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雨了嗎(節選)
他站在太陽地里,身后投下的,是熊貓的影子。
宋芹瞧見他站在外面,就飛快地取了桌布,鋪好最后這張臺,悄悄跟出來。
春末夏初,天空藍得漫不經心,是一層薄薄透透不那么用力的藍色,沒有重量感,也沒有藏住的隱衷和心事。云彩絲絲縷縷地,被風引著,白煙般上升,越來越淡,直至消逝于無形。陽光穿過清透的空氣,跳蕩著落下,照得到處一片晶亮。她深吸一口氣,幾步走過去,拽一下熊貓前掌,提醒他,我來了。他晃晃頭作為回應,自然看不見他的表情,眼前依舊是一張毛乎乎的圓臉,臉上兩個八字形眼圈攏著小小的樹脂眼球,她沖這雙下垂眼微微一笑,接著想到,不對,他是從熊貓嘴那里視物。她下移視線,目光落在透明嘴巴上,隔一層塑料往里看,模模糊糊也看不真切。
中午帶幾個客人入座,她注意到黃衣騎手送了一盒蛋糕至前臺,前臺服務員轉手放進冷柜。她忍不住在心底合計,是周五吧,晚上八成有生日宴。立馬向四周張望,尋找他的身影。他仍獨自待在角落,身體斜倚窗戶,手臂交抱胸前,熊貓頭放在腳邊。
那算個秘密嗎?她也說不清楚。飯點兒的時候,餐館里熱熱鬧鬧多少雙眼睛,他倆的秘密是在明處的,從未刻意掩藏,坦蕩發生于每次生日歌結束之際。只是人來人往的,竟無人真正在意,倒成了專屬于倆人的秘密了。
過了午高峰,餐館里活兒少,人偶就被派出去招攬生意。幾個月來,人行道花磚地面投下過長耳兔、皮卡丘、尖頭黃鴨梨的影子。宋芹看得出,現在他最喜歡這套新款熊貓的,頭身分體好穿脫,里頭空間大,還藏了個小風扇。
她陪他站在樹蔭里。一個漫長的午后,懶懶地停靠在黃葛樹巨傘般展開的樹冠上。長長的街道安靜下來,行道樹的枝葉間傳出清晰的鳥鳴聲。有的鳥鳴聲,短促清亮,珠子一顆顆滾落在地,還有的,是悠揚地帶著顫音,一縷輕煙緩緩飄向天空。
下來,我要下來!一個小男孩雙臂前伸,似要躍出母親的懷抱。年輕媽媽一臉怒容,懷里抱著體型偏胖又不肯自己走路的孩子。她蹲下來卸掉懷中孩子,孩子轉身撲向熊貓,小手來回撫摸熊貓厚密的腹毛。嬉戲好一會兒,小孩才面露厭倦之意,媽媽試著問,咱倆比賽走路好嗎?小孩眨眨眼,突地邁開步子往前走。另一位媽媽沒那么幸運,熊貓剛一走近,孩子就快嚇哭了,媽媽捂住孩子眼睛,側身快走幾步離開。又來了幾個穿校服的小學生,停下來跟熊貓握手,宋芹打起精神,防著他們拍打熊貓頭或揪絨球般的短尾巴,還好幾個人嘻嘻哈哈拍完照就走了。更多的行人步履匆忙,對身著劣質服裝的人偶不感興趣,低頭疾步走過。
嘴角彎月般向兩邊翹,讓人偶永遠保持住笑容,黑色圓點表示鼻子之所在,寫意式的,潦草了些,半圓小耳朵不知何時陷進白茸毛里,幾乎看不見了,她抬手把耳朵往上拉出來,這樣,人偶神情里就少些茫然。一陣風吹過,樹枝搖動,搖得一地金色的光斑。她看一眼手機,都快兩點了,哪還有人吃飯,就用肩膀蹭蹭他,說進去歇著吧。
幾個月前,他還是一只長耳兔時,她來餐館應聘,當天就領了工服。那會兒快到年底了,餐館幾個小年輕跳槽到對面KTV,穿酒紅色襯衫配馬甲,看夜場,端果盤收空瓶子。人的耐受力往往會在某些時間節點忽然崩毀,把心一橫,換個新鮮地方熬也好。再說了,KTV員工服裝洋氣又精神,不像這家炒菜館子,用的是黃棕色立領盤扣工作服。
宋芹不在意老氣的立領盤扣,她慶幸又在深圳找到一張床。飯店提供服裝,還提供民房里的一個床位。睜開眼就看到床邊掛著的工作服,心里踏實,不必發愁穿什么。第一天上班,領班訓話,說別玩手機,手腳利索點,這里可不養閑人。領班身著挺括的深藍色套裙,頭發在腦后挨脖頸的地方挽成一個髻,看上去嚴厲而干練。
大廳里,根據桌子的擺放劃出來一個個相對集中的區域。餐館工作嘛,誰都不希望自己地盤大,老鳥只看四五張臺,她是新手,一個人看六張。新手要多干點,新手還是萬金油和阿司匹林,哪里臨時有活也喊她頂上。領班環視四圍掌控全場,來自同事的監督往往更為嚴密,百忙中責備地瞪她一眼,你居然在閑著,接著下巴一揚:那邊,快去。
那天,她應付完一個對靠窗卡座有執念的客人,剛松口氣,瞅見一位客人緊擰眉頭招手,她提著心走過去,客人努努嘴,說:“多重的煙味,就沒人管嗎?”她暗自叫苦,旁邊那桌也是她的臺。抽煙的人穿暗紋香云紗上衣,標配的念珠和扳指,哪敢惹呀。她應承著,并未上前制止,磨磨蹭蹭給另一桌撤餐盤,心里盼著在必須干預前,他已迅速過完煙癮。
扳指客人又點上一支,煙霧像追著她一樣飄過來。她硬著頭皮走過去,彎下腰,小聲說:“先生您好,不好意思,咱餐廳不能吸煙。”客人呷口茶,深吸一口煙,眼神變得迷離,跟靈魂出竅了一樣。她知道,他聽見了。她橫著心站在一邊,還沒想好怎么繼續勸阻,客人就惱了,立起眼睛來,大聲斥責,知道自己是誰嗎,瞎嚷嚷什么。喧鬧的餐廳出現短暫寂靜,隨即聲浪又起。她窘在那里,臉上燒得熱烘烘,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耳朵也變紅了。
有人從她身邊急匆匆走過,是領班,她聽見領班的喊聲,集合啦。她趁機轉身離開,見店員們圍著一桌客人,站成一個半圓,有拿燈牌的,有拿熒光棒的,還有一只長耳兔,在拱手作揖。領班忽一眼掃見她呆站在那里,喊道,你,過來呀。她走近,見客人正準備切蛋糕,還不知道要干啥,歌聲已響起。
一人高舉燈牌,一人揮舞熒光棒,其他人拍手齊唱祝福歌,長耳兔隨節奏搖晃身體。宋芹有些放不開,跟著小聲唱,驚詫于生日歌竟如此漫長,歌曲段落復沓,終于挨到最后一句,掌聲過后,戴紙皇冠的人雙手往空氣中一推,示意他們離開。
臨時的慶生小團隊假笑著散去,她步子有些僵。事情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她趕著回自己地盤,正走著,沒承想,肩膀上突地多了點重量,還有一種早已陌生的感覺,是觸碰帶來的溫熱感。皮膚神經末梢激動地向中樞傳送信息,心臟跳動的那一拍被拉得長長的,世界也跟著搖晃一下。
停住腳,扭頭看,見肩膀上搭著一只毛茸茸的兔爪。兔爪輕搭在肩頭,似向她求助,又像是,給她安慰。來不及分辨,也不知作何回應,眼眶卻不自覺地一熱。轉頭向前,放慢步子,以搭在肩頭的兔爪為連接,為他引路,引著身后的他,一徑走到角落。角落里,兔子拽著耳朵往上一提,兔子頭離開了兔子身體。人偶服中間,站著瘦小的人,這個人是長耳兔真正的脊柱,支撐起軟塌塌的服裝。她沖他點點頭,小跑著離開,跑過一小片寂靜,回到大廳,那里的聲音和熱氣,多像一大鍋正在滾沸的渾湯。
此后的日子,她也沒工夫跟他多聊幾句,停下來喘口氣時,習慣性地四下瞅瞅,看他在忙啥。有時他躲在一棵橡皮樹后,有時被兒童纏住不得脫身,有時在接受店長指導,店長嫌他不積極,說多互動,萌一點,給客人擊掌、送飛吻,來,胳膊往前伸,這是求抱抱。
一晃到了四月,大半個春天過去了。她陪著他,站在一個悠長的午后里。四下寂然,看不見一只鳥,只聽見陣陣鳴囀聲。偶有幾片落葉,浮在空中,晃悠半天,徐徐落地。南方多的是常綠闊葉樹,樹葉不會一夜間被冷風扯下,常常在春天,老葉子綠得那樣深,像是累了,就悄然掉落,連和樹的分離都是安靜的。快兩點了,她用肩膀蹭蹭他,說進去歇著吧。她幫他摘下頭套,挺沉的,比想象中墜手,他揉揉脖子,抹一把臉上的汗,說:“我找個機會問老板,能給換個充氣的嗎?”
傍晚時分,熊貓又要出去招攬顧客。她忙著帶位,間或透過窗戶向外看一眼,見他歪著頭,一只爪子叉腰,另一只爪子舉高在耳邊晃動。天色久久不暗,黃昏拖曳得越來越長,蜂蜜色落日在街道盡頭的大樹后平靜地停留,某些時刻,隱身的群鳥像突然接到神秘訊息,一起從樹枝深處彈出,向著遠處的落日飛去。
周五晚上,空氣中涌動起快活的氣息,迫切需要一場聚會的人們沖出各類小隔間,導航地圖上的線路,一根根變紅了,從淡紅到絳紅,從車河潺湲到幾乎不再流淌。直到食客星散于商圈食肆,梗塞的道路才空落下來。宋芹已適應了工作節奏,一開始上客,便嗅到危險的氣味,山雨欲來,大戰前夕,身邊人個個神情凝重而動作飛快,準備迎接一個俯沖過來的繁忙夜晚。
鋪桌布,擺放茶杯碗碟,迎客人入座,點單,上菜,續水,換骨碟,滿足千奇百怪的要求。問詢太過熟練,跟背出來的一樣,有忌口嗎?酒水需要嗎?甜品一起上嗎?客人食畢離開,立即收拾碗盤,盤子在最下面,大碗套小碗,摞得顫巍巍,放在比人還寬的托盤上一趟運走,撤桌布,噴灑去污劑,抹布大力來回抹,一個月就有了肌肉記憶,想慢都慢不下來,動作利落,沒有任何猶疑和磨嘰。哪怕無人監視催逼,也是自動往前趕的,快一點,再快一點。
天黑透了,六張臺坐滿客人。他們是宋芹今晚的命運。兒童餐具呢?來包紙巾!青菜催一下,沒做就退掉!A1桌小朋友坐在加高餐椅上,手指緊攥勺子,搗樹脂碗里的所有食物。A2桌隨兒女出來吃飯的老人看起來很緊張,隔一會兒就摸摸褲兜。A4桌客人把壺蓋放桌上了,要趕緊添水。A6桌男客人高聲談論股票,一旁妻子模樣的人不停翻白眼。人們在家里總一言不發地吃飯,低頭咀嚼各自想心事,到了外頭卻如此吵嚷。哪里突然爆發出一陣恣意笑聲,接著,整個餐廳的聲浪就跟著一用勁,躥升到更高的地方。
她看顧自己的地盤,不忘觀察東頭窗下那桌,是那桌客人把蛋糕存在冷柜里。咦,有位客人骨碟里堆滿蝦頭,她尋思著要不要上去換碟子,換碟子亦看運氣,周到服務和愚蠢打擾僅隔一線,有時候人家配合,幫著挪碗筷,有時候人家嫌厭,抬手冷冰冰擋開。腦子里兩股勢力正拉鋸,A2桌最后一道菜到了,她端上去,說菜齊了。一轉頭,見蛋糕已不在冷柜。往東頭張望,客人正招呼服務員撤空盤放蛋糕,不等領班示意,她已大步走過去。
這桌人的視線,落在穿紫色裙子的姑娘身上,過生日的是她。慶生小團隊就位,金色蠟燭搖曳起小火苗,歌聲像從遠處傳過來漸次清晰,回環的曲調遞進出越來越濃烈的情緒,宋芹屏著氣,知道自己也離那一刻越來越近。一曲終了,姑娘探身吹口氣,熄滅蠟燭,眾人繼續鼓掌,姑娘十指交叉相握,閉目許了愿,說好了好了,謝謝,你們撤吧。
很多客人往這邊瞧,面對突然聚集過來的目光,她并不感到緊張,沒人真正注視她,也沒人關心她是誰。是時候了,邁開腳步,暗自哼著哆來咪,到第三個音節時,她肩膀找到一只毛絨包裹的手。這隔著衣物的觸摸,依然令她全身一抖。這觸摸有形狀、溫度和重量,可細細體味,還有,她感覺到,身后熊貓在找到肩膀的一瞬,呼出一口長氣,繃緊的肢體松快下來,像偷偷告訴她,他心里有底了。
腳突然打滑,整個人向后仰倒。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靠在軟乎乎的胸膛上,一雙手支住她的腰窩。她臉一紅,站直身子,見地上一攤枯葉般的茶水,剛想抱怨,誰灑的水,也不拖下地。身后傳來悶悶的聲音,他在跟她說話,是下雨了嗎?
他們似有著共同的樣貌。在多數人要上班的時間徜徉于超市,牙齒潔白,衣著休閑,體脂率偏低,上了點年紀,喜歡買黑標火腿和羽衣甘藍沙拉。眼前這位女顧客亦如此,符合目標消費者畫像的各項特征,連皮膚和氣色都帶著些經典的意味。宋芹把東西放進可降解購物袋,目送顧客緩步離開,與其從容步態比照,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一連串動作有多慌張,呼吸也急促,像剛從水里浮出來一樣喘息。超市為拓寬自助收銀通道,又撤掉一個人工收銀臺。一上午連拆帶運,動靜不小,既像鞭策,又似威嚇。眼看著收銀臺被拆掉,她心里說不上什么滋味,手頭動作卻不知不覺變快了。
她能留下來,是因年輕了幾歲。隔壁的呂姐速度慢,周末客多時柜位總排隊,加上這兩周接連好幾次對賬都短了現金,只能自己補,呂姐抹眼淚,雖最終補了,到底耽誤了主管的時間。有一回少了將近五十塊,呂姐又點一遍,確實對不齊,人恍惚了一下,接著,夾住腿身子低下去,起了個哭腔,主管臉一沉,她無奈收住,鬧也沒意思。回宿舍路上,宋芹安慰她,說我在一家小超市待過,剛開始不會認假幣,也是自己賠錢,一天白干。
一早,兩人擠在小休息間里說說話,算作告別。呂姐個人物品不多,一邊把水杯和藥品扔進布兜,一邊說,老鄉答應幫忙,找個輕松點的活。宋芹說,到時我跟你過去。呂姐說,凈想好事,哪這么容易呀。其實她也只是隨口一說。呂姐有腱鞘炎,腳踝經常腫著,小腿肚上蜿蜒著樹根般的深紫色靜脈,都是工作落下的毛病。她身體各部件磨損尚輕,還能站幾年。畢竟,用呂姐的話說,這里的顧客氣質好,不愛吵架,結賬也不要求抹零。這里是大型綜合體配備的負一樓超市,東西談不上性價比,自然也不會有搶便宜雞蛋的老頭老太。
正結賬的顧客突然想起來什么,我有會員卡的。意思是,怎么沒找我要。其實他也忘了報手機號,只是這類事默認為收銀的責任。散架的柜臺堆放一邊,剛來了兩個工人往外運。她用眼角余光看著柜臺被拖走,一分神,忘了詢問。慌忙道歉,態度誠懇,心里告求各路神仙,盼著這位不在乎那點積分,退貨重新掃可就麻煩了。還好,客人只隨口一說,并不堅持。
長舒一口氣,轉過頭來,看到下一位顧客,是她。
忘了從何時起,宋芹默默喚她為檸檬姑娘。購物籃遞過來,跟往常一樣,里頭是熟食盒飯和一罐檸檬茶。也許是小危機化解后心情放松,也許是早就想跟她說句話了,宋芹拿起掃描槍掃條碼,說,今天換口味了。檸檬姑娘常買黑椒牛柳意面,今天籃子里是蔥油雞便當。姑娘一愣,沒接話,茫然地看她一眼,目光馬上移開。她心一涼,低頭掩飾尷尬,還是冒失了,這么多天來,以為這姑娘已認識她,至少對她有印象。
為了聚人氣,熟食部在午餐和晚餐時段售賣盒飯。附近寫字樓上班的人,吃夠了公司旁的外賣,趁午休時間三三兩兩過來買。精品超市不以客流取勝,又非街坊集市,熟客有限。工作時,她跟表情平和的富人打交道,像兩個世界出現短暫的交會和連接,隨即又徹底斷開。從來看不清他們的真正長相,只感覺到,那是散發著相似氣息的一類人。檸檬姑娘不屬于那群體,她相貌娟秀,總獨自一人前來,買份快餐就走,自助結賬或趕巧在她柜臺,幾個月下來,宋芹心里已把她當成熟人。姑娘戴半框眼鏡,留普通直發,額頭清爽沒有抿成心形放左邊或右邊的劉海兒,喜好低飽和度顏色的衣服,一黑一棕兩雙樂福鞋輪著穿。附近一圈匯聚著投行和互聯網大廠,里頭多的是海歸和名牌大學畢業生。腳下有學歷墊著的人,跟她也沒多少交集,并未期待什么,只是看到年輕又熟悉的面孔,便覺得親切。
是你。姑娘表示記得她。多半是虛言,也讓她好受些。她輕輕點頭,幫姑娘把盒飯飲料裝好,示意下一位顧客上前。
晌午時分,店里冷清下來,偶有幾個顧客在里頭閑逛,忽一下人影閃過,很快又隱沒在貨架后。呂姐走后,白班就剩下她和徐歲蘭了,一人守著一張臺。網購單居多,零星的客人用自助機結賬,有個同事是專門看自助的,名義上幫顧客的手,其實是怕漏掃東西。
午后的負一層超市,堆積著上萬件商品,從清晨站到現在,一身倦意抖落不及,終于神情猶豫地滑向一場夢境,裹帶著人和物向更幽暗的地方沉下去。她站于其中,像站在一頭巨獸的腹腔里。這工作教會她,維持基本的站立需要調動全身的肌肉群,小腿,大腿,臀部,腰背,腰一塌,肚子就腆出去,很快便累了。午后的困乏一波波涌過來,時間越走越慢,身體漸漸變重,她不得不倚住柜臺,調整姿勢。目前支撐身體重量的是右腳,過一會兒,換成左腳。就這樣輪流倒換雙腳,先休息身體的一半,再休息身體的另一半。她像個魔術師,把肉身切成了兩半。徐歲蘭未掌握切割大法,她借助一長柄簸箕,雙手環住手柄,下巴也靠上去,相當于多一條腿來撐住身軀。
檸檬姑娘三天兩頭地來超市買快餐,有時宋芹的目光會把她喚過來,有時會把她推向另一個柜臺。宋芹目之為熟人,不知姑娘會不會誤以為里頭有什么越界的情誼,這樣一閃念,登時覺得沒趣,想著不如避忌的好。
這天,姑娘剛走進來,宋芹就瞥見她了,她剪過頭發,整個人看上去煥然一新。宋芹埋下頭掃條碼,嘀嘀聲響過,忽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周圍安靜了下來,是突然的沉寂肅然,所有的聲息消失,顯得掃描的聲音格外響亮。她抬起頭,發現大家的目光聚集在姑娘身上,沒人關心新發型,視線交會在她的右手上。
她手里握著一把傘,傘面已收起,水珠正順著傘帽滴落。隔壁柜臺沒顧客,徐歲蘭貿然問道,下雨了嗎?外面下雨了嗎?
她有些驚愕,看著燈光下神色惘然的人們,點了點頭。負責自助柜臺的小馮緊張起來,她是相對機動人員,等顧客帶進來更多的雨水,主管與外面通了聲息,今天就必然多了活,要候在入口給雨傘套防水袋。
檸檬姑娘帶著傘,帶著雨的訊息,消失在超市深處。過了片刻,姑娘拿著盒飯走出來,宋芹沖她笑,她躊躇了一下,還是走過來。姑娘主動打招呼,說:“入夏了,雨說來就來,你出去時帶把傘。”她點點頭,問:“雨大嗎?”姑娘撫著天藍色雨傘,說:“剛開始下。”
姑娘走后,她留心覷看進出的顧客,以此揣測雨的模樣。有的人一直逛商場,渾然不知外面天光如何,是晴是雨,有的人手執長傘如挽寶劍,傘面尚有雨珠滾動,衣袖是微濕的,還有的,衣服緊貼身上,頭發打著綹兒,看樣子淋得不輕。
結束這個白班,走到外頭,一整天已過去。時近傍晚,雨已經停了,整個城市還在往下滴著水。她站在暮色里,站在一場雨的遺跡里。不知這場雨,是雍容的還是慌張的,是千萬條雨線還是無數顆珠子,幾時落下又何時收止,天是一下子黑下來的,還是在雨幕中緩緩變暗。雨后空氣清冽,街面上一片銀亮,行人踮著腳走過積水處,路邊的植物一身潔凈,散發出草木清氣。公交站旁的那棵樹,圓形樹冠綠著一大半,剩下一小半泛著黃,在傍晚最后的光亮里,她認出來,有的葉子去年就在,有的葉子今年新長的,雨水一洗,生綠生綠的。
夏天隨雨水越走越近了。
雨季里,鄰居徐歲蘭受不了久站,加上收銀工資低,便轉去促銷崗。輾轉于不同的商品區,察言觀色,伺機而動,逮著面相溫和的顧客講述一塊牛排、一支紅酒、一瓶面霜的故事,月光、草場、海洋等詞語反復出現在她動情的講述里。她看守這個世界,又跟這個世界沒什么關系。宋芹知道,其實徐歲蘭什么都不信,誰也種不了她的草,懷疑是她的鎧甲,也是兵器。
宋芹再沒找到機會跟檸檬姑娘說句話。姑娘依然出現,總是徑直走向自助機,買過單就走,步子有些快。她也說不清道不明,她倆算舊相識嗎?無論如何,是有過一場雨的交情吧。她一次次對著她的后背,心思慢慢淡下來,本無交好的基礎,也不必熟識,或許有了情誼反是負擔。
日子一天天流過,她不嫌枯燥,倒為這保持了一段時間的安穩和確定暗自竊喜。這天,中午小高峰過后,顧客一直不多,她四下看看,注意到有個小伙子在臨期進口食品區逡巡良久,糾結半天,挑選出幾樣。小伙子來到柜臺,她邊掃碼邊問,需要袋子嗎?小伙子擺擺手,把東西往胸前一抱就離開了。
這時,檸檬姑娘的身影從烘焙區后面閃出來。乍一相見,她心底升起微小的期待,目光不知不覺迎上去。姑娘垂著頭走過,用自助機結賬。她暗自失落,刻意轉頭對著超市,不去看姑娘的背影。很快又來了顧客,手里擎著快餐套裝。她接過來掃碼,等顧客付完款,把盒飯遞回去。
忽地,她眼睛睜大,身體跟著一僵。她折返到方才那一刻,盯住突然顯豁出來的標簽,確認自己的猜測。盒飯中午一點半以后打折,例湯還可附送。回想起來才發現,最近這段日子,姑娘是比以前來得晚了。她深深嘆口氣,不知檸檬姑娘的午餐,還會配黃罐檸檬茶嗎?扭過頭去,向超市出口看去,姑娘早就不見了。
整整一個九月,檸檬姑娘杳無消息。她經常一愣神,四下張看,卻再也沒有了她的蹤影。
又一個午后,她倚住柜臺打盹兒,上半身時不時朝前一栽。這會兒,不知有多少杯咖啡被放進外賣箱,在箍著防燙圈的紙杯里搖晃一路,遞進一個個工位,用于刺激神經,改善情緒,提振再戰一個下午的信心。她不喝咖啡,十元內平價奶茶也戒了,哪敢慣自己養成這些成癮的習慣。為抵擋困意,她會允許自己想一想檸檬姑娘,允許自己牽掛一些從未真正認識的人。連從未真正認識的人都想過一遍,就任憑神魂出竅,漫游那個無限大、無限深幽,售賣物質也售賣良好感覺的夢幻之所。
所有商品如珠寶一般,得到精美陳列,無聲地宣示,它們是好東西。保鮮柜里,新鮮非冷凍的和牛布滿大理石狀的紋路,一根根修長的蟹腿剖開來,隆起雪白的蟹肉。一個水果區就可齊集四季收納世界,LED面板燈灑下均勻光線,再加一排暖色調筒燈照耀,果皮的色彩更為明艷。車厘子果柄是鮮綠的,果肉暗紅多汁。藍莓掛一層厚厚白霜,白霜下的藍透著金屬質感。你能在一棵杧果上發現四種顏色,霞光從果蒂處緩緩暈開,玫瑰紅向著鵝黃過渡,彎彎的尾部一抹青綠,是山水秀色。還有一顆顆巨大的水蜜桃,桃尖那里一滴深紅,由深到淺,往上化開了。
最后停駐在白霧繚繞的冷風柜前。有專人擺放收拾,生鮮蔬菜永遠秩序井然。分割成三角形的奶酪,切面上露出藍紋,蔬菜們包裝精致主打有機,亮亮的塑料紙裹住幾片葉子,看上去甚為矜貴。加濕裝置奮力工作,細密的水霧向外噴涌,在這富麗豐裕的地下城里,漸漸地,彌漫成一片云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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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于《十月》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