和煦的普羅旺斯。普羅旺斯,一想起這個詞,芬的身體就會幸福得發顫,猶如春水漫過無邊的曠野,凍得土塊稀里嘩啦地碎了,碎成芬臉上晶亮亮的珍珠。普羅旺斯,碧藍的地中海,倒映著法國南部蔚藍的天空,地中海浪花飛濺,濺成一望無際的紫藍色的花海,花海中央,俏立著一位等待愛情的姑娘。
多年以來,芬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棵薰衣草。她的網名叫薰衣草,QQ頭像是一叢燦若紫霞的薰衣草,她與女友合租的小屋掛滿了薰衣草的圖片。她說,白天她是一只忙得暈頭轉向的蜜蜂,到了晚上,她是尊貴的公主,悅享著薰衣草的芬芳。室友拿著一只微彎的鬃毛刷,由下而上小心地滾動刷頭,把她的睫毛刷得根根分明,而且驕傲地又卷又翹。接著,在紅艷艷的嘴唇上涂了一層晶亮亮的唇蜜。然后,取一個絲絨樣的粉撲,沾了一些蜜粉,隔著一張薄薄的衛生紙,輕輕地拍打嘴唇,極有耐心的樣子。炫時代的核心詞是炫耀。女藝人炫豪車名表,她,一個在城里打工的女孩子,自然把長睫紅唇這兩件殺人利器發揮到極致。室友把廢棄的衛生紙扔進垃圾袋里,嘴角掠過一絲嘲笑:我的大公主,這么文藝,可以轉行當作家了。
芬真的很想寫一寫薰衣草的。她的生活單調得就像車間的流水線,從早晨流到黃昏,緊張乏味,沒有一絲生氣。薰衣草是她的一個夢,是她夜晚的呼吸,是她長久以來對新生活的期待。洪溝河南岸光照充足,地肥水美,許多的樹,撲棱棱向上聳翠;許多的草,呼啦啦往外鋪綠。芬慶幸自己嫁到了這么一個好地方。開春以后,芬的男人和村里的許多男人都去了城里,干建筑,下車間,凈干些城里人干不了的臟活重活,掙個活錢。農村真的成了一片廣闊的天地。四野無人,雞鳴犬吠也像傍晚的炊煙,稀薄得很。在新生活開始的地方,芬找到了她大有作為的機會。
種植薰衣草。土地好比女人,只要播下種子,就給你綠油油直棱棱地生長。芬發現了一個美麗而奇妙的現象。在洪溝河流域,越是名字里帶草的植物,越能開放絢麗的鮮花,萱草呀,益母草呀,花兒絕美得叫人哭泣。越是叫這個英呀,那個花呀,越是質樸堅韌,譬如蒲公英,譬如紫花地丁,沒有樹高,沒有煩惱,它們就是一些默默無聞的小草。芬覺得,她的薰衣草一定是這個樣子,堅韌如春草,貌美如夏花。她對洪溝河南岸的土地充滿了信心。小麥揚花灌漿時的美麗,她見過;玉米腹部隆起時的飽滿,她見過。在她的眼里,土地就是一個調色盤,種花花紅,種草草綠,種下陽光收獲一片金黃。好像土地的肚子里裝著許多許多的顏料,你想調什么顏色都可以,灑上你的汗水,種上你的腳印,地里就會長出一幅畫,色彩鮮艷飽滿,畫面生動迷人。
芬信心滿滿,也十分的小心謹慎。先說選種,須選大小均勻、籽粒飽滿、有棕褐色光澤的。可是,方圓幾十公里之內不見一棵薰衣草,那像黑芝麻一樣的種子更像夢中的星辰。芬求助度娘,找到了幾家網購,鼠標左鍵啪啪響了許久,芬依舊沒有把那些黑精靈從電腦里搬出來。芬回到電腦桌面。藍天白云綠草地,這是電腦用戶常用的桌面壁紙。有一回,芬的男人給換了一個桌面,她頓時感覺鼠標都不聽使喚了。芬習慣了這干凈清爽的背景。她也清楚農民選種的習慣。選的是自己種出的糧種。糧種糧種,種了來年多打糧。芬查到一些城市的花鳥市場有售,就委托那里的朋友實地考察。她這樣做,就意味著在遙遠的城市生長著自己的眼睛。她借助這雙眼睛,看見了猶如夢幻天使一般漂亮迷人的薰衣草。她心里懸了多日的石頭,咯噔落了地。
芬是多么盡心的母親。對于這些來之不易的種子,芬把它們擱置在冰箱里,讓嚴肅凌厲的冰箱約束管制。如此冰刀霜劍地生活四五日,芬就像迎接多年戍邊終回歸的兒子,瞧那股子親熱勁兒,真叫人眼窩子發淺,兜不住眼淚。芬和春天的大太陽凝視著它們黑不溜秋的臉,似有一千只溫熱的手,撫摸著它們的愁苦、喜悅,還有疲憊。然后,水盆里泡個溫水澡,那些委屈、遲疑與失意,猶如水盆里冒出來的熱氣,四散而去。嘩啦嘩啦,芬的一只手攪動著盆里的水,水面上跑動著一個個螺旋形的水渦,不時有黑種子呆頭呆腦地冒出來,又慌里慌張地沉下去。芬的眼睛里流動著水一樣的光暈,鼻頭光潔如美瓷,看上去很美。
種地好比懷孕,是一個神奇的過程,也存在一些危險的雷區,每一步都得小心異常。孕婦睡覺左側臥,住行遠離放射線,舌尖多親近蘋果核桃香蕉等。薰衣草的種子也要經過細胞的分裂分化,萌動并分娩出細嫩嫩的莖和葉。芬洗了一個瓦盆,用紙巾擦干了盆的內壁,又在盆底平鋪了一張紙巾,以涼白開浸透,斜傾盆子,右手握住盆的上沿,小巧的左手護住盆的下部,瀝去多余的水。看見干頭凈臉的種子被芬一個個搬遷到潔白溫潤的紙巾了,你就會明白芬這是要催芽。芬在種子的上面又蓋了一張紙巾,上有蠶絲涼被,下有水竹涼席。育苗盆擱在臥室窗臺上,芬洗了手,輕輕地掀開紙巾,看芽尖尖露白了沒有,蓋上紙巾不久,手指奇怪地發癢,忍不住掀開,又看一回。
坐在炕上,芬的腹部忽然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好像有一個小球在肚子里滾動,芬的胳膊芬的雙腿,也像觸電一樣,麻酥酥的感覺直透腦門。芬的臉紅了,比秋天的紅富士還紅,這是一個鄉村少婦的臉,沉浸在創造新生命的喜悅中的臉,很好看的紅暈,叫人想起泊在池塘里的朝霞。那個早晨,芬的男人背著鋪蓋卷,和一群人上了一輛大貨車。貨車噠噠幾聲,老牛一般哼哧哼哧喘息著,拉著村里的男人去了很遠的建筑工地。能有什么辦法呢?泥土里刨食,刨出的盡是些小蟲子。手頭沒有幾個轉動的活錢,一泡尿真的能憋死一個大男人。早春乍暖還寒,清晨的小南風裹了蒺藜藏著沙,吹得芬的臉澀澀得發緊。池塘里,芬的倒影凄涼而又虛茫。
芬的雙手扶腰,微凸著小腹,看上去就像一位領袖,巡視著她的疆域。男人的種子在她的身體里發芽了,一個新鮮的生命即將破殼而出。芬撫摸著自己柔滑的腹部,手指仔細辨識著胎兒的體位,胎兒的小腳蹬了一下,蹬到了芬的手,芬險些跌倒,慌慌地扶了門框,喘息。遠的天湛藍,近的樹碧綠,這些生機勃勃的場景都被木欞窗切割著,組合著,窗格四角紅的窗花像是春天火熱的祝福,簇擁著這幅流動的美景。窗臺上,薰衣草抽出了鮮嫩的新芽。芬的臉又泛起一陣潮紅。新婚之夜,她的長腿從褲筒里抽了出來,光溜溜白花花的,她羞得捂住了臉。她想和衣而睡,可是,男人死皮賴臉地湊上來,拽住她的兩個褲腳使勁往外抽,她蹬踹著,從炕東頭反抗到西墻跟。男人就像一個剝筍殼的莊稼漢,用手指強硬地纏住了芬的褲腳,三繞兩繞,芬就成了一個脫去筍衣的苗條白嫩的凈筍。芬忽然覺得,那草芽最像一個躺著的嬰兒,睡覺都不老實,小腿可有勁兒了,三下兩下,就把被子踢到腳踝處,裸露著嫩藕一樣胖嘟嘟的小腿。這兩根小腿,站起來,就是茁壯挺拔的小樹吧。
芬當然渴望她的薰衣草都長成大樹,像楊樹槐樹那樣高高地矗立著,形成洪溝河南岸一道綠色的屏障。長得像安徒生童話里的大栗樹也蠻好的,美麗的春天就住在上面,蝴蝶啦,蜻蜓啦,蒼蠅啦,所有能飛的動物都飛了過來,對了,樹里住著一個喜歡陽光喜歡鳥鳴喜歡聽故事的樹精。芬小學的時候讀了安徒生,自那以后,她的身體就住進了一個樹精,它有很強的復述再現功能,它聽見的看見的東西,多年以后,都在洪溝河南岸上空的白云中浮現出具體的形象。這些形象,雨點一樣噼里啪啦落下來,扎根發芽,長成草,長成樹,長成鳥鳴,長成洪溝河南岸四季不衰的風景。
也許是芬有意讓美麗的童話誕生在我們的村莊,也許是多種因素因緣巧合和合而生,芬決定把薰衣草移植到菜園里,那兒居住著春天。菜園里種了扁豆黃瓜茄子辣椒,薰衣草就植在菜蔬的四圍,不跟菜蔬們搶地盤,搶風水,搶肥料,和誰都不爭,和誰相處它都避讓三分。這是芬的性格。芬不大喜歡有侵略性的植物,它們繁殖力旺盛,到處亂跑,氣喘吁吁地驅趕著那些弱小的花草。自打芬嫁到村里,沒見她和誰紅臉過。芬趕大集賣菜,鄰近的菜農吆五喝六,聲嘶力竭,仿佛星光大道上那些呼天喊地的通俗歌手。芬只是在菜堆里擺了幾個粉紅的紙牌,用眉筆清清楚楚寫了價格,就把頭埋在書里,買菜的人喊她,她先把書擱在粉色小坤包上,再把方便兜和一臉的緋紅舉起來,向買者晃一晃,讓他們隨意挑選。
薰衣草緩慢的生長讓芬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薰衣草耐旱,耐寒,耐瘠薄,抗鹽堿,喜陽光,易栽培。這是薰衣草嗎?它和三棱草節節草車前草沒什么兩樣,都在泥土里異常堅韌地活著,歷盡艱難而又坦然自若地活著;都不是因生存之需而耕種的莊稼蔬菜。可是,這是薰衣草第一次在洪溝河南岸的土地上生長,它要活出一棵草的樣子,一朵花的風采。芬這樣告誡自己。
初夏五月,草木崢嶸,綠蔭初稠,地氣上涌,托著植物們向高處生長,也鼓舞著扁豆芽黃瓜苗在陽光下亮出綠色的旗幟。芬的菜園是去年的樹枝籬笆,去年的絲瓜和蝴蝶攀爬過,看上去有些朽敗,墻的形象猶存。籬笆的內側,是薰衣草的地兒,是以后活的花籬。
芬用鋤頭開深溝。芬叉著腿,圓鼓鼓的小屁股往上一翹,芬的鋤頭就吃進了泥土,胳膊往后一拉,肩胛骨一下子聳上去,就刨出一團泥土,刨出的還有絲瓜的根須和腐爛的樹葉,還有幾條受了驚嚇的小蟲子。這真是一個種花養草的好地方。芬腳下的泥土叫腐殖土,是枝枝葉葉在土壤中經過微生物分解發酵形成的營養土,是栽培花木的理想土質。城里的小公園就有這種腐殖土,養花的老人叫它們松針土。松樹是高大上的樹,支撐著一個城市的形象,生長的年歲長些,其下是棕褐色半腐敗的松針土。芬用方便兜去裝的時候,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新掘出的泥土散發著一股濕潤的土臭味。這才是純正的鄉村氣息。芬抓起一塊土坷垃,看了一下,鼻子湊上去嗅了一下,真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兒,她好久沒有如此親密地接近泥土了。芬把土坷垃揉碎了,泥土猶如干面粉撲簌簌落下。
種地就像蒸饅頭,就看人們的活細不細。芬用糞耙子把稍稍大的土塊搗碎,搗成細細的粉末。該施底肥了。芬撒的不是什么名優化肥而是草木灰。芬一灰筢一灰筢地從鍋底掏出來,在簸箕上放涼了,裝入蛇皮袋貯存。草木灰肥效大,能驅蟲,莊稼人撒草木灰好比往面粉里加酵母,又好比往地里吹了一口氣,說一聲長,莊稼啦蔬菜啦就呼啦啦地往上躥高。澆了一點水,土地咕咚一口喝了下去,芬的心情倍兒爽。往地里移苗時,芬像抱嬰兒一樣,把薰衣草從育苗盆里捧了出來,彎腰屈膝,頭發幾乎碰觸到了泥土,慢慢地把幼苗斜在深溝里,兩個腳長一棵,一手扶正幼苗,一手輕輕填土,壓實。芬兩手都是土,袖口上也沾滿了土,芬覺得泥土一點都不臟,甚至還有一絲好聞的奶汁的氣味。
一切都妥妥的。“走路挺起胸,擺動兩只手,挺胸向前走”,就像一個幼兒,薰衣草擺動著兩片嫩嫩的子葉,向著籬笆青菜們賣萌。還是有些不放心,芬回家尋了一些棒槌窩(玉米皮),遮了薰衣草細的莖,護了薰衣草嫩的芽,也遮了麻雀們的視線。麻雀是鄉村有名的饞嘴婆娘,“格格”嗑著瓜子,“呸”地一聲亂吐瓜子殼的那種,它們嘰嘰喳喳地到處尋吃覓食,逮著什么都往嘴里塞,要是逮著薰衣草的芽尖尖,它們吃進去的可是一個魯中平原的普羅旺斯。
薰衣草進了地,仿佛自己的男人打工去了外地,芬是一百個不放心,幾乎天天往園里跑,有時一天去兩三趟。每天這樣走走,對腹中的胎兒有好處,書上是這樣說的,醫生也是這樣說的。夏天的陽光灑滿了菜園。扁豆藤機靈地攀住陽光,往上爬。辣椒的莖葉安靜地采擷著陽光的紅,輸送給它的花,它的果,這是有格的菜,講究一個首尾圓合。芬這幾天看見什么都想吃,吃什么都惡心。韭菜濃烈的香氣撲面而來的時候,芬的喉嚨動了一下,她飛快地掐了一棵韭菜,兩根纖長的手指捋了一下,就塞進嘴里,真香,芬的咀嚼聲里滲透著夏日陽光的芬芳。
可是,薰衣草沉睡了一般,好幾天沒有動靜。芬有些累。那些日子,她的身體軟塌塌的,就像煮熟了的面條,她尋了一些干草作蒲團,一屁股坐了下去,望著細得像銀針一樣的薰衣草,眼睛里流淌著柔和的光芒。夏天的風暖煦煦的,仿佛裹了一些火星兒,不緊不慢地吹著。瘦瘦的薰衣草被風一吹,成了一群學步的小寶寶,搖搖晃晃的。芬伸出一只手,想攙扶一下,小嘴咧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舉動傻傻的。芽苗綠綠的,它們咬著牙兒憋著勁兒長,若是橫插一竿子,那是擋了它們的手絆了它們的腳呢。芬好像頭一回發現自己,她骨子里有著讓她吃驚的執拗。薰衣草能不能開出夢幻的炫紫,芬其實心里也沒底。要是周邊植一叢油菜花,同樣的端莊素雅,同樣地沁人心脾,而且四五月間油菜花說開就開,也美得不得了。芬就是想種薰衣草,因為這地方沒有薰衣草。油菜籽可榨油,能換好幾張毛爺爺。芬在電話里告訴她的男人,她種薰衣草就是想看它的花,她在電視上看過,在畫冊上看過,就是沒在土地上看過,它的花可好看啦。電話那頭嘿嘿地壞笑了兩聲,然后傳過來一句討好的話:你就很好看嘛。男人在鼓勵她,芬心里樂開了花,可是嘴巴卻不饒人:你這死鬼,嘴上抹了香油了。話剛出口,芬趕緊用手指掩住嘴巴,心里暗暗地罵了自己一通。
芬的菜園就在村道邊,外出打工的、收工回家的,猶如一群覓食歸巢的鳥兒,都打菜園邊經過。有一次,芬看見一個背蛇皮袋的,很像她的男人;還有一次,有人在河對岸唱歌,芬聽那沙啞的聲音仿佛就是她的男人。芬一陣心慌緊張又一陣悵然若失,心全亂了。村里的男人組建了一個建筑隊,芬的男人也在其中。建筑這活要多臟有多臟,要多累有多累,可是換到手的是亮瞎眼的鈔票。以前,他們跟著別的建筑隊,包工頭黑著呢,年底發一點路費,就想把人打發回家。如今,組隊了,有攬活的,有要賬的,有施工的,有做飯的,他們住在形似糞簍的苫布房里。新樓封了頂,他們也去無門無窗的大居室住上一陣,享受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那陣勢仿佛村里在城里又組建了一個新村。當然,這是一個流動的村莊,一個新興的游牧人群,哪里有腳手架,他們就出現在哪里。他們出苦力,掙的是血汗錢。這些年,建筑工地屢屢出事。同村的小牛,說話吐字不清,像是含了一嘴的沙子,有恐高癥,上不了樓,小伙子膀大腰粗,一身牛勁兒,就在地面上攪拌水泥,結果,一塊水泥磚落下來,砸傷了他的腰,從醫院拉回家,在炕上躺了大半年。前不久,有處工地模板坍塌了,混凝土夾雜著鋼筋架管模板掉下,有六七名工人墜落,被活活地埋在了里面。芬聽到消息,給她的男人打電話,電話里是嫩得滴水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打了一次,又打了一次,電話里的女聲禮貌得叫人受不了,芬的眼淚嘩嘩地淌,把她的理智全澆滅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坐客車去了縣城,在工地上尋到她的男人,一見面就猛烈地捶打男人的胸膛,然后,趴在男人懷里嗚嗚大哭。如果芬當時理智一些,過一會再打,或者電話打給同村的建筑工,她就不會心急如焚地往城里趕。
在陪伴薰衣草長大的日子,芬念叨著自己男人的種種好。逢年過節,芬的男人好不容易回趟家,放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屁股剛挨著炕沿兒,就好像被錐子扎了一下似的蹦起來,從蛇皮袋里摸出一瓶酒或者一塊布料,去了張大叔李大爺劉二奶奶家,嘴里一個勁地說,俺不在家,多虧老少爺們幫襯了。村里稱呼鄉里鄉親都叫老少爺們,叫人聽上去耳朵根子都熱乎乎的。晚上,芬的男人變戲法似的掏出胸衣啊絲襪啊,舔著雄厚的臉皮,貼上去,非要芬穿上讓他看看,芬不聽,他就撓她的咯吱窩,芬咯咯笑了,笑得花枝亂顫,整座房子似乎也在顫動。
這種等待花開的日子讓芬驚異地發現了自己的變化。她穿上了寬松的灰色直筒裙,披了男人的白襯衣,看上去很潮。可是,芬覺得那裙子更像是晾在外面的床單,裙角被風吹起來,呼啦啦地響,宛若芬生出了翅膀。芬習慣了雙手叉腰這個動作,不是擺酷,而是給自己的腰部一個支撐。她喜歡上了鄉村靜謐的生活。一聲悠長的牛哞,使時光變得更加飄忽而緩慢。薰衣草緩慢的生長把天拉長了,把地拉寬了。鄉村的日子和城市的日子截然不同。城市的小太陽剛把臉探進窄窄的陽臺,就一個骨碌跌入西邊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城里的日頭短,就像去菜市場買了一些短斤少兩的菜,叫人很不舒服。
日子,咋過才好呢?仔細一想,倒很有一些意味。比如芬的男人,他離開故土,拼死拼活地貢獻自己的體力,就想在平房上再壘上一層平房,看上去比別人家高一頭。芬呢,在一個晴朗如麥芒的下午,她腆著肚子,溜達著去菜園,看見她栽下的薰衣草長出了細細長長的葉子,披針形,而且一下子生出了兩片,互生,看那勢頭就像小孩子爬樹,抓住莖株,腳一蹬一蹬,噌噌噌地往上爬。猶如一雙手,柔弱的草芽兒把葉子托上莖株以后,悄無聲息地脫落。芬輕輕撫摸著肚子,她一有高興事,或者突然想起什么事,就用手指輕輕按壓前凸的肚子,有時也柔柔地拍打,把自己的喜悅一點一點地傳遞給她的孩子:真好,長葉了,終于長葉了。只要薰衣草長了葉,就說明它扎住了根,只要它扎住了根,就不愁長出一蓬一蓬的綠。那些日子,芬攜著她腹中的孩子往園里去得更勤了。盡管有幾棵薰衣草死了棵爛了苗,使得一整行看上去稀稀拉拉的,就像有些孩子跑步,不跟趟兒。不是有一些薰衣草挺直了腰桿嗎,明年可以剪枝扦插,枝上生根,枝上長葉,枝枝葉葉無窮盡也。芬自言自語,像是給薰衣草撐腰鼓勁,又像是和自己的孩子聊天。芬在菜園里看看黃瓜挑著的小黃花,也看看茄棵上掛著的醬紫醬紫的茄子妞。她也往南邊看,芬的男人都是從那邊回來。人是蔬菜的精氣神,每天都來看它幾眼,順手拔幾棵雜草,蔬菜還好意思不給你長。芬多往南邊看幾眼,盡管她的男人看不見她,但是白云看得見,白云往南飄,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淋了芬的男人的頭發,濕了芬的男人的眼睛。等待花開,等待孩子降生,等待男人返鄉,這樣的日子越咂摸越有滋味。芬往北看,北面的村莊就是一個蓊蓊郁郁的樹林,那些紅瓦房宛若鳥巢在枝葉間若隱若現,若是黃昏,暮靄四起,炊煙氤氳著的村莊,晚霞浸潤著的村莊,看上去宛若仙境,美不勝收。芬愛上了這里。她說出愛的方式是溫婉而又含蓄的,她和薰衣草都是第一次踏足這方土地,她和它都在生長著美麗的芬芳。
夏天真是一個好夏天。地氣蒸騰,麥香飄蕩,偌大的金黃的田野就是一大鍋煮熟的土豆,香氣一轱轆一轱轆地往村里涌,拴在門前的狗饞得汪汪直叫。高粱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它們把綠嫩嫩的穗穗舉得高高的,向大太陽邀寵獻媚。薰衣草的葉子窄窄的,長長的,有些小麥葉的樣子,你追我趕地往上竄。小麥在接近地面處分蘗,往上長。薰衣草分生的枝條也往上長,好像是在按照小麥的樣子設計自己的未來。村里的許多老人不認識薰衣草,他們站在路邊,看一眼,又看了一眼,用手捋著自己的胡子尖,呵呵一笑,是野麥子吧。生在野地里的芹菜,我們叫它野芹菜;長在河灘上的菠菜,稱它野菠菜。老人似乎覺得自己的命名不妥,搖搖頭,倒背著手,把一個單薄的背影晃得悲涼而又寂寞。這些年,村里的精壯勞力少了,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孩子稍稍長大,就去城里寄讀,讀了小學讀初中。人少了,野草多了。多數人家種一點秋小麥夏玉米。有的只種一季小麥,夠吃的就行,耕種不彎腰,收割不用刀,農耕文化的魅力蕩然無存。也有人家更為簡單省力,在口糧田上插一溜白楊,白楊肆意生長,許多野草猶如散了學走出校門的孩子,歡騰跳躍,從樹林奔向四面八方,盡情享受著土地的開闊與生機。
給薰衣草澆水時,芬沒用澆灌水管,也沒用水瓢劈頭蓋臉地澆。她彎腰下蹲都十分的小心,就拿了一個長鐵勺,躲閃著寬面條一般的葉子,就像尋著了樹的小狗狗把一條腿翹得高高的撒尿一樣,鐵勺碰觸了泥土,約略一傾,草的根部一團濡濕,嫩的葉忽地打了一個激靈,看上去又綠了幾分。薰衣草的綠和小麥的綠不同。小麥的綠像噴泉噴出的水柱,像女生們在飆高音,嗓音又尖又細,飆到高潮處,莖稈和麥穗一起金黃。薰衣草才不會模仿麥子呢。它的莖莖葉葉在低處,猶如涓涓細流,潺潺不止,綠著它的綠,不會變黃,也不會發紫,它有自己的想法。想法這東西真是個怪東西,好想法就像油鹽醬醋一樣,調和人的心情,調理得人看天天藍,看花花紅。芬撫弄著自己的肚子,想,明年夏天,她和她的孩子,就能看見薰衣草的花朵了,一簇簇綠葉捧出的一束束紫色的火焰。還有村里的人,將會像兒童一樣睜開驚奇的眼睛,打量著這一從未出現的幸福的微笑,從而徹底區分開小麥和薰衣草這兩種植物。
芬給她的薰衣草喂完一遍花寶,秋要涼了。稍微一活動,芬的身上就漉唧唧的,她有些看不起自己,可是婆婆整天瞄著她的大肚子,恨不得伸手捧著,生怕有半點閃失。一縷微風吹過,它就像一把鐮刀,收走了芬鼻頭上細密的汗珠,她的俏臉涼涼的。抬頭看天,天高云淡,芬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嘎咕嘎咕,一群大雁掠過她的頭頂向南飛去,天要冷了。我們這里習慣把從小暑到處暑這兩個月稱為長夏,等秋風的長鞭趕跑了秋老虎,天空澄澈如洗,大地坦蕩如砥,這才是魯中平原真正的秋天。秋天,玉米們著急著回家,玉一樣的米掛在屋檐下,騎在樹丫上,芬的庭院里一下子亮堂了許多。芬的男人也回來了。出去叫出租,買尿不濕,家里有個男人,心里就是踏實。這個秋天,芬生下了一個女嬰,干干凈凈的女嬰,渾身還散發出一種甜甜的奶香味。芬紅著臉地說,薰衣草的氣息也這么好聞吧。
男人像老虎一樣盤踞在屋門口,不讓芬出門,說女人坐月子,月子沒坐好,月子病會跟你一輩子的。男人用嘴努努屋門兩邊的泥垛子,芬一閃身兒進了里屋。我們這里,產婦一個月內吃住在屋里,不能見風,不能上街,叫坐月子。芬的男人和了泥,做成乳房狀,糊在芬的屋門兩旁,用手指戳著一些小窟窿兒眼,戳得多,芬的奶水就多,老人們都這么說。男人成了芬的眼睛和腿腳,他給她盛飯,給她端尿盆,給她的薰衣草澆水埋土。麥田里澆越冬水的時候,芬的男人也讓薰衣草喝了一個飽,又端著鐵锨給薰衣草起壟培土。起一條土壟就等于給薰衣草蓋上一床棉被,薰衣草就可以暖暖和和地過冬了。男人拍了照,舉著手機給芬看,芬說真好看,就像一群小孩拖著笨笨的大棉鞋,在街上晃晃悠悠,要是開了花,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呢。
如果把魯中平原的四季比作人的身體,冬天結實硬朗,五大三粗,像極了腰腳和臂膀,春天短如脖子,夏秋燦爛飽滿,宛若人的臉。開了春,芬扒掉土壟,把薰衣草放逐到柔柔的春風里,又澆返青水,嘩啦嘩啦,就淌到春天尾巴上了。
扁豆開白花,土豆也開白花;黃瓜開黃花,小麥也開黃花。魯中平原的蔬菜莊稼都開花,五顏六色的花。蝴蝶也是花,飛到哪里,哪里就開花。薰衣草也開花了,紫色的花。土地好比一臺高品質的觸屏一體機,不管你想點哪種植物,它都有,而且給你長得枝葉葳蕤,花朵燦爛。蔬果們開了花,忙著受精,忙著掛果。薰衣草和其他的野草一樣,專心致志地長葉,全神貫注地開花。薰衣草的花不像扁豆花茄子花那樣遮遮掩掩的,欲說還休,而是自信地舉在莖葉的最頂端,不見綠,只見紫,一壟薰衣草就是一條紫色的河流,波濤洶涌。仔細看,每一朵小花都萌態十足,像小女孩伸長了脖子,咕嘟著嘴,那股活潑勁兒,真叫人喜愛。許多這樣的唇形花排成一些紫艷艷的花穗穗,那氣勢就大了,宛若一支支火把,激烈燃燒著,好紫,紫得讓人失明,紫得叫人恍如置身夢中仙境。
芬抱著女兒去看薰衣草。路過的村里人,也停下來看一看。也有年輕人借機和芬搭話,一雙眼睛卻直不楞登地看著芬。生了孩子的芬更美了,高的地方直挺挺,凸的部位溜溜圓,尤其是那一雙杏仁眼,在柳葉眉的映襯下,亮晶晶水汪汪的,要多水有多水,叫人恨不得淹死在里面。年輕人說薰衣草顏值爆表了,美翻了。芬笑了笑。老年人說看著有些像麥冬草,還有些像菖蒲花。芬笑了笑。
村里的這片薰衣草長成了一片理想的草原,花海里飛著蜜蜂與蝴蝶,一些嗡嗡的聲音在草海上傳過來。如果閉上眼,或許會聽到海浪的聲音。這時,許多麻雀飛起來,好似從時間的夾縫中飛出來,然后,順著這樣的夾縫,飛進另一處夾縫中去。它們為什么要飛呢?飛,這個行為本身就是瀟灑的,美麗的。可是,它們這么一飛,把人的心都搬空了。
【作者簡介:劉學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詩刊》《天涯》《散文》《散文選刊》《青年文學》《散文海外版》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