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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芳草》2023年第4期|菡萏:我和阿德
      來源:《芳草》2023年第4期 | 菡萏  2023年08月03日08:16

      阿德走時,我很難過。

      他的東西我不敢動,是他妹妹阿芬過來收的,包括一些筆記、日記,一本本整理好,用塑料儲物盒裝好,放在客房的床下。

      阿德有記日記的習慣,我也有。我們就像兩個彼此遙望的世界,又緊緊合攏在一起。有次,他說,木,你的血管真漂亮。說這話時,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他撫著我的手背,看著雪白膚下縱橫交錯的血管。我抬眼望向他,像望著一片海。那時我們還年輕,不像現在,手上的血管已微微隆起。

      一九八五年, 我追的阿德,距今已三十六年。

      那個冬天,我下班后去阿德單位。天很陰,烏云壓過來,欲下雨的味道,落下來的卻是雪,一路飄飄灑灑追著我騎得飛快的自行車,且越下越大。我穿了件單薄的梧桐色大衣,那種顏色也叫檸檬黃。我喜歡這種古樹色,似深山秋景,有種頹廢荒涼感。我披長發(fā),直直的,耳朵凍得通紅。沒見過阿德,但喜歡,在心里一遍遍描摹過。想著無論啥樣都會愛上他,且嫁他,哪怕是個殘疾軍人。

      當時,市里文學氛圍正濃。一夜間,大地蘇醒,滿是文學的春風與花朵。文學青年個個精神飽滿,揮斥方遒,讀卡夫卡、托爾斯泰、弗洛伊德。我在一個文創(chuàng)班學習,經常和幾個文友探討真理、人格、境界,這樣的話題,甚至坐在幾千年的古城墻上,一條腿耷拉下來,一條腿屈起,舉著酒瓶喝啤酒。激情澎湃的表面下,滿是憂傷。一個男文友常提起阿德,說阿德的房每天最后一個熄燈,最早一個亮燈。我借著酒意,竟神往起來,那昏黃的燈火,該是稀薄寒夜里怎樣的暖意。他說:“那家伙,文章寫得真叫好!有味,真他媽的有味。”我找來刊載他文章的期刊來讀。亙古長夜,寂靜的話語,仿佛只對我一個人講。

      那時,古云公園有條小路,路很窄,一個人走嫌寬,兩個人太窄,依偎著正好。我決定愛上他,為自己設計一場初戀。一想到這,便有點小激動。

      那天,我騎車到阿德單位門口時,他并不在。我支好自行車正準備進去。一個男的從旋轉門走出來,他打著傘,看不清容顏。雪花在彼此的眼前飛舞,直覺告訴我,那便是趙樹德。

      他在離我一米的位置站定,低沉著嗓音問,于若木吧!我點點頭。他把手中的傘遞過來,望了望天,說,遮下吧,這么大的雪。我機械地接住,終于看清他憂郁深邃、棱角分明的臉,黑漆漆的眼睛似星辰閃爍的夜晚,足可以淹沒我慌亂的青春。

      兩人面對面站著,他沒問我何事,我也沒說。他終于開口道,要不進去坐會,怪冷的。我低頭用腳搓著地上的雪,被搓的地方,雪很快化掉,露出黑黑的青石板。

      他穿了件藍色中山裝棉服,一雙大頭棉鞋,簡樸穩(wěn)重。干干凈凈的臉,有清晨的氣息。我木木的,不知如何是好,忽拿出女俠風度,抬頭道:“我來只和你說三句話:一、也許咱倆的緣分僅此一面;二、也許會交往一段時間;三、也許相處一輩子。你考慮三天,請給我回話。”

      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就一溜煙跨車走了。

      過后,阿德說我騎車的背影可真美,長發(fā)飄飄,大衣揚起的后擺像幅油畫。他佇立良久,才回過神,轉身進去。

      我卻覺得自己實在不夠溫柔,像個莽夫。

      回至小區(qū),準備搬自行車上樓時,忽發(fā)現手里還擎著人家的傘,心里不免“哎呀”一聲。鄰居阿婆的煤爐子靠在過道,咕嘟嘟煮著爛藕,老遠便聞到香味。她弓腰駝背正用火鉗往撮箕里夾燒過的灰白蜂窩煤,砂鍋的熱氣在頭頂盤旋。看見我,她往旁邊挪了挪,說回了。我忙反應過來應答著,若平日都是我先打招呼。

      用鑰匙擰開門,媽像平日那樣靠在客廳的彈簧沙發(fā)上,手里拍著肩頭的咪咪,嘴里咪咪著。沙發(fā)背上的駝色粗紋浴巾柔軟地耷拉下來。咪咪是條黃黑花紋的貓,一雙藍幽幽的眼睛,從頭頂到脊背的花紋極像一只尖嘴狐貍。我并不太喜歡貓,也不厭煩,偶爾摸下,所以這只貓和母親最親。

      我邊脫大衣邊叫了聲:“媽!”然后湊近火盆,搓著凍僵的雙手。媽用火鉗撥著紅漆木架上銅火盆中的炭火,埋怨道:“和你說過多少遍,就是不聽,仗著底子好,這是南方,室內室外一個樣,穿衣服去。”她的嘴一張一合,我“嗯嗯”應著,沒聽清說的啥。“不聽話,哪有你姐乖。”這個乖字和姐,倒是異常清晰。媽喜歡姐,從小把我和姐比來比去。姐確實優(yōu)秀,人長得美,學習也好。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吃穿用度雖和姐一樣,但精神上和這個家格格不入。

      廚房傳來“篤篤”的切菜聲,均勻的節(jié)奏一聽便是個做飯老手。爸做了一輩子飯,媽不進廚房,至少我沒見過。一提起,爸總說,你媽不會做,這事得我來。

      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也往往以此自居,說過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大戶人家的丫鬟,都比普通人見識多。”說時,并不看人,若在街上,會指指點點,好像那密密麻麻的人流,都不及一個丫鬟。外爺爺沒兒子,只媽一個獨女。一九四一年日本人打來時,全家逃難,傭人用籮筐挑著媽走。

      “還不幫下你爸。”媽說道。

      我進到廚房,喊了聲爸。爸抬頭望了我一眼:“回來了,這不用你,到客廳陪你媽去。”

      我剛往外走,忽又被他叫住,他欲言又止,笑笑說,去吧。

      收拾桌子時,我把一網兜麥乳精、罐頭倒騰到五屜柜上,問道:“姐回來了?”

      “回來了。”媽漫不經心答道,“你姐夫升了科研所所長。”

      我沒作聲,想起剛剛被自己表白愛情的趙樹德,可是個廚師。這一想,時間仿佛退回了古代,外面的天又暗了一層,不少人家稀稀拉拉燃起了燈火。

      吃飯時,爸一個勁沖我笑:“木,你也二十二歲了,可以考慮下個人問題。今天學院的王教授,說他在華科讀書的兒子,畢業(yè)分配到我們學校,還吞吞吐吐問起你。記得你們兒時,在一起玩過。我前幾年見過那小伙子,方方正正的,倒是一表人才。”

      我一聽說到自己頭上,忙放下筷子,跳將起來:“我不找,還沒玩夠呢。”

      “不找,就不找,激動什么。”媽說道。

      接著便是收拾碗筷聲,水龍頭的流水聲,還有父母的嘀咕聲。

      這一夜,風停雪住,月光皎潔。遠處矮屋隱隱的輪廓,像一個個覆雪的銀白山巒綿延起伏著。我睡得很香,完成一件心事,盡管忐忑,卻是美好的。

      第二天上班,我有意無意盯著辦公桌上的電話,每響一下,都牽著神經。想撲過去,又表現得若無其事。同科室的人,拿著話筒扯閑篇,或談些似有似無的業(yè)務。我怕他的電話進不來,又轉念想著,或許把人家嚇著了。

      這座外貿局大樓共四層,我做翻譯,在頂層工作。時常趴在平臺護欄,望著一江滾滾東去的流水。兒時,外爺爺常牽著我的手去江邊看船。

      “那時,四家小火輪公司,有咱家的。”

      “大嗎?”我仰著小臉望著穿古銅色長衫的外爺爺。

      “大,和洋人的比又不大。”外爺爺望著江面,若有所思。

      “那咋知道哪是咱家的。”我指著駛過的江輪,稚氣地問。

      “咱的煙囪是黃色的,遠遠一望就知道了。”他俯身說道。

      回至老巷,我坐在幽暗的門洞,一筆一畫畫江中的小火輪,用蠟筆把煙囪涂成金黃色。

      我淘氣,發(fā)水時,和男孩子一起在漫上來的水里游泳。九歲時,外爺爺獨自一人“唰啦啦”掃街,我放學后,卸下書包就去幫他。

      大學時,我學的外語專業(yè)。分來時,還有兩個女同學。她們皆處有氧狀態(tài),錢小姐是臨縣鄉(xiāng)下的苦孩子,找的油畫家到西藏采風,給她買了一串綠松石手串;孫小姐家在北方,她的工程師去海南,給她帶了一掛黑珍珠項鏈。大家圍著“嘖嘖”一番,再各自歸座,忙著自己的。她們也問,木,啥時見識下你的白馬王子。我手一揮:早著呢。

      下午快下班時,我一個人坐那兒整理對方一個廠家的英文資料。“鈴鈴……”電話鈴驟然響起,倒把我嚇了一跳,想伸手接,又觸電般縮回。最后還是起身,拿起了那個紅色聽筒。

      “于若木吧!”聲音像發(fā)自幽谷。

      我緊張地:“嗯!”了聲。

      “我仔細想過了,我們試著交往一段時間。今晚若有空,七點鐘,我在古云公園大門口等你。”

      我慌亂應著,臉騰地就紅了,盡管自己看不見,也沒人看見,卻能感知像塊紅布燃燒著。昨天去找人家時,還大義凜然,這會又如此扭捏。

      末了,電話里還囑咐一句,多穿點。也許昨天讓人家覺得太“美麗凍人”。這一想,愈發(fā)扭捏起來。

      草草吃過晚飯,我謊稱有個三中的女同學從北京回來,兩人聚下。

      爸“唔”了一聲。

      到時,阿德已低著頭在公園門口來回踱步。燈光暗淡,加之雪后初晴,愈發(fā)顯得孤寂冷清。雪半化不化,被掃在一起,堆在大門兩側。幾個長頭發(fā),穿喇叭褲,提錄音機的男青年,縮著脖子走進去,看樣子是跳霹靂舞的。

      阿德見我,站定,迎上來。倆人沒說話,只默默并肩而行。

      他很高,圍了一條赭石色絨線圍巾,有點五四青年的味道。我瞟眼過去,眉骨清冷,側臉似古希臘石像,有種憂郁氣質。與才進去的幾人截然不同;與作協(xié)的其他人也不一樣,他們常為彼此的小說優(yōu)劣,爭論不休,互瞧不起。也許正是他的憂傷,以及敦厚打動了我。

      那天,阿德很沉默,先是我在講。

      “你知道,我從小和外爺爺住。房屋七零八落,陰暗潮濕的板壁房里,擺著一個碩大的黑漆棺材。樓梯很窄,我常一個人爬上爬下,坐在高大的門檻發(fā)呆,或像男孩樣掏蟈蟈。”

      阿德放慢腳步,柔情地望著我。

      我低頭委屈道:“沒人和我玩。下雨時,天井四周嘩嘩流水,像雨簾。只門前的一棵粗壯泡桐生機盎然,到秋天,我撿拾一片片黃葉,在上面畫小船、小狗、小雞,然后一針針把它們用線穿起來,掛在脖子上。

      外奶奶在時,極疼我,教我寫字讀詩;包小腳粽子、煎糍粑、吹粥給我吃。有夜,家里極靜,院子里也特別靜,沒月光,黑洞洞的窗口。我半夜醒來,揉揉眼,發(fā)現外屋亮著燈,外奶奶直挺挺躺在地中央的一塊門板上。外爺爺坐在她身旁,一動不動。那日白天,家里亂糟糟,來了不少人翻箱倒柜。”說著,我低下頭,眼淚簌簌而落。

      阿德不知如何是好,想安慰我?guī)拙洌煊炙起ぷ H崧暤溃蓿蕖?/p>

      我停住腳,低聲道:“也許我孤獨得太久了。”

      “知道,我知道。”阿德停頓下嘆道,“我兒時,家里姊妹多,常吃不飽。父親老實,一門心思供我讀書,指望我有出息。初二那會,因營養(yǎng)不良,大腦神經末梢失去功能。躺了半年,家里人都以為我會死,我也以為自己會死。有一天,忽然眼前清亮起來。再上學,英語已成天書,加之那個女老師,脾氣暴躁。到高中,英語只能靠選擇題蒙分,語數倒是全年級第一,怎奈瘸腿跑不快,我落榜了。家里也沒錢供我復讀。我便一個人騎自行車到華師表哥那旁聽,兩百多里路,我騎了兩天一夜。再后來招工進了城。”

      阿德喃喃講著。

      那晚他在日記里記道:

      恍然若夢,盡管自己是個文學青年,然而面前這個女子太完美了。無論家庭事業(yè)、相貌風度、舉止涵養(yǎng)都是一流的。尖俏的下顎,優(yōu)美的側影,讓人著迷又望塵莫及,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又憂心忡忡。似手捧甘露,生怕太陽一出來,就化掉了。

      于若木,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寫得一手好小說。很多文友熟知,只是沒想到能這樣真切地走在一起。

      這之后,古云公園那條小徑常有我倆的身影。我做翻譯工作,有機會接觸外商,也就有機會讀到未翻譯的原版書。講給阿德聽,各種翻譯的可能性,若我譯會如何。阿德很癡迷,常投來欽佩的目光。若碰到老外問路,我流利作答,阿德站旁微笑。語畢,挎著我胳膊離開。

      有時他也會問,說的啥?我笑說,老外說中國的女人最漂亮!他意味深長地橫我一眼,作勢拍我的腦袋,嗔怪道,盡瞎說。

      我們的思想沒隔礙。

      阿德那段時間在看尼采、羅素的文字,我受父親熏染畫幾張素描。阿德說這素描好,像骨骼,灰色的眼睛。我說,比喻棒極了。他笑說,色彩是肉體嘛。我說,那素描就是思想了。他笑而不語,一本正經道,喜歡素描,簡而又簡,是基礎,不被華麗遮蔽。就像寫作是個壘山的過程,壘到一定時,才牢固。

      我倆談起某位當紅女作家,阿德說:“木,別學她。好文字是節(jié)制的,甚至是小氣的,不舍得才好。比如《紅樓夢》每個人物的語言、行為都恰如其分,襲人可以和寶玉親昵,黛玉和寶玉從小玩到大,手都難得挨。這便是筆墨吝嗇,含蓄方美,文學的本質是節(jié)約。”

      “還有憂傷。”我補充道。

      “是的,就像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雨蒙蒙的黎明》,朦朧、悠長。”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你就是那頭巾下的那一道目光,不可能之中的可能,道路輕輕飄向遠方。”

      我隨口用英文翻譯道:

      “Now all is possible this instance,

      And easy is the road that lies

      When from the kerchief in the distance,

      I see the flashing light of eyes。”

      且把文里的這首引詩一個單詞一個單詞講給他聽。他便感嘆當初的英語老師若像我這樣該多好。

      作者勃洛克,我們共同喜歡的詩人。

      那段時間,我倆很開心,嬉笑著看《小說選刊》。選刊里有位本土老作家的小說《思茅松墻那邊》。我們邊讀邊樂,甚至坐在書里寫的那扇墻下,頭頂的思茅松針葉美如綠霧。只是我們非書中那對無法溝通的男女青年,墻后也沒有干著急的傾聽者。

      阿德常摸著我瀑布樣的長發(fā),感嘆像黑色的夜。我便慫恿他寫篇小說《黑色的夜》。

      也正因為這句話,多少年,我?guī)缀鯖]去過發(fā)廊,一直留長發(fā)。長了,便站在陽臺用刀片,慢慢削薄刮短。柔軟的發(fā)絲,在金色的陽光下,紛紛墜落。

      我們永不厭煩地空談,完善著彼此思維。毛姆的朋友論,在我倆身上徹底應驗。

      我說哲學有什么好,弄得玄而又玄,還不是源于生活。劉姥姥的哲學才是哲學:守多大碗,吃多少飯。

      阿德說,那是吃飯哲學。

      “吃飯哲學有什么不好,李澤厚的就是吃飯哲學。人又不是思想的箱子,首先是生物,要吃,然后咋吃,吃多少。劉姥姥多有修養(yǎng),不爭也不搶。”

      “她也打秋風啊!”阿德呵呵笑著,“那是國人哲學,已潛移默化進日常,指導著中國百姓。比如咱倆,以中國的哲學來講,就是門不當戶不對。”

      我忙去掩他的口,他抓住我的手道:“木,西方的哲學是高度概括,整體認知,建立在邏輯思維之上,取決精神需求。而中國的哲學依舊囿于人情世故。”

      我反駁道:“沒具象,哪來抽象。文學藝術就不是哲學啦!”

      “藝術屬于情感學和美學。”

      “文學呢?”

      “文學也是藝術的一種。”阿德把我的手貼在他臉上。“就像你我,不知前途在哪兒?若不觸及文學內質,都是欠缺的。”

      “愛情呢?愛情就不是哲學啦?”

      “只有上升到精神層面,才是哲學。”他嘆口氣,“我們也只在精神層面快樂著。誰讓我窮,是個廚子呢!若以后有了孩子,也是哲學的結晶。”

      “盡瞎說。”我埋怨道。

      我們常七拉八扯,甚至打結,但很甜蜜。

      阿德說:“木,聽我說,藝術只是思考過程,哲學才是生成的果。思想從思考中來,稱得上藝術的活動才是思考本身,所以沒藝術便沒哲學,反之哲學又指導藝術思考,發(fā)現問題,推進藝術發(fā)展。藝術中的諸多流派便是這樣誕生的。視角是藝術必須解決的首要問題,那是藝術家本人的事。”

      我道:“哲學也是視角問題,透過表象情感,慢慢推進。發(fā)生過的人、事都將作為理論基礎。所以說藝術無用論是錯誤的。哲學非空穴來風,平地起高樓。每個老人、孩子也都是哲學的,美的元素都是哲學。而我只想是一場風,吹到哪兒是哪兒。”我張開雙臂做著吹風的姿勢。

      當時高爾泰的主觀論、蔡儀的客觀論、朱光潛的主客觀統(tǒng)一論、李澤厚的客觀性和社會性的統(tǒng)一論風起云涌。阿德喜歡朱光潛的立場,承認高爾泰的主觀論,美是自我感受,主觀的產物,只是依附客觀存在。

      我說:“劍走偏鋒要不得。哲學是結論,也是探索,只不過殿堂化了。”

      阿德道:“科學是知識體系,哲學是價值體系,實踐不同,結論就會差異。即唯心唯物,主客之別。從來都不絕對,只不過相對而言,這便是認識論的多元。”

      “那‘價值’呢?”

      “價值是人們對可識物的判斷,對本體、本質、本源的思考得出的結論。屬于精神領域里形而上的范疇,即中國的‘道’。”

      若干年后,我依舊認為,哲學是樸素的,是種思維方式,尋找文明的出口路徑。而文學是廢墟里的一束花,是忠誠自我的體現。什么死了,文學都不會死。

      四月,落紅瑟瑟,我們踏著櫻花殘存的香氣躑躅而行。有天阿德送我回家,站樓下,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低頭道,木,可惜“清明”又不得見。我笑著揚了揚下巴,手一指,右三樓,要不要上去坐會?

      他吃驚地望著我。我說爸媽去桂林了。阿德第一次邁進我家,說,曾設想過我的生活,但還是猝不及防被擊倒了。

      “紅漆地板一塵不染,衛(wèi)生間鑲著瓷磚,散發(fā)著蘋果的香氣,可能里面放了一箱蘋果。墻上掛著葫蘆絲,案很大,擺著筆墨紙硯。墻角的假山,流水淙淙。陽臺種著銀色對節(jié)盆景及繁星似雪的茉莉。

      “三室一廳的房子,書房除了門窗,四壁頂天立地的棕紅木格里碼滿了書。內里大多西方哲學書籍——《理想國》《論自由》《沉思錄》。” 這是阿德在日記里描繪的。

      阿德說,沒想到你爸爸竟然是教哲學的,但從你的敘述,思維卻是中國的。我說是呀,這是個奇怪的問題。

      窗下不大的寫字臺擺了爸的幾本書,一瓶紅墨汁,插著蘸水筆。放大鏡靜置在一本笛卡爾的書上。我倆站在淺米色紗簾后,外面是淡淡的夜色。

      阿德說,木,這樣的環(huán)境,我想都不敢想。愈發(fā)覺得自己像個賊,在盜取別人的女兒。我嗔怪地看他一眼。

      我的房不大,墻上干凈,沒有一張海報掛歷。盡管已是春天,一個小巧的銅手爐放在床頭櫥上,用個淡粉毛線鉤的套子套著,這是我房里唯一的女性標志。阿德拿起來,又放下。床頭有幾本當紅期刊,阿德翻了翻,其中有篇他的小說《黑色的夜》,余下的大多是些外文書籍資料。

      他落寞告退。我靠窗而立。他說走至樓下空地,忽抬頭,看到我消瘦的剪影貼在窗上。

      他寫道:

      你的美

      仿佛一盞孤燈

      如果我從暗處走來

      那呀!那簡直是一種光明的刑法

      如果我從光亮里被吸引

      即刻會把頭低下

      ……”

      日記落款: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三日 夜

      姐說,木咋一下子長大了,變得這么漂亮。爸也說,嗯,眼睛亮晶晶的。

      也許人一戀愛,就變了樣。

      我和阿德相交六個月后,進入夏季。頭頂的吊扇像拖拉機“突突”輕鳴著,吃飯的氛圍倒異常沉悶。飯畢,我起身走時,被爸叫住:“木,你坐下,我和你媽有話說。”

      “聽說你有了男朋友,為啥不告訴家里?”爸和藹地問道。

      “怕你們不同意。”我囁嚅道。

      “怕我們不同意還談。” 媽依舊柔情地盯著那只貓。

      “他人好。”

      “人好能當飯吃嗎?能保證他家里人也好嗎?嫁給這種人,一來一家子,一來半村子,招架得住嗎?吃都把你吃窮。”媽話里滿是不屑。

      我忽感刺心,像被翻出一件自己珍愛,卻扯出爛絮的棉襖,難以示眾。

      “又不嫁給他家。”我小聲嘀咕道。

      爸語重心長道:“木,你想一想,你倆各方面的差異,家庭背景、教育環(huán)境、衛(wèi)生習慣,能和諧嗎?你是要給人家做兒媳婦的,人家好容易有個兒子進了城,能不依附嗎? ”

      “聽聽外人咋說你,刮刮溜溜的一個教授女兒,找個廚子,還天天壓馬路,你以為我們是聾子瞎子。” 媽接口道。

      “廚子咋了,您不是從小教育我們熱愛勞動人民,眾生平等嗎?”

      爸被噎住,急著跺腳道:“也沒讓你找呀,還不是為你好。”

      “為我好就同意我倆相處。”

      “做夢!”爸“啪”的一拍桌子。

      原本想著,尖刻的會是媽,沒想到爸如此決絕。

      我木然坐著。媽走過去反鎖上門:“于若木,以后晚上你不準出去。想找個廚子,除非我死。你爸多少學生,博士生、研究生,標標致致的小伙子。你鬼迷心竅,腦袋進水了!”

      那晚,本約好和阿德去看《一個美國飛行員》,結果放了鴿子。也許阿德站在影院門口,一直徘徊至散場。我坐臥難安,爸在隔壁嗚嗚咽咽吹起了葫蘆絲。戀愛的消息,是爸從昔日老友那得知的。這個城市很小,作協(xié)很小,爸本身就寫得一手好文章。

      我輾轉反側,不知道如何向阿德說,盡管爸媽的態(tài)度在意料之中。第二天上班前,我騎車先跑到阿德單位。他不在,他朋友說,一早就出去了。進單位,上班鈴已打過。剛坐下,電話就響了,阿德說,來找過我。我忽然哭了,想著錯過了,該不會錯一生吧。阿德在那頭低低地哄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他說,木,不著急,今晚見面說。我囁嚅道,出不去了。那中午好嗎?他慌亂地說著:“我到你單位旁的亭子等你。”

      中午,我扒拉兩口飯,先到那。一朵荷花端端正正開在池中間,六月的天已很炎熱,我拿著一張紙當扇子扇。阿德借了一輛自行車,汗流浹背騎來,身上穿著白工裝。我第一次見他穿廚師服,竟有點異樣。

      他放穩(wěn)自行車,氣喘吁吁道:“木,我還沒下班,溜出來的。還有客人吃飯,職工的飯得一兩點才能開。”接著猶豫道:“是不是你爸媽知道了?”

      我低頭“嗯”了聲。幽怨道:“晚上見不成了。”

      “嫌我是廚師,嫌我家窮對吧?”

      我低頭默認。

      他忽地很生氣,像黑夜里殘存的一點燭火被吹滅,只剩下流淚的燭體。一低頭,看見自己匆忙出來,忘脫的工裝,也是因為一會要趕回去的原因。他開始脫衣服,準備扔進自行車簍,忽發(fā)現打著赤膊,又忙穿上。

      “木,你看,我脫不下去這身衣服。”他負氣道。

      “我沒變!”

      “你沒變有什么用。我本來就是董永,你是七仙女。”阿德本是真誠的,話一出口,忽變了味,便連忙打住。我也覺得這個故事太老套,本以為是傳奇,卻是一地雞毛的零碎現實。

      那段時間,媽常半夜患得患失,跑進我房間,把我推醒,問還談沒有?我迷糊著答沒有。她不信,一會柔聲細語,一會劈頭蓋臉,說阿德騙了我,要去找阿德單位告阿德。我甚至擔心她會跳樓。有次起夜,發(fā)現她一個人抱著貓,坐在黑漆漆的客廳抽噎。

      后來,我接到阿德的電話,說他思考良久,不能太自私,先分開一段時間。若我能等他,他會努力,再來找我。

      我總覺得他成熟的外表下,依舊裹著小家子氣。

      爸到外地講學,囑咐我,下班記得買菜回來,給媽做飯。我用自行車大包小包馱回幾網兜菜,一一放到冰箱里。那時,已有冰箱,沙松冰箱,本市自己產的,比現在的冰箱小。廚房傳出煎魚的香味,我以為爸回來了,叫了聲,無人應。走過去一看,竟是媽用平底鍋在煎魚。兩條一拃長,極小的魚,兩面已煎至金黃。媽用筷子夾起,放到一個小盤子里,又走至客廳,倒進貓碗。圓滾滾的咪咪過來俯身舔了舔,媽蹲身摸著它的毛。我愣愣看著,說,媽您會做飯呀?這有啥難!比研究學問容易多了,重復的勞動有何意義。媽說完,雙手舉著貓,讓貓趴在她肩上,抱著慢悠悠走了。

      十一

      和阿德分手后,獨居的外爺爺忽然摔倒,我在二醫(yī)陪護。有天正站在床頭,提著暖瓶倒水,走廊里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一震,接著一個人影從門口晃過,響聲隨之弱了下去。

      阿德!我針刺一般,是阿德。我奔出病房,站在走廊,朝著那個背影喊了聲:阿德!他站住,回轉頭,眼睛通紅,一臉憔悴。

      我跑過去,問他咋的了。

      父親出了事故,他低聲道,我現在得回家。他邊說邊匆忙地往外趕。

      阿德,阿德!我在后面追著,慌亂地掏著荷包。記得剛發(fā)了稿費和獎金,應該還有二十多元錢。遂抓出來,往他荷包里塞。他推著不要,我說拿著,也許用得著。

      他邊走邊回身揚聲道:“木,我以后還你。”

      那天,阿德在日記里寫道:

      今天是我最悲痛,也是最憤怒的一天。

      我最親愛、惦記我的父親,右胳膊被機器軋斷。聽聞噩耗,我跑到醫(yī)院,看到他失血的面孔,發(fā)抖的身體,一身乞丐樣的裝束,慚愧極了。

      “怎么搞的?”我喉頭發(fā)緊。

      “你去,莫哭!去我那,把衣服收回去,還有五元錢在寢室的褂子荷包里。回家把棉襖拿來。”

      “知道了,您莫說了。”我恨不得跪在他面前。

      爸還在斷斷續(xù)續(xù)……

      我看了他一眼,跨出門。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向他的幾個同事打了招呼,疾奔而去。

      遇到了木,那是我的另一片苦海……

      我急匆匆趕到父親單位,沒一絲陽光,油污滿地。七八個男女正談論著他在賓館工作的兒子,見到我很驚訝。

      “就是這,你爸爸在安皮帶,一位女同志沒注意,按了開關。”

      黑黑的地上,殘留著父親的血液。我的心在發(fā)抖,父親,真對不起,您五十八歲了,還在這么臟的環(huán)境,干著吃力的活!

      我拼命踩著腳踏車回家,不疲勞就像對不起父親似的。大家在吃飯,沒一個人放下筷子。

      我迅速地來回踱著步,搓著手。想起矮小的父親,他血跡斑斑扎著草繩的棉襖,不免淚如雨下。

      “你也吃了去。”

      “吃,吃個鬼,都別吃了。”

      十二

      這之后,阿德常在骨科照顧他父親,我在那兒護理外爺爺。爸媽并不曉得我倆重新交集。外爺爺出院后,怕再有閃失,得有人陪,這個任務自然落在我頭上,也給我和阿德繼續(xù)往來創(chuàng)造了機會。

      阿德的父親出院后,回到郊區(qū)務農,阿德的情緒平緩下來。

      光陰堪堪而過,又是半載。晚飯后,我倆依舊沿著綠柳周垂的碧波湖走上一走。

      “今天咋這么開心?”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笑著說:“你都看出來了?”

      “不是說有喜事告訴我嗎?”

      “想著要和你分開,又很難過”他頓了下,繼續(xù)說道,“單位打算派我到重慶讀大學。”

      “好事呀!”我一下子雀躍起來,像見到了光明。

      他瞅了一眼湖水,悵然道:“兩年呢?”

      “兩年怕啥,十年我都等。”這是我的真心話,阿德若能改變命運,我們的結合就多了一線生機。

      說時,我仰著臉,眼睛帶著笑。他拍拍我的頭,擁入懷中,用下巴摩挲著我頭頂的發(fā)絲。

      腳邊的湖水靜悄悄。阿德俯下頭,一個魚兒在水中“嘩”的一聲游開,整個世界像一朵低垂的白蓮。

      他走的那天,已是九月,小城暑氣漸退,落了幾滴黃昏雨。

      之前,我忙著給阿德織一件藍灰色羊毛衣。軟軟的,絨絨的,夏天手出汗,澀,緊趕慢趕,靠在外爺爺家的老式木床,每每織到夜闌燈熄。還給他準備了手電、電褥子之類的物品。阿德說:“你看,搞得像過冬。”

      我邊整理東西邊說:“備著好,那里潮,冬天早晚得來。”

      “我十一可以回來的。”他說。

      是呀!他十一可以回來,我咋忘了,搞得像千年離別似的。

      他提著行李去碼頭,我又備些吃食。上船時,他說,木,我走了。我笑說走吧,走吧,保重自己。他戀戀不舍地轉身,忘記彼此的手還牽在一起,輕輕一帶,就又回來了,如此三番,不得不分開了。

      江面漁火閃動,濤聲輕柔。我立在岸邊笑著揮手,臉上肌肉卻慢慢收緊僵住,嘴角咸澀起來。白色巨輪的身影淹沒在黑暗中,岸邊的人都走光了,唯我一人默默坐在臺階上。

      這之后,我收到阿德的信:

      木,沒等到重慶,就想你了,這夜風真令人惆悵。幸好帶了一本書,可以聊解郁悶,卻又看不進去。船艙里,船艙外都是幽咽的江水聲,船仿佛行駛在無邊的海上。甲板上方,銅錢般的一輪金紅明月,一動不動。船開得極慢,想著離你越來越遠,又覺得這船開得太快了……

      那兩年,阿德無數次往返兩地,站在船舷望著無邊的夜色,或岸上若隱若現零碎的燈火。

      阿德讀完大學,回至古云賓館,被分到財務室工作。我打趣他變得超逸了,真有“漢江明月照歸人,萬里秋風一葉身”的感覺。他一本正經道,木,財務應該是你的專項,來不得半點虛構。這樣下來,只怕我難以寫小說了。

      這兩三年,我一直拒絕找男友,父母隱約知道我的堅持。雖兩軍對峙,但沉默多了。

      一次,孫小姐和錢小姐在辦公室閑聊,我拿著一份合同往里走。一個說,咋想的,找個做飯的;一個說,還不是個苕。苕,傻的意思,她們非本地人,方言倒比我說得溜。我故意放重腳步,她們掩口道,木,剛才頭還夸你業(yè)務能力強呢!

      我想解釋阿德已不再是名廚師,做了財務。忽覺得犯得著嗎!可笑又做作。

      業(yè)務棒,是做事認真。

      十三

      到了秋天,古云公園的小徑已滿是金黃。踏著蕭蕭落葉,阿德忽停住說,木,我們結婚吧。

      婚期定在十一,阿德的幾平方米小房是我倆的天堂。他獨居一室,非特殊,而是這個小城最大賓館的后院,房間富裕。領導知道他喜歡寫作,常熬夜,有時又讓他幫忙趕下稿,故沒再安排人進去。阿德過去在家,哥哥姐姐妹妹擠在一起,沒有屬于自己的空間,讀書躲在柴房,沒少挨罵。

      我忙著換窗簾,買些臉盆、被單之物。他的鋪多加了一塊板,便是婚床。阿德搓著手說,木,實在不好意思,花你的錢。等我以后……他欲言又止。我說,我的就是你的。

      他沒錢,他爸出事時,全花了。盡管是工傷,畢竟是臨時工,不再聘用。即便回家種田,也不太可能是一個好勞力。

      結婚前,我回過一次家,媽態(tài)度冷淡。也許他們太傷心,我也愧疚。本想談談婚事,是否從家中走。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身離開時,忽感凄楚。我說,我走了。爸“嗯”了聲,媽沒作聲,依舊摸著她的貓。兒時曾幻想,自己若是那只貓該多好,可以蜷在她懷里。媽極少與我親昵,等我從外爺爺家回來,偶爾的肌膚相觸,都令我驚悚。

      不記得帶沒帶門,摸黑走下黑黑樓道,聽到樓上“哐當”一聲。我渾身一震,回頭向上望了望,娘屋的大門,也許永遠對我關上了。也是那天,樓梯散落著幾朵白花,過道的爐子早已不見,那個天天給孫子煨爛藕的太婆去了天國。

      結婚的事,我和姐說了聲。她塞給我一百元錢,十元一張的新票子十張。她說:“木,好好過,我和你姐夫就不去了。”我說:“我有!”她說:“拿著,姐的心意,有困難再找姐。”姐轉身騎車走時,兩人的眼圈都紅了。

      酒席擺在阿德單位,那天,淅淅瀝瀝下起了秋雨。一些文友、阿德的父母、同事和我的同學同事都來了。同學雖知道我標新立異,我行我素慣了,還是有一兩句話飄進我耳朵:于若木,高高低低的,和上學時成績一樣,不穩(wěn)定。嗯!清高有什么用!

      我依舊直發(fā),只吹了劉海。買了一套紅呢子套裙,墊肩很高,穿了雙白色高跟皮鞋。化了妝,和阿德站在廳口。雨水下得纏綿,阿德的哥們,見到阿德自是嘻嘻哈哈,你一拳,我一掌,說,你小子好福氣!我的情緒卻降至冰點,爸媽、姐是不會來的,外帶父母兩邊的親戚都沒到場。我把自己嫁了,義無反顧。

      賓客漸漸來完時,我和阿德正準備轉身入廳。一個老人拄著拐杖,打著傘,躑躅而來。他走得很慢,腳上的鞋蹚在門前低洼處的水中,傘四周滴滴答答流著水,拐杖一杵一杵往前探著。我余光掃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回身撲過去,攙住道:“您怎么來了,這么大的雨。”我聽到自己的哭腔。外爺爺卻呵呵一笑:“我外孫女的婚禮,豈有不到之理。”

      阿德搶了客人的傘,跑過來,為我們遮住,攙著外爺爺,上了臺階。外爺爺,拍了拍阿德的手:小伙子,好好待木,她是個好姑娘。說著在懷里掏摸半晌,拿出一個藏青格子手帕。木,兩樣小東西,外公的祝福,家里也就只有這個了。沉甸甸,我層層打開。一個臘肉凍玉藕,油光潤滑,藕上附了片小荷葉。還有一把顏色喑啞,磨得坑坑洼洼的金調羹。

      我讓外爺爺去主座坐。外爺爺說,不啦,隨便坐坐,吃點外孫女的喜酒就走。

      我去衛(wèi)生間哭了好一會,那時的衛(wèi)生間大多一排蹲坑,最多有個隔板。阿德賓館的已是進口大理石的臺面。

      “佳偶天成。”外爺爺的祝福。

      婚禮很熱鬧,因阿德人緣好,單位從領導至員工幾乎都到了。先是他領導致辭,再是文友彈吉他、敲打擊樂、跳霹靂舞,也有人上臺唱鄧麗君的《甜蜜蜜》,朗誦詩文等。歡聲笑語間,我瞥了眼,外爺爺的座位已空,不知何時走了。

      十四

      回至阿德的小屋。坐床上,窗外明月像枚頹廢的銀幣,殘缺朦朧著。我拿出外爺爺的禮物,淚眼婆娑。

      被灌得有些醉意的阿德,過來無言地摟著我,結結巴巴說起初次相識,我給他的那個電話。

      “那天上午,我正在切肉絲,管理室忽然有人喊,阿德,電話!聲音不懷好意,又揚聲道,一個姑娘的。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走進去,幾個人在那兒哧哧地笑。我莫名其妙,看了看他們,拿起桌上歪著的聽筒,喂!了句。里面果真?zhèn)鞒鲆粋€女人柔美的聲音。”

      “是趙樹德吧,我于若木。”我接口道。

      “是的,你是這樣說的。”阿德醉眼蒙眬地看著我,繼續(xù)嘟囔道,“那幾個人貼耳過來,我捂住話筒,一把推開一個。想著該不會是朋友的女朋友戲弄我,又不是什么愚人節(jié)。我機械地應著,一邊猜著何事?你那邊沉默良久,猶豫著說,想見我。

      “我說好!你說那就下午五點半,在古云賓館門口不見不散。我還想說點什么,嘟嘟……你已把電話已掛了。幾個哥們,笑出了聲,你推我搡嚷著,阿德,走桃花運了!阿德,讓我們也見見姑娘?阿德,你得買煙!

      “我心慌意亂回到操作間,拿起案上的刀。從聲音判斷,你應該長得很美。能有什么話對我說,為何不在電話里講?那刀太快,劃破我的手指,竟不知,發(fā)現時,已滴滴答答在流血。我無心做事,到醫(yī)務室簡單包了傷口。請假回到寢室,燃了支煙,在狹小的居室踱來踱去。又貼近洗臉架上方的鏡子,攏了攏頭發(fā),發(fā)現自己還過得去。

      “那個電話打亂了我的平靜,若平時,白衣白帽還在操作間熱火朝天顛勺呢。

      “你太神秘,太不落俗套,哦!又太浪漫。

      “我發(fā)現愛上了你,我換了衣服,呃,我換了衣服,看了下表,還有幾個小時。無心吃飯,拿起書翻了翻,翻了翻。”阿德喃喃說著,聲音越說越低。

      我接口柔聲道:“那天是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陰天。”待說完,發(fā)現阿德已靠在我肩頭沉沉睡去。

      阿德家照例也擺了酒,收拾出一間屋做新房。被褥是新的,阿芬操持的。棉花是自己種的,彈了做了被褥,像躺在棉堆里。娶媳婦畢竟是大事,遠親近鄰還是熱鬧了兩天。阿德生怕我對那些大呼小叫打麻將、隨地吐痰的鄉(xiāng)人厭煩。其實,沒必要,我倒是喜歡這煙火眾生。

      十五

      趙初,我們的兒子出生時,我們還住在古云路阿德的那間小屋。相傳古云是位明朝僧人,曾云游至此,寫有:“云中古觀珠花樹,松下香臺貝葉經。猿聽鶴歸無限意,人間誰是夢初醒”的詩文,所以阿德給兒子起名趙初,亦葆有初心之意。最早這里是一座廟宇,后建成巴洛克風格的外資銀行,再后來改為賓館。

      我們做飯在走廊,用蜂窩煤爐子,阿德也去食堂端,他的哥們很照顧他。我坐月子,幾乎都是阿德服伺的,自己也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他的妹妹阿芬常來,每次帶筐新鮮蔬菜、母雞、雞蛋、幾條新撈上來的魚。她總說,嫂子,爸說有什么困難只管說,菜是有的。然后抱著趙初在屋里轉,說,這孩子真好看!像哥,也像嫂。

      趙初很乖,吃了睡,睡了吃,我的奶水還算足。即便孩子半夜哼唧或吮著小手玩,也是阿德起來,抱著在地上晃。說,木,你睡。

      爸媽來過一次,很客氣,送了小衣服、小被子。看了看簡陋的婚房,搖搖頭,啥也沒說,坐一坐就走了。

      趙初六歲時,我們依舊擠在阿德的小房。外貿生意不好做,我代接過一些訂單,單位給了相應的提成,手里積下一點錢。此時,阿德已是這家大型賓館的經理,怎奈大勢所趨,兩人單位都出現效益滑坡。我的單位原屬事業(yè)單位,后劃為國企。守著二百多元工資難免動蕩。北京路的門面溢彩流光,獸王皮衣一件就是幾千元,金銀首飾雨后春筍般登臺亮相。很多文友下海,不少雜志寫了休刊詞。我們熱愛的文學一文不值。

      這時,近九十歲的外爺爺病重,進了醫(yī)院。我忙著接送趙初,又忙著照顧外爺爺。他彌留之際,想回老屋,拉著我的手說:“木,外爺爺沒白疼你,我走后,這兩間老屋就留給你了。”我一個勁點頭、落著淚。他氣喘吁吁道:“看著破,那時好著呢。這幾進的屋,原本全是你外祖爺爺修的,清朝的屋,講究。”他歇了口氣:“咱辦過民族實業(yè),無愧于心,繁華一夢,活著就好,與人為善就好。”

      辦完喪事,作為獨女的媽,要看房產證,我取了來。“這房子咱不能要,我雖留在于家,你卻是嫁出去的。”我不解地睜大眼睛,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財產,況是外爺爺留給我的念想。

      “我也姓于啊!”我說道,忽又頓住,想起趙初姓趙。

      這套房最后被媽給了外爺爺弟弟的兒子,也就是媽的堂弟。

      他們自是歡喜。那些清朝的條幾案桌,五元十元,陸續(xù)賣掉。那口四壁寫滿詩句的大棺材外爺爺并沒用,拖出去處理時,抬不動,幸好打開,里面竟裝著一套套銅法器。外爺爺晚年信佛,據說當黃銅賣了不少錢。后來擴建北京路,老屋拆了,印證我童年記憶的瓦礫塵埃盡去。

      十六

      就在那時,我決定下海。一個省歌舞團的高中同學,待崗在家,要辦一個卡拉OK廳,問我愿不愿意入伙。

      什么?卡拉OK,你,阿德不相信地望著我。

      不行嗎?

      木,這不適合你,你已經夠離經叛道的了。魚龍混雜,別蹚那趟渾水。我倆打著傘,站在北京路滂沱的大雨中,旁邊豎著活力28的巨型廣告,雨水從廣告牌嘩嘩沖下。一九九六年,雨聲轟轟,我大聲道,你我的單位都將垮掉,我們得活著。

      我辦了“兩不找”,單位不找我,我不找單位。那個女同學很能干,一切都賴她操持。我只入伙,帶著做賬,之前,拿了會計證。

      生意火爆,各方人士紛沓而至。白日,后院骯臟的水池堆滿了圓柱形透明高玻璃杯。杯里躺著吸管,殘存喝剩的菊花茶,蒼蠅嗡嗡。十五元一杯,幾朵菊花,一勺白糖。一個跛腳阿姨拿著滅蚊劑,站在水池邊“噗噗”噴灑著,或用一個類似牙刷的刷子在杯子里掏刷。

      夜晚,燈紅酒綠,一群群男女結伴而來,蝴蝶樣滑入舞池。有曲熄燈舞,也叫貼面舞,五分鐘時間。不言而喻,是為偷情調情人設置的。我極少去,白天還帶一個英語補習班。有次熄燈舞時,不知誰無聊,“啪”地打燃火機,一些人丑態(tài)畢現。我站在暗處,不經意間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摟抱著一個女人。

      我收拾好東西,在出口臺階處等。散場時,幾個人出來,他的肩膀還吊著那個臉色慘白、身姿妖嬈的女人。我上前把那個女人用力一扯,她毫無設防,穿著高跟鞋,崴倒在地。他“哎”的一聲,想去扶,忽看見橫在中間的我,手慢慢停住,直起身,吃驚道:若木!他不知道我是這家歌廳的參股人。我指著他說:“You are a brute ! ”(你這個畜生)他聽得懂,他是我姐夫。我繼續(xù)用英語道:“若下次再被我碰到,絕不客氣,直接找你們上級單位問道理。”

      旁邊的人,看著我嘰里呱啦不知所云,又見他小心翼翼。

      說罷,我揚長而去。之后,退出參股,一心一意辦英文補習班。有個朋友要低價賣掉剛入手的新房,變現去深圳發(fā)展。我拿出全部積蓄,又借了一點錢盤下這所位于市中心的大房子,按照自己的風格簡約設計了一下,空朗疏曠,陽光通透。二百多平方米,裝修好,方告知宴請爸媽,想讓他們知道我過得不錯。那心態(tài),多少有點負氣的成分。數年后,房屋飆升,翻出數十倍。

      那夜之事,我沒對姐講,也沒對阿德講。見到姐夫,依舊禮貌問候,他也彬彬有禮,一副高級知識分子謙謙君子的模樣。

      十七

      此后,我和娘家恢復了正常往來。爸媽磨光了銳氣,待阿德客客氣氣。姐夫的官越做越大,姐也已完成博士論文答辯,他們的兒子磊磊比趙初高兩屆,在某重點中學重點班就讀。

      孩子在一起難免談成績,趙初不行,有點像他爸,寡言少語,但內心細密。他倒是喜歡磊磊,哥倆相談甚歡。

      吃飯時,媽有意無意,把好菜往磊磊面前放。只要磊磊伸筷,媽就趕快挪過來。火鍋里有個雞肝雞心的,她扒拉扒拉放在磊磊碗里。爸的眼睛瞅著媽的筷子,長長 “唉”一聲。大家低頭吃飯,并不搭言。若爸不“唉”那一聲,反倒好。姐也會趕著給趙初夾菜,作為彌補,愈發(fā)顯得氣氛尷尬。其實,趙初也好,我也好,都不會在乎那雞肝雞心的,平時不少吃。阿德會做,在家變著花樣給兒子弄著吃,趙初并沒虧過嘴。磊磊也不在乎,但媽的做法,著實令人難耐。

      晚飯后,回家時,三人往往心照不宣,默默無言。

      爸不比當年一做做一桌子菜,姐隨媽,極少進廚房。姐夫是有身份的人,在自家做,到父母這,不讓他伸手。我進廚房,幫爸打打下手,這時阿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接下爸手里的活,說,木,你也出去,我一人來。久而久之,就阿德一人在廚房忙活,大家在外面吃水果、嗑瓜子聊天。我即便坐在沙發(fā)上,若無其事說笑,心也不安。

      冬天的菜,不能等,自是邊炒邊吃。阿德每次上座,已杯盤狼藉。盡管姐、姐夫不時喊他上桌,說,阿德辛苦了。阿德也不作聲,笑笑,端起一碗飯便吃。阿德早就是大賓館的經理,在哪吃飯都不會這樣。也許姐想彌補,有時回來,坐桌旁,從鱷魚包里拿出一沓錢,“唰唰”數出二十張遞給媽;又“唰唰”數出一千,遞給趙初,眉毛一挑,喏,拿去。趙初不敢要,望著我。沒等我言語,姐搶著道:“拿著拿著,文具書本,哪樣不要錢。”說著就往趙初的口袋里塞。這時,阿德是坐不住的,起身離開。我也不自在,要,心理壓力大,得找機會還回去;不要,拂了姐的好意。最受不了的是,姐做這些往往當著阿德的面。

      媽常說,這空調是你姐買的,一萬多;那冰箱是你姐換的,雙開門的。我“唔唔”應著。心想,二老又不是沒退休金,完全可以自己支付。

      有天,阿德終于說,木,以后你回娘家,我就不去了。幾個朋友約我到江邊種植物,也算一種投資,也許以后趙天讀書用得著。我星期天,去轉轉,連帶做點事。我不置可否;趙初也說,媽,我也不去外婆那了,準備和同學暑期學游泳。我又不置可否。

      他們不去,我自然也不想去。買菜做飯的事就落到爸一人頭上。

      有次,我給爸留言,說最近想寫點東西,把丟下的寫作撿起來。有姐和姐夫陪著你們就行了,身體不好時告訴我,我回去照顧,飯就免了。

      沒過幾天,有人敲門,開門一見是媽。她泣不成聲。我忙說,媽!媽!您咋了。她絮絮叨叨說著:“回去吃個飯,也要人請,多大的架子。年輕時就不聽話,讓家里操碎了心,你姐和我們哪兒對不起你。”我忙攙她到沙發(fā)上坐。

      媽又說,她不告訴人,是有良心的。

      這哪和哪,我無言以對,這之后不得不又回家吃飯。回去總不能空手,再買也沒姐買得高檔。

      十八

      阿德到北京出差,回來買了禮物。我的是條黑底暗花綢裙,趙初是雙耐克鞋。趙初已長到一米八的個兒,有了胡茬。一次,摟著我說,媽,遺精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說,不,恭喜你兒子,你已長大成人。為了表示祝賀,我在他校旁的專賣店,買了件運動服送他。他高興地收下,有意無意地說,班上某某同學的鞋子是阿迪達斯的,衣服是什么牌子。孩子到了這個年紀,也就到了攀比的時候。

      夜深后,我調了調臺燈,靠在床頭,翻著手里的書,感嘆明朝盧沄的詩“貧嫌舍北無蓮館,病喜風前有竹床。蝸趁苔痕升雨壁,螢依月色度昏墻。”寫得有意境。阿德放下手中書道,木,你想過沒有,還是給趙初買兩件好衣服。

      “不行,不能慣孩子。”我斬釘截鐵道。

      “你想一想,咱們年輕時,誰不喜歡穿個鮮亮點的衣服。”

      我“唔”了聲。

      這次,阿德果然給趙初買回一雙鞋。他走時帶的錢并不多,出差雖有補助,也得從口里省。我心疼錢,更心疼他的身體,抱怨他買這些干啥。

      “還給媽買了塊表。”他說。

      我驚訝地望向他。

      “你看,你姐總給你媽買東西,咱不表示也不像個樣子。”

      “多少錢?”我問。

      “不貴,五百八十八元,國產梅花的”,他答。

      金色的表盤表鏈,時尚大氣。想著阿德真細膩,不禁心頭一熱,在他額頭印了一下。

      當晚,我身著阿德新買的連衣裙,兒子穿上白色耐克旅游鞋,去父母那。媽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見我們,自是高興。我拿出表遞給媽,說:阿德給您買的。媽笑著接下。父親從書房走出來,坐下伸頭來看,又歡喜地幫媽戴上。媽左看右看,自是開心。

      大約過了半年,也是一個晚上,我和阿德轉過去。媽轉身回屋,把那塊表鄭重地拿出來,交給阿德,說,這個你們帶回去,放這可惜了。我說,這是給您買的呀。我有,媽擼起袖子,你姐到臺灣旅游時,給我買的。我沒作聲,阿德也沒作聲。媽自顧自地欣賞著,瑞士的,幾萬塊呢!阿德默默地把表裝在羽絨服荷包,坐了會,告辭出門。

      空氣森冷,起了薄薄的細霧,兩人一前一后沉默走著。不知媽咋想的,也許有了好的,覺得這塊放著浪費;或許覺得阿德小氣。

      阿德一個人快步在前,下樓梯就沒等我。過馬路時,忽停下,說:“若木,你媽想干啥?嫌便宜是吧,那也是我的心意,吃方便面換來的。”

      我說:“她老了,想咋地就咋地。”盡管知道阿德是對的,也反感媽的做法,但阿德這樣說,還是令人不快。

      “不要就丟了,送給要飯的,何苦拿出來惡心人。”

      我伸手說道:“拿來!”阿德掏出手表遞給我。將將路邊有個骯臟的垃圾桶,釋放著臭氣,我想都沒想,揚手就扔了進去。那條優(yōu)美的弧線消失后,我兩手插兜,昂首闊步過了馬路。阿德愣了幾秒,也隨即離開。

      我先到的家,并沒開燈。緊接著阿德也進了門,也沒開燈。窗外街燈幽幽照進來,灑在地板上。他坐在暗處,“啪”地燃了一支煙,火星一閃一閃。低沉道:“木,剛才是我不好,你看,你若找一個像你姐夫那樣的,會過得舒服些,至少在娘家可以揚眉吐氣。”我忽感刺心,憤怒至極,又無比難過,喉嚨發(fā)堵,哽不出話來。阿德聽見我痛苦的聲音,過來擁住說:“別哭了,別哭了,是我不好。我說的是真話,你知道,我一輩子沒戴過手表的爸媽,我都沒舍得買,只怪我沒太大的本事。”

      黑暗中,我們仿若兩座孤山,在空洞的宇宙里對話。

      十九

      嫂子——!這些年,隔不久,阿芬就在樓下喊。一伸頭,便能看見她自行車上馱的菜。阿德的爹媽并沒花過我們的錢,即便逢年過節(jié),提點東西、給點錢,二老也用壓歲錢的方式給了趙初。

      趙初上大學時,爸媽問是否熱鬧下。我說好的,盡管考的二本,沒磊磊的北大好,還是擺兩桌,小范圍聚下。媽閑閑地對我道,磊磊上大學時,是你姐給的兩萬塊錢,我隨的情。我聽了沒作聲,第二天,到銀行取了兩萬元錢,一個人到媽那,交給她。媽沒推辭,接了裝在她老式紅漆首飾匣中,然后落了鎖。那個銅鎖很亮,我兒時常對著發(fā)呆。媽是個奇怪的人,從不花自己的工資,家用全是爸維持。她在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錢自己攢著。

      回家,我并沒告訴阿德和趙初,無非一出一進的事。

      阿芬送來兩千塊錢,說是公婆給趙初的,走時買兩件喜歡的衣服。

      接客那天,媽拿出我給的兩萬塊錢,趙初鞠躬收下。

      媽盡管快七十歲的人,風度依在。人白凈細致,一頭銀色小卷,戴副金絲邊眼鏡。一件月白真絲旗袍,舉手投足,盡顯大家之儀。

      爸身材適中,著件棉布汗衫,一副敦厚的樣子。他背著媽塞給我五千元錢,說給趙初用。我怕拉扯,沒作聲。

      從餐館回去后,阿德說,媽這次給了這么多錢,是不是退點回去。二老歲數也大了,用錢的日子還在后面。我道,他們有事再還回去,人情是個債。

      “好!那媽七十壽辰時,還回去。”他強調說。

      半年后,媽如期舉行了七十壽辰,在阿德的催促下,我封了一個兩萬元錢的紅包。

      二十

      阿德下崗后,因會撰文,被一家公司聘為顧問,有時需要寫點吹牛的文章。他不悅,說活到這把年齡,每一個字都應該是誠實快樂的。

      有個公司老總找他,想讓他幫忙寫本自傳,開價二十萬。我算了算,一本書也就十二萬字,二十萬已是千字一千二百元的稿費,比《上海文學》稿酬還高,禁不住心動。說,阿德,寫吧。

      寫個鬼,他有點激動。轉而沉吟道,木,這種皮包公司,給他寫,有天若坑蒙拐騙坐了牢,我趙樹德為這樣的人樹碑立傳豈不是臭名昭著。

      之后,阿德去了沿海某報社當總編,在里面沉沉浮浮。供完趙初大學,一身疲憊,回到小城。在老領導的關懷下,主編一本本土公開發(fā)行的雜志。老領導知道他有原則,文學審美高,眼睛毒,多次暗示有希望調到文聯,且?guī)讉€領導找他談了話。

      當時,有個局長特別喜歡出書,今一本,明一本,皆自費。出了不算,還動不動開研討會。今一場,明一場,沒完沒了。這人和栽培阿德的老領導是同學,老領導每次喊阿德去,阿德都去。研討得發(fā)言,發(fā)言得有根有據,看原著。阿德有點痛苦,一開始還積極配合,翻翻文字,趕著好話說,畢竟老領導待自己不薄。多了不免反感,說,木,我想吐。遂借故推脫。老領導心知肚明,有次打電話說,有個文友的館子開業(yè),讓他帶著編輯部的人過去試菜,再多叫幾個人捧下場。阿德平時不喝酒,見了情投意合的文友也會小酌。不僅去了,又喊了本市幾個重點作者。

      到那一看,又是那個局長,又拉了橫幅。老領導早到了,笑瞇瞇起身喊他。他恭恭敬敬入座,搓著手說,沒準備。老領導說隨便說說,隨便說說;局長也說隨便說說,隨便說說。席上,還有幾個報社的人和電臺記者,阿德知道明天新聞會出現某某作品研討會暨新書發(fā)布儀式,在某某飯店召開,是某某的N本書,此書高屋建瓴,堪稱史詩般的恢宏巨著等等。出席會議的有誰誰誰,當然也有他趙樹德。

      這酒喝得就有點沉悶,加之幾個作者,看見局長,恰好又是管文化這塊的,就像見了親爹。這個說,高山仰止;那個說,久仰大名;這個說我輩難望其項背;那個說多多提攜。弄得局長好不得意,拍拍這個的肩,又摟摟那個,又附耳嘀咕幾句。

      阿德有泡尿,去了衛(wèi)生間。系褲子時,進來倆人。一個說,趙樹德也來了,另個說,可不是!他不是挺清高的嗎?另個說,得拉吧,清高個屁!

      倆人進來后,話自然打住。阿德洗手時,忽感不耐,徑自而去。回家邊脫鞋邊說,木,給我下碗面。

      “你不是打電話說,不回來吃了嗎?”

      “溜回來的。皇帝的新衣。”

      第二天上班,兩個編輯開阿德的玩笑,是不是怕老婆,提前溜了。阿德不免發(fā)牢騷,什么狗屁研討會,狗屁不通的文章,洗地稿,真他媽煩人。那兩人道,轎子總得有人抬呀。別人抬我不管,反正我不抬,阿德說完也就完了。不知是誰,在老領導那點了藥,說趙樹德說您,這大歲數還幫人家抬轎子。

      老領導便不悅,這個趙樹德真他媽忘恩負義,賞他口飯,竟恩將仇報。

      自那后,對他便冷淡起來,也不提正式調入文聯的事。一次,在一個小型飯局,點名批評了他。批評就批評吧,偏偏有人嘴快,告訴了他。老領導又在一個小群發(fā)表做人要感恩的言論。阿德極少看群,一個對老領導有看法的作者,偏偏又講給他聽。

      還有個老領導在微信給阿德發(fā)來文檔,說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年輕女作者寫的,文筆如何了得,讓阿德把把關。阿德知道這是客套話,肯定得發(fā)呀!這些年,也有一些人情稿,他都拒。但當初,他投稿,是這個老領導發(fā)現的,親自跑到賓館的操作間和他談了一下午的修改意見。

      若不念舊情,他趙樹德還是個人?便匆匆瀏覽下,錯別字、語病連篇,也就中學生水平。加之,前兩天自己編稿時,腦袋忽然失控,像裝了直升飛機。到醫(yī)院做了核磁共振,醫(yī)生說是頸椎狹窄,供血不足導致的眩暈,近期遠離電腦。加之熬夜抽煙,不斷地咳。

      他本想改下,又無改。迷迷糊糊回復道:“您若想發(fā),改好再發(fā)我。”對方無音,后來拿了來,改得有點看相,阿德又動了一番手腳,方不至于拉低雜志水平。這之后,阿德又聽聞說他拿大的話。

      阿德托著下巴,想了想。等當期稿子一下廠,便打了報告,退了群,收拾收拾辭職了。

      他說:“木,我又沒工作了。”我說:“不要緊,趙初已上班,我也有了退休金。”

      二十一

      趙初上班后,一個朋友約我去看畫展。那天是開幕式,很多人胸佩禮花坐在那兒,椅背上寫著姓名。朋友是業(yè)內人士,說,為了前后座位排名,一些有頭有臉的鬧了不小的意見,讓主辦方很費了番周折。

      畫家的名字,聽著耳熟。“旅德回來的大畫家,一張畫賣幾十萬呢。”朋友道。想一想,藝術真的靠天分,父親畫了一輩子,也就那德行,一張也賣不出去。那些畫融入了不少新鮮技法、特殊元素和時髦話題。

      我倆邊走邊說,突然,一個人從后背拍了我一下,木!我回頭,哎呀呀!認出是原外貿局一個辦公室的大學同學錢小姐。她穿著一襲紫紅香云紗旗袍,腰身婀娜。算一算,已二十多年沒見,還那么年輕,看看自己,真的老了。我說,你也來看畫展呀?她說,哪里,說不來,他非得讓來。說著指著墻上的畫,這是他的呀!我忽想起,她當年嫁給了一個油畫家。

      遂道:“你不是出國嗎?”

      “是呀是呀!”

      “全職太太嗎?”

      “不是的,替他賣畫、教書法。”

      “你真行!”我由衷贊道。

      “行什么行,去之前,請了個老師,學了七天。”

      “哇,七天就會了。”

      “那是國外,拿毛筆不打抖就行。”

      這之后,我們在微信里幾番熱談后,便陷入沉默。她常在朋友圈發(fā)她老公的動態(tài),要么作畫,要么西裝革履,禿著頂出席某國際會議。一天,她老公也過來加微,稱是孫女士的先生。

      當天,他打來一幅畫,尺寸大小、價格簡介,附帶某聯合國著名油畫院院長的頭銜,問能不能介紹他加三個群,他也帶我加三個群。

      我禮貌回復,不買畫,自己沒群,也不加群。

      他沒接茬,隔三岔五,重復這兩條信息。

      有天吃飯,不免和阿德咕了一嘴。阿德說,那是群發(fā),釣魚,回不回復都一樣,別人才不在乎呢。錢小姐也開始往對話框里扔炸彈,不是推銷愛人畫作,便是她先生在某寺廟或燈光舞臺的作畫視頻,一些帥男靚女伴舞,底下熒光棒閃耀。

      我很愁,一次清理垃圾時,輕輕把他們抹掉了。頓時清凈,也知道年輕時的友誼到了頭。

      不久后,在個同事兒子的婚宴上,遇到了孫小姐。她身材臃腫,緊扎扎裹著一條到腳踝的長裙,黑黑圓圓的臉。記得年輕時,她很秀氣,常打趣我找了一個好老公,以后吃飯不用下館子。每次我接電話,她站旁邊,邊銼指甲,邊哧哧地笑:“你的大廚今天又約你去哪兒呀?”即便后來阿德上了大學,當了會計,又當了經理,她也一口一個大廚地叫著,或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提起她那位,話里話外捎帶著科班出身的驕傲。

      這些年,我想過,阿德除了當年窮點,別的沒有我不能容忍的。窮,也是我能容忍的。

      “木,你咋還那樣,你看我有你兩個粗了。”孫女士比劃著自己的腰。

      我看看自己,確實還是當年那樣,幾十年前的衣服照穿,頭發(fā)像緞子,依舊那么直,依舊喜歡一個人背包,到郊外徒步。只是皺紋避免不了地爬上了額頭。

      孫女士拉我同坐,說給兒子買了套房,連買帶裝花了一百多萬。單位垮了后,留在家?guī)蓿粤怂顺裕兂涩F在這樣。又低聲問我,你那個還有嗎?我沒反應過來,四周亂哄哄,加之舞臺的高音喇叭,主持人甕聲甕氣的煽情詞。我的什么?我高聲問道。女人的,她強調。我終于明白指的是月事,說,有的。她悵然道,她三十八歲就回了,她倒無所謂,愛人慪氣。那年他先生才四十歲。她只好看中醫(yī),打黃體酮,往回催。

      “好了嗎?”

      “好了幾年,又回去了,現在是徹底沒了。”她攤手說道。

      “兩人咋樣?”

      “能咋樣,親人唄。”

      同樣,我們加了微信。

      孫女士開始減肥,天天跳廣場舞,幾分鐘一個視頻;抑或舉著自拍桿,到處旅游,和幾個女伴戴著墨鏡、扯著絲巾,扭呀扭。熱情地給我發(fā)著早晨好、晚上好的圖片。

      二十二

      趙初大學畢業(yè)后,讀研,考了公務員,在臨市市府做秘書。工資穩(wěn)定,福利待遇都不錯。

      他斯文老實,又有個性。年齡大了,也不談女友。

      有段時間,出現輕度抑郁,想辭職。我去陪他,在那住下。本意是想讓他珍惜現在的工作機會。

      “我很焦慮,媽!”他說。

      “為什么?”

      “我想過,還是出國適合我。”

      他外表像阿德,骨子里卻像我,有種不羈的風度。一般不外出,躲在房里看書,社會上一些年輕人的做派也沒有,我不知是喜還是憂。

      拗不過他,便不再催他戀愛,也不再干涉他的選擇。建議他不妨先換份工作,回到本市,再謀求出國。

      知道阿德有病,很突兀,已來不及。阿德的身體一向很好,身型好,顯年輕,注重鍛煉。只老毛病,咳嗽兩聲,除寫作,打打球,或在家健身。和朋友合伙打理的植物園,收入并不太高,但他喜歡和花花草草在一起,說每一株植物都是有思想的,就像我年輕時說,每個老人和孩子都是哲學的。

      他曾開玩笑說:“木,你媽也是哲學的?”

      我答:“當然,媽也是自己主觀意識上的哲學家。”

      我們談玄談了一生。長路漫漫,這些年,深感謀生不易。

      阿德第一次吐血,我并不知道。

      但他告訴了我,不是面對面,而是在日記里。

      “木,我今天吐血了。中午和幾個文友小酌,席間吃得好好的,忽然,嗓子一甜,吐出一口血。我嚇壞了,他們也嚇壞了。我擦干凈,說沒事,心里依舊七上八下。那血好鮮艷,不像喉嚨里的火氣。我安慰自己,也許是肺火上炎,像《紅樓夢》里襲人那樣,疏散疏散就好了。他們說還是去看看,及早治療,我打算過兩天就去。”

      “木,今天我的心情異常灰暗,不知怎么回的家。去了醫(yī)院,拍了片,大夫讓我把家人喊來,我說你在外地;要你電話,我沒給。醫(yī)生說,我肺里長了東西。癌細胞已擴散,進入腦袋,需做進一步檢查化療。

      我問能活多久,醫(yī)生說不治就幾個月。你看,木,我們相處的日子只有幾個月了,過去以為死亡很遙遠很緩慢,這時忽然就來到了眼前。”

      “木,我昏沉沉回到了家,沒開燈。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也沒吃飯,聽著馬路的車聲,迷糊著了。醒來,天已黑透。我熱了中午的剩菜剩飯。吃的時候,忽然想起我們住在古云路小屋的情景,你那么勇敢,從不懼生活困苦。萬水千山,我們興興頭頭地過,只是我約諾你的幸福,似乎遙遙無期。”

      “木,我在陪我媽,已住了兩天。童年的河流已不在,立起了高樓。我忽然懷念起老屋,躲在柴房看書的日子。父親已走了幾年,我給他的墳培了土,坐那和他說了一下午的話,日頭落西才回。母親說那墳,得遷入陵園,下了通知,地馬上要占。上午,還幫媽收拾了菜園子、剁了雞食。她有點受寵若驚,一會要殺雞,一會要宰鵝。

      小方桌支在門口,夕陽很美。對死我是坦然的,這時忽不舍起來,活著該多好。”

      “木,我今天去看了你爸媽,他們也都八十多了。我買了一只小胡鴨,在樓下加一加買了幾樣水果,又到菜場買了幾樣時令菜。我做的飯,很軟爛,也是最后一次給他們做飯,誰讓我是廚師出身呢!這些年,真沒為他們做什么,甚至還怨過他們。我想過,若我生的是女兒,也會猶豫是否同意嫁給當年的我。”

      “木,你終于回來了,看著你忙碌,出出進進的背影,我很開心。你說我把家收拾得真干凈,問咋瘦了。我說瘦了嗎?幾次,都想把病情告訴你,又欲言又止,怕你勸我去住院,接受殘酷的化療。我咨詢了幾個搞醫(yī)的文友,他們都說晚了,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二十三

      我回到家,發(fā)現家里異常整潔,本想洗洗涮涮,竟無事可做。煙缸里連煙灰都沒有,不禁調侃阿德學好了,煙都戒了。阿德買了菜,烹制好,擺上桌,還開了一瓶紅酒。說,慶祝夫人回家。我自是開心,兒子的狀況已經穩(wěn)定,準備參加本市一所大學教師資格考試。

      阿德去接的我,一出站,就見他站在檢票口。他拉過箱,我問,咋瘦了?他摸了下臉,眼神閃過一絲憂傷,隨即輕笑道:“也許想你想的。”

      這之后,趙初回來考試,筆試面試都不錯,終于拿到通知,到新的崗位上班了。但依舊想出國。阿德對兒子說,出國前期費用你自理,家里只給你二十萬,用完了,你把自己的房子賣掉。我有點怪他,干嘛說得那么決絕,萬一孩子在國外有困難,未必就不管了。

      第二天清晨,阿德洗漱時,噴出一口血。他趴在面盆上,我進去一下子愣住了。他緩緩打開水龍頭,說木,沒事,只要你和孩子好就好。然后靠在沙發(fā),講了他的病情。我懵著說,開玩笑吧!要把趙初喊回來。阿德說不要告訴孩子,他剛跳槽。不!他也快三十了,我們三十歲時,早就當爹媽了,我抽噎道。

      醫(yī)生說,住院吧,腦袋已鼓出一個包,接下來會疼痛。

      入院的前一天,趙初開車,全家給外爺爺去上墳。阿德跪下去,說謝謝。“佳偶天成”,外爺爺那天冒雨給予的祝福,我們始終記得。我淚如雨下,為阿德,也為外爺爺對我當初選擇給予的尊重和理解。

      我和趙初輪流在腫瘤醫(yī)院陪護阿德,也有文友探視。阿德每次談笑風生,也會哽咽,說不怕死,只怕孤獨。

      他還怕花錢,說給趙初留著出國。又說:“木,你也留著點。我比你幸福,有你握著我的手離開,一點都不怕。”我也說:“不怕,陪你到最后一刻,永遠握著。”

      這時,臨近庚子春節(jié),微信里吵吵鬧鬧,突然出現病毒,封了城。我和趙初并沒理會,但醫(yī)院明顯嚴了,醫(yī)生穿了隔離服,探視開始管控。一天醫(yī)生說,阿德頭上的包越來越大,要做切片檢查。醫(yī)生做通了我的工作,我做通了阿德的工作。

      想著阿德能多活幾天,趙初有爸,我有夫,是個家。

      醫(yī)生說小手術,不用這么多人陪。趙初說,媽,你回去給爸煲湯,送飯就好。

      我走時,阿德拉著我的手,戀戀不舍的樣子,像個小孩。我拍著他的手說,中午就來。

      接到電話時,他已不在。路上風雨飄搖,我騎著電動車風馳電掣。沒見到阿德,疫情防控期間,不能留。我忘記自己怎樣在雨中捶門,癱軟在地。

      醒來時,我已躺在家中。趙初在廚房做飯,進來說,封了小區(qū)。姑姑,也就是阿芬去扯了兩萬塊賠償款。阿德是打麻藥后沒了生命體征的,不知是麻藥的事,還是心臟的事。

      我苦笑道,你爸還活著,藏在某個地方。

      趙初不語,別過頭。

      在我的意念里,阿德確實沒走,只是一次遠行或寄居。我們的精神一直是相通的,包括審美。幾十年間,有談不完的話題,且在對方的深井里,一次次確認自己。

      我能起來時,這座城市已恢復正常。趴在窗臺,滿是炫目的陽光。梔子花已然上市,“賣梔子嘍!梔子!”清晰悠遠的吆喝,隔窗傳來。像幾十年前,他從鄉(xiāng)下歸來,出現在我單位門前,巴巴地送上一大捧帶露水的梔子,說是自家門前栽的。他的臉沐在琥珀色的晨光里,一口白牙,笑得極燦爛。

      一年后,我像從一個長長的夢境中醒來,從客房床下拖出他的日記,一頁頁翻著。一樹樹粉紅的玉蘭,像一盞盞柔美的燈盞開在街邊,我獨自背包穿行在鬧市與荒郊。有天,路過古云路那座民國帶羅馬柱的賓館時,忽站住。想起那個雪天,我跑來向他示愛,他撐著傘從旋轉的玻璃門走出來時,才落下淚來。

      【作者簡介: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紅樓夢研究會會員。散文見《文藝報》《作品》《清明》《朔方》等幾十家省刊。被《散文選刊.選刊本》《散文海外版》《年度散文50篇(2022)》等選。小說見《芳草》《莽原》《天津文學》等。常規(guī)出版有《菡萏說紅樓》《紅樓漫談》《空翅》等。著有長篇小說《沉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