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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難忘的軍營
      來源:長江日報 | 宋增建  2023年08月03日08:11

      站崗

      當兵前,每當看到挺拔直立、站崗執勤的軍人,羨慕不已。大學畢業后入伍,下到學員隊當兵鍛煉,終于有了站崗的機會。

      站崗,是部隊軍事活動的一種表現形式,日哨和夜哨,單哨和雙哨,明哨和暗哨,固定哨和流動哨,觀察哨和警戒哨,巡邏哨和潛伏哨等等,是每一個服役的軍人必不可少的必修課。

      當兵可能不打仗,但當兵不可能不站崗。戰爭年代當兵站崗,意味著隨時可能浴血犧牲。和平年代當兵站崗,盡管危險性小了很多,但也同樣面臨著種種考驗,要經歷酷暑嚴寒、風吹日曬、孤獨寂寞、驚恐危險等等。每一個當兵的人對站崗都會有著自己獨特的認識,有著一輩子抹不掉的記憶。

      學員隊的學員白天要學習訓練,承擔崗哨任務都是晚上。站崗最難受的是午夜過后的幾班。特別是冬天半夜里,好容易下決心從暖烘烘的被窩鉆出來,穿上大衣走到外面,風一吹就開始打哆嗦。等到站完兩小時崗,人凍得像個冰棍一樣,回到營房鉆進冰冷的被窩,又半天睡不著。待你剛剛入睡,起床號又響了。

      學員隊的外哨主要是負責武器彈藥庫,是最遠最偏也是最重要和最危險的哨位。哨位在山頂,只有一個簡易哨棚。

      第一次上崗,我是第一班,班長把我帶到哨位,交代注意事項,強調了“口令”和“回令”,便返回了營房。留下我獨自一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那晚月亮特別圓,也特別亮,把整個山崗照得如同白晝,我雖然緊張,但由于是上半夜,聽得見周邊國道上的汽車聲,看得清警戒庫房的地物地貌和遠處營房的燈光,恐懼小多了。瞪大眼睛,來回巡視,好不容易熬過了兩個小時,總算體驗了當兵第一崗。

      第二次上崗就沒那么幸運了。那天風雨很大,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穿著雨衣身上沒濕,但鞋子被水濕透了,腳像踏在冰上,怎么跺腳也不管用。風雨吹打著周圍的樹林“嗚嗚”叫個不停。我站在哨位上左顧右盼,一會覺得這邊有情況,一會又覺得那邊有情況,樹枝在風中搖曳出張牙舞爪的陰影,幻想中就成了妖魔鬼怪甚至是敵人,好像隨時會向我撲來,心里直發毛。又總覺得身后有人在跟著我,如影隨形。短短兩個小時覺得是那樣漫長。我緊緊地攥著槍壯膽,手都攥疼了。

      越緊張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緊張。突然發現一個長長的黑影,正面向著我,腦袋在動。我膽戰心驚地伸了伸腿,目標又不動了;我站立不動,那個東西又動起來,還沙啦啦作響。那一瞬間,我的血液仿佛凝固,雙腳像是被釘在地上,怎么挪也都挪不動。我拉開槍栓,瞄準黑影,嘶啞著嗓子高喊:“口令!”對方毫無動靜。我硬著頭皮,躡手躡腳一步一步地挪到黑影跟前,原來是一個長長大大的木樁,樁子上掛著一塊舊油布,被風吹得嘩啦啦響。

      “砰砰”跳的心還沒平靜,黑暗中又閃出了個影子。這次影子徑直向我移來,我的心呼啦一下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全身冒著涼氣,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黑影。盡管無比緊張,但好在還記得要詢問口令:“站住!口令?”對方立馬停住并回答“藍天”,口令對了,是自己人,心一下輕松。聽到反問,我趕緊結結巴巴回答:“白云。”對方打著手電筒走近,原來是隊長在查崗。

      在學員隊體驗生活一年多的日子里,對我幫助最大、照顧最多、體貼最細的是頭頂頭睡的班長。他人帥氣,又有靈氣,比我還小幾歲,卻磨礪得成熟老練,軍政素質高,學習成績棒,還能寫一手好字。風雨之夜站崗的第二天,班長看出了我的情緒,再次輪到我站崗時,他堅決陪我站崗,接下來再站他自己那一班,這樣他每次要站四小時,直到我能獨立站崗為止。有一次我身體不舒服,他甚至讓上一班哨兵直接叫他,他一個人站了兩班崗,讓我好好休息。

      什么是戰友情?什么是兄弟愛?這該是最好的詮釋。幾十年后的今天,當我寫下這個故事時,那些難忘的記憶、深厚的情誼,回憶起來依然像當初一樣真摯、親切、溫暖。

      幾年前,學員隊聚會,戰友們聊起了站崗。有人說如果再回部隊,我替你站一班崗;有人說再回部隊,你們的崗我都替你們站了;老班長說,都別替了,如果有可能回部隊,我們共同站一班崗,再同品站崗的滋味,再同找履行神圣職責的莊嚴感覺,追憶我們那漸行漸遠的青春歲月,回味我們曾經擁有的綠色年華。

      鋼是煉出來的,好刀是淬火錘打出來的。站崗是我在軍營最早最特別的一次淬火錘打,讓我錘煉了膽魄,收獲了友誼。

      整軍容

      一介書生,初到軍隊院校工作,有許多不適應,最大的不習慣就是覺得規矩太多,約束太大。

      一天早上,學校全體干部集中在大禮堂門口檢查軍容風紀。這是我當兵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心里挺緊張,唯恐自己出洋相,好在安全過關了。

      檢查結束,副校長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給我們講話,大意是,軍容風紀是軍隊和軍人的儀表和風貌,是軍隊作風紀律、戰斗力和軍人素質的一種外在表現。因此,大家要足夠重視,點滴養成,自覺做好。接著他給大家從頭到腳進行了整理軍容示范:如何理發戴帽,如何整理上裝,如何“關好大門”——就是扣好褲子的門襟紐扣,邊講邊摸到褲子門襟,忽然發現自己不僅紐扣沒扣好,而且扎在褲子里的白襯衫露出了一只角,臉不由一紅。臺下的我們也忍不住“哄”地笑了。

      老首長畢竟是老首長,經歷豐富,立馬就正色說:“請大家記住,‘關大門’像我這樣是不行的。”說著就把褲扣扣好了。

      一種尷尬,變成了一種示范。

      不久我進了機關,課間休息打完籃球,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返回辦公室后,給首長送文件。我像往常一樣,站在首長辦公室門口喊了聲報告。首長抬起頭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下,又低下頭繼續看桌上的文件。我愣了一會,見首長正忙,只好回到自己辦公室。過了一會再去,首長依然無視我的存在。垂頭喪氣往回走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褲腿上,恍然大悟:打球時卷起的褲腿一直沒有放下,著裝不整。我于是趕緊把褲腿放下并整平,第三次來到首長辦公室門口,響亮喊了聲報告。首長上下打量我一遍,清清楚楚地說:進來。

      簽完文件夾,首長問我,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你進辦公室?我回答說知道了,也記住了。首長滿意地笑了。

      一次特別的示范;一次嚴肅的拒入,首長讓我刻骨銘心地記住了軍容風紀對軍人的重要,也讓我逐漸養成了保持嚴整軍容風紀的習慣。

      緊急集合

      軍營難忘的記憶非常多,但要問當過兵的人最難忘的是什么,緊急集合無疑是其中之一。

      用什么形容緊急集合?我的感受是,當年訓練時恨到骨頭里,現在回想時暖在心窩里。

      緊急集合是部隊在緊急情況下迅速進行的集合,是應對突然情況的一種緊急行動,是在非常規狀態下或演習情形下突然實行集合。通常以警報、哨聲等為信號,在極短的時間內——往往是三至五分鐘,對所屬部隊或一定范圍內的人員,按規定著裝,按要求攜帶武器裝備進行集中。

      “作為一名戰士,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只要聽到緊急集合的哨音,都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進入臨戰狀態,否則真到了戰場上,第一個陣亡的便是你。緊急集合是鍛煉士兵快速反應能力和戰斗素質的重要科目,是每一個戰士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課堂上,教員的話擲地有聲。

      頭天晚飯,炊事班一位老兵神秘兮兮地告訴我,理論學習結束,明天開始就要練習緊急集合了,晚上睡覺要機警點。

      風聲迅速傳開了。雖然,知道緊急集合是既緊又急,該怎么做也練過無數遍,但真到了要正兒八經地拉出去遛遛的這一天,心理還是特別忐忑不安。

      熄燈前,我把水壺、掛包、腰帶、背包帶等需攜帶裝具一一檢查了一遍,待區隊長檢查完就寢后,我和戰友們都心照不宣,默默地躲在被窩里,摸索著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睜大眼睛靜靜地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可左等右等,不見哨響,提心吊膽到大半夜又不敢睡,但緊急集合哨始終沒響。白天摸爬滾打一整天,練體能、練隊列、練單兵戰術實在太累,最后和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好在一夜無事。

      可第二天打不起精神,訓練感覺特別的累。一連幾天過去了,盡管時刻準備著,緊急集合卻一點影兒也沒有。終有一天,就寢前,班上的“包打聽”悄悄地告訴大家,他發現我們隔壁的區隊長辦公桌上放著手電筒和口哨,而且熄燈前區隊長四處轉悠,應該是緊急集合的“征兆”。聯想起下午收課時,隊長講評要求大家“睜大眼睛,時刻繃緊戰備這根弦”,大家覺得今晚必定有情況,于是各自紛紛準備。

      我摸黑輕手輕腳地連背包都打好了,就等一聲令下,爭取拿個第一名。我的床鋪就在門邊,但我也擔心查鋪被發現,然而怕什么來什么。一個黑影出現在門口,果然是區隊長來查鋪。他發現我躺在背包上便問我為什么不鋪被子睡覺,我覺得瞞不過去了,實實在在回答說,怕緊急集合時間來不及,便把背包打好等著。區隊長厲聲說道:“打仗時,進攻的敵人會先通知你做準備嗎?立馬打開被子睡覺。”

      剛剛睡熟,那等候已久的哨音突然響起,令人驚悚的一聲聲尖利、刺耳、急促的哨音讓整個營房頓時在黑暗寂靜中沸騰,每個人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快快!

      在不準開燈摸黑的環境下,三分鐘之內要完成起床、穿衣、打背包、整理裝備,到兵器室取槍、列隊等一系列動作,而且著裝要符合要求,裝具攜帶要齊全,背包要打得有模有樣,還要扛得住長途奔跑而不散的檢驗,那種緊張無法用語言描述,沒當過兵的人無論如何想象不到。

      我嘭地一下從床上彈起,慌里慌張地由內到外,由下到上穿衣服,接著拿背包帶打背包——背包帶是固定放在床頭抽屜一側,本來隨手就可拿到,可一緊張卻把它捅到里面去了,只得趴在地上把手伸進去摸,這樣又耽擱了幾秒鐘,真是越急越慢,越慢越急。看見戰友們一個個快速下樓,我心急如焚。班長還在低聲催促,趕緊了,不要拉后腿!好不容易把背包打好,趕緊背起來,沖出去集合。邊跑邊扣扣子邊回想,有沒有忘掉什么。明顯感覺到呼吸的急促與心臟跳動的激烈,仔細聽還有喉結中發出的吞咽聲。

      我到操場時,班上戰友已到一半,只見班長站在隊列前一邊掐著表,一邊喊著后面快點。趕到操場的戰友們一個個氣喘吁吁,微暗燈光下,發現什么怪樣都有,有沒穿襪子的,有鞋子穿反了的,有衣服紐扣扣錯了的,看著看著我忍不住笑出聲,班長瞪了我一眼,這才發現,戰友們都沖我笑呢。原來,我的帽子戴歪了,一位戰友開玩說“帽子歪歪戴,老婆來得快”,大家都笑了,班長邊笑邊喊口令。

      接著全隊集合,手電筒的光束連同隊干部的眼睛一排一排地從我們面前掃過,然后定格,隊列中不斷有人出列示眾。接著整隊、報數、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右轉,跑步走!一段長距離的武裝奔襲,是對耐力、體力和毅力的極大考驗。奔跑中,我們只能看見一個個模糊的黑影子,只能聽到清脆洪亮的口令聲和整齊鏗鏘的腳步聲,跑了一陣子,便開始出現亂象,不停有人喊報告。有人鞋帶松了,有人被后面人把鞋子踩脫了,有人草席丟了,有人背包散了等等。

      一位下隊體驗生活的大學同學高度近視,由于摸黑,他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憑感覺打背包,跑了一陣子便散了,他只好抱在手上跑。但背包帶掉在地上拖,后面的戰友一腳踩了上去,便摔倒了,再后面的猝不及防一下子絆倒好幾個。到達目的地,盡管都上氣不接下氣,但有的著裝嚴整,精神抖擻;有的狼狽不堪,面露愧色。

      我以為隊干部會狠狠地訓斥我們,沒想到還得到了肯定:“這是你們的第一次緊急集合,反應速度還是挺快的,值得表揚。但從訓練養成、心理素質、體能技能等情況看,差距還很大。你們要記住,要想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遠不止穿一身軍裝那么簡單,要想戰時少流血,平時就得多流汗。”

      返回營房,我百感交集,一夜無眠。

      此后,那樣的緊急集合隔三岔五就會搞一次。正是這種一次次既緊又急的訓練,培養了我們雷厲風行的戰斗作風,鍛造了果敢堅毅的戰斗品格。而這些都內化在行為舉止上。幾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保持著晚上睡覺依序脫放衣服,早上起床摸黑依序穿衣服的習慣,夫人時常叫我開燈,我說習慣了,不需要。這是軍人的“痼癖”。

      這是被“熔爐”鍛打的滄桑痕印。

      因為鍛打,所以抗壓。只有千錘百煉,才能從容地面對每一次突如其來的挑戰。

      站軍姿

      站軍姿亦稱“拔軍姿”,是軍人走進軍營的第一課。站軍姿,是一切軍事動作之母,它能夠錘煉軍人的頑強意志,磨煉軍人的不屈毅力,練就軍人的鋼鐵紀律。

      站軍姿的歷史由來已久,但它不是誰都可以站得來、學得會的。當你站夠了,學會了,你的行為風范才會處處洋溢軍人的氣質,舉手投足無不透著軍人的威武與陽剛,無論何時何地,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一名軍人。

      站軍姿伴隨著軍人的時時刻刻,在每個軍人心中都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讓你一輩子獲益。

      但是,站軍姿也是讓人備受煎熬、無法忍受的。

      烈日炎炎,絲風不透,太陽無情地炙烤著大地,樹上的知了無休地嘶鳴。訓練場的水泥地上熱浪滾滾,學員們穿著草綠色的作訓服,進行站軍姿的定型訓練。教官嚴肅且面無表情地來回巡視,嘴里不斷重復著:

      “兩腳跟靠攏并齊,兩腳尖向外分開約60度;兩腿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上體正直,微向前傾……”

      更難以忍受的是站隊列定型訓練,蒼蠅粘在臉上。臉上出汗后含有鹽分,同時還會發出一種吸引蒼蠅的氣味。站隊列時,蒼蠅最喜歡往人的身上臉上落,讓人癢得鉆心。但手不能動,腳不能跺,身不能晃,只能用力眨眼和齜牙咧嘴來驅趕它。可就是怎么也無濟于事。

      站著站著,我們的腰就挺不直了,教官立馬高聲喝道,抬頭、挺胸、站直;站著站著,旁邊就有人開始前后搖晃起來,只聽到嘭的一聲,一位戰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暈了。

      大家不由驚叫,隊伍一陣晃動。只聽見教官一聲大吼:誰讓你們動的?

      我們又只好恢復原態。教官把暈倒的戰友扶到樹蔭下,喂了點水,一切恢復正常。教官才命令:“原地休息五分鐘。”

      大家頓時就像一個缺氧窒息的人猛然吸到了氧氣。

      我們這些大學生和高考進來的高中生,雖然經過了嚴格的入學體檢,但瘦弱的“豆芽菜”還是不少,一上午就暈了好幾個。

      雖然對站軍姿、訓隊列的意義并不完全理解,但我知道,這樣有些殘酷、機械、單調的訓練,一定有它的道理。軍人站軍姿,就如同一根根標樁,連接起來就是一條條堅不可摧的邊防線,就是一道道流動的萬里綠色長城。這鋼鐵般的邊防線和長城,永遠為國家的安危保駕,為人民的福祉護航。

      忍耐

      陸軍軍校學員隊培養的目標是陸軍初級指揮員。初級指揮員需要過硬的身體素質,才能應對戰場上的瞬息萬變。自古就有“慈不掌兵”的說法,所以教官對我們這些要去基層帶兵的人,是嚴之又嚴,格而再格,他們認為過于斯文的方法是帶不出好兵的。

      20世紀80年代初,我在學員隊訓練時,雖然教官沒有設置一些讓人難以承受的方式來打磨我們,但嚴厲苛刻的要求是一樣的。站一小時不倒,坐兩小時不動,跑萬米不掉隊,是我們天天要喊的口號,項項要達的標準,人人必備的基本功。

      下到學員隊的第一周隊列訓練,是記憶最深的一周,也是最為輕松的一周,說是讓我們先適應適應。那以后的訓練,沒有最苦,只有更苦,心中每天默誦著一個字,那就是“忍”。從齊步、正步到跑步;從停止間轉法到三大步伐的互換;從徒手到操槍,一個科目一道關,關關都要脫層皮。

      炎熱的夏天,定型訓練簡直是折磨人。不透氣的“的確涼”老式軍裝成了“的確熱”,幾乎每天都是汗水“洗澡”,軍帽和軍裝被汗水浸透晾干后,鹽分都成了白花花的地圖。汗水順著大腿往下流就像蟲子爬一樣,奇癢無比。有時定型時間長了,從褲腿流下的汗水會把解放鞋濕透,挪動位置時,會留下濕濕的鞋印。

      有一天聽說校長要來檢查我們這些首批高考進軍校的學員隊列訓練情況,從隊干部到學員,大家都很緊張,但更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地興奮。說實話,當第一次近距離面對參加過解放戰爭的正軍職老首長,心里還真的緊張。

      我是我們隊一區隊一班第二名,老校長從隊列前走過,在第一名前面停下了腳步詢問:“小伙子,累不累啊?”“累!”這傻冒脫口而出。校長拉下臉回了一句:“當兵的怎么能叫苦叫累?”接著又問第二名的我:“你累不累?”我想第一名說實話不對路,于是回答:“報告首長,一點也不累!”滿以為校長會表揚我,沒想到校長接著又回了句:“不累說明訓練量還不夠,要加大訓練量!”當時我就想,說累不對,說不累也不對,下次再有首長問我,我就回答:“累,但我不怕累。”

      校長走后,學員隊落實首長指示,訓練量大大增加。不僅白天滿打滿算,幾乎每晚熄燈前還得踢500米正步,練得我們上床睡覺都困難,常常需要借助雙手的力量把雙腿搬上床,然后用雙手支撐在床上,臀部慢慢滑下才能放平身體睡覺。我那句“一點不累”的回答也讓大家“憤怒”了許久。然而,每天兩眼一睜,練到熄燈,兩眼一閉,不敢入睡,因為還得提防緊急集合。我曾經不止一次問自己,大學畢業,能分配到舒適安逸的工作,為什么要選擇這條無比艱辛,卻又注定很難輝煌的路?

      跑五公里是學員每周必訓的內容,對于我們這些體育課跑一公里都半死半活的大學生而言,是難以達到的強度。

      完成了所有單一科目訓練之后,便進野營綜合拉練。拉練本身就是對軍人意志的一種磨煉,是增強軍官和士兵的體質及加強戰斗力的一種訓練。拉練使每個人都在一種嚴明紀律的壓力下磨礪自己,使整個隊伍變得更加團結,更具有凝聚力和戰斗力。

      拉練幾乎隔天攜帶裝具行走幾十公里,有時不僅白天走,還要夜行軍。記得有一天晚上,前面傳來停止前進的口令,我全副武裝背靠土坎便睡著了。一會兒,前面傳來繼續前進的口令,是后面戰友推了我一把,才迷迷糊糊繼續朝前走。這讓我知道站著能睡著是真的。

      十公里奔襲更是最大考驗。先摩托化開進幾公里,接著下車奔襲搶戰山頭,教官不斷出敵情,我們邊跑邊打邊處置,當時打的是空炮彈,打得槍管都燙手。到達目的地時,有的被救護車直接拉走;一些人躺在地上起不來;不少人雖然站著但氣喘吁吁,臉色鐵青;大家都是汗流浹背,精疲力盡。這時教導員扯著嗓子喊道:“都給我起來,不準躺,不準坐,唱首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一齊唱。”歌聲開始并不整齊,但很快由低變高,由弱變強,氣貫長虹地回蕩在山谷,我們的疲勞感也好像一掃而光。

      這就是軍人的精氣神。

      當兵就得學會忍耐。邱少云以人類罕見的意志力,突破了人體承受和忍耐痛苦的極限,戰勝烈火考驗,用燃燒的生命照亮了戰友通往勝利的道路,真正做到“除了勝利一無所求、為了勝利一無所惜”。以血肉之軀鑄就了“忍耐”的不朽豐碑。

      軍隊鐵的紀律,鍛造了官兵絕對服從的意識和鋼鐵般的意志。軍人忍耐無極限,當這種超常的意志,以個體的形式展現時,你可能感受到只是敬佩、折服。但當它以集體的形式呈現出來的時候,你就會為它的磅礴力量所震撼。

      軍人之所以偉大,因為他能吃常人吃不了的苦,能忍常人受不了的罪。有了這樣強大的善于忍耐、敢于拼搏、勇于犧牲的軍人和軍隊,國家才能富強自信,民族才能發展振興,社會才能和諧穩定,人民才能幸福安康。

      看地形

      勘察地形、利用地形,是軍隊作戰和訓練中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我在陸軍軍校期間,曾多次陪同首長外出勘察野營拉練地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第一次陪同首長外出的狼狽場景。

      一天,首長告訴我做些準備,明天外出看地形,同時看望在外住訓的一大隊學員。“人在實地走,路在圖上標。”那時沒有手機導航,完全靠指北針、地圖做向導。

      我從圖庫領好區域地圖后,按地形學所學方法進行粘貼,并用紅藍鉛筆在地圖上標注好行動路線、到達地點、行程等要素,然后又反復熟悉了幾遍,第二天帶著地圖陪首長坐著吉普車出發了。

      在國道行駛一程拐進省道時,道路整修被堵,無法通行。我立馬下車前去詢問情況,并設法打聽如何改道。這時,就發現首長車快速調頭向前開,我急忙追了上去,心想首長為什么扔下我不管?結果是我跑得快,車子也開得快,待我精疲力盡時,車才停下。我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爬上車,心里十分惱火和不解,覺得首長不是在整人嗎?但我又不好對首長發作,只能盡快在地圖上找到新的路線。

      首長坐在車上不溫不火,一言不發。中午到達第一站,我悄悄地問駕駛員,剛才為什么要讓我跟著車跑?他說首長叫他這樣做。我問為什么?首長說讓你跑跑路,出出汗,長長腦子,今后才能記住什么時候都要計劃備用線路。

      我恍然大悟,是我功課做得不細,應提前選擇好最佳迂回路線,不應等抵近障礙時再做折線繞行。我也真正明白了首長的良苦用心,心中剛才那種不悅也就拋到了九霄云外。首長不言不語,不惱不怒,他用這一招,教會了我干任何事都要未雨綢繆,都要有多種應對的方案,這樣才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掌握主動權,以不變應萬變。直到今天,任何一次外出,我都會把該考慮的問題想明白,把解決的對策想周全。

      下午陪首長繼續出發,行進過程當中,首長隨時隨地考我,現在到什么地點?該地地名、政府所在地、人口、土地面積、民風、民俗地方特點特色等問題。許多問題我一知半解,常被他問得啞口無言。首長嚴肅而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練為戰,練時不掌握這些也許無大礙,戰時則萬萬不可,軍隊打勝仗,人民是靠山。只熟悉地形地物地貌,而不知社情民意,只會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首長考問我的真正目的,是想讓我懂得學會運用天時、地利、人和的深刻道理。實際上,凡事都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配合才能成功,缺一不可。作戰是這樣,訓練是這樣,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

      天剛黑,我陪首長到達一大隊宿營地。學員集合完畢等候首長的到來,我記得是大隊一位領導向首長報告:

      “首長同志,一大隊外訓學員集合完畢,準備進行夜間訓練,請指示。”

      首長卻一聲不吭。我怕首長沒聽見,正準備提醒首長時,這位領導又重新報告了一遍。

      這個時候就聽見首長大喝一聲,你是誰?

      我們這才明白,原來這位領導報告詞中忘記報告報告人的職務和姓名,這位領導只得重新再報告一次。

      三次報告,一句“你是誰”?讓我們懂得了軍人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必須不折不扣按照條令條例的要求來規范自己的言行。

      最好的風景永遠在路上。短短的一天,首長用別具一格的教育方式、獨具特色的培養形式,對我進行了幫帶。他那不近人情的“責罰”,不露聲色地批評,不厭其煩地考察,不怒而威地發問,在我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我人生旅途中,逐步轉化成心中的底氣,手中的招數。首長一日三課,課課堪稱經典,讓我一生享用不盡。

      【作者簡介:宋增建,大學畢業入伍。曾任南昌陸軍學院政治部主任,吉安軍分區政委,南昌警備區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