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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巖》2023年第4期|王棘:晚風
      來源:《紅巖》2023年第4期 | 王棘  2023年08月04日08:48

      王棘,出生于山西靈丘,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上海文學》《作品》等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刊轉載,并入選多個年度選本?,F居成都。

      01

      父親住院了。這消息是大哥打電話告訴我的。我問是在縣醫院嗎,大哥說轉到省城已經四五天了,還是前列腺的毛病,尿不出來,還引起了高燒,這兩天做了好幾項檢查,醫生說得等他體內的炎癥消下去才能做手術。大哥今年帶畢業班,校領導一直催著叫他快點回去。他問我能不能來醫院照顧父親一段時間。

      在去省城的列車上,我看著窗外倒退的風景,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一年多沒回去看過父親了,只平時偶爾給他打個電話,每次說的也都是幾乎相同的幾句話,最近都挺好吧。挺好。身體怎么樣。身體也挺好——還說過什么其他的嗎?我想不起來了。自從九年前母親去世后,家這個詞于我來說便失去了它原先所代表的意義。母親去世的第三年,他經人介紹,找了一個姓吳的阿姨到家里與他一起生活,從那之后我回去的次數就越發少了。我和我姐許芳都在外地,好在還有大哥在縣里工作,離他近些,平時也算有個照應。

      在我們家,從我記事起大哥一直都是我們兄妹三之中最懂事的那一個,他性格沉穩,話也少,從不違背父母的意愿,不論是讀書時還是后來畢業后找工作、結婚生子,他每一步都走得平穩順遂,沒讓家里操過心。在大哥的襯托下,我和我姐無論做什么似乎都是出格的,我還記得好像是我上初二那年,一天晚上吃飯時,父親在飯桌上黑著臉問,許芳你前天是不是去文瀛湖公園了?許芳低著頭小聲說,沒有。父親一聽立馬火了,他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拿手指頭指著許芳說,你再說一句沒有?許芳埋著頭不作聲,父親轉過頭對我們說,他們老師跟我說,看見她在公園里和一個男生牽著手散步,她還不承認,你說她才多大?才上高一就談戀愛,我花錢供你上學是讓你去學習的,不是讓你去談戀愛的,你說說,一個女生,我的臉都叫她丟盡了。

      后來許芳低聲啜泣起來,他更加冒火了,站起來沖著姐姐說,還有臉哭,你——母親打斷他的話說,你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說話嗎?他沒好氣地說,我好好說不來,我看她這樣下去要不干脆這書也不要念了。母親懶得理他,站起來從我和大哥身后繞過去,帶許芳回臥室去了。他點了根煙,還在罵罵咧咧地說著,我和大哥隨便將碗中的飯扒拉掉,回我們的房間去了。

      類似的場景在后來不止一次重現過,被他討伐的對象有時是姐姐,有時是我。后來我倆先后考到省外上大學,畢業后也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留在外地工作,而不是回老家。我們做什么決定寧愿找母親或朋友商量,從不征求他的意見,他似乎也不關心。我想他一定也意識到了我們對他的疏遠與淡漠,曾經有段時間他經常掛在嘴邊說,他從來沒指望過我和姐姐。

      大哥發來了醫院名字和他的病房號,在二醫院,我對那里比較熟,我大學時的女友林筱芹畢業后就是在二醫院實習的,那時我也在太原工作,經常去醫院門口等她下班,一起去吃飯。我聽人說后來她嫁給了她們同一層樓的一個主任醫師,也不知她過得怎么樣,現在還在不在這所醫院,算起來我們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我早已失去了她的聯系方式。

      打車到醫院后,我給大哥打電話,說自己到了,他讓我一直往里走,到住院部大樓,十三層泌尿科,他說他在電梯口等我。我走出電梯,一眼便看到了他,他沖我點了下頭,然后便帶我來到病房,父親的病床在進門左手邊,我們進去時他正睡著,我讓大哥先不要叫醒他。我們來到外面,大哥告訴我說因為沒有提前預約,他的病床是臨時加的,大哥帶我去了醫生辦公室跟他的主治醫師打了個招呼,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后,他又告訴了我打熱水的地方,以及食堂的位置。我問他買了回去的票沒有,他說已經買了,晚上七點的火車,時間不急。我們走到電梯口附近的抽煙區,我掏出煙盒,抽了一根煙給他。大哥囑咐我若是父親對我說話不中聽時,千萬不要與他犟嘴,他愛說啥就讓他說。我說我知道。他現在脾氣也變好了不少,大哥又說。我望著窗外霧蒙蒙的天空,抽了一口煙,說,你告訴許芳父親住院的事了沒?沒有,大哥說。父親不讓我告訴她,他說他不想麻煩她。

      我們回到病房時,父親已經醒來。他半靠在床頭團起來的被子上,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他問我什么時候到的,我說剛到不久。他又問最近工作忙不,我說,嗯,不算忙。他將視線轉到大哥身上,問他晚上回去不,幾點的車,語氣中似有不舍。大哥跟他說了時間,他看了下表,說也該出發了,早點去車站,別誤了車。大哥說沒事,時間來得及。大哥對我說現在就只每天上午輸兩瓶液體,他從床尾鐵皮柜的抽屜里拿出幾個藥盒,一一和我說了每一種藥的用法用量,我都記下后,他又從上衣口袋內掏出醫???、醫院食堂的飯卡以及住院時繳費的憑條給我,他說飯卡里還有幾十塊錢,用了后再充就行,最后他說有什么事隨時給他打電話。父親讓他放心。不會有啥事的,他說。

      送走大哥后,我去食堂吃了一碗面,給父親打包了一份米飯兩個菜帶上去。我將父親扶起來坐好,拉過帶輪子的小飯桌,將打包盒盒蓋打開放在桌上,父親看著眼前的飯菜,直說我買得太多了,他吃不了,他要我拿另一個盒子撥出一半自己吃,我告訴他說我在下邊已經吃過了,他又說那撥出來放著,明天早上拿熱水泡著吃。我說,放到明天就餿了,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了的扔掉就是。他說,太浪費了。我說,我知道,下次少打點就是,你盡量多吃一些。他不再說話,開始一口一口地吃起來。我從窗邊拿過保溫壺,給他倒了一杯熱水放在桌上,然后我說我到外面去抽根煙,他哦了一聲,沒說其他的。

      喝完藥后不久,父親就準備休息了,他告訴我鐵皮柜里有毛毯,讓我一會睡時記得拿出來蓋上。后半夜很冷的,他說。出去在樓道里抽煙時,我想了下,還是在微信上跟許芳說了父親住院的事。她打電話過來,我跟她說我也是昨天才接到大哥的電話,今天過來的,她問父親病情如何,我說可能需要做個手術,算不上大病,讓她不要擔心。最后她說她明天過來,她問我醫院里缺不缺什么用的東西,她來時帶上。我跟她說用不著,若是缺什么,我可以到外面去買。

      快十點時,有人將病房的燈關掉了,我將躺椅打開,躺了下來,換了幾個姿勢,最后覺得還是平躺著最舒服。病房里大部分人都還沒睡,有摸著黑泡腳的,低聲說話的,拿手機看視頻的,斜對角床上的病人上午剛做完手術,可能麻醉作用消退了,每隔幾分鐘便能聽到他發出一聲壓抑而低沉的呻吟。我閉眼聽著病房里亂糟糟的聲音,心想若是父親沒有住院,此刻的我又在做什么?答案不外乎兩種,要么在家喝酒,要么在外面喝酒。

      躺了半天,我仍無睡意,房間里漸漸安靜下來,有人已經打起了呼嚕,我坐起來,穿上鞋,輕聲打開門走出病房,樓道里的燈光白得刺眼,我來到電梯口,在窗邊的鐵制椅子上坐下,點了一根煙,我望著窗外遠處的燈火,內心中不由得泛起些許無法準確定義的情緒的波瀾?;厝r經過護士站,我猶豫了下,最后還走過去,向那個正在看電腦的值班護士詢問她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林筱芹的護士,她抬起頭看著我說,林護士長上白班,你找她有事嗎?我說,沒什么事,我就是問一下她還在不在這里,我們以前是朋友。您是這里的病人家屬嗎?她站起來問我道,您叫什么?明天護士長來了我好跟她轉達。我叫許凡,謝謝你了,我說。然后轉身朝父親所在的病房走去。

      02

      吃過早飯不久,幾個推著推車的護士進來讓病房內的家屬都先到外面去,她們要給病人做護理,護理做完后,醫生來查房,到父親時,主治醫生先問父親有沒有不舒服,父親回說沒有。醫生說有的話一定要和護士說,然后又問父親今天換了人照顧他了?父親對醫生說我是他的另一個兒子,大兒子家里有事,他先回去了。醫生點了下頭,轉過身對我說,按時給老人家吃藥,盡量讓他多喝水,炎癥消下去了就給他安排手術。說完便去看下一個病人了。

      查房的醫生走后,幾個護士推著推車進來給需要輸液的病人扎針掛藥。父親一共要輸三瓶液體,我估計等瓶中的藥水全部滴完,可能已經中午了。父親靠著被子半躺在病床上,扎著針的手搭在床沿,一雙眼睛怔怔地望著空中的某處,不知在想什么。我問他要不要吃水果,他搖著頭說不想吃。我在折疊椅上坐下,掏出手機看刷微信朋友圈,給熟悉的朋友們的動態點贊,他們所展示出來的生活看上去都挺美好的,讓此刻身在醫院病房的我很是羨慕。過了一會,我抬起頭看父親,他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只是此刻闔上眼皮睡著了。一瓶藥水已經滴了一多半。

      十一點半左右,病房里已經陸續有家屬從食堂打回了飯菜,父親的藥還剩小半瓶,我想著等瓶中的液體輸完,喊護士拔了針再下去打飯。許芳在微信里跟我說,她馬上就到了,她問我們還沒吃飯吧?我跟她說沒有,還沒輸完液。她說她從外邊給我們買些吃的帶上來,省得我再下去。我說這樣也行。她問我想吃什么,我說隨便,什么都行。她讓我問問老頭——我倆私下都這么叫他——有沒有什么想吃的菜。我扭過頭,問父親中午想吃什么,我姐過來了,我說,你想吃什么,讓她從外面買了打包帶上來。父親也說什么都行,他仰頭看著輸液瓶里的液體,一只手無意識地來回摩挲下巴上的胡茬??此姆磻?,我估計大哥一定已經跟他說過許芳也在太原的事了。我在微信里回復許芳,老頭也說什么都可以,你看著買吧,不要太多了,我倆都吃不了多少。

      許芳提著一大一小兩塑料袋東西進來時,父親剛剛輸完液。她將大的塑料袋放在床頭柜上,小的那袋遞給我,說餓了吧?我買了兩份餃子,還有兩個肉菜,你打開看看還熱不熱。我搬過小飯桌,將飯菜擺在桌子上。許芳站在病床旁,她看著父親和我,問到底醫生是怎么說的,嚴不嚴重,什么時候手術。沒事,你甭大驚小怪的,父親說。他指著床沿示意許芳先坐下再說。

      我與許芳有一年多沒見了,她看上去比之前瘦了許多,眼神中也流露出些許疲憊之態。去年三月份,我接到孫新君——我幾乎沒叫過他幾次姐夫,一般都是直呼其名——的電話,他讓我替他勸勸許芳,我問他你們吵架了?他說比吵架嚴重,許芳已經從家里搬了出去。我問為了什么,總得有個由頭吧?他支支吾吾地說他自己在誘惑面前沒能把持住。你姐這次是鐵了心要跟我離婚,孫新君說。我也知道是我的過,但我可以改,沒到非要離婚的地步,她就是不看夫妻情分,總也得想想孩子……我沒等他說完便掛斷了電話,并在心里問候了他的八輩祖宗。

      平靜下來后,我撥通了許芳的電話。我說孫新君打電話跟我說了你們的事。她說他一定是讓你勸我吧。是的,我說。她沒作聲。我問她真的想好了嗎,她嗯了一聲,說有一段時間我整天都在想這件事,現在我做了決定,倒是不想它了。我不知該對她說什么好。沉默了一會后,她在那邊說沒別的事的話先掛了吧,放心,我自己能處理好。掛斷后,我在微信上給她轉了兩萬塊錢,我給她留言說,你先用著,以后有錢了記得還我。過了一會,她那邊收了錢,只回復了我一個好字。過了半年左右時間,她便將那兩萬塊錢原數轉給了我,她跟我說她從平城來到了太原,已經工作了三個多月了,算是初步安頓下來了,讓我不用替她擔心。我沒問她做什么工作,自從嫁給孫新君后,她便在家里做起了全職太太,在家里帶了六七年孩子,現在又出來求職,恐怕能找到的也就是一些保姆或服務員之類的工作。

      吃過飯后,我把之前大哥和醫生對我講的關于父親的病情的那些話對許芳復述了一遍,讓她不用太擔心。她問我醫生沒說具體什么時候能動手術?我說,沒。她嘆了口氣說,這樣一直等著也不是辦法啊,住在這地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爸和你都受折磨。我明白她話里的意思,我壓低聲音說,再等兩天看看情況吧,我也打聽一下,看看用不用給科室主任塞個紅包。父親轉過頭來,看著許芳問,你最近回過平城沒?許芳說三個月前回去過一次。父親說,哦,又問,回家去了嗎?許芳搖了搖頭,很顯然,她不想就此話題多說什么。父親望著病床上的扶手說,管不來你們,一個個的,語調中透著無奈。過了一會,許芳站起來說,我帶了水果,拿出來吃吧。她繞過我,走到床頭柜那里,從那個大塑料袋里掏出一把香蕉,她掰了一根先遞給我,我說我不想吃,她便將其剝開給父親,父親接了過去。她自己也掰了一根,走回床腳那里,重新坐下,剝開香蕉,低著頭吃起來。

      一個護士來到病房門口,沖著我們這邊喊道,加2床的病人家屬請到護士站來一下。說完便轉身走開了。加2正是父親現在躺著的這張病床的編號,我站起來,對許芳和父親說我過去看一下。還沒到護士站,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循聲望去,看到前邊樓梯口站著一個穿護士服的護士,她朝我招了下手,說,這邊兒。我走過去,她摘下了口罩,我看到了她的臉,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有些恍惚,仿佛這一場景曾經在夢里見到過。

      好久不見啊,許凡,林筱芹望著我說。我說,是啊,有十多年了吧,你現在都當護士長了。我心想,若不是聽到她叫我的名字,她就是從我眼前走過,我可能都不一定能認得出她來,與從前相比,她的變化太大了,整個人的氣場都不一樣了。

      我問她,是你讓護士叫我出來的吧?她點了點頭,又說,我看了你爸的檢查報告,問題不大,你不用擔心。要是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你就跟我說,別不好意思。我說肯定不會,我可不是那種放著資源卻不利用的人。你怎么還跟以前一樣油嘴滑舌的,她說。我說,可能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吧。她問我要了我的手機號,然后給我打了過來,并說手機號就是微信號,她還有事,得先去忙了。我望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說,哪天有時間,一起出去吃個飯吧。她沒回答,繼續朝護士站那里走去,也不知聽沒聽到。

      03

      林筱芹離開后,我在樓道里抽了一根煙,回去時,還在樓道里我就聽到父親帶著怒氣的聲音從里面傳出,我加快腳步走進去,看到父親站在床邊,正從床欄上往下解拴尿袋的繩子,許芳站在他的身后,臉上神情看上去有些尷尬。病房內其他人的目光此刻全都聚焦在父親和許芳身上。我走到許芳身邊低聲問她發生了什么,爸這么生氣?他要去上廁所,許芳說,我怕他跌倒,說扶他去,他不讓,非說自己走路沒事,我說他有病在身,還是我陪著他的好,然后他就生起氣來了。我對許芳說,你在這坐著,我陪著他去。來到樓道,我又以和緩的口氣勸說父親,您自己覺得沒事,萬一摔倒怎么辦?!他沒有作聲,任我攙著一條胳膊朝衛生間那邊走去——父親住的大病房內沒有獨立衛生間,上廁所需要到樓道盡頭處的公共衛生間。到了衛生間門口,父親讓我在外面等著,我問他一手提著尿袋能行嗎?他關上衛生間的門,在里面說,能行,你別管了。

      過了大約五分鐘,父親提著尿袋從衛生間里走出來,我注意到他手中的尿袋空了,看來他自己在里面倒掉了其中的積尿。我沒有去扶他,只是放慢腳步跟在他身后?;氐讲》浚匦绿苫氐讲〈采虾?,父親問我剛剛護士叫去護士站干啥,說什么時候能做手術了嗎?我隨口說沒有,只是讓我過去取藥。他哦了一聲,臉上顯出茫然之態,闔上眼皮,沒多大一會便迷糊著了。許芳用眼神示意我出去說話。我倆來到樓道里,許芳對我說她最近不怎么忙,她晚上可以來醫院替我,兩個人輪流在這里陪父親。她說,你在附近旅館開間房,晚上我在這里,你去旅館,能睡得好點,不然一直這樣熬著你身體也吃不消。我說用不著,反正平時我睡得也少,在醫院睡和在賓館睡都差不多。

      我問許芳她最近過得怎么樣,她嗯了一聲,說挺好的。我又問她上次回去見孫新君了嗎,她點了點頭。他還是不愿離婚?你怎么想的?就這樣一直拖著嗎?要不干脆和他打官司吧——我雖如此說,但心里明白,恐怕許芳不會采納我的這一建議,她要為女兒考慮。她苦笑著說,打官司哪有那么容易,他想拖著就拖著吧,反正我是不可能再回去,他的那些心思要白費了。我說這樣拖著你就不怕耽誤了自己?她低著頭說,我還有什么可耽誤的?我不知該怎么安慰她,只好說反正不管怎樣,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她仰起頭,看著我說,你也是。我說你說我干啥,放心,我過得好著呢。她說那就好。我送她到醫院門口,她自己打車走了。

      我沒直接回病房,而是順著醫院前面的大路往南走去,在十字路口右拐,繼續走八九百米有一個還算較大的商場,以前我和林筱芹在一起時經常去那里閑逛。太陽出來了,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這幾天都待在病房里,內心中實在憋悶,需要出來透下氣。半路上,父親的現在的老伴吳阿姨打來了電話,她不放心父親的病情,還說本來她應該跟著到醫院照顧他的,但她也沒怎么出過門,跟著來了不但幫不上忙,反而會成為負擔。我安慰她說不要想那么多,讓她放心,醫生說了父親的病并不算嚴重,手術也是小手術,幾乎沒什么風險。她問我現在在外面嗎,我說我出來買點東西,一會回去我再給您打回去。我知道她是想跟父親通話,父親沒有手機——他不會用智能手機,之前有一個老人機,后來壞掉后,一直沒再買,說是家里有一個用的就行,讓我們有事都打吳阿姨的那個號碼。

      我聽人說起過,吳阿姨四十多歲時丈夫車禍去世,那時她女兒剛上初中,親戚們都勸她再找一個男人結婚,不少人給她介紹,其中不乏條件還不錯的,她全拒絕了,一個都沒見,態度無比堅決;為了供女兒讀書,她在學校食堂打過工,當過保姆,還擺過攤賣早點,沒少吃苦。后來女兒大專畢業后嫁到了天津,本來想要接她一起去那里,但她不愿離開故鄉,就沒跟著去。后來又有人給她介紹男人,她沒那么抗拒了,見了幾個,最后不知怎么竟和我父親走到了一起,搭伙過日子,我不知她看上了他哪一點。

      就在吳阿姨搬到我們家不久,我和我爸之間的關系降至了冰點之下,之后我有三年沒有回過家,這三年間一次也沒給他打過電話——不是因為吳阿姨,這我能理解,作為兒女,我們也希望他找個伴,互相照顧。我生氣的是,他不知怎么想的,竟把家里關于母親的所有東西全都給丟了,他如果不想看到,完全可以收起來,放到看不到的地方,再或者,他扔掉之前和我們兄妹說一聲,問問我們有沒有想留下作紀念的——我現在想起這事來,也還是不能原諒他。

      母親在世時,他在家里幾乎什么都不干,每天頤指氣使地指揮母親做這做那,稍不合他的心意,他就大吼大叫地發飆,母親伺候了他一輩子,而他從沒心疼過她分毫——她去世還沒多久,他就一股腦將她生前的痕跡全都抹了個干凈,有時我真懷疑他有沒有心。因為我一直沒結婚,他經常在電話里含沙射影地說我過于自私了,不為他們上一輩人考慮,說我心里只想著自己。我懶得反駁他,僅僅把電話放到一邊不去聽,直到他那邊掛掉。再后來,每次聽他在那頭指責我時,我就忍不住在心中冷笑,心想他還有臉說我呢,他才是活得最自私的那個人,跟他比起來我又算什么?我是看在他是老子,我是兒子,這才不與他一般計較。

      走了十幾分鐘,我的身上便開始出汗了。到了商場,我找了個凳子,坐下歇息,這里還和從前一樣繁華,一對對年輕男女不時從我眼前經過,我看著他們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我不禁在內心中唏噓起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以為自己早已忘掉,沒想到如今故地重游,那些過往的畫面竟又在腦海中一點點浮現出來??上?,我馬上意識到,此刻的我已經三十七歲了,人生無常,世事變幻,我們都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04

      回到醫院,父親沒在病床上,我問其他床上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屬有沒有看到他,其中一個大娘告訴我說好像見他在樓道窗戶那邊看風景。

      橙紅色的夕陽穿過窗玻璃照得整個樓道紅彤彤的,走廊盡頭窗邊有兩個人影沐浴在這夕照中,整個畫面給人感覺像是一幅色彩飽滿的油畫,寧靜而美好;可我突然想起這里是醫院,剛剛產生的那種美好的想象立馬破碎掉了。我走過去,從背影看出其中左邊那個是父親,另外那個是個光頭,好像是父親斜對角病床上的那個得了腎結石的大爺,他們趴在窗護欄上望著外面,互相交談著什么。聽到腳步聲,兩人同時回過頭來,光頭大爺對父親說你兒子回來了。

      父親問我外面冷不冷,他說他的頭發長長了,讓我帶他出去,到附近理發店理發。我看了下表,差十分五點,想著外邊也不算冷,便說行,正好今天天氣不錯?;氐讲》浚撓虏√柗?,換上自己的衣服。我帶他從醫院的東門出來,沿著人行道走了百十來米,看到一家理發店,我指給父親看,他卻說不去那里,再往前走。原來他已經問過病房里的人了,說沿著我們正在走的這條路一直走,過了丁字路口,進入利民小區,最外面那棟樓的一樓有個給人理發的老頭,理一顆頭只要八塊錢,順帶還給刮胡子。既然他已經計劃好了,我只好跟著他走。進了那個小區,沒走多遠,果然看到一戶人家朝外的窗戶護欄上掛著塊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理發”二字。

      父親頭頂的頭發已經掉光了,他讓理發的老師傅把兩邊的推光,他說平時在家里他都是自己對著鏡子用電推子推的。老師傅問他是在對面醫院住院的吧?父親說,師傅好眼力。老師傅說來我這里理發的要么是附近小區的老人們——基本上我都認識了,不認識的大都是從醫院那邊過來的。父親問師傅今年多大年紀,老師傅說六十二了。比我小兩歲,父親說。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在門口的沙發上坐下,掏出手機看電子書,感覺沒過幾分鐘,父親便從理發椅上下來了,他對著鏡子照了照,鏡子中他的頭已經推成了光的,臉也刮過了。我也朝鏡中瞥了一眼,看見鏡中他那張皺巴巴的老臉、他身上的衣服、褲子口袋處露出的一截導尿管,以及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時那空洞中透著哀傷的目光,我感到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他轉過身來,我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了其他方向。

      老師傅帶父親到后面洗了頭面,我付了錢后,等父親擦干頭上和脖子上的水,我倆便出來了。路上經過一家雜貨店,我站住對父親說給你買個帽子吧。我記得在家里時,不管冬夏秋冬,他從家里出去都要戴帽子的。他說家里有,出來時太匆忙了,忘記帶了。他又說買就買吧,誰知還得在這里待多久呢。我走進店里,跟老板說我們想買個帽子,老板拿出幾頂不同樣式的,問要哪一個。父親也跟進來了,我問他要哪個,他選了一頂卡其色鴨舌帽,戴在頭上試了試大小,剛好合適。

      天還不怎么黑,父親說還想在外面轉一轉再回去,我問他走了這么多路,身體吃得消嗎?他說沒事。我們從醫院東門繞到正門,大門前的空地上有不少出來放風的病人,他們大都穿著病號服,有的被家屬攙扶著,有的則坐在輪椅上,一張張灰白的臉全都沒有表情,看不出悲喜。我問父親要不要休息一下,他嗯了一聲,表示同意了,隨后走向就近的一處花臺,在上面坐下來。

      沉默了一會后,他嘆了口氣說,上一次在醫院待這么久,還是你媽生病去世那年,再往前推,就是你一歲零五個月的時候,從炕上掉到地上,后腦著地,摔成腦震蕩那次了。我說還有這事嗎?以前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印象中我媽好像也沒說起過。

      那是臘月里,他說。那天午后村里黃林家的閨女燕子——你還記得她嗎?她跟你大哥是同學——在咱家窗下院墻外喊說他家明天要打掃房,她媽讓她來借我們刷墻的刷子,當時家里就你媽一個人,她看你正睡著,出去送了刷子,沒想到離開才幾分鐘,回來就看到你掉在了地上。你哭得暈厥過去,后來送到縣醫院里,醫生說是腦震蕩,好在是輕微的,不過那也需要住院,這一住就住了二十多天,那年的年差點就在醫院過了。住院那段時間,你因天天喝親戚們送的奶粉,吃得白白胖胖的,臉色比在家里時都好看,我卻變得又黑又瘦,還因心里著急上火,掉了兩顆牙?,F在顛了個個兒,換成我住院你陪護了。

      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吳阿姨打來的。我接起后,她問我回到病房了沒,我說回了,剛帶父親去理了發,現在還在外面,您跟他說吧。我把手機遞給父親,說是吳阿姨,他從花臺上站起,對著手機喂了一聲。我踱到一邊去抽煙,不時朝他那邊看一眼,看他的神態,我猜電話那邊的吳阿姨在囑咐他什么,他只偶爾嗯一聲,或是說一句知道了、放心吧。過了一會,我看他掛斷了,便走過去,他把手機還給我,我問他家里沒什么事吧?沒事。他說,她擔心我的病,打來問問情況。他接著說回去吧。我說不如去對面飯店吃飯吧,吃完再回去。

      05

      現在是夜里十點左右。不到九點時,父親就脫掉外衣,蓋好被子躺下了,沒幾分鐘便響起了鼾聲。很多人都說年紀越大,睡眠越少,但此說法在父親這里似乎是無效的,據我觀察,他只要想睡,不論什么時候,只要身子躺下,眼睛閉上,用不了五分鐘就能進入睡眠狀態。我不行,平時就經常失眠,這兩天在醫院里都是一兩點以后才入睡,早晨不到六點就又被早起上衛生間的病人吵醒。

      此刻我坐在電梯口右手邊的鑄鐵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在腦海里努力搜尋關于一歲多時因腦震蕩住院的相關記憶,然而不管我如何回憶,大腦里始終一片空白,我確信在今天下午之前,自己對他告訴我的那條信息毫無印象。會不會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他雖年紀大了,但還不至于老糊涂,把沒發生過的事情說得那么有頭有腦的。算了,我對自己說,糾結這個有什么意義呢,他也不過是一時的有感而發罷了。

      可我的意識總是與我的理智背道而馳。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放暑假,我從母親的錢包里偷偷拿了幾塊錢被大哥看到了,他揚言要告訴爸媽,我說我把買的東西都給他,剩下的錢也全給他,并保證以后再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但無論我如何乞求,大哥都不為所動,他冷笑著說,你就等著晚上挨父親的揍吧。我害怕回家挨打,就一直在外面逛,后來天漸漸黑下來,我一個人走到村里的后山,找了避風的洞窟在里面待著,已經過吃晚飯的時候,我不敢回去,我想象著家里的情景,他們此刻或許正在滿村子找我,后來我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又饑又渴,我的意志力實在撐不住了,摸黑走出洞窟,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已經做好了回去挨一頓打的準備。

      我拖著腳步回到家,母親看到我,一邊問我藏到哪個旮旯兒去了,一邊站在門臺上給我打身上的土。都快十一點半了,她說。你爸現在還在外面找你呢。隨后她讓大哥去喊父親回來,又從鍋里端出給我留的飯讓我吃,她摸了摸我的額頭,說怎么這么燙,等我吃完飯,她找出退燒藥讓我吃了,就安排我睡下了。后來睡意蒙眬中,我感到一雙粗糙的大手先是放在了我的額頭上,后又伸進被窩在我的身體上摩挲了幾秒,然后便拿出去了,重新幫我蓋好被子。我斷斷續續聽到幾聲絮絮低語,知道是父母在交談,同時也意識到自己逃去了一頓責罰。

      一個人在這里發什么呆呢?也不嫌冷。我沒發現林筱芹是什么時候走近我身旁的,直到她開口說話這才回過神來。我說沒什么,你不是上白班嗎,怎么還沒下班?她在我旁邊的座位坐下,說,之前是上白班,今天換班,輪到我上夜班了。我嗯了一聲,伸手在兜里掏煙,又想到她在旁邊坐著,便忍住了沒拿出來。為了打破沉默,我沒話找話地問她現在工作忙不忙,她說嗯,挺忙的。當了護士長后比以前輕松點嗎?她說,當了護士長更忙了。你呢?我不知她指哪方面,隨口說湊合,就那樣吧。

      樓道里的聲控感應燈隔一會便滅了,我不得不不時地跺一下地板,或是咳嗽一聲,以使頭頂的燈重新亮起來。風從半開著的窗戶吹進來,已經有點冷了,但我并不想回病房中去,她似乎也沒有走開的意思,我不知道此刻她的心里在想什么。燈又滅了。黑暗中我聽見她說,你現在還沒結婚嗎?我輕聲嗯了一聲,算是對她的回答。我不再刻意弄出聲響,使燈亮起來,此刻看不見彼此反倒能使我們都更自然一些。她又說怎么一直拖到現在了?我哂笑了下,說可能是沒遇到合適的吧。她接過去說是不是你眼光太高了。我說可能吧,結婚這么重要的事,咋能隨隨便便就定了呢。她不說話了。我心里有點后悔說出這句話,她可能會以為我還對她當初與我分手而耿耿于懷,其實我沒有。當初與她在一起時,我其實從來沒想過婚姻,所以說就算那時她沒遇到他現在的丈夫而對我提出分手,我倆也不一定能夠走到最后。

      我根本沒想到她會跟我分手。當時我被公司派到外地一個項目上出差,預計要在那里待四個多月,我記得我出發前,有一天她忽然跟我說要不我們結婚吧,我當她在開玩笑,哄她說等我做了項目經理就娶她。她撇了撇嘴,說恐怕得等到何年何月了吆。她說醫院里有個醫生對她很好,同事們都覺得他正在追她。我問她對對方什么態度,她說倒是不討厭。然后她也沒再說其他的,我以為她只是隨口一提,壓根沒放在心上。后來她請假到我們項目上來看我,白天我去工地上,留她獨自在賓館,晚上我帶著她去逛夜市,吃本地的特色小吃,看電影,我印象中那幾天她表現得挺開心的。直到最后一天,她要離開了,我送她去車站,臨上車時她才對我提出分手,她說她考慮了挺久了。說完她便登上了火車。

      她在火車上給我發了一段很長的信息,大意說她考慮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與我分手,她說我們在一起的這一年多時間,作為戀人我沒什么做得不好的,但與我在一起她總有種不安定感,她不喜歡這種感覺。我給她發信息她不回復,打電話也不接,再打已經關機了。過了兩星期,我回去了一趟,看到她已經從我們同居的出租房里搬了出去,帶走了她所有的東西,鑰匙留在客廳茶幾上。我去醫院找她,她出來見我,我感覺她看我像看陌生人一般,她說她想說的話都已經在那條信息中說了,希望我不要再來打擾她了,并祝我早日找到幸福。我向來不是一個死纏爛打的人,不管愿不愿意,也只能接受這段愛情已經死亡的現實。

      后來過了不到半年時間,我從我倆共同的朋友口中聽說她結婚了——她沒有邀請我去參加婚禮——結婚對象是他們醫院的一個主任醫師,朋友對我說據說那個男人離過婚,看上去比她大不止十歲,頭發都快掉光了,有傳言說他們是奉子成婚。那時候我已經從失戀中走了出來,但從別人口中聽到她的消息,并得知她這么快便成了別人的妻子,我的心再一次感到如遭刀割般的痛。夜里我獨自喝了很多酒,意識漸漸被酒精麻醉,我仿佛看到她站在我面前,正對著我笑,她的身后站著那個男人,禿頂,大肚子,又丑又猥瑣,我指著他說,你說你是怎么看上老東西的?她不說話,只是笑。這是對我的侮辱,我說。她還在笑。半夜里我醒來時發現自己癱坐在衛生間的角落里,身前不遠處有一攤嘔吐物,我爬起來,走回客廳,找到手機,將她的所有聯系方式全都刪除,然后倒在沙發上睜眼發呆直到天明。

      06

      我估摸現在可能已經過了十二點了。黑暗中,她緊挨著我坐著——她剛坐下時我們之間差不多隔著一尺左右的距離,我沒注意她是什么時候挪過來的——我幾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以及想象中她的體溫。我在想我們兩個為何還坐在這里,她怎么了,是不是生活得不幸福。我應該問她嗎?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我的手又伸進口袋,摸了下煙和火機。

      她的頭終于還是靠了過來,抵在我的肩膀上。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仿佛她是一只忽然落在我指尖的蝴蝶。這一瞬間時間像是又回到了我們相戀的那段時光,空氣之中彌漫著戀和愛,我閉上眼,腦海中便浮現出她從前的模樣。此刻,我多希望我能忘記我們各自的現實生活。不知過了多久,她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我聽見她說昨天回去她跟老孫說了我父親等著做手術的事,下午老孫已經跟泌尿科主任打了招呼了,如無意外的話,應該很快就能安排手術。說完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回護士站去了。我側耳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心想老孫應該是她丈夫吧,不知她有沒有對丈夫說她與我的關系……過了一會,我想起剛剛忘了對她說聲謝謝。

      第二天醫生查房時告知了我們明天手術,今天不用輸液。醫生出去后,護士過來跟我交代了手術前需要做的準備以及繳費等事項,我一一記下了。父親看上去也有點激動,護士對我們說話的過程中,他臉上一直掛著笑,邊聽邊點頭,嘴里低聲說著,好,好。

      我打電話給大哥,告訴了他父親明天手術的消息,大哥聽后松了口氣說,做完手術,應該很快就能出院了。他又問我這幾天和父親沒有鬧不愉快吧?沒,我說,你放心吧。他說,那就好。我心想可能在大哥心中,我還是二十幾歲時那樣莽撞沖動吧,成年后我們似乎就沒再長時間在一起生活過了,故而他也并不知道這些年我的變化。或許他感覺到了我的變化——不然他也不會讓我來陪父親——但他似乎還是不怎么放心。掛斷電話后,父親問我跟你哥說了吧?我嗯了一聲。父親又說,先別告訴你吳阿姨,等做完了再說,免得她瞎擔心。嗯,我說。不由得在心中納罕,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細膩了。我給林筱芹發了一條信息:明天做手術,謝了。她沒有回復。

      父親的手術很成功。醫生說再在醫院輸液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許芳從家里煲了雞湯帶到醫院給父親補身體,父親只喝了兩口便嫌油膩不喝了,任許芳怎么勸說都不聽。我對許芳說,他不想喝就不喝吧,喝牛奶也是一樣的。許芳說她熬了整整兩小時呢。我說,他不喝我喝,不能浪費了你的一片心意。她說,你喝吧,好喝我再給你煲,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說,一家人不要說兩家話。父親做完手術這幾天,許芳每日在家做好飯菜,中午時帶過來和我們一起吃,然后一直在病房待到下午,有時晚上吃了飯后才回去。父親問她不用上班嗎,許芳說她這幾天不忙。那就好,父親說,你自己照顧好自己。他對許芳的態度比之前好了許多,也沒再提讓許芳回平城與孫新君重新和好的事。

      那天早晨我在樓下碰到林筱芹,她正要下班回家,我過去與她打招呼,我跟她說了父親手術很成功,感謝她的幫忙,不然不可能這么快就安排手術。她笑笑說沒什么,用不著這么客氣。我說,晚上有沒有時間,咱們找個地方一起吃個飯吧,叫上你家那位,一是表示感謝,再一個是好多年沒見了,大家聊聊天。她同意了,說回去問問老孫有沒有空。我說那說定了,我訂好地方發信息給你。她說好。

      我在網上訂好餐廳,將餐廳位置和名字發給了林筱芹,說晚上六點見。過了一會兒,她回復了一個OK的表情。中午許芳過來后,我對她說我晚上要出去見一個朋友,讓她今天晚點回去。許芳說沒問題。她問我約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女的,我說。她露出好奇的表情。我補充說,別多想,人家已經結婚了,我讓她帶她老公一起過去。許芳對我翻了個白眼,說,沒勁。

      下午我出去洗了個澡,剪了頭發,五點四十左右,我提前來到晚上吃飯的地方。這家餐廳離醫院不到一公里遠,里面環境不錯,裝修比較新,也還算雅靜。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務員拿來了菜單,給我倒了一杯茶水,我對其說等一會朋友到了再點菜。六點過十分,林筱芹一個人來了。她一邊放包,一邊對我說老孫醫院還有事,來不了了。

      林筱芹坐下后,我遞過去菜單,讓她點菜。服務員過來給她倒茶水,她問我想吃什么,我說,我隨便,你點就行。她說,那我就看著點了啊。她點好后,將菜單交給服務員。我問她能喝酒嗎,她說晚上還要值班。我自己要了兩瓶啤酒。

      我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怕我們見面后尷尬,壓根就沒跟你家那位說晚上與我一起吃飯的事?她將外套脫下來,和包一起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才說,你想多了,我說了的,他今天是真有事來不了。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有什么可尷尬的。難道你覺得你會尷尬?說不好,我說,哈哈開玩笑的,怎么會呢,我早放下了,不然也不會讓你叫他一起了。

      我沒話找話地問她,她們上班時孩子誰幫著帶,她說家里請了阿姨。我說,已經上學了吧?她嗯了一聲,過了十幾秒后,補充說,明年就要上一年級了。時間過得真快,我說。菜上來了,我們一邊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剛剛坐下時那種不自然的感覺正漸漸地消融。我們互相講述分開后這幾年彼此經歷的事情,她說自從結婚生了小孩后,感覺自己大部分時間都是圍著老公和孩子轉的,很少有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不過她又說,有時候她在夜里醒來,聽著身邊睡著的丈夫和孩子的呼吸聲,她會莫名地感到踏實和安心,又覺得其實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

      我本來以為你結婚生小孩后會辭職做全職太太,我說。我記得我們在一起時她經常跟我抱怨做護士的辛苦。她說她原來就是那樣打算的,但休產假的那幾個月時間讓她改變了想法,她無法想象如果不工作每天在家里帶孩子的話她會變成什么樣子,她說她到現在都還有點后悔早早生了孩子,她承認自己當時壓根就沒有認真想過生小孩對于自己的生活意味著什么。

      兩瓶酒喝完,我又要了一瓶。林筱芹說,不說我了,都是些家庭生活的一地雞毛,說說你吧,你的生活應該有意思得多,或者聊聊這些年你的感情生活,我這個過來人替你分析分析。我苦笑著說,我這些年都是浮光掠影,生活渾渾噩噩,其實沒多少可講的。

      難道這幾年你一直是一個人生活的?她問。我說那倒不是,之前有過一個,在一起兩年左右,去年分的。她問,因為什么。我說,可能就是沒那種感覺了吧,彼此間。她沒說話。好像我經歷的每段感情最后結局都是無疾而終,可能是我自身的問題,我繼續說道。

      其實我還挺羨慕你的,一個人生活多自由,她放下筷子說。我不太確定這是她的真實想法,還是僅僅為了安慰我隨口一說。她說,其實我經常想要逃離,產生逃離現在的家庭生活的想法,只是每次都被會理智壓下去。我看向她,差點說出你不是一直很渴望家庭生活么?我說,人的想法會改變的,也許再過幾年,你就會習慣并且享受現在的生活了。

      從餐廳出來后,林筱芹提議說我們步行回去吧,反正也不遠。我說沒問題,正合我意,只要不耽誤她上班。她不響,只是慢慢朝前走去。我也不再開口。有風迎面吹來,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我一點也不覺得冷。我們并排走著,身體挨得很近,彼此的胳膊偶爾互相碰到,路燈灑下清冷的光亮,遠處的霓虹燈一會兒變一種顏色,我仰頭望望天,竟意外地看到了月亮。我說,你看,今晚有月亮。她仰起頭朝天空望去。我說,城市里的燈光太多了,難得能看到月亮。她還在望著,好像說了一聲是啊??斓结t院門口了。她說,時間不急,我們再走一會兒吧。我說行。那天晚上,我們回到醫院時,已經九點過了。

      夜里我躺在折疊椅子上,閉上眼睛,腦海里又浮現出與她一起散步的畫面,從醫院門口走過去后,我感覺我們的身體挨得更近了一些,仿佛她是故意依偎在我身上一樣——我想難道是我因喝了酒而產生的幻覺?不,的確是真實發生過的。后來我們還牽了手,我想不起是誰主動牽的了,那更像是自然而然的一種舉動——直到返回到醫院門口,才互相松開,她加快腳步,顯然是有意地要與我拉開些距離。我們幾乎沒有開口講話,就很有默契地完成了這一系列動作。我回想今晚我們的這些行為,我知道我們的舉動其實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可能只是氛圍到了,下意識的動作;抑或是身體本身的需要——特定的時刻產生特定的需求。當然,我們都知道,我倆之間是不會發生什么的。

      接下來的兩天我都沒看到林筱芹。父親的身體正在慢慢恢復,許芳這兩天因為有事沒過來。醫生告訴我們周六就可以出院了,周五下午大哥來了,許芳叫我們晚上去她那里吃飯。大哥問父親想不想去,父親說去吧。

      許芳租的是一個一室一廳的老房子,家里東西不多,幾乎沒怎么布置,我估計她平時待在里面的時間可能不是很多。她燉了一只雞,拌了兩個涼菜,又從外面買了油酥花生和鹵肉——父親喜歡吃。她問我和大哥喝白酒還是啤酒,我倆都說喝白的。她拿來一瓶玻汾,說,酒不好,你們湊合喝吧。大哥說,又不是外人。父親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不說,顯得有些局促。許芳問他喝什么,他說他不喝,許芳遞給他一個杏仁露,他接過去了。大家坐下來。大哥提議說,為了慶祝父親明天出院,也為我們三兄妹難得相聚,大家一起喝一個吧。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一口酒下肚,想到明天要回去了,我心中突然感到些許輕松。大哥邊吃菜邊問我和許芳的近況,我說完自己,問他家里都挺好吧,以及他的孩子費不費心、工作順不順利。我能感覺到我們都在努力找話題,大家都不想讓氣氛顯得冷淡。

      父親沒吃多少便放下了筷子,不再動了。我們也沒多喝。大哥問我明天是和他們一起回縣城還是直接回平城,我說,我就不回去了。大哥說,也行,這次也耽擱了你不少時間,我們學校實在是走不開。我說,不說這些。過了一會兒,大哥說,今年過年你們倆一定要都回去過,雖然媽不在了,但——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不過我們都明白他的意思。

      后來許芳送我們出來,大哥說打個車,我提議說,今晚就別在醫院住了,到外面開兩間房,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上午過去辦出院、收拾東西就行。大哥說這樣也行。許芳帶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開了兩間標間,大哥搶著付了房錢。大哥和父親睡一間,我睡一間。許芳讓我們早點休息,自己回去了。我洗了個澡,便上床關燈睡了。

      半夜里我從夢中醒過來,聽到隔壁房間——不是大哥他們住的那間——傳來說話聲,還伴隨著其他的一些意義不明的聲響,我看了下時間,現在是凌晨兩點多鐘。那邊的動靜越來越響了,女人的呻吟聽起來像是記憶中某種鳥類的叫聲。我用被子蒙住頭,那聲音還是一樣傳進來,我索性起來,靠在床頭上,點了一根煙,慢慢抽起來,心想不信你們能做一夜。

      漸漸地,我清醒過來,想起明天就要回去了——大哥帶父親回老家縣城,我回自己工作、生活的城市,回想這幾天陪父親住院以及與林筱芹的重逢的經歷,我就像是做了一個夢,夢醒來才不得不承認父親的確老了許多,而且他也變了,應該是時間改變了他——不僅是他,我們每個人都變了,大哥、許芳、林筱芹,當然還有我自己,我不確定我們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希望是前者。

      就在我走神的工夫,那邊的動靜不知何時已停下來,消失了,仿佛從來沒存在過——我有點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不過也無所謂了,我喜歡現在這種寂靜,哪怕是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