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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沉默(節選)
      來源:《山花》 | 包倬  2023年07月29日22:29

      阿尼卡山區的春末,布谷鳥站在樹梢,張開嘴,吐出一粒粒金色的種子。它的叫聲,是種子落地的聲音。

      每個周日的早晨,我和哥哥阿隆索躺在床上,對布谷鳥竭盡想象。

      我的布谷鳥,渾身長滿紅色的羽毛,嘴和爪子也是紅色。它下紅色的蛋,喝草尖的露水。

      我的布谷鳥,不是在催人們播種,而是在給叢林里的鳥獸放哨。你聽,現在,它正在告訴鳥獸們,有人扛槍進山了,是一老一少兩個獵人。

      我的布谷鳥,它能在夜里看清東西,它只喝風,從來不吃人間的東西,它的家在天上。

      我的布谷鳥,春天時從土里長出來,到了秋天,它像一片樹葉落在地上,變成泥土,下一個春天,那泥土又變鳥,飛上樹梢。

      由此不難看出,在我們兄弟倆的心里,都有屬于自己的布谷鳥。我們刻意爭執不下,又很快和解,我們的目的不是要統一認識,而是以此打發這難得的幸福時刻。因為除此之外的周一到周六,我們需要背著書包走七公里山路去上學。雖然在路上也能聽到布谷鳥叫,可我們阿尼卡人都相信,清晨發生的事情,具有某種神性。

      那時候,人們說起阿尼卡,就像說起天堂或地獄——聽說過,未必去過。我的祖先們避難而來,是阿尼卡的初建者。他們恨不能生活在四面絕壁之上,連鳥獸也難以抵達。但是,這樣的地方過于難尋,所以他們只能選擇有一條小路通往山下的,鳥獸橫行的阿尼卡。對于外面的人來說,阿尼卡就是一個地名,但對我們來說,它是整個世界。

      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說法。比如正月十二日不下地,因為那日燈花落地(啥是燈花,沒人深究);立秋之日不下地,因為怕踩爆了秋的肚子;遇見別人家孩子出生,要撕開褲腳;天黑時要裝滿水桶,以備靈魂夜游回來喝;不能在夜里打傘,這樣會長不高;夜里照鏡子,母親死時你注定在遠方;穿一只鞋子走路,走一步,窮一年……而一年中最初聽見的布谷鳥叫,同樣帶著某種啟示:如果你在地里聽見,預示辛勞;如果你在床上聽見,預示著疾病纏身。

      我父親當然希望布谷鳥叫時,我和阿隆索正在學習。那時我九歲,阿隆索十二歲。十二是個特別的數字,不光是因為它比九大,還因為它意味著阿隆索在人間生活了一個周期以后,和像我這樣大的孩子拉開了距離,正在走向成年人的隊列。我父親說,在古代,有人十二歲就已經當皇帝了,即便不當皇帝,也可以娶媳婦了。

      所以,每到春天,我們都會被要求早起,趕在布谷鳥叫之前,在院子里的桃樹下搖頭晃腦地讀古詩,等待山林里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布谷,布谷,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布谷,布谷,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布谷,布谷,我父親滿意地看著兩個兒子讀古詩,忘記了肩上的糞桶或鋤頭,忘記了他的魔帕身份。因為只上過二十一天學,他靠《新華字典》學會了幾百個漢字。他不無炫耀地在我家房子的外墻上用石灰或木炭寫滿了《沁園春·雪》和《浪淘沙·北戴河》。家里僅有的幾本書,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每當有人來,他總要拿起那些書,給人讀幾段。有時候是《中醫中草藥大全》,有時候是《玉匣記》,甚至是《風水大全》或《三俠五義》。至于那些寫在氈片上的經文,它們被裹成筒狀,當了枕頭。

      我父親是個少見的洋洋自得的人。他毫不懷疑自己是個成功者,至少在阿尼卡是。鶴立雞群。羊圈里的毛驢。如果非得說他的遺憾,那就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在更廣大的天地中受人尊重。這個任務,只能交給我和阿隆索了。更準確地說,是交給了阿隆索。至于我嘛,如同阿尼卡人所說,和阿隆索像是兩個媽生的。我們如同一根樹干上的兩根枝丫,一根茁壯,一根纖細。

      有很多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我不止一次想象某天外面會來一個男人,說我是他兒子,將我帶到更好的生活中去。但是很遺憾,我就是眼前這個暴脾氣魔帕的兒子,這無法改變。又比如說阿隆索,他完美得像個天使,完美得讓人惋惜他出生在阿尼卡,成為了我父親的兒子。他還不會說話時,被人贊美長得好看;會說話了,大家夸他口齒伶俐;尚未入學,他已經展現出良好的天賦,過目不忘,過耳入心;在學校,他因為學習好而贏得了老師和同學的尊重;在家里,他力所能及地干活。

      跟他相比,我真是無地自容。我和這個世界有一種無形的隔閡,總感覺自己被一個罩子罩住了,呼吸、走路、說話,都泛著愚蠢的回聲。這種籠罩感越來越明顯,觸手可及。有時候,他們跟我說話,我半天才反應過來。我經常神游,注意力總是處于一種傾斜狀態,一不留神就滑向了某些莫名的事物當中。父親怒其不爭地在某個時刻一聲暴喝,我猛地驚醒,在恐懼和茫然之中應答一聲,然后,父親一聲長嘆,我無地自容。那時我覺得,總有一天,我腦袋里那根繃緊的弦,會斷掉。有客人來的時候,父親讓阿隆索背古詩,寫字,而讓我去外面割草或者拾糞。如果有人故意提起我,父親就會用一種混合了無奈與戲謔的語氣說,唉,那個神仙啊,在跟自己玩呢。

      “小神仙”,他們都這么叫我。久而久之,我父親真的作出了決定,讓我做魔帕的繼承人。他讓我接觸經書,試著做人鬼神之間的使者。他口傳心授,教我念驅魔咒和招魂咒。一字一句,一段一篇,我們花掉若干時間,但當他讓我背誦時,我大張著嘴,仿佛我的嘴是一個無底洞,那些咒語像石頭一樣全掉下去了。

      我都會背幾句了,有次我母親說。

      她真的背了招魂咒的前四句,我羞愧不已。而阿隆索,他張嘴就全背了出來,并且對這些咒語表示出不屑。果然,我父親對他說,背課文去吧,只有阿隆嘎才需要背咒語。

      夏天,阿隆索就要升學了。這事毫無懸念。我們都已作好了準備。春節的時候,阿隆索有了第一雙黑皮鞋。我父親說,城里人都穿成這樣。我母親為他準備了帶拉鏈的被套,以及印著牡丹花的床單,還有柳絮枕頭。圈里的母豬已經懷孕,它產下的豬仔,將作為阿隆索的學費和生活費。總之,萬事俱備,只等春季學期結束,一場考試后,一張縣城中學的紅色錄取通知書就會由綠色的郵遞員送達。

      當然,他們偶爾也會想起我,敦促我背經文,畫符,甚至會講起做一名魔帕的好處:受人尊重,不愁吃喝。至于學習,則變成了業余。

      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所以你得認真學經文和咒語,我父親說,至于你哥哥,他已經一只腳踏進了縣城。

      嗯。我的回答永遠是帶著鼻音,像是在用一塊石頭敲擊水缸。

      但是,別以為父母會因為阿隆索聰明聽話就優待他。恰恰相反,他們對阿隆索更嚴厲。他們認為,這樣有助于他成為更好的人。也別以為他們會因已為我規劃好未來的路而對我變得寬松一點,他們認為對我嚴厲就是最大限度地挽救。

      只有在休息日,我們才可以多睡一個小時。有一只上海牌手表放在床頭柜上,那秒針像小皮鞭落在我們身上,但我經常把那聲音想象成雨點。嚓嚓嚓,雨點落在瓦片上,落在植物的葉子上,落在炊煙上,落在井沿上。這個時候,別說是秒針,就是一門大炮,也轟不醒我們。唯一能讓我們暴跳而起的,是我父親的吼聲。

      事情發生的那個周日,毫無征兆。我父母既沒有做噩夢,也沒有在路上遇見蛇,屋里屋外更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但事情還是發生了,起初我們都不覺得這是個事兒。

      布谷鳥在山林里叫成一片,我父親在外面敲窗,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我應聲而起,我的哥哥阿隆索,他卻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其時,我們的父親正在院子里為一匹白馬剪鬃,他的聲音炸雷般響起,透過窗戶,令臥室里回聲隆隆。

      我穿好衣服,朝阿隆索走去。我們的床在同一間屋里,相距不過一米。他的鼻子里發出均勻的呼吸;溫暖而瘦薄的胸膛里,他的心臟小獸般地跳動著。額頭沒有發燙。也就是說,他既沒有死,也沒有病,但就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任憑布谷鳥和父親叫喊。

      我說,哥,起床了,今天不上學,但你還要背課文呢。

      他背對著我,消瘦的肩膀隨著呼吸起伏,腦袋深埋在被子里,像一只鴕鳥把頭埋進沙子里。我扳過他的身子,讓他面對我,我想看看他的表情。他眼睛睜開一條縫,像是藐視。我掰開他的眼睛,他轉動了一圈眼球,又閉上了。

      你聾了嗎?我甕聲甕氣地說,你是不是想吃馬鞭子了?

      此時,院子里傳來我父親扔下大剪刀的聲音,但他暫時還沒有進來,而是牽著白馬出去了。他是個愛馬之人,他的白馬簡直就是阿尼卡的白馬王子。等他回來,定會有阿隆索好受的。

      你起來學習吧,我說,我要去拾糞了,中午幫媽割麥子。

      阿隆索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的臉和目光,沒有任何神采。特別是他的目光,甚至比不上一對玻璃珠子閃亮,但我相信他明白我的話。我不想因他而受牽連。這樣的事發生過很多次,父親原本是揍阿隆索,但我在一旁觀看,一不小心就引火燒身。似乎打一個孩子太浪費他的精力,兩個一起揍才夠本。孩子嘛,總是需要揍的。今天不需要,明天也需要,今天把明天的提前揍,明天再算昨天的賬,都差不多。

      我不管你了,我說,我不想看你被揍,免得火星飛到我身上。

      休息日多睡一個小時是福利,但義務是要幫家里干活。我們有干不完的活。忙里忙外,每個人都忙得雞毛飛,但到了年底,樓上的糧食還是只能勉強維持到來年的莊稼成熟,年底才能換一身新衣服。我母親每天頂著星星上山,割草、砍柴、挖草藥、采蕨苔、采蘑菇。我父親則是照顧家里的牲畜和下地,偶爾幫阿尼卡人迎神送鬼,叫魂念經。布谷鳥叫,人們該播種了。但我干不了這活,我只能去路上拾糞或給圈里的黃牛割些青草。這個季節,需要家里有一頭膘肥體壯的耕牛。

      果然如我所料,我父親折回院子時,迅速找到了馬鞭。我干活去了,我說。他沒有理我,大步朝屋里走去。我趕緊逃。但是,我走出十幾步遠便停下了,因為我沒有聽到阿隆索的慘叫聲。

      我聽見的是父親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和馬鞭落在皮肉上的聲音,但就是沒聽見阿隆索哭。任何聲音都沒有從他嘴里發出。他像個樹樁一樣沉默著。

      他被父親拎到了院子里。他很瘦弱,像只冬天的山羊。他站在院子里,穿著一條改小的紅內褲,兩只細腿呈三十度角支撐著他的身子。他的頭發緊貼在頭皮上,臟兮兮的,像一塊被風雨侵蝕已久的瓦片。鞭子每抽一下,他的瘦身板就顫抖一下。

      為啥子要睡懶覺??。磕憔尤桓也徽f話?你啞巴啦?

      鞭子抽上去,阿隆索身上的肌肉先是呈青色,繼而變成紅色,似乎能看見流動的血液了,但他始終不說一句話。我站在一旁瑟瑟發抖,早已忘記了拿在手上的鐮刀。直到父親朝我吼叫,我才如夢初醒。

      他說,找繩子,把這個混賬綁起來。

      他見我未動,便親自動手找來繩子,將阿隆索綁在了桃樹上。這個情景,讓我想起小畫冊上的死刑犯,只是,阿隆索的背后少了一塊牌子。

      布谷鳥又叫了起來——它們似乎一直在叫。此刻,被綁在桃樹上的阿隆索閉上了眼睛,像個不屈的英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院子,桃花已經開過,滿樹綠芽新蕊。我父親坐在屋檐下,他卷了一支旱煙,點燃,吐出一團濃煙,像一臺老舊的拖拉機。馬鞭就在他的手邊。這時,我母親背著一背小山似的毛草,闖進院子來。她一眼就看見了阿隆索,顯然是嚇壞了,丟下草就朝他撲了過去。

      站??!我父親吼道,誰敢放他下來,我就把誰綁上去。

      我母親站住,哭了起來。除了哭,她還能怎樣?她和阿尼卡的其他母親一樣,在家里沒地位,一輩子活得像棵野草。

      你想把他打死嗎?她哭著問,我們就兩個兒子,你還嫌多?我父親繼續抽煙,懶得搭理她。我母親轉頭問我,咋回事?我說,我哥睡懶覺,不說話。

      在早睡早起這件事上,我父母的意見一致。他們認為,小孩子是八九點鐘的太陽,要迎著朝陽生長。所以,當我母親知道阿隆索是因為睡懶覺挨揍時,松了口氣,將她的毛草丟進了圈里,才找了一條長凳子,在阿隆索面前坐下。

      阿隆索,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如果是生病了,媽媽帶你去打針。

      阿隆索一言不發,甚至連眼皮都不睜開。他也不掙扎,像一只已經認命的大閘蟹。

      有啥事,你跟媽講,她抹著眼淚說,媽的狗兒呀,你不能這樣自討苦吃。

      我母親徒勞地抹著眼淚。我父親抽完煙,將馬鞭掛到墻上,雙手抱在胸前,一臉嘲諷地看我母親——此時的她,像是在對著一個石像說話。

      阿隆索,你說話呀,不管你說啥,你只要說一句,媽就給你煮個雞蛋。一個不夠,那就兩個。最近那只黃母雞天天下蛋,媽已經攢下一籃子了。

      有一陣子,阿隆索睜開眼睛,看了看天,也許還聽了聽布谷鳥叫,又閉上眼,將頭靠在了桃樹上。我的父母相互看看,終于換了一個角度想問題——難道阿隆索真的出事了?

      家族里有沒有啞的?我母親低聲問。

      我父親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但是身為魔帕,他不得不認真考慮我母親的話。他閉上眼睛,想了半天,然后再次確認,倒是有很多能說會道的人。

      話雖如此,但我父親的神色凝重起來。按阿尼卡人的習慣,超出他們認知范圍的事物,就屬于鬼神。這種不確定的擔憂,讓他暫時收起了怒火。

      我父親將阿隆索從樹上放了下來,我母親找來衣服給他穿上。他像一只受傷的野狗,一瘸一拐地走向牛圈,牽著耕牛出門了。

      父母讓我跟著他,我照做了。他將牛牽到了草地上,放開,對著旁邊的一棵松樹撒了一泡尿。撒完尿,他回過頭,得意地朝我笑了笑。那是一種勝利者的笑。

      我說,哥,你搞啥子鬼,白挨了一頓揍,舒服不?

      他不說話。

      我說,哥,你是不是被鬼纏身了?

      他仍然不說話,目光投向了阿尼卡寨子。地里有人割麥,犁地,播種,將白色的地膜一條條鋪開。炊煙從屋頂升起,又被風吹散。我相信他也看到了這些,但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這是一九九三年農歷三月二十日。我們全家人都記得這一天。

      我們將牛羊趕到獅子崖。阿隆索一路沉默著,將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從家門口一直踢到了獅子崖。然后他退后兩步,猛地一腳掃射,那石頭飛下山崖。牛羊鋪滿了山崗,在枯草中挑揀著嫩芽。我和阿隆索坐在崖邊的一塊巨石上,相對無語。若是往常,我們的第一個游戲一定是朝獅子崖對面的豹子崖喊叫,讓聲音反彈回來,回聲隆隆。想起這些,我的舌根發癢,坐不住了。

      我朝豹子崖喊:喂——,我是阿隆嘎,你聽得見嗎?

      豹子崖回應:聽得見嗎?

      我又喊:聽不見!

      豹子崖回應:不見!

      ……

      阿隆索躺在石頭上,用外衣蒙住腦袋。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睡覺,也不敢去揭開他的衣服。我開始唱歌。像我這么愚笨的人,當然唱不好歌。我唱著唱著就忘了詞,開始亂編。我以為阿索隆會笑,但是沒有。沒轍了,我只好發出一聲驚叫,快看,三腳麂子。

      阿索隆翻身坐起,掀開頭上的衣服,意識到被騙后,又倒頭睡下。

      阿尼卡的人都說,獅子崖附近有只三腳麂子。它在一次圍獵中被打斷一條腿,從此隱匿于山林中。真正見過它的人,都已作古。一年之中,總會有幾個夜晚,人們會聽到它的叫聲,然后,沒過幾天便會有人死去。人們毫不懷疑,那是一只成仙通靈的動物。但人們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它的叫聲了。甚至有人懷疑,它是否還活著。

      獅子崖的峭壁上,有洞名叫獅子洞。站在豹子崖上看獅子洞,它像一張巨大的嘴。每次放牧到獅子崖,我都會想起我爺爺阿拉洛。關于祖先們的一些故事,都出自我父親之口。溫暖的火塘邊,烈酒灼心,舌頭翻滾,我父親一遍遍向我們提及祖先的故事。他在講述時,時而充滿自豪,時而滿面憂傷。不光如此,大約在一個月前,我父親決定將他腦袋里那些關于祖先的事跡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下來。由他口述,阿隆索執筆。他早就想這么干了吧?連筆記本和鋼筆都準備好了。他講了一通水有源樹有根之類的話,又夸阿隆索字寫得好,這事只能由他來干。當然,他也沒忘記順便刺激一下我。

      至于阿隆嘎,放他的牛去吧。

      寫啥?阿隆索面對空白紙張,似乎有點緊張。

      家譜。我父親說,寫大點,正規點。

      于是,阿隆索寫了兩個雞蛋大的字。此后的一段時間,每當阿隆索做完了作業,我父親都會讓他記上一段家譜。通常是我父親講述,阿隆索記錄,有不懂的地方,他隨時可以提問。有時候他們在堂屋里寫家譜,我則被趕到廚房里背誦經文和咒語。

      你不說話,那家譜怎么辦?

      那真是超級無趣的一天。阿隆索一言不發。他緊閉著嘴,將所有話語關在肚子里。我找了好多話題,仍然連他的一個屁都引不出來。我過問家譜,純屬沒話找話,換來的同樣是他的沉默。

      既然你要賭氣,那我也不說話了。我說。

      我們兩個沉默的人,面對牛和羊,面對滿山的草木,各行其是,像兩個影子。我們在比賽誰最先開口說話,就像我們在河里游泳時,扎下猛子,看誰先浮出水面。那時我第一次發現,話語是活的,它們在我的肚子里像沸騰的水,冒著泡,發出咕嚕聲。我甚至聽到了自己吞咽唾沫的聲音,那不是因為我饞了,而是因為想說話。我腦袋里擠滿了各種話語,它們你推我搡,擠擠挨挨,都想從我的嘴里蹦跶而出。

      ??!我終于憋不住了,大叫一聲,認輸。一個人自言自語。盡管這樣看起來像個神經病,但心里好受多了。

      算你狠,我對阿隆索說,有本事你一輩子不說話。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達成了默契——不應該太在意阿隆索不說話這件事了。我們的方法是:相互之間找各種話題來講,唯獨不理阿隆索。我父親為了表示對阿隆索的失望,假裝重新燃起了對我的希望。他甚至找出了那個筆記本,讓我看上面的內容。

      家譜已經寫完,他說,你也應該看看,畢竟你也是他們的后人。不認識的字,自己去查字典。

      他們確實在筆記本里寫下了密密麻麻的人和事。我的閱讀,始于配合父親對阿隆索的激將。那些未曾謀面卻和我血脈相連的祖先,他們的一生化為文字,躺在筆記本的藍色橫格間,很親切。如今,那本寫下了祖先故事的筆記本早已不知去向,記憶也未必真的可靠,但我只能固執地認為,我所記住的,便是真實發生過,并被記錄下來的。

      沒有人對那個叫蟲圓的地方存有印象,它真正變成了文字,一個符號而已。我們的祖先從蟲圓來。當然,他們不是蟲圓冒出來的兩朵蘑菇,一朵公,一朵母。他們從另一個地方來到蟲圓,但那是更久遠的故事,久遠得即使被刻在石頭上,也已經風化,甚至連石頭都已消失了。

      我們從蟲圓來到阿尼卡。抹去時間的水汽,祖先的面目從家譜里清晰起來?,F在,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我們這家人。他的言下之意,我們這家人和別人不一樣。因為我們是最早來到阿尼卡的人。沒有我的祖先阿德魯,就沒有阿尼卡。是他為這片土地命了名,意思是,“我要這片土地”。

      他要這片土地,卻沒有那么簡單。他首先要和野獸爭奪地盤。他從蟲圓來,一路披荊斬棘。他腰間的刀上污跡斑斑,那是野獸的血和樹木荊棘的苦汁。除了刀,他還帶著弩、火鐮、鹽、五谷雜糧的種子和女人。他的女人已有身孕,她此前屬于另一個貴族少爺。這是一個愛情故事。

      在樹木密集的平地上,祖先阿德魯安頓好妻子,動手砍下樹木,花一個上午便搭建好了棚屋。飛禽走獸先是圍觀,然后四散開去,然后約來更多伙伴,瞪著憤怒的雙眼,看他生火、張弓打獵、剝皮、烤肉、分食,它們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夜里篝火不滅,狼的眼睛在四周閃著綠光,手電筒一般。

      那樣的情況,比《創世記》里的描述好不了多少。雖說有了男女,卻沒有神說要什么就有什么。他們是自己的上帝。拓荒、引水、播種,在莊稼收獲之前,他們只能靠野菜和野獸為生。這一章節并不復雜,簡單說就是,明洪武年間,一對青年男女私奔到深山密林,建立了一個村寨。但我可以想象祖先阿德魯在茫茫群山密林中,與鳥獸爭奪地盤的艱辛。我父親是對的,就憑這一點,他也值得我們去銘記。

      冬天發生了兩件事,一是祖先阿德魯喜得一子,取名阿俄吉;二是有人來到了阿尼卡。那是一家三口,逃荒之人。他們吃了阿德魯的兔子肉和野菜粥,千恩萬謝地離去。十天后,阿德魯聽到叢林里響起樹木倒下的聲音。他持弩挎刀前往,驚呆了。

      山林里有幾十個人在砍樹搭棚。

      跟阿德魯相比,他們明顯是有備而來。除了砍樹的成年人,還有老人統領著孩子,女人在采摘野菜。他們帶來了鍋碗瓢盆、農具、家畜??傊麄兣e家而來。

      誰讓你們來的?阿德魯急了。

      我們自己來的。有個正在砍樹的人回答。

      這是……阿德魯頓了頓說,這是阿尼卡,我取的名字。

      阿德魯想說這是他的地盤,但他很快意識到這話不對,這是無主之地。他一口氣跑回家里,拿出草繩將家附近方圓兩里地盤圍了起來。

      夠了,他說,有這塊地盤,夠子孫后代耕種了。

      這樣的場景,讓人想到一群螞蟻在啃噬蛋糕。誰勤勞,誰強壯,就可以占據更多的地盤。還有人在陸陸續續趕來。作為最早來到阿尼卡的人,每一棵樹的倒下,每一寸生地的開墾都令阿德魯心痛。別人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唯獨他,把樹木和土地當成了自己的身體。

      第一場械斗發生在一年以后,發生在普和趙二姓之間。一個普姓之人某天早晨發現家門前有只受傷的麂子,順理成章抬回家去煮了。尚不待肉熟,趙姓族人中的年輕力壯者便循著血跡找上門來。這不是一只麂子的事,他們認為是事關兩個家族的尊嚴。我的祖先阿德魯目睹了整個事件,一個趙姓年輕人死于普家的刀下。

      其時,阿尼卡已經遷來了八個姓氏的人。他們合伙將野獸驅趕到更遠的地方,然后又為如何劃分接下來的地盤而大打出手。不時有人死于械斗和陰謀。只有我的祖先阿德魯,他沒法召喚來更多的同族人,身邊只有妻子和孩子。

      我曾經在一張世界地圖上尋找阿尼卡,它小得不值得繪制者標注。我只能從我們縣的地圖上,大致指出它的位置。這是人和世界,自己和他者的關系。很多時候,我們覺得比天大的事,在別人眼里小如芝麻。比如說,你完全可以認為我是在講述世界上任何一片原始叢林里的開墾故事,因為如今我們能看到的每一片有人居住的土地,都有一個這樣的故事,大同小異。

      當我的祖先阿德魯在阿尼卡蓋起第一間棚屋,這樣的破壞和動靜對這片原始叢林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當幾十人,幾百人聞風而動,遷徙而來,在這里繁衍生息,則完全不一樣了。我從阿隆索記錄的家譜里,看到了生命的力量。

      那一年,阿尼卡誕生了二十個孩子。但凡有生育能力的人,都在拼命繁殖。這不是為了對抗死亡,讓血脈永存,而是為了對抗人和野獸。

      當積雪融化,春暖花開之時,阿德魯開始動工蓋房子。不是木棚,而是土坯房。開始是他一個人干,后來是有幾個熱心之人前來相幫,再后來,人們驚訝地發現,阿德魯是個天生的匠人,木工、瓦工、石匠,他樣樣會。于是,前來幫忙蓋房子的人更多了。畢竟大家想蓋房子而苦于沒有匠人??梢韵胂竽菚r候的阿尼卡,叢林里一直響著大興土木的聲音。叢林退去,人們得寸進尺。那三年,阿尼卡人忙于蓋房子,沒有發生械斗和其他不愉快的事情。他們像一個抱成團的雪球,在這片土地上越滾越大。

      所以,記載在家譜里的獅子崖之戰,更像是積蓄已久的爆發。阿尼卡的七姓家族分成兩派,為了一個女人大打出手。十八歲以上的男子,全部出動,其余的在家里等著,如果死了,就準備收尸。我的祖先阿德魯,同樣沒有參與這次打斗。他為死去的五個青壯年男子念經超度,并焚燒了他們,然后,將所有人召集起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阿德魯說,我們這樣相互殘殺,連鳥獸都不如。

      阿德魯,你是最早來的人,你說咋辦?

      從我們中間,找一個人來做寨主。阿德魯說。

      阿德魯的話音剛落,七姓家族里的人都站了起來。他們都想做寨主。然后,他們相互看看,又坐了下去。阿德魯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已經不想看到阿尼卡人為爭奪寨主之位再起殺戮。

      那就只能去土司府了。阿德魯說。

      大家一致贊同,并推舉阿德魯帶人前往土司府。阿德魯帶了七個人,每個家族一個。他們去到百里外的土司衙門,朝土司祿興大人跪下,說明了來意。有百姓歸順于自己,祿興大人自然是高興,當即賞了酒肉,吃罷,又派武官一員帶精兵三十六人前往阿尼卡查看。

      武官進入阿尼卡時,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這百里外的山林里,竟然生長著一個他們完全不知道的村莊。為了表示誠意,阿尼卡人殺了豬和羊,拿出自釀的苞谷酒款待武官一行。

      關于這一天,我父親讓阿隆索在家譜里寫的是:那天像過節一樣高興,酒從早喝到晚。酒醉后,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和我的祖先阿德魯有關。

      那天黃昏時分,大家仍在喝酒吃肉。武官手下的一個兵消失了一陣子。那是一個大個子兵,濃眉大眼,鼻尖長著一顆黑痣。大家都看見了,沒覺得有絲毫奇怪??僧斔M門沒多久,外面響起了哭聲。武官停止了咀嚼,一碗酒橫在空中。眾人聽著哭聲,眼見一個姑娘推開了院門,走到武官面前跪了下去。

      大人,有人強暴了我。姑娘說,是個鼻尖上長痣的男人。

      眾人發出一聲驚呼,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武官臉上。只見他略作思考,放下酒碗,起身,從腰間抽刀時如一道閃電劃過。

      這里剛剛成為祿興大人的地盤,誰敢如此大膽?那武官握刀在手,殺氣騰騰。眾人不敢作聲。那姑娘跪地不起。

      是你的兵。她說,我一路跟蹤他,到了此地。

      我沒有一個鼻子上長黑痣的兵,武官說,你們都看見了,沒有,對不對?

      武官面對著阿尼卡的眾人,反復問,你們看見我有她說的這樣一個兵嗎?你們看見了嗎?沒有人說話。他們都明白這話的背后藏著什么。姑娘的父親和哥哥,掩面蹲下身去,不敢出聲。

      是的,大人,你確實有這樣一個兵,阿德魯說,而且,我親眼看見他離開過這里。

      是嗎?武官朝阿德魯走了過來。

      是的,阿德魯并未后退,我親眼所見,而且他現在就在這里。

      是嗎?武官握緊了手中的刀,又問。

      是的,阿德魯又說,我可以幫你找出這個人。

      武官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如驚雷,令人顫抖,只有阿德魯毫不畏懼。

      原本以為你們身上流著男人的血,英勇無畏,沒想到你們膽小如鼠。武官的語氣里充滿了不屑,他大聲吼著,恨不得立刻踹翻眼前這些戰戰兢兢的人。而此時,他手下的兵們,正幸災樂禍地看著阿德魯。

      然后,武官朝阿德魯豎起了大拇指。

      勇士,請幫我指出這個人。

      阿德魯雙目如炬,盯住了那個鼻尖上有痣的兵。此刻,他正在喝酒,還以為這事已經過去了。武官皺了皺眉頭,那兵已經臉如土灰。

      你確定是他?武官又問。阿德魯和受害的姑娘一起點頭。

      一分鐘以后,這場酒席以那個兵的人頭落地收了場。黑暗正好抵達?;鸢颜樟亮嗽鹤?,死亡的陰暗尚未消散。除了武官和阿德魯,其他人說話都小心翼翼。

      那個兵的尸體被放在了擔架之上,腦袋由另外一個人抱著。武官一行要走了,阿尼卡人神情肅穆,木木地站著,像是送行,更像是送葬。

      阿隆索在筆記本里如此記錄武官臨走時的話:

      從今天開始,這里就是祿興大人的管轄之地了。有祿興大人在,阿尼卡的人將會平安無事,和和睦睦。誰敢違命,這個兵就是他的下場。今天這個勇士,令人敬佩,我決定為他的勇敢賞銀十兩。

      阿德魯當晚跟著武官去土司府領賞,再也沒有回來。三天后,他的尸體在通往阿尼卡的路上被人發現。沒人知道他的死因。十天后,武官再次來到阿尼卡,他對阿德魯的死表示哀悼,并且宣布了一道任命:那個被強暴的姑娘的父親做了阿尼卡的寨主,每家人每年需向土司祿興大人交租,不得有誤。

      阿隆索一夜無話,連夢話都沒有。醒來后,他帶著我去上學,還是一路無話。那天我們遲到了。阿隆索站在教室門口,舉起手,就是不喊“報告”。他的同學們正在教室里搖頭晃腦地讀書,他的語文老師手執竹棍,在教室里走來走去。有人看到阿隆索站在門口,向老師示意。老師轉過頭去,看了看一直舉著手的阿隆索,視若無睹。阿隆索一直站到了下課。

      有人來告訴我,阿隆索啞了。我說,他昨晚就啞啦,他不想說話,那就不說吧。

      關于阿隆索不說話這事,我抱著幾分好奇。他憋的時間越久,這事就越難以收場。我們都有賭氣的時候,但是他這樣實在是太過分啦。

      放學時分的學校像個蜂巢,但很快就安靜下來了。老師要求背一首古詩,阿隆索就是不張口。他的同學都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被留在教室里,他的老師坐在教室門口的凳子上。我要等他一起走。學校里只剩下我和阿隆索了。作為一個好學生,這是他第一次被留了下來,他的老師百思不解。

      他啞了?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對啊,我想,阿隆索是不是真的啞了,而我們還在責怪他?于是我回答老師說,我不知道,他從昨天早上就不說話了。打也沒用,罵也沒用。

      如果他不說話,那你們兄弟倆今天就留在教室里過夜吧。那老師說。

      太陽每向西移一點,顏色就越發黃,溫度就越弱,像一支手電筒照出來的光。我心急如焚,而阿隆索盯著書上的文字,面無表情。有一陣子,他甚至趴在桌上睡了幾分鐘。

      哥,快點背吧,我站在窗外喊,不然,我可要走了。

      阿隆索看了看我,最后將目光定格在了黑板上。

      我真的要走了,我說,天快黑啦。

      我的話里已帶哭腔。那老師在百無聊賴中抽完了半包香煙,喝了一杯茶水,去了一趟廁所。這時,食堂響起一個人的聲音,開飯嘍!那老師看了看我們兄弟倆,終于松了口。

      回去吧,明天來背。

      天真的要黑了,有種在黃昏時才發聲的鳥已經叫了起來。我和阿隆索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只有腳步聲回蕩在山間。我們從來沒有這么晚回家。可以想象,我父親的棍子早已等候多時了。途中,天完全黑了。路像條模糊的帶子,已經不太看得清路中間的石頭。我們各摔倒一次,但又很快爬起來。

      哥,你已經兩天一夜沒說話了,你的舌根不癢嗎?我問,你這樣憋著,那些話會在你肚子里打架,你不覺得肚子疼嗎?

      他不理我,繼續跑在我前面。

      我曉得你心里有氣,但是,你不說話,這氣就不會消,我說,如果一個人長期生氣,頭上會鼓起兩個包,時間久了,像牛一樣長出角。

      你真的啞了嗎?我有點生氣了,如果你繼續裝聾作啞,會被爸媽送去跟蕭大腳住。

      蕭大腳一生赤腳,啞巴,和他美麗的啞女兒簫聲聲住在阿尼卡西邊廢棄的磨坊里。

      突然,阿隆索停住了腳步。前方的路中間,立著一個黑影。那是我們的父親。他的手上拿著一根足以讓我們滿身紅腫的竹棍。

      為啥現在才回?父親一聲怒吼,尚不待我們回答,他手上的竹棍已經抽到了阿隆索的身上。他邊跑邊問邊打,竹棍在空中發出嘯音,但阿隆索一聲不吭。我跑著跟在父親的身后,等著他的竹棍。

      哥哥不背誦,被留下了,我等他。

      他還是不說話?

      這憤怒讓我父親像桶滾動中的燃燒的火藥,他一直追著阿隆索打,走一步,打一棍。我們就這樣回到了家里。走到院門外,他一把揪住阿隆索的后領,提他進屋。父親把阿隆索扔在了院子里,像是扔下一只剛獵獲的野獸,但是,這家伙被扔在地上后居然毫發無傷,又站了起來。他緊閉著嘴唇,渾身發抖,直愣愣地看著父親。這目光像導火索,瞬間將父親點爆了。他飛起腳,將阿隆索踹翻在地。不出聲是吧?那我打死你算了,我父親的聲音里帶著憤怒、悲傷和絕望,他從墻上取下馬鞭,握在手里,逼阿隆索開口。

      你打死他,那你怎么辦?我們的母親在哀嚎。

      我去抵命,他說,阿隆嘎會為你養老送終的。

      我的眼前浮現出哥哥的死亡,父親的遠去,一個家庭的坍塌,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別再打哥哥了,我用盡所有的勇氣吼了出來,要打就連我一起打,打死我們,也好有個伴。

      阿隆索的眼里流出淚水,他跟著跪下來,但仍然一言不發。我們的母親趁機從父親手上搶走了馬鞭,又進屋給他端來了茶杯。我和阿隆索跪著,聽父親咕嘟咕嘟喝茶,嘆息。我的母親已經停止了哭泣,相比父親的暴力,她多了一絲理智。

      我在想,阿隆索會不會真的出事了?她又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是不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我父親問,如果說不出話來,那你就點頭。

      阿隆索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而是垂下了頭。

      我去找蘇呷醫生,我母親說,你呢,去把魔帕請來。

      我父親就是魔帕,但魔帕只對外人行事,對自己人無效。

      院子里恢復了寧靜。昏暗的燈光下,幾只蛾子縈繞著。他們走得急,沒有叫我們起來。阿隆索開始打盹,他閉著眼睛,像是要屏蔽外部世界。他的上半身不斷朝前撲去,驚醒,如此反復,像一只啄米的小公雞。我在一旁仔細觀察他,想笑,卻笑不出來。他真瘦啊,身子像一塊大篾片,輕易就能穿過。由于衛生習慣不好,他的身上能夠搓下半斤泥垢。軍綠色的外衣,是我父親早年穿的,他穿著,顯得大而空。他的褲帶是根藤條,那時我們都夢想有一條軍用皮帶??墒?,就是這樣的一個阿隆索,他有天突然就不說話了。

      那天晚上,魔帕和醫生相繼進門,阿隆索經歷了好一番折騰。醫生拿出了聽診器,將那個冰涼的圓鐵餅貼在阿隆索的胸前,閉上眼睛,認真聽著。然后,他又拿出一塊竹片壓住阿隆索的舌頭,讓他說“啊”,阿隆索不說。醫生“啊”了三次,得到的都是阿隆索的白眼,于是,醫生作出了結論,這孩子身體沒毛病,但也許這里,有點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魔帕進屋,少不了要殺雞請神,煮肉和磨豆腐。我暗自高興,肚子里早已饞蟲翻滾。他拿出經書念,像是在唱一首難聽的歌。他用雞毛蘸了雞血貼在阿隆索的腦門上,過一會兒就被風吹走了。他搖著法鈴,圈子里的黃牛叫了起來,以為屋里有一只走丟的同伴。他圍著阿隆索跳啊跳,寬闊的褲管像兩把掃帚,掃得屋里灰塵四起。最后,他終于停下,大汗淋漓,像是剛剛翻山越嶺而來。

      他的心里有三個鬼,他說,一個鬼按住了舌頭,一個鬼蒙住了眼睛,一個鬼塞他的耳朵。

      魔帕的解決辦法是:殺一只羊,割下舌頭和雙耳,剜出雙目,煮給阿隆索吃。

      這樣他就能看見,聽見,并且說出來了。

      那晚折騰到下半夜,終于送走了醫生和魔帕。我的父親關上門,將我和阿隆索叫到面前。

      你聽著,如果你被惡鬼纏住,今晚過后就會好起來。如果你故意不說話,我們也不能撬開你的嘴,那我們就當生養了一個啞巴。我們盡力了,剩下的靠老天和你自己了。

      阿隆索仍然沉默。但我父母面對這沉默已經沒有了憤怒,只有嘆息和寄望于奇跡的發生。同時,他們也寄望自己的小兒子能夠更聰明一點。

      你聽著,如果阿隆索真的啞了,我們就只能靠你了。我父親說,如果你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來。

      我想了想,提出要再看看家譜。我對祖先的故事發生了興趣。那個硬殼筆記本又回到了我手上,那是我在當時看過最多的課外文字。

      那天晚上,我夢見阿隆索站在山頂放聲高歌。他用的是另一種語言,我聽不懂。他唱的時候,樹木肅靜,鳥獸噤聲,花蕾綻放,陽光普照。

      沉默的阿隆索像個影子,已被我們所忽略?,F在,我父母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身上來。他們對我說話時輕言細語,少了野蠻的暴喝。但是,我現在的注意力卻在家譜上。

      阿德魯死后,我們這個家族迎來了困難時期。他還來不及繁衍出更多的子孫,只得兒子阿俄吉和女兒阿吉娜。阿德魯的死,成了阿尼卡一個謎。對于家庭來說,那是個永遠的陰影;但對于村寨來說,別人先是熱烈地長吁短嘆地憤憤不平地談起這事,然后漸漸轉向了云淡風輕,甚至閉口不言。只有阿俄吉和阿吉娜,他們從小被教導,不能忘記父親的死。

      父親為啥會死呢?少年阿俄吉問母親。

      因為他說出來了。母親回答。

      他為啥要說呢?阿俄吉問母親。

      因為他看見了。母親回答。

      阿俄吉的幼年和少年時期,一直糾纏于這兩個問題。他不斷地問,母親不斷地答,答案永遠是這樣。他永遠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奔跑。阿俄吉奔跑在阿尼卡的山路上,飛禽走獸紛紛讓路。他從十二歲跑到十八歲。到了十八歲,他再也不問父親的死因了。

      那時的阿尼卡,早已不是建寨當初的刀耕火種了。越來越多的人搬來此地居住,他們血脈相連,既相互攙扶也相互陷害;既向外戰,也向內斗。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大肆開墾,甩開膀子干活吃飯,竭盡全力地生育。在這里,生育不斷,殺戮也從沒停止過。若干年后,我在縣志上讀到幾句關于阿尼卡的話:阿尼卡,險惡之地。明朝起有人居,屬土司管轄之地。此地民風彪悍,好斗,嗜酒,民間多傳說和奇人。

      我將在家譜上看到的一個故事講給同學們聽,沒人相信。這個故事講的是某個冬天的早晨,土司府衙外出現了一頭坐在地上的狼,它大張著嘴,那嘴能夠輕易塞進一個小孩的腦袋。土司手下兵丁駭然,圍住狼,欲開槍打死,卻聽衙內傳來祿興大人的指示:別開槍,畢竟是條命。若手下兄弟有誰能將其捉住,賞銀五兩。兵丁皆懼,無人敢上前。此時有人說,也許可以叫阿俄吉來試試。于是又有人快馬加鞭,去阿尼卡請來了阿俄吉。由此也可證明,阿俄吉早已聲名在外。

      阿俄吉來了。他赤著腳,走路時發出沉重的聲音。幸虧他是在地上走,如果是上樓,所有人都擔心會發生坍塌。他上前一步,向祿興大人行了禮,然后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狼,問要活的還是死的?土司回答,要這畜牲死很容易,但它畢竟是條命。

      阿俄吉朝狼撲了過去。那狼一驚,收起坐了一早上的姿勢,來不及細想,只能逃命。它跑向土地,那是夏天,地里的罌粟紛紛為他們讓路。那樣子,像是兩把鋒利的剪刀扎向了一匹巨大的綠花布。包括十二歲就繼承土司之位的祿興大人在內,沒人出聲。他們看著阿俄吉追著那頭狼穿過了土地,進入了密林。他們看見他數次伸手去捉狼的尾巴和后腿,就差那么一點點。

      下午時分,阿俄吉扛著那頭狼回到土司府衙外。那狼已經奄奄一息,被阿俄吉用藤條綁了腿和嘴,和一條將死之狗沒啥兩樣。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特別是祿興大人,據說他那時眼睛大到令人不敢直視,但阿俄吉接住了那目光,也接了土司的賞銀。

      勇士,土司說,除了賞銀,你還有什么要求?

      阿俄吉說沒有,他只想早點回去照顧母親,她因為父親的死而過度悲傷,身體一直沒有恢復過來。

      這時衙門外傳來吵鬧聲,說是那畜牲又恢復了些體力,已經掙脫了綁嘴的藤條,此刻正張著大嘴想要吃人。眾兵丁駭然。

      勇士,土司說,去把它給放了吧,畢竟是條命。

      阿俄吉說,回大人,小的只負責捉狼,不負責放狼。

      土司笑了起來,說,那就再給你五兩銀子,放了它。

      阿俄吉答應了。他走到狼的身邊,那狼見他就發抖。他一把抓起狼頭皮,解下它四肢上的藤條,換一只手捉住狼尾,將那只狼倒提起來。他用力一甩,狼已經被扔出了數丈遠。然后,人們看到那狼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阿俄吉接受了土司的放狼銀,但拒絕留在土司府。他想到了父親的死。

      就在方圓百里都在流傳阿俄吉捉放狼一事時,他將那十兩銀子留給母親和妹妹,走了。

      他去了哪里?這一直是個謎。有人說是順江而下,有人說是逆流而上,有人說是去了山洞里,有人說是去了寺廟里??傊?,待阿俄吉重新回到阿尼卡,已經是十年以后了。

      阿俄吉從不對人說起這十年的經歷。但人們還是漸漸發現了他身上的超常之處。我父親讓哥哥記下了阿俄吉的本領,包括以下幾種:穿墻術、放陰火和陰箭、巨蟒腰帶、幻影術、乾坤繩。我在課堂上看阿俄吉的故事,早已忘記了講臺上還站著一個老師。關于阿俄吉的事,可以講三天三夜,所以我只能簡單講述,畢竟在我的家族史上,他只是其中一人。如果我厚此薄彼,恐惹他們不高興。

      阿俄吉腰間的布帶,其實是一條巨蟒。據說這是他師父送給他的禮物,條件是永遠不能說出師父的名字。阿俄吉一生只使用過那條布帶一次,派它去一個富紳的酒席上吞咽下酒菜,然后再帶回來分給阿尼卡的窮人。

      至于乾坤繩,他未敢在人身上使用,而是用它捆住了一個作祟的土地菩薩。有人親耳聽見,那土地公公發出痛苦的呻吟。

      阿俄吉一生只殺過一個人。那是在一個黃昏,一個匪徒從綠林中躍出,舉刀向他劈來。阿俄吉避之不及,手指輕彈,匪徒瞬間斃命。阿俄吉扒開死尸查看,見其胸前有一如蚊蟲叮咬過的傷口。這是被他的陰箭所傷。阿俄吉心生愧疚,將身上一兩銀子放進了死者的口袋。

      那時阿隆索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這也體現在他對家譜的記錄中。他甚至在記錄時偷偷寫下了他和我父親的一部分對話。比如:

      阿俄吉是神嗎?

      不是,他只是人。

      有他所不知道的事嗎?

      有,他只是個會巫術的凡人。

      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呢?

      人心。

      阿俄吉死于告密。那一年,他五十歲。那一年,祿興大人死了,土司少爺繼位。土司手下的師爺拉著一眾兵丁造反,欲拉阿俄吉入伙。阿俄吉想到父親的死,答應了。但是,在第二天一早,尚不待他們起兵,所有人便已經被捉了。

      知道是誰告的密嗎?前來捉阿俄吉的人問他。

      阿俄吉搖頭。

      是睡在你身邊的人。

      阿俄吉看了一眼妻子,她已經低下了頭。原本人們以為他會施展巫術逃跑,已經在屋外布置了重兵。但他知道是妻子告的密后,便伸出手,讓來人給綁了起來。

      好好把孩子養大吧,他說,我不怪你,只是可憐你,你以為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阿俄吉被砍頭示眾時,也沒有發生人們所想象的明明砍的是阿俄吉,結果落地的人頭卻是行刑人的奇異事件。于是,關于阿俄吉是不是真的會巫術一事,阿尼卡人爭論了許久。

      那天我躲在被窩里讀家譜,讀到這里時,放聲大哭。

      ……

      全文刊于《山花》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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