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3年第4期|史玥琦:夜游神(節選)
編者說
四段小說,兩種人生,文學沒落年代的投稿和退稿,編輯與作者隔空相遇,長夜漫漫,故事成形,引出一樁三十年前的東北疑案。變形的敘述,能否拯救災難過后的幸存者?故事的殘片,能否還原回憶以外的另一種真實?是天寒地凍間漫游尋人的救贖,是被迫的隱匿生活的唯一亮色,是不甘心的消失和沉默的注視,是一場看不見的雪與溫暖,小說變奏,逐漸清晰,真相讓位于故事,一束鮮花從枯萎到綻放,命名為夜游神的一切,等待一個遲來的擁抱,如命運給眾人的昨日的誤會。
一
葉子女士敬啟:
來稿已閱,感謝關注。奉主編之命,我本應給您寫一封言辭懇切的退稿信,首先鼓勵您文筆流暢,敘述有力,完成度頗高,再筆鋒一轉,談些人物深描不足、尚欠缺文學性之類的套話,最后做小結,希望您多改多練,筆耕不輟。
我不打算按此常規回復,而是借本信“越界”,說些心底話,原因有二:一是此故事足夠打動我,在我看來,有些筆法恣肆蔓延,但敘述仍夠冷靜,我很快看了進去,也能捕捉到敘事空隙中有幽小情感在暗流涌動;二是剛剛填寫信封時,又想到您和我是老鄉,我來自哈爾濱近郊的雙城堡,前年全家也搬到市里,大學考到南方,畢業后落腳上海做了編輯。這里東北人并不多見,看到您的投稿,小說描繪的地理風貌,盡是我在哈爾濱市區念高中時所熟悉的,心間溫暖。我想這第二種原因也解釋了我第一種感受。
您的這篇《夜游神》,我不太想用概括性的語言破壞掉它,究竟講的是救贖、絕望,還是兼而有之?我不敢去猜,我想編輯的工作并非如此,我需要的,大概是盡全力幫助作者完成一些曖昧的時刻,讓它自己生長出來。我的一點困惑和糾結在于,您已隱晦地表明了傷痛,企圖用“非人”的方式揭開傷疤,但因為太多限制,仍在事實的外圍打圈。我想,如果它們都化身成人,這又是怎樣的故事和場面?我不清楚,但我似乎明白那是切膚之痛。我思索再三,還是決定寫信給您,小說或許是最真誠的鏡,盡管現實千瘡百孔,我們仍能用書寫去記錄、講述,因此您的筆觸不必忌諱。也許那是您最不愿講述的,但我堅信,換一種寫法,總有勇敢,讓我們再次喊出自身存在的意義。
上午看稿太久,眼睛酸痛,我走到陽臺,在一排枯槁廢棄的花盆間,望向遠處,陽光從梧桐枝葉的縫隙鉆出來,令高樓間的天色更加清澈透明,很多顏色從心底涌起,而我面前像一場虛空。剛剛讀到的許多來稿,只有您的故事像地縫間的草根擠出來,反射雨后多變的虹光,這和您筆觸的色彩有關,也與我自身相連。好的小說是有生命的,你能摸到它,感受它慢慢在體內長成一棵樹,因而,我的建議也只是培育的方案,如何澆灌,全憑您的手。
寫下這些,我很忐忑,但還是從容落筆。因為一些變故,我本想夏末離職,不再堅守這塊行將就木的陣地,文學日益不受歡迎的今日,我像個垂垂老矣的守門人,背后是一座逐漸成為博物館的大酒店。今天看到您這一篇,我希望等一等,幫一幫您。您不必負累,也不必在乎我的期待,只要真心去修改它,就好。
感謝您看到這里,客套話不說了,如果您希望再次投稿,可直接郵寄給我。地址照舊,只需注明給小穆就行。(隨信附上一片梧桐葉,剛剛我展開雙臂趴在陽臺上,它突然落到我手上。)
順頌文綏。
《大眾》文學編輯部小穆
2017.3.20
二
一九九七(《夜游神》一稿節選)
第三個年頭,我們并沒泄氣,從文化宮散場往回行的路上,決定擴大地處來尋。那晚放的是《霸王別姬》,蝶衣在大幕布那頭喊:差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底下傳出幾聲小心翼翼的啜泣,我們順著椅腳,擦著老姑娘們的腳腕子,靜悄悄鉆進八角形的活動樓后身。犄角堆滿廢棄的單雙杠,月下銹光閃閃,我們從容地躡腳越過,步向犄角處。鐵皮在這零落,形成一個見方的窩,被瓤子泛黃,仍堆在里面,棉花外翻,有幾條慵懶的長蟲趴伏。我們不由自主地撐出爪子,抓死它們,又嗅四周,沒人來過。我刨走小窩前發蔫的花莖,老三叼來新鮮的狗尾巴草,一瘸一拐,扔到上面,隨后都呆站在那。愣了半晌,后面幕布上乒乒乓乓,鼓琴聲響,我們嗚咽了兩下,就跑開了。
飼養員老周說,米粒那天是銜著花走的。至于什么花,他給忘了。我們便每隔一周換一個品種,花叼到她愛去的地處,包括當年發現她的小窩,市內松花江以南的花全試個遍。主意是老二出的,她說狐貍不像咱們,鼻子靈著哩。我反嗔道,她古靈精怪,走丟了更難說了。盡管如此,每晚我還是跟著她倆,沿著民生路向東,或再順和平路朝北,七拐八繞,鉆進所有胡同,嗅察蛛絲馬跡。遇到人來,我們立刻隱進黑暗中,不怕別的,擔心嚇壞他們。比如現在,從后面看,老三說不清是什么生物,哪怕反復端詳,也很難講她是只貍花貓。
爆炸以后,她被按著做了七八次手術,雖足以活命,但皮毛全脫,像沒生下的死胎,光溜溜,血涔涔,她一下切斷同過去貓群的聯系,誰也不見,只容許我們幾個探望。我叼來街角揀選出的半塊油酥餅,嗚嗚地同她一起哼泣,幫她舔舐傷口。她左后腿截了半條,全身幾乎沒有一塊光滑的表皮了,凹凸不平,反著冷光,如碎爛的豆腐,粗糙蠕動。裂痕處依稀有新長出的絨毛,皮膚下面依稀可見血管,赤紅的溪流努力地游動。我舌尖的毛刺勾到她尚未結成的血痂,她抖了一下,轉身夾著尾巴靠到角落中。
我們傷勢大體相當,被分在一個籠舍,除了老周,沒人敢近前。早先他在社會上招了個徒弟,幫忙料理后勤,小子號稱從小跟家里殺豬,膽子大,見啥怪物也不打怵。頭一天給我們送食,他穿過大樓昏暗的長廊,皮鞋啪嗒作響。老三尾巴豎著,一瘸一拐地到門口張望,他“嗷”地大叫,一下坐到地上,飯也扣翻。我沖他叫兩聲,然后輕咬老三耳朵,把她拽到后面,從此我們再沒見過他。
老三在前面慢慢踱步,我們繞開人群,從與群樂街平行的通樂街往回走。到廢品站附近,她一下跳到滿布油漬的垃圾箱上,東翻西找,扯出一長簾黑塑料袋,照例落到地上,打個滾,袋子熟練地卷在身上,老遠望去,成了黑貓。她向我們眨了眨眼,我們照做,披上偽裝。街燈昏暗下來,這趟老舊的紅磚墻細影閃閃,除了蚊蟲還有不耐煩的風。過去我喜歡盯著兩邊紅墻整齊的反光,隨著大伙眼珠從圓到尖,墻面因周圍五十年代建筑的形狀投出變幻的陰影;閑下來時,我跑上樓頂,呆望一整天。我伸著懶腰,企圖如此這般消磨到死,冬日陽光曬向我傷痕累累的肚皮,我的橘色軟毛仍茂密地生長,蓋住被燒壞而荒蕪的部分,我舔著只剩一半的左爪,感受熱在身上蔓延。其他貓也過來了,在樓頂的陽臺,我們互相望著各自奇形怪狀的臉,鮮少說話。那點事早在半年前便講盡了,剩下的只有重復,以及對外面世界難過的臆想。老二打破沉默,念叨著可能找不著了,再不就得出市,可我們這個樣子,走不遠。老三用胡子蹭了下她,說別放棄,先慢慢擴大范圍,總有線索。米粒無緣故地失蹤三年,我們一直注意周圍人的作息、動向,甚至走遍市內每一塊狐皮大衣的廣告牌,看誰比較可疑。此刻,我們踅進一條沒燈的胡同,往前走,好像以后的生活也將灰暗下去。
米粒剛來的時候,我們沒什么指望,甚至說著,斷奶之前要送出去。在廢舊鐵皮的窩前,她母親呼吸微弱,眼睛半閉,從體內傳出懇求的嗚咽。她背上的傷口尚未愈合,因為灰塵太大,再次病倒,費盡氣力,產下這團雪白的絨球。那天下午我們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本來想趁夜里去文化宮湊熱鬧,在民生路主路上,一個男孩跑跳四顧,發現了我們,向后面的人大喊,快看吶!塑料袋成精了!在屋檐上長腳自己跑!我們只好轉向小路,繞到大院的后身,從狗洞進去,便聽到角落里的尋救。她太小了,一直睜不開眼,鼻翼翕動,靜悄悄地團著。白狐強撐著氣力說,她父親被炸死了,我現在唯一想的,她能活下去,替我看看世界。我們眼睛圓睜,不知所措,一齊湊過去舔舐母女倆,不一會兒,更多的血水從她白肚皮下流出來。咽氣以后,我們將她叼到樹旁,活動樓的舞會喧鬧得很,我們沒去看一眼,徑直帶小家伙回了我們高聳的黃色籠舍。
過了半個月,她仍沒睜眼。老二揣度,大概和貓不同,狐貍另有講究,我們把她安置在幾個窩中間,方便輪流探望。我舔著她腦袋頂不多的軟毛,嘆氣,她真看見我們,還不嚇回娘胎了。結果像順著大家期望,那條眼縫一個月也沒開啟。老周心領神會地給我們籠舍多送了牛奶,她的身子倒率先長起來,漸漸有我四分之一大,團著睡覺時,她老實得很,模樣喜人,像顆晶瑩的大米粒。她逐漸熟悉我們的氣味,常常湊過來哼唧,瞇縫著眼,在整幢樓摸瞎閑逛,甚至認了兩只三花貓當干媽。三個月,老周請來后樓醫療中心的人,都蒙著眼布穿過長廊來看。手電筒在她眼前晃了半晌,一個年輕的聲音說,娘胎帶下來的,角膜有問題,就這樣吧。我感到一些不應該的欣喜,回頭看老二,她正咬開身上的袋子,外頭來人,并不避諱。
我們仨再次站上這一路口,身披塑料布。散場后一小時,沒有人再來胡同閑逛,這是屬于我們的一方天地。三年前的初冬,還沒落雪,我們在他腳旁大叫一刻鐘,老周一拍腦門,才意識到米粒那晚還沒回來。他撣了撣身上的煙灰,小跑到院門口,指向西邊。這條大路曾繁華一時,有幾家能在門口撿吃食的飯莊,爆炸以后,興建傷病動物集中籠舍,便紛紛搬遷,避開這里,此處成了家長嚇唬小孩的地方。這條街荒廢下來,與兩側的民生路、文景路相連的路口被堵住,只有狹窄的胡同可鉆行。老三急得跳來跳去,老周并不看向我們,說,就是這,我以為她找你們玩去了。那小瞎白狐,叼著花,什么來著,媽的,色我都給忘了,這他媽破記性。
老二在前面胡同口停住,著我們留神。豎起耳朵,有人在打架,是被捂住嘴巴發出的慘叫,我倆蹦跳著過去,借著外圍新修高架橋上的燈光,從堆積的雜物縫隙間望去,有人影閃動,而這頭電線桿上,米粒的尋狐啟事被扯下來一半,剩下半張搖搖欲墜,雨水沖刷,只剩下“七歲”依稀可辨。我向后退兩步,借力跳過去,將紙咬下來,說,找了三年,還是要找,我們每晚都這么走,一直走,走完每一塊磚,走不動為止。她倆表示默許,問要不要過去看看。我率先跑了過去,跳到酸菜缸頂,還看不清楚,就又順窗沿,跳到再前面的破舊自行車筐里。前面兩個壯小伙,擋死路口,面前癱倒一個孩子,口含一長條麻布,正努力地想叫出來。
其中一個猛地抬腿踹他,說,我明明看著你往兜里揣那一百塊錢了,你給哥趕緊拿出來,我倆不往死里整你,不然你今天回不了家。那男孩只是哭,長長的淚痕在微光下發白,我想起米粒不顧命似的瘋耍起來,也像一道模糊的白。另一個將長麻布從他嘴里拽出來,說,你別以為我倆不敢下手,你是不是吞肚了?吞了我拿刀剜出來,要不你就痛快趕緊給我倆。男孩打著哭腔說,大哥,你們真看錯人了,那是我同學,一百塊是交學費,他媽給他拿多的。對面給上一耳光,說,真他媽能撒謊,我就看見你一個人。男孩定了定,突然起身,揚起一把沙土,倆人大罵,揮著膀子踹他,他雙臂抱頭,動彈不得。突然一聲大叫,老三從比我更高的矮房檐徑直蹦下來,撲向他們。她已脫了外皮,昏黃的光下像塊紅色的水晶。幾乎同時,我和老二也大叫著往上奔,老三已一把抓到其中一人臉上,被一掌打飛。我倆正緊緊鉤著另一人的衣角,他突然失去重心,摔到地上。他們大喊著,操,真他媽有怪物,有怪物!隨即連滾帶爬,鬼哭狼嚎地跑遠了。二十秒后,男孩站起身,盯著我們,眼睛里一如既往的恐懼,但總好像多些什么。我哼了一聲,轉過身,翹著尾巴,和她倆一起隱進黑暗中。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3-4《收獲》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史玥琦,1996年生于長春,武漢大學文學學士,復旦大學創意寫作碩士。小說、詩歌見《作品》《青年文學》《詩刊》《星星》《北京文學》等;獲第二屆京師-牛津“青年文學之星”:金獎、第四十七屆香港“青年文學獎”等。南京市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創辦有貓頭鷹小說社、野草莓觀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