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3年第4期|遲子建:碾壓甲骨的車輪(選讀)
編者說
這是作家遲子建鉤沉東北歷史的第三篇小說,以晚清羅振玉所藏甲骨的失散為切入點,故事發(fā)生地是東北重鎮(zhèn)旅順,小說充滿魔性與懸疑色彩。小說講述身居高位的公公入獄后,家道一落千丈,“我”開設影樓,生意蕭索。某日,外出賞櫻花的丈夫李貴沒有歸家,而是留下一封郵件,言明與一個收藏甲骨的老人結伴,尋找祖上那對馬車輪去了。據(jù)說,那對馬車輪曾經(jīng)碾壓過著名收藏家羅振玉被哄搶的甲骨,自此攜帶了詛咒與厄運,在夜幕下發(fā)出低沉的咆哮……丈夫自此行蹤杳然,偶爾的郵件IP地址飄忽不定,“我”常常來到羅振玉舊居所在的那條街……真相近了,似又更遠,如同迷霧中的人心。
碾壓甲骨的車輪
遲子建
第一樂章
櫻花奏鳴曲
丈夫近年去龍王塘賞櫻歸來,總要找茬兒和我大吵一架。
平素進店都是推門而入的他,這天卻強盜似的踹門進來,也不管這門店是我們租的,對它并無話語權。他一身櫻花香、滿臉戾氣地穿過一樓餐廳時,海鮮小廚的主人瞥見他,會大聲吆喝一聲“貴哥回來了”。與其說是與他招呼,莫如說是給在閣樓上的我通風報信。
通常我正給顧客拍著照片,他怒氣沖沖地上來后,也不管外人在場,對我吹胡子瞪眼的,不是嫌我一臉褶子還穿櫻花似的銀粉衣裳扮嫩,就是譏諷我這水桶腰與櫻花樹的小蠻腰沒得比,再不就嘟囔我灑了香水,吐出的氣也沒櫻花清香。總之他與櫻花幽會完,這燦爛的花朵不知怎的成了第三者,如定時炸彈埋在他心間,見我就爆炸。一般顧客在旁,我不好發(fā)作,由他撒潑。我斂聲屏氣調整焦距,對準顧客,相當于對準錢袋子,快門聲就是點鈔聲,我們的生計靠它維持著。
來影樓的人要么拍各類證件照,要么拍結婚照或藝術照。有一回丈夫將戰(zhàn)火轉移到客人身上,遇到了頑強的抵抗。樓下海鮮小廚的主人說起這事,總要笑一通。一個化著濃妝的中年婦女來拍藝術照,她黑紅粗糙的臉涂著厚厚的脂粉,稍稍一做表情,脂粉就像老屋的墻皮簌簌掉渣。丈夫見她對著鏡頭搔首弄姿,長嘆一聲說,賞完櫻花就吃蒼蠅,人生真是一場荒誕劇啊。這女人年輕守寡,是賣海蠣子的,財大氣粗,在海鮮市場也是一霸,認了不少干哥哥,是個惹不起的主兒。只見她從聚光燈前騰騰奔向丈夫,用一只手薅起又矮又瘦的他,清了清嗓子,攢出一口痰。丈夫見事不妙,連忙別過臉去,但這女人蠻力十足,愣是用另一只手撬開丈夫的嘴,一口痰瞬間轟炸了丈夫的口腔,她嚷著蒼蠅的味道咋樣啊?丈夫羞憤難當,罵她是個沒人要的爛婆娘。但他自此長了記性,其后只把怨憤撒在我身上。他被櫻花勾了魂后,總用那種想把我打發(fā)到地獄的目光,冷冷看我。
丈夫是土生土長的旅順人,我是蘇州人,我們結婚十四年,兒子十二歲了。十年前在東北某地掌權的公公,因貪腐雙規(guī),一年后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違法違紀所得悉數(shù)沒收,包括他為我們在旅順購置的海景別墅,那曾是我們的婚房,兒子的出生地。
公公出事時兒子兩歲,正是傻吃孽睡的年齡。我們傾其所有,在城郊買了一套七十多平米的二手房。我和丈夫挪窩時灰頭土臉,而流著涎水啃手指的兒子,卻因換了新環(huán)境,興奮得嗚哇歡叫。
丈夫有公職,在市總工會離退休干部處工作,實際基本不上班,經(jīng)營著一家海運公司。公司法人由他發(fā)小掛個虛名,他是背后掌權人。但這一切的障眼法,沒有逃脫紀檢部門的法眼。而這家公司的注冊資金,最后查明來源于公公違紀所得。公司被查抄,貪贓物品也被追繳,包括我的鉆石婚戒。這實在荒謬,丈夫曾說這是他去香港時為我訂制的,而實際這是一家墓地經(jīng)營者,為從公公那里拿地塊,知道他兒子要結婚,送上的價值二十萬的婚戒。看來我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跟死亡掛了勾。
一夜間我們一無所有,真是應了父親說的,不該你享受的千萬別沾,會遭災的。
我家境一般,父親是蘇州某區(qū)供排水公司的管道維修工,母親在一家私企服裝廠當縫紉工。我高考那年母親病故,父親很快娶了個比他小一旬的在湯圓店打工的河南姑娘。婚后他們生下兒子,父親為此樂開了花,他在污水橫流的地下管網(wǎng)作業(yè)時,常哼著歌。別人調侃他時,他說別以為好聲音都在天上,地下的老鼠也有金嗓子。
我當年考上的是河北一所二本院校,新聞學專業(yè),畢業(yè)后考研和考公務員均不中,吃飯立馬成了問題,因為家里在我大學畢業(yè)后,不再給我一分錢。我先是應聘到石家莊一家行業(yè)報紙當記者,之后入職天津一家待遇不錯的海運企業(yè)做宣傳工作。薪資加獎金,支付房租和日常開銷,綽綽有余。我能敞開懷吃狗不理包子,觀影看戲,短途旅游,偶爾還能享用一頓海鮮大餐,買些中低檔的服飾、包包和化妝品,裝扮并不漂亮的自己。
我就是在天津認識丈夫的,他來我們企業(yè)洽談合作,我負責接待。他大我兩歲,黑瘦黑瘦的,心形臉,尖下巴,小眼睛,胡子拉碴,衣著樸素,說話平卷舌不分,煙不離手,但滴酒不沾。他食量很大,也不挑食,親切隨和。因為事先知道他的家世,我對他的低調謙遜頗有好感。他與我們簽訂完合作協(xié)議,回旅順的前夜,老總在豪華酒樓宴請他,但他對金盤銀盞里的食物很漠然,沒怎么動筷子。我送他回酒店時,他說沒吃飽,要不一起去海河邊吃大排檔海鮮?我說當然好了,我請你。
那天晚上,在碼頭的露天海鮮攤,我點了青韭炒銀魚、紅椒炒泥螺、清蒸蝦和烤魷魚,這些入味的小海鮮很對他胃口,讓我們變得熱絡和親近。他聊到一些童年趣事,也很自然地問到我的家庭,在哪兒讀的大學等等。午夜時分,女攤主打著哈欠說就剩你倆了,月亮都打烊了,鉆進云彩睡覺了,她也該收攤了。這時他掐滅煙,起身跟攤主說了什么,然后問我可以給他下碗面條嗎?我說當然了,我自己也想要一碗。我打開煤氣罐閥門,用一只坑坑癟癟的鋁制悶罐兒,煮了一鍋清湯面。我沒浪費清蒸蝦的蝦皮,把它們劃拉到盆里,簡單沖洗后下鍋,清水煮了五分鐘,撈出蝦皮下面條,再臥兩個雞蛋,加少許鹽,最后撒上一把蔥花。這鍋沒有一滴油的面條,他一大碗,我一小碗。那凝脂玉般的蛋白裹著油潤蛋黃的荷包蛋,半沉半浮在碗中央,仿佛月亮流著蜜;而漂浮的蔥花,則如碧水綻開的波痕,蕩漾著無盡的春意。它的味道家常又空靈,吃得月亮都饞了,從云里鉆出來。享用過面條,他又美美地吸了一支煙,然后我們像老友一樣,會心會意地相視一笑。他對我說,你一個人在天津怪不容易的,我也缺個做飯的,要是你不嫌棄我這狗模樣,就跟我去旅順,做我老婆吧,那里的冬天比蘇州和天津冷,但雪天的海景賊拉地美啊!
我那時為著可憐的自尊心,還故作矜持地說我考慮一下,沒有即刻答應他。但他離津后,我滿腦子都是他的影子,每天會上網(wǎng)查旅順的天氣,心想萬一他遇見一個比我做飯還好的女孩,這個名叫李貴的男人的主權,就不屬于我了。我有領土受到威脅的危機感,趕緊打點行裝飛過去。
李貴來機場接我時,把家門鑰匙交我手上,說公司還有點急事要處理,先不陪我了,晚上回家一起吃飯。李貴帶給我的見面禮雖也姹紫嫣紅的,但不是鮮花,而是滿滿一后備箱的食材。
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就進入角色,扎起圍裙進了廚房,自甘做起了全職太太。
公公和婆婆對李貴的選擇并不滿意,嫌我模樣中等,家境一般,不是名校畢業(yè),還沒個正式工作,不明白他看上我啥了。雙方家長中唯一肯定我婚姻的是繼母,她和父親來旅順參加我婚禮,一見著海景別墅的婚房,就“嘖嘖”叫著,說這是神仙住的地方吶,這下德寶可有指靠了,你闊了,不能不管你弟,你和他可是一個爹!
德寶那年剛上小學,我們之間極為陌生,繼母一遍遍地把他推到我面前,他一遍遍地逃回繼母懷里,好像我是一團野火,他是一張薄紙,碰著我會要了他的小命。繼母嘆息著,罵德寶是個沒出息的。當主婚人宣布婚禮開始,我挽著父親的胳膊步向富麗堂皇的典禮現(xiàn)場時,父親的胳膊在劇烈顫抖,而當他把我交給貴哥的那刻,更是淚如雨下。參加婚禮的人都說他這是舍不得女兒出嫁,只有我知道,他是因悲哀。
父親一到旅順,看見我的奢華婚房和我那鑲嵌著珍珠的婚紗,就一直皺眉頭。婚禮前夜,他把我叫到一旁,說這個婚能不能不結?我說那怎么行,我和貴哥交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感情基礎,他是個忠誠可靠的人。父親憂心忡忡地說他覺得我們擁有的這一切,來路不干凈,一旦他家出事兒,我會跟著遭殃。
父親沒給我送上祝福,反倒是詛咒,我氣急敗壞地說,要說錢的來路不干凈,你掙的那幾吊才是呢。哪個地下管網(wǎng)見得著光、哪個不是臭烘烘的?虧你還能唱得出歌!生活在地獄,卻覺在天堂,真是不知好日子是什么滋味!
父親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凄涼地叫了一聲“桂枝”,那是我生母的名字,不再說什么。
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當年公公出事,父親第一時間就知曉了。正式消息發(fā)布的次日凌晨,徹夜無眠的我正給兒子換褯子,有人按門鈴,打開門一看,竟是父親。他坐了一夜火車,藍布工裝滿是污漬,胸前挎著德寶不要了的綠書包,蓬頭垢面,滿眼是淚。他顫著聲說孩子別怕,有爸在呢,我一頭撲到他懷里哭起來。父親的懷抱就像地下管網(wǎng)的入口,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那是混合著汗味、臭腳丫子和劣質煙草的氣味,但那個瞬間我明白,它們是潔凈的味道。
父親讓我跟他回蘇州,說那里氣候好,商路廣,隨便干點啥都餓不著。當時李貴也被帶走配合案子調查,父親說萬一他回不來,你可不能傻等,你還年輕,有權人家的子女,有幾個腳底板干凈呢?多半跟著老子蹚過渾水的。父親從書包里掏出一萬三千塊現(xiàn)金,說這是近年來他攢下的加班費,可應個急。
我沒跟父親回蘇州,三個月后李貴出來,我們搬完家,依然在一塊,過起平凡的生活。我不再揣著各種VIP卡去高檔商場、按摩院、美容院、健身房、影劇院和咖啡廳,李貴也把打高爾夫、騎馬、滑雪和海上沖浪的裝備送人,那都是燒錢的運動。我們加入了散步者大軍,這項運動無須投入,不挑剔環(huán)境,可去海邊看潮漲潮落,可進公園看春花秋月,更多的時候,我們就在居所樓下散步。
……
(選讀完,全文五萬字,刊載于2023-4《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