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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中國之影
      來源:長江日報 | 李春雷  2023年07月25日08:47

      【冰火兩重天】

      2002年1月21日,傍晚。一艘來自中國的巨輪,經過萬里航行,終于抵達英國費利克斯托港。孰料,輪船剛剛靠岸,一隊全副武裝的英國警察迅猛沖過來,直撲船上的貨柜。貨柜里,是中國制造的DVD。它們遠渡重洋,準備在歐洲市場出售。

      中國船員們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貨柜被一一查扣。接著,在歐洲眾多港口,數十艘同樣的貨輪如墜羅網,紛紛落馬,無一幸免。據統計,該年2月至3月,共約100多家中國企業生產的DVD在歐盟被海關強硬扣押。

      中國相關部門立即通過國際組織強烈交涉。回復:這些產品均沒有獲得相關知識產權認證,不能登陸,更嚴禁銷售!

      同時,雪片般的傳票飛越蔚藍色的海洋,紛至沓來,聲色俱厲地要求中國企業繳納高額的專利費用。毫無思想準備的中國企業家心驚肉跳、亂作一團。火爆的中國DVD市場頓時腰斬!

      20世紀90年代之前,世界上的視聽產品還處于模擬信號時代。錄像機與錄像帶是那個年代的主角。

      隨著科技發展,音視頻數字化水平逐漸提升。為了迎接新時代,進行商業化、標準化推廣,1988年,意大利與日本等國牽頭,吸納歐美眾多公司,聯合成立了一個制定音視頻標準的工作組。這個工作組便是大名鼎鼎的MPEG(MovingPicturesExpertsGroup),中文譯為“動態圖像專家組”。

      這一組織專門負責為光盤設立視頻和音頻標準,成員均為該領域的技術專家。他們希望通過制定相關產業產品標準,助推數字音視頻產品的規范化、規模化發展。國際標準化組織標準算法的制定和公布,客觀上形成了一個數據壓縮技術向新產品迅速轉化的起點,引發了世界范圍內一場影視技術的大革命,從而把現代家用電器帶入了一個數碼科技的新天地……

      【“模糊”的時代】

      1992年,MPEG工作組率先開發出了第一代音視頻標準——MPEG-1。現在看來,其中雖然存在不少問題,但已是一代完整成型的音視頻標準。但是,這套標準制定之后,并沒有正式投入應用。因為,按照最初計劃,其最重要目的是積累經驗,為之后大規模推廣準備條件。

      這,不啻是進入音視頻新時代的預演。

      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敏銳的中國企業發現了其中蘊含的巨大商機。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春風漸暖。身心覺醒的人們在世界思潮的影響下,有了越來越多的娛樂需求。20世紀80年代初,錄像機開始進入中國市場,并迅速普及。伴隨著這股風潮,大批境外的音像制品通過各種渠道流入國內。《霍元甲》《射雕英雄傳》《萬水千山總是情》《上海灘》,張國榮、譚詠麟、鄧麗君、梅艷芳、費翔……這些港臺劇和明星,連同模糊影像一起,成為了一代人遙遠而又難忘的記憶。

      正是在這種特殊社會背景的催生下,在模擬時代與數字時代交接的關口,中國廠商迅速生產出了應用MPEG第一代標準的產品。

      這,就是我們熟知的VCD!

      一塊圓圓的、薄薄的碟片,小巧玲瓏,卻能壓縮、裝載大量視頻。在路邊的小攤上翻開厚厚一疊光盤,各式各樣的節目應有盡有。回到家里,將光盤塞進VCD,便可隨時欣賞自己喜歡的節目。

      光盤取代錄像,風靡全國城鄉!

      【飛轉的DVD】

      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擁有了自己的“家庭影院”。一個令世界頗感驚奇的事實出現了:借助VCD的推廣,中國在家庭音視頻領域已經領先西方,率先進入數字時代! 制定出這套標準的西方公司十分驚詫,一個只是試驗品的音視頻標準,居然如此受歡迎?

      驚詫,仍在繼續。

      第一代標準制作完成后,國際意義上的數碼視聽產業計劃也開始進入正式啟動階段。1994年,MPEG工作組研制出新一代音視頻標準——MPEG-2。1996年,這套新標準正式公開發布。隨后,西方大廠商火速跟進,開始進行全面的產業化布局。按照計劃,新產品面世后,會在世界市場全面鋪開,正式開啟一個嶄新的數字時代。

      然而,西方大公司猛然發現,現實與設想相去甚遠。這個“意外”的攪局者,又是中國廠商!

      MPEG-2標準發布之后,由于已有VCD的產業基礎,中國廠商駕輕就熟,迅速從西方購買置入標準的芯片,隨后大量組裝加工,搶先推出了應用MPEG-2標準的新一代產品。

      這,就是大家熟知的DVD。相比于應用了MPEG-1標準的VCD,DVD在音頻和視頻表現方面更為出色。因此,機器剛一上市,便引發銷售熱潮。國產DVD大量生產,很快替代了原來的VCD,再一次覆蓋中國家庭。不僅如此,國產DVD更是乘坐著一艘艘航船,登陸各個國家和地區,風行世界。據統計,2000年,全球DVD需求量3000萬臺,其中美國1000萬臺,歐盟、澳洲、南美、亞洲約2000萬臺。而當年僅中國DVD的出口量就超過了1000萬臺,其中銷售北美市場達800萬臺。2001年,中國出口DVD攀升至3500萬臺,而產量更占據世界總產量的90%。

      毫無疑問,中國已成為全球最大的DVD生產國和消費國!

      【火與冰】

      一柄鋒利的達摩克利斯劍,悄悄高懸。這柄利劍,就是知識產權!

      國產DVD雖然產銷量巨大,但核心專利和技術標準,全部為國外企業掌握。其中最重要的音視頻標準正是MPEG-2。西方公司建立標準組織的意圖,就是要推動數碼時代的到來。音視頻標準的制定,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也凝結了大量獨創的技術與產權。音視頻標準雖然公開,卻不免費。專利組織永遠保留著這項最為重要的權力。

      西方公司開始反擊了。1998年底,飛利浦、索尼、先鋒三個公司組成了3C專利聯盟。1999年,東芝、三菱、日立、松下、JVC、時代華納六個公司組成了6C專利聯盟。

      進入新世紀,世界經濟形勢也正在發生巨大變化。2001年,中國成功加入了世貿組織。既然加入世貿,就要遵照世貿規則。當年,6C聯盟向全球發表聲明:我們擁有DVD核心技術的專利所有權,所有生產DVD的廠商必須購買專利許可,才能從事生產! 同時,他們向中國DVD生產企業發出書面通牒,要求全部補繳專利費用。這些要求,對于中國廠商來說極具毀滅性。

      2002年初,雙方矛盾徹底激化。

      2002年2月21日,惠州出口德國的DVD,遭到當地海關扣押。隨后,中國出口歐洲的DVD產品,也全部滯留海關。

      中國電子音響工業協會代表中國企業火速展開談判。最終,雙方簽訂協議:中國每出口1臺DVD,應向國際6C聯盟支付4美元,向3C聯盟支付5美元,向湯姆遜公司支付2美元,向杜比公司支付1美元,向MPEG-LA公司支付4美元……合計起來,竟達20美元。而由于競爭激烈,DVD價格持續下降,最低已降至35美元左右。

      整個行業的“命門”,一下子被人死死掐住。赤日炎炎,寒冬驟至!

      絕境中,中國絕大多數DVD廠商不得不關門停產,或轉向加工貿易、貼牌生產,以求勉強存活。

      火紅時代,驟然結束。

      中國DVD,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記憶!

      【迷惘的路標】

      2002年春天的北京,沙塵暴一如既往。

      3月16日上午,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博士后黃鐵軍突然被導師高文找去:“后天召開香山科學會議,主題之一是音視頻編碼技術問題。會后要上交會議簡報,你負責吧!”

      高文,畢業于哈爾濱科學技術大學,先后獲哈爾濱工業大學碩士、博士學位,而后赴日本和美國留學。1996年,擔任國家863計劃信息領域智能計算機主題專家組組長;1998年,擔任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所長。

      香山科學會議是中國科技界以探索科學前沿、促進知識創新為主要目標的高層次、跨學科、小規模的常設性學術會議。

      兩天后,眾多專家集聚香山飯店。窗外寒風肆虐、沙塵翻飛,而屋內,一場主題為“寬帶網絡與安全流媒體技術”的科學會議已經開得熱火朝天……

      會議開始后,大家圍繞音視頻編碼的相關問題展開了寬泛討論,東方西方、現在未來、宏觀微觀……

      黃鐵軍坐在一角,仔細傾聽著,詳細記錄著。黃鐵軍畢業于武漢理工大學計算機應用專業,獲工業自動化專業碩士學位,后攻讀華中科技大學模式識別與智能系統專業博士學位,時為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博士后。

      不知是誰,突然提起了前幾天外國海關查扣中國DVD的事情。在座者大都是科學家,除了嘆息,別無良策。

      突然,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黃鐵軍抬頭一看,是信息產業部科學技術司司長徐順成。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說:“你們只討論技術,怎么就不看看窗外。萬里之外,咱們國產的機器都不能上岸了,你們還在清談,不如想一想能具體做點兒什么?”是啊,面對咄咄逼人的圍追堵截,中國怎么辦? 一時間,會場陷入沉默。

      徐司長的聲音再次大起來:“我們應當好好研究一下,能不能做一個自己的中國標準,沖破壟斷。”

      這番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強烈共鳴。會場上,形成兩種意見。

      有人認為,中國剛剛加入世貿組織,進入國際市場,要盡量遵守國際知識產權規則。更多人認為,我國目前的現狀是缺少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標準。借此契機,也可以邁出自主創新的重要一步,制定我國掌握自主知識產權的流媒體技術標準,并通過標準,帶動中國數字音視頻產業的發展。

      經過討論,代表們一致認為,獨立自主的技術標準極其重要,建議組建中國自己的標準組織,研發音視頻標準。

      三個月后,國家信息產業部科學技術司正式發文,成立“數字音視頻編解碼技術標準工作組”——AVS工作組,并任命高文為組長,黃鐵軍為秘書長。

      AVS工作組成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確定運行規則,即章程。

      秘書長黃鐵軍組織了一個起草小組,參考國際、國內諸多文稿,反復修改,最終形成了一個長達三頁的文本。這個文本,基礎又開放,照顧各方利益并有利于永恒發展。

      與此同時,高文多方奔走,聯合組織了一個包括北京大學、浙江大學、清華大學、中國科學院、華為、中興等高等院校、科研機構及知名企業在內的千人規模的技術聯盟團隊。

      這,注定是一條艱難且漫長的探索和創新之路!

      【篳路藍縷】

      什么是音視頻標準? 與我們的生活有什么關系?

      所謂音視頻標準,是一套數字信號的編碼與解碼規則。它通過算法規則將音頻與超高清視頻數據進行大幅壓縮,變成方便存儲和傳播的數據。隨后,在用戶終端再逆向解碼,將音頻與視頻呈現在我們面前。也就是說,電視臺制作的音視頻節目,需要按照這套標準被轉化為特定的數字信號。而我們的電視、手機等終端產品,也需要按照這套標準,把傳輸的數字信號重新復原為聲音與圖像。

      這一過程,說來簡單,實在復雜。更為困難的是,同時期的外國標準已經占據先機。中國標準要達到同樣效果,必須在一些“設置”的設計上巧妙避開。要在數字碼流的解碼與編碼中,保證視頻的清晰度,同時又要繞開對方已有標準,規避專利問題,這仿佛是在槍林彈雨中穿縫而過,還要完好無損。又像螞蟻搬家、蜜蜂筑巢,成千上萬個技術細節,拼貼組合,最終構成一座巍峨的大廈。

      MPEG標準組織雖然開創了一個新的數字音視頻時代,但其商業模式引發了越來越多的問題。

      那種模式之下,標準組織只負責標準,專利權人在標準發布后制定收費政策,而產業界在這一過程中,只能等待觀望。

      2002年的DVD“殺豬”事件,正是這種模式下的一個極端案例。

      正因為這樣,MPEG-4標準的第二部分“視頻”雖然在1998年便已完成,但隨后多年卻沒有大量應用。因為,如果采用這個標準,則意味著必須接受苛刻的專利許可條件。歐美日韓的許多組織和企業都表示抵制,甚至連制定標準的MPEG專家組,也對專利收費阻礙標準采納持反對意見。

      然而,卻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中國AVS標準的誕生,在一定程度上被寄予希望,也因此獲得了更多關注和支持。的確,AVS工作組有著與外國標準組截然不同的工作流程。在外國標準組討論中,技術問題的討論很少涉及各項技術所基于專利的歸屬問題。他們認為,這些技術專利的歸屬是一個法律問題。因此,在他們的標準組會議上,幾乎都是純技術討論。然而,在AVS工作組中,專利問題的涉及與規避,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談論流程。為了避免被認為是“技術抄襲”,所有的技術專利的脈絡一定要梳理清楚、描繪清晰。這項工作,就像建立一個前后相繼的家譜。

      以前,技術、專利和標準之間“井水不犯河水”,幾乎割裂。

      如何恰當地協調三者之間的關系,形成共同發展的合力,這成為秘書長黃鐵軍面前的最大難題。經過不斷思考與探索,黃鐵軍逐漸找到了一條統籌考慮的創新模式。這種模式,一方面必須保證標準的先進性和開放性,同時也將專利方的利益索求限制在一個合理水平,避免一些專利人獅子大開口,為將來的標準推廣帶來困難。

      如此模式,無異于是對國際標準界的改進和突破。

      所以,AVS工作組正式運行后,很快便引起了許多跨國公司的關注。

      【唇槍舌劍】

      制定高技術含量的標準,是一個“螞蟻撼大樹”的過程。

      每一次會議,都要討論大量提案,將海量數據信息納入標準之中。龐大數據指標,都需要事無巨細地討論通過。而且,關于某一項技術不同的人也可以提出不同的解決方案,互相競爭,擇優選取。

      所有關于技術的提案,哪怕是一個小小細節,都要有理有據地說服所有人,都要討論得清清楚楚。通過大家火眼金睛般的審視,取得一致意見之后,才可以形成決議,納入到標準框架中。

      一連幾十個小時的會議,是家常便飯。

      浙江大學信息與電子工程學系教授虞露,曾任視頻組組長。

      作為AVS音視頻標準的重要組成部分,視頻編碼標準的提案幾乎每次都是各小組中最多的。其他小組會議早就結束了,視頻組會議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每一個技術細節,都要擺在臺面上,讓所有專家一一審過。作為組長,虞露不僅要從技術角度詳細評判每一項技術的優劣,還要站在全局角度考慮技術之間的協調性、生產的可實現性。每一項技術的優勢、不足、轉化效率、專利規避……這些問題化成一個個漫天飛舞的“0”和“1”,白天在眼前轉,晚上在夢里轉,一刻不停,一秒不歇,轉啊轉啊……

      飛旋的數字像急轉的陀螺,飛馳的時間像飛舞的皮鞭,越抽越狠,越轉越快……

      有一次,討論激烈,竟然持續了三十多個小時。有些專家在自己負責的提案商議結束后,可以暫時放松一下,關上電腦,合上背包,回去休息。但作為組長,虞露不行啊。連續三天的會議終于結束。她踉踉蹌蹌地離開會場,飛回杭州。可剛走進辦公室,便感覺天旋地轉,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虞露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早已從椅子上滑了下來,躺在辦公室的地板上。

      現任視頻組組長馬思偉,當年正在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讀博士。

      在一次會議上,馬思偉與另一位名叫婁健的博士小伙子,圍繞視頻的變換技術針鋒相對。爭論到激烈處,兩人怒目圓睜、面紅耳赤,幾乎要動手。大家擔心事態擴大,趕緊好說歹說地安撫下來。

      會議結束后,會務組安排大家去附近的山水名勝處游覽。萬萬沒有想到,前一天還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竟然在船上坐在了一起。下船爬山,兩個人也形影不離、親如密友,仿佛昨天的爭吵從來沒有發生過。然而,下次開會時,針對一項視頻編碼技術,兩個人又“毫不意外”地吵了起來。

      2003年12月,已經接近第一代音視頻標準的完成時間,但是幾項具體的標準仍未塵埃落定。

      這一天,北京紛紛揚揚地飄起了大雪。為了加快進度,工作組決定集中到香河縣某賓館,完結任務。

      在漫天大雪中,大巴車載著幾十位專家,緩緩地開到了目的地。會議討論,從第一天開始就十分激烈。這一天,視頻組的討論焦點集中在隔行掃描技術。焦點中的焦點集中在兩個方案上。其中一個方案,性能優異,但是復雜程度較高,不利于后面芯片設計生產。另外一個方案,性能雖有不足,但是相對來說比較容易生產。采取哪家方案,大家爭論不休。既要保證性能,也要考慮生產,兩條路線各有所長,一時難以抉擇。

      于是,視頻組組長吳楓又從頭開始梳理,詳細地分析利弊。不知不覺,又到了后半夜。但是,問題還沒有解決。

      此時,一些與這項提案無關的專家,已經堅持不住了。不少人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也有人陸陸續續離開會場,回到了房間。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吳楓看著大家的疲憊,決定不能再拖延了。酒店深夜的走廊里,傳出了連續的腳步聲。隨后,“咚咚咚”的敲門聲,一扇門一扇門地傳了過去:“大家起床了,組長讓大家投票。”一扇扇門緩緩打開了。人們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睡眼,回到會場。

      此時的吳楓,正神采奕奕地坐在前面,熱情地招呼大家:“每個人都發表一下意見吧。”深夜的會議室,再度熱鬧起來。剛剛從夢鄉走來的人們,挨個兒發表看法,然后投票表決。

      持續一整天的討論終于結束了,大家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房間。秘書趙海英剛剛躺下,便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揉著迷糊的眼睛,下床開門。何蕓站在門口,這位年過半百的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教授手扶門框,虛弱地說:“我心臟不舒服,不舒服。”

      此時,已經凌晨3時多。趙海英大驚,馬上聯系酒店,撥打救護電話。

      原來,白天的爭論太過激烈,何蕓的情緒亢奮難平。回到房間不一會兒,便感覺心口發堵,于是趕緊掙扎著,敲響了趙海英的房門。不一會兒,救護車疾馳而來。載著何蕓疾馳而去。由于救護及時,何蕓有驚無險。

      【步履維艱】

      經過艱難的工作,第一代AVS標準的初步架構已然成型。然而,接下來的問題,卻又猝然出現。

      制定標準的目的,絕不僅僅是一個紙面上的規則,而是希望促進中國音視頻產業的發展。

      最初參與標準制定的,大都是科研院所和各大高校的教授和研究生。他們精研技術,但對產業推廣毫無準備,與企業界幾乎沒有交流。

      必須想方設法聯動企業界!

      2004年9月,張偉民出任AVS產業聯盟秘書長。

      張偉民,1971年1月生,吉林省松原市人,本科就讀哈爾濱工業大學計算機軟件專業,后考入清華大學攻讀碩士,畢業后留京工作,時任清華萬博網絡技術有限公司副總裁。

      張偉民上任后的第一項重要任務,就是進行AVS標準的測試。

      從標準走向產業,必須要經過現實性能的考驗,證明自身性能絕不只是停留在紙面上。只有通過第三方嚴格測試,才可能被廠商接納,進入產業化、商業化推廣階段。當時,國內從事這方面專業測試的權威機構只有兩個,一個是工業和信息化部電子第三研究所(三所),另一個則是國家廣播電視總局廣播電視科學研究院(廣科院)。

      正常情況下,測試必須要有相關設備。但作為新生兒的AVS標準,當時根本沒有設備生產商,編碼器、解碼器等一無所有。

      沒有設備,怎么辦?

      只能在計算機上搭建平臺,安裝軟件來模仿設備對視頻進行編碼和解碼。這在當時被叫做軟編碼和軟解碼。

      設備關雖然勉強解決,但問題仍舊多多。工信部三所說:“我們沒有相關的測試素材,你們自己想辦法。”

      所謂素材,是指高清的原始視頻。這些視頻必須足夠清晰,才能夠經過壓縮,對比測試。

      沒辦法,張偉民只能四處聯系。多次碰壁后,最后還是黃鐵軍找到了電影所的朋友,對方答應可以截取一些高清的電影膠片,轉錄為數字高清素材。

      接下來,便迎來了AVS標準的第一次測試。這,無異于一次面向現實的大考。

      音視頻標準的性能測試有著嚴格流程。通常情況下,測試者要先來到一個小房間里。房間內設備全是專用,屏幕的擺放角度、距離,座椅的位置和高度等等,都有規定。

      進行一次測試,一般會請來15至30位“考官”。此外,測試人員的構成也有講究。其中有專家,也有非專業人士。專家從專業角度審視標準的壓縮水平,但非專業人士的第一觀感同樣非常重要——他們代表著觀眾,需要憑借自己的第一印象估測整體效果。

      測試開始后,測試者端坐在屏幕前,一段段地觀看處理好的視頻,憑借自己的專業經驗或者第一感受,評判不同視頻質量的優劣。一輪完整的測試差不多需要半個月。

      第一代AVS標準性能的參照對象是當時國際上的最新標準。

      對比測試后,初出茅廬的AVS標準絲毫不落下風。從算法的性能來看,已經可以比肩當時國外同類的視頻標準。

      測試報告出來的時候,已經臨近年底。

      為了加快AVS標準的轉化速度,必須盡早召開專家評審會,將測試成果確認下來。

      高文對張偉民說:“今年一定要把這個事情做完,不要拖到明年!”

      2004年12月29日,翠宮飯店,全國信息技術標準化技術委員會組織評審,并通過了AVS標準視頻草案。

      經過近兩年艱苦卓絕的努力,AVS標準終于邁出了最為重要的第一步!

      AVS標準的初步完成,是中國人制定掌握自主知識產權的音視頻編解碼技術標準邁出的第一步。它力圖平衡標準公權和專利私權,更是中國人開始改變國際專利規則的重要嘗試!

      【第一張芯片】

      從AVS標準完成編制的第一天,高文便希望盡快推廣。

      然而,舉步維艱,困難重重。

      經過幾年努力,僅僅在某些地方的廣電系統零敲碎打地取得了一些成果,并未深入核心部門。

      的確,從國家廣電部門的角度來看,相對于自主知識產權,他們最為關心的還是這一套標準的運行情況。沒有成型的產品,只有紙面上的標準,怎么推行?

      而對于AVS工作組來說,廣電部門的態度,讓他們熾熱的心一下子遇冷。我們好不容易開發出來的標準,你們不采用,我們怎么去推廣? 廣大廠商怎么可能為一個沒有官方認證的產品進行生產呢? 只有你們采用標準,我們才能策動各方生產產品,然后投入應用。

      都有自己的理由,又都符合實際。這,似乎形成了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邏輯閉環。

      必須要邁出破局的第一步:先做出產品,再去推廣。成型產品的第一步,便是芯片。

      芯片是一個產品的“大腦”。紙面上的所有標準,都需要通過這個小小芯片才能具體實現。

      一群研究理論的教授學生,怎么才能具體做出產品呢?

      高文幾經周折,找到了美國留學和工作歸來的芯片專家解曉東。在他的多次邀請下,解曉東決定合作。

      反復試驗,攻堅克難。

      2005年3月2日,第一張AVS芯片——AVS101高清解碼芯片,誕生于聯合信源數字音視頻技術有限公司。不久,通過官方鑒定。

      2006年2月,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頒布《信息技術先進音視頻編碼 第2部分:視頻》(國家標準號GB/T20090.2-2006),并明確從2006年3月1日正式實施。

      音視頻標準完成了,芯片出爐了。

      AVS標準像一棵小樹,慢慢地向著中國現實,牢牢扎根。

      即便如此,其產業推廣和應用速度還是難如人意。整套標準還是沒有得到產業面的真正認可。

      高文力圖說服國家相關部門,也聯系了眾多生產企業,但他的一腔熱情總像撞上了棉花包。

      【聯名上書】

      2006年5月的一天,何蕓在當天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

      原來,國家廣電部門發布了新的音視頻執行標準。這套標準,將會作為未來執行和采用的方向。

      然而,這其中卻沒有AVS標準的影子。

      這也就意味著,盡管做出了種種努力,但此時的國家廣電部門,還是沒有接納AVS標準。

      長期處于苦惱中的何蕓,一股怒火“騰”地冒了出來。她扔下報紙,撥通了高文的電話。

      她說,我們寫一封信吧! 把我們的經歷和訴求,全都寫出來。哪怕沒有結果,這也是我們的態度。

      說干就干。

      放下電話,何蕓拿起筆來,將AVS工作組的努力過程和現實窘境,以及中國音視頻在國際上的困局和出路等等,都寫了出來。

      握著手中的筆,幾年來林林總總的一切,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翻過:整夜不眠的煎熬,技術問題的艱難攻關,天下第一城徹夜的風雪,軍都山一片黑暗中的亮光,深夜里救護車的緊急呼嘯……

      在信的結尾,她鄭重署名:清華大學一教授:何蕓。高文看過這封信,也是激動不已。

      最后,幾位核心成員,一致同意署名。信雖然寫得洋洋灑灑,但是寄給誰呢?給媒體嗎?

      給相關部門嗎?

      都不足托!

      想來想去,何蕓腦海中猛然出現了一個大膽想法:直接寄給最高決策者!

      這個決定雖好,卻讓負責寄出的黃鐵軍犯難了:沒有人知道郵寄地址啊!

      信,又回到了何蕓手上。

      何蕓拿起筆,直接在信封上寫下一行字:“國務院溫家寶總理辦公室收”。

      郵編是多少?

      何蕓想,反正北京地區都是“1”開頭。于是,她順手在郵政編碼后邊的格子里,全都填滿了“0”。

      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很快就有了進展。

      大約一個星期后的一天上午,何蕓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來電人頗有禮貌:“請問您是何蕓老師嗎?”

      何蕓并沒有意識到電話的特殊性:“是的,我是何蕓。”然而,對方接下來的話語,卻立刻讓她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對方說:“來信我們已經收到了,總理已經請廣電總局來協調這件事情,很快就會給回復。”

      何蕓放下電話,恍然若夢。

      幾天后,國家廣電總局的電話就打到了清華大學辦公室,希望與何蕓教授直接面談。

      與她接洽的對象,正是國家廣電總局科技司司長王效杰。

      【沉重起飛】

      長遠來看,這套中國標準一方面應覆蓋國內所有電視臺,讓播送信號按照AVS編碼標準輸出。另一方面,這套標準還應覆蓋所有終端設備,保證每一臺設備都有能力解析。這項宏偉的應用推廣計劃目標廣、覆蓋范圍大,不僅涉及技術標準制定層面,更擴展到了中國廣播電視部門以及國內數量龐大的設備生產商。其工作量之巨,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自從2002年DVD專利費風波之后,AVS標準的發展始終得到國家信息產業部的大力支持。

      信息產業部一方面通過積極的產業政策,鼓勵我國企業加大投入研發AVS相關產品設備,并以電子發展基金等方式予以產業化研發經費支持;另一方面,面向市場,構建較完備的AVS產業鏈,打造AVS生態。

      AVS產業聯盟成立后,推廣工作隨即開始。

      為了讓電視臺和運營商們愿意采用新標準,張偉民四處奔波,大講新標準的好處,“我們AVS標準的壓縮效率高,原來你們可以播放一套節目,效率提高之后,便可以播放兩套節目,這不就是兩套廣告了嗎?”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些運營商、終端設備廠商逐漸開始接納AVS標準。他們在自己的產品網絡中加入了AVS標準,使越來越多的電信網絡和終端設備開始具備了傳輸、解析AVS信號的能力。

      2007年8月,杭州地面電視廣播系統開始正式應用AVS標準播送信號。

      2008年,廣東番禺和上海東方明珠,先后采用AVS標準進行信號播送,支持各種應用AVS標準的終端設備。

      與此同時,國外的推廣也在奮力進行中。

      經過幾年努力,AVS標準在國際上逐漸推廣到古巴、斯里蘭卡、吉爾吉斯斯坦、老撾等國家,初步實現了“中國標準”出口海外、在海外市場與“洋標準”一爭高下的局面。

      即便如此,在更宏觀的層面上,AVS標準的艱難現狀仍未得到根本扭轉。到2011年底,AVS標準的產業化和應用推廣總體來說,仍然進展緩慢。

      【走近央視】

      無疑,中央電視臺是全領域的風向標。

      如果中央電視臺接納AVS標準,則意味著需要采用執行AVS編碼標準的編碼器等一系列相關設備。

      更為重要的是,中央電視臺對設備穩定性要求極高,節目晝夜輪轉,電子設備夜以繼日,連軸不歇。在特別重大場合,播出質量更是容不得絲毫差池。

      這無疑是對編碼設備的終極考驗。

      AVS紙面上的技術標準,雖已與世界一流水平不分伯仲,然而它的最大問題卻不容忽視——產業是空白的,標準是新生的。沒有時間的考驗,難言經驗成熟,更遑論完善與穩定。

      但是,對于中央電視臺來說,盡管AVS標準在應用層面尚不成熟,但它畢竟是中國人自己的標準。

      2002年初,顛覆整個DVD產業的專利“殺豬”事件,觸動了丁文華的神經。

      丁文華,畢業于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電視工程專業,而后進入中央電視臺播送部工作,先后擔任科員、副科長、科長、副主任、主任,1996年被評聘為教授級高級工程師。2000年,擔任中央電視臺總工程師。

      作為央視技術方面總負責人,他不可能對知識產權、技術安全問題無動于衷。

      AVS工作組成立之后,為引起舉國上下對音視頻專利標準的重視,秘書長黃鐵軍不斷在媒體上宣傳:中國一定要開發自己的音視頻標準,如果中國還在繼續使用外國標準,就相當于把自己的命門交在外國人手里,一旦再次出現專利“殺豬”事件,不堪設想。

      黃鐵軍的言論,頗有影響。敏銳的丁文華,自然心有所動。

      于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他主動聯系了高文。

      在中央電視臺老臺址的14層會議室,雙方開始了第一次握手。

      可以說,兩人對于專利問題有著高度認同,對于技術標準受制于人的現狀,更是極有共鳴。

      然而,盡管相談甚歡,這次會面卻并未促成更進一步合作。

      在丁文華看來,當時的AVS標準雖然代表了國內最先進水平,但與國際最先進標準相比,優勢并不明顯。而從實用角度看,這項技術標準從理論成熟到產品成熟,還有著不小距離。

      因此,讓中央電視臺放棄目前已經成熟的技術標準、設備產品,轉而應用這一套尚在襁褓之中的新標準,并不現實。

      雙方的第一次握手,就這樣結束了。

      【第二次握手】

      不知不覺,時間來到了2006年。

      這一年,為了迎接2008年北京奧運會,中央電視臺正式籌備開播高清頻道,在播出上實現高清數字化。這再次涉及到音視頻標準的選擇問題。

      其實,對于中央電視臺來說,選擇已有的外國標準,是一個安全、穩妥、省力的決定。無論是上級主管部門,還是央視內部,大都傾向于此。

      AVS標準的命運,可以說迎來了一個最危險時刻。一旦選擇外方,將會錯失歷史機遇。

      或許是AVS工作組持之以恒的努力發揮了作用,在這個關鍵時刻,丁文華再一次聯系了高文。

      距離上次見面,又是幾年過去了,雖然AVS標準已經有了長足進步,但謹慎起見,丁文華還是決定把相關設備運到中央電視臺,再次現場測試。AVS標準紙面上的性能固然可靠,但他更需要一個穩定運行的成熟產品。芯片、電源、線路板等等,任何一個細小環節,都有可能帶來嚴重事故。尤其是中央電視臺,任何事故都是政治問題。

      果不其然,這套設備當天的表現,不盡如人意。

      設備擺開之后,接口部分竟然無法通暢。勉強接通之后,不知哪里又出了問題,屏幕上的圖像仿佛醉漢,搖搖晃晃。場面,尷尷尬尬。

      丁文華原本趨向堅定的意志,也變得搖搖晃晃。于是,他的目光又轉向了國外標準。

      但是,隨著與外方接洽的深入,雙方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標準的收費問題。

      外方談判人員極富經驗:“丁先生,請問你們是代表中央電視臺,還是中國呢?”

      對方如此發問,其實蘊含了一層不易察覺的深意。

      如果丁文華僅僅代表中央電視臺,那么價格好商量,甚至可以免費。但是,這只能針對中央電視臺,中國廣電系統眾多其他的使用者,則不在其內。顯然,外方希望從中獲取更大利益。而其中利潤,海量海量。

      丁文華的心,再一次深深地被觸痛了。他的目光,終于又回歸中國標準。

      丁文華找到從加拿大回國的工程師曾志華,希望全面評估一下AVS標準的升級可能性。

      曾志華認真研究之后,慎重指出:“基于現在的狀況,這個標準還是達不到H.264的水平。其中最為關鍵的一點,這里面沒有高效率的熵編碼算法。”

      問題找到了,接下來怎么辦呢? 究竟是采用成熟的外方標準,還是采用國產的自主標準? 思前想后,丁文華最終下定決心:加強AVS的熵編碼算法,替代外方標準!

      他,第三次主動聯系了高文。

      這對擔負國家利益和政治風險的知識分子,經過反復權衡,終于達成了共同意向。

      【破繭而出】

      一個產品,從出現到成熟需要多久?

      一個產業,從空白到成熟又需要多久?這一切,都是AVS標準的成長史!

      的確,世界正在全面進入數字化時代。音視頻領域,正是最直接、最鮮明的體現,而中國在這方面,更需要追趕和超越啊。

      2010年,正是得益于“音視頻編解碼理論、標準及應用的突出成就”,高文被授予中國計算機學會“王選獎”。

      2011年12月,高文更是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同月,“AVS技術應用聯合推進工作組”正式宣告成立。

      工作組在國家工信部和國家廣電總局的全力支持下,以高文院士和丁文華總工為技術帶頭人,組織全國科研院所、芯片及設備企業、電視臺、廣電網絡公司等產、學、研、用各方力量,針對AVS標準推廣過程中遇到的重重困境,共同開展聯合攻關,共同推進。

      2012年3月,AVS標準的演進技術標準(簡稱AVS+)發布。這套加入了熵編碼的新一代AVS+標準,已經達到國際一流水平。這套標準以高清電視應用為突破點,充分利用我國數字電視由標清向高清快速發展的重要機遇期,堂堂正正地開始了大規模的產業化推廣。

      十年艱辛努力,終于走上坦途!

      2012年末的一天,一只包裹嚴密的木箱,從廣州運到北京,進入中央電視臺機房。

      拆開包裝后,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技術局科長潘曉菲眼看著生產廠家的工程師們,小心翼翼地搬出了全球第一臺即將正式上線的AVS編碼器。

      設備入位,開始測試。然而,測試還沒有開始,就出了問題——機器接上電居然毫無反應。

      工程師們撓頭唏噓,圍著機器左轉右轉,隨后搬起來,晃一晃。伴隨著輕微的聲響,一位工程師說出了一句令潘曉菲哭笑不得的話:“運輸有些顛簸,里面好像有個東西松掉了。”工程師當著大家的面,拆開了編碼器。

      問題,還不止這一處。細心的丁文華總工程師畢竟見多識廣,追問道:“先別說性能怎么樣,機器運行起來之后,怎么散熱呢?”工程師有點兒猶豫,想了想,指著里面的小風扇說:“運行起來,是前面進風,側面出風吧。”一邊說,一邊比畫了一下。

      丁總工停頓一下,指著他比畫的地方繼續追問道:“前面風扇把風引進來,怎么從側面出去?”

      這番發問,讓這幾位工程師愣住了。丁總工有點兒無奈:“看看人家愛立信吧。”他馬上找來一臺愛立信編碼器,拆開。愛立信里面,有一條塑料絕緣的導流帶。氣流被風扇從正面引進之后,在導流帶的引導下,順暢地從機器內部穿過,從側面出風口流出。

      丁總工說:“你們要學學人家的設計,有導流帶,有進有出,這才是一個完整的過程。”

      幾位工程師頻頻點頭。

      他們買來了材料,蹲在機房里,比照著愛立信設備,一邊看一邊剪,然后用膠水粘貼……

      安全播出,是中央電視臺壓倒一切的底線。

      然而,第一套AVS標準編碼器在機房上線以后,各種各樣的小問題接連不斷。

      按照設計,編碼器只要稍有異常,就會立刻倒換線路,報警聲即刻響起。果然,上線后,系統告警的聲音像防空警報一樣,連綿不斷,“嗚嗚”的聲音,幾乎響徹整夜。

      有一次,生產廠商的一位技術負責人在現場值夜班。第二天早晨見到潘曉菲,捂著胸口說:“警報聲音太響了,在這里待久了,要得心臟病的。”報警器一響,潘曉菲就像炸毛一樣。那種巨大的壓力,讓她時時陷入焦慮。

      為了這樣一套標準,冒著如此大的風險,究竟值還是不值?

      為了保證播出穩定,機房里的編碼器必須安排主備兩套系統。一套正常運轉,另一套隨時待命。

      一般來說,兩套設備有備無患,同時出故障的概率極低,完全能夠長期保障24小時不停播。然而有一次,主備編碼器居然同時出現了故障,險些釀成大禍。

      這是從未預料到的情況。

      經查,問題出現在設備內部的一個計數器上。

      這個計數器用以檢測信號變動。一般情況下,隨著機器重啟,計數器都會默認歸零。但是中央電視臺的節目運行情況極為特殊,設備全天24小時無休。而這個計數器達到最大值后,不能重新歸零,而是直接卡住,直接宕機。

      更為湊巧的是,兩臺編碼器幾乎是同一天開播,同時間計數。這也就意味著它們的計數器會在一個幾乎相同的時間共同達到最大值。

      意外,就這樣發生了。

      怎么辦呢? 潘曉菲趕緊聯系設備生產廠家檢修。但是,無奈的是,設備內部的接口板來自他處,各種各樣的計數器潛藏各處,根本無處找尋,更無法統一記錄。

      為了解決這個意想不到的問題,潘曉菲采取了兩方面措施。一方面做實驗,讓一個設備在機房里不停運行,直到癱瘓。另一方面,主備系統開機運行時間要嚴格記錄。

      這件事情,更讓潘曉菲意識到實驗室數據僅僅是理想效果,但在實際使用中,各種問題都難以預料。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向成熟產品學習。

      有一次,潘曉菲發現一個問題:當編碼器有效碼率不足的時候,AVS設備輸出的圖像比較模糊,而之前采用的愛立信產品,在同樣狀況下沒有變化。經過細細研究,她發現當碼率不足的時候,愛立信編碼器的圖像將有限的資源分配在畫面中央。因為按照人們默認的觀看習慣,視線一般會集中在這里,周邊則往往忽略。

      所以,當碼率不足的時候,只要有限保證畫面中間的清晰度,就會帶來更好的觀看體驗。

      毋庸諱言,這些問題都是AVS標準從抽象理論走向現實應用的必經之路。

      而這一切,只能在成長中完善,在實踐中成熟。

      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選擇了中國標準,就要克服一切困難,堅持下去!

      然而,長期以來,中國在這方面的自主創新,極為缺乏,整個產業幾乎是一片空白。

      AVS產業化,涉及芯片、軟件、產品設備和端到端系統等多個關鍵環節。它們之間既相互獨立又相互依存,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而對于當時與國際先進企業尚有不小差距的中國企業而言,難度極高、挑戰極大。

      【芙蓉出水】

      AVS標準的應用推廣,雖然面臨諸多困難,但在艱難跋涉中,也逐漸顯露出燦爛光芒。

      在采用外國標準和設備時,中國用戶的話語權極為有限。

      比如,長期以來中央電視臺采用的是愛立信編碼器。在使用過程中,央視曾多次提出建議,希望能夠給予一些針對性改進。但是,外方廠家往往沒有足夠耐心,有些能夠改進,更多的則由于文化背景不同或使用習慣不同,他們難以認同。

      過去,中央電視臺每月定期進行動力系統維護的日子,是潘曉菲最頭疼的時候。

      動力系統維護時,電流變動不可避免地產生大量的串擾信號,對視頻信號產生干擾。

      在頻繁的干擾之下,視頻信號會出現微弱的偏移,這些偏移會被敏感的編碼器檢測到。于是,在這一天的監控屏幕上,信號就會“噼里啪啦”地倒下一大片。這個微弱的偏移,直接影響了編碼器的輸出。

      這個問題雖小,但是帶來的體驗卻影響很大。“噼里啪啦”不斷倒下的信號,引發了編碼器頻繁報警,同時也會屢屢倒換輸出路徑,給正常工作帶來干擾。因此,動力系統每一次進行維護,對于在屏幕前監控信號的工作人員來說,都是一場煎熬。

      事實上,由于這種偏移時間很短,不會對信號輸出產生實質性影響,編碼器只要記錄一下即可。

      為了解決這個小問題,潘曉菲與愛立信進行溝通。

      然而,面對這個并不復雜的問題,愛立信工程師卻顯得很不耐煩:信號偏了就是偏了,偏了就報警,這個邏輯沒有絲毫問題啊……

      面對老外的態度,潘曉菲無語。

      而換用AVS標準編碼器之后,潘曉菲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再一次提出了這個問題。讓她倍感驚訝的是國產設備廠商對于這個小問題展現了極大的配合性。

      經過反復試驗,他們在設備中加裝了一個計數器。只有信號短暫偏移達到一定數量以后,計數器才認定編碼器確實出了問題,隨后再進行報警。這樣一來,一般情況下,如果在合理范圍內,短暫的偏移也就不會頻繁觸發報警。

      以后,每次動力維護的日子,監控屏幕風平浪靜。

      每當回顧AVS標準在中央電視臺的坎坷歷程時,潘曉菲總能想起三輛小推車。

      那是第一代標準產品剛剛進入中央電視臺測試的時候。

      那一天,工作人員推著一輛小推車。推車上放置的就是將要進行測試的最新編碼器。看到這輛小車的第一眼,潘曉菲震驚了。這與其說是一臺機器,不如說是“一團”設備。各種線纜、緩存、CPU等部件,全都粗粗糙糙地堆在一起,毛毛茸茸地團在一起,恰似一大盆沒來得及修剪的盆栽。

      無獨有偶,幾年后,在測試第二代標準產品時,潘曉菲又見到了一輛小推車。

      因為這一代系統標準的清晰度得到了較大提升,計算量大大增加,配件也更為復雜。所以,這臺車上堆著一個巨型的盤陣。各種各樣的電子器件,堆在一起,蓬蓬勃勃,極像一根發芽的龐大樹樁。

      然而,又過了幾年,第三代設備測試的時候,一切便大為不同了。

      這一次,潘曉菲見到的已經不是毛毛茸茸、粗粗拉拉的枝杈了。各種線纜、電路板都已經巧妙地設計在了機殼之內。各種接口一應俱全,可以直接推入機房,置入機柜之中。

      小車推來的是整整齊齊、精精致致的產品,像一塊光光滑滑的奶油蛋糕。

      2013年3月18日,中央電視臺采用AVS+標準的節目,成功通過衛星進行傳輸播出。

      2014年3月,工業和信息化部與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聯合發布《廣播電視先進視頻編解碼(AVS+)技術應用實施指南》。《指南》按照“快速推進、平穩過渡、增量優先、兼顧存量”的原則,明確了分類、分步驟推進AVS+在衛星、有線、地面數字電視及互聯網電視和IPTV等領域應用的時間表。

      2014年10月,中央電視臺第二次招標,按計劃完成了AVS+衛星高清的全部轉換工作。

      2014年11月,財政部批復《中央廣播電視節目無線覆蓋工程》,投資近50億元,對全國2562個發射臺站進行數字化改造和全覆蓋……

      從此之后,中國的音視頻產業更是突飛猛進。

      2018年10月1日,中央電視臺4K超高清頻道,順利開播!

      2019年,中國8K超高清市場全面啟動……

      【領跑世界】

      20世紀末,歐洲的移動通信技術獨步天下。諾基亞、愛立信、飛利浦等公司聲名赫赫,如日中天。

      正因如此,愛立信、飛利浦等公司在音視頻領域才有底氣向全世界索要巨額專利費,甚至不惜對中國“痛下殺手”。

      然而,進入21世紀后,美國后來居上。歐洲企業原有的“領地”被不斷侵蝕。在危機之中,歐洲逐漸改變了對中國的態度。他們漸漸認識到,與中國合作極為必要。

      DVB組織(國際數字視頻廣播組織)是一個發起于歐洲的世界性組織,其制定的數字廣播(衛星、有線、地面和寬帶網絡)技術標準,在全球范圍的應用最為廣泛。目前,全世界已有25個國家和150多個組織加入DVB體系。

      MPEG系列標準是DVB采納的音視頻標準之一。

      近年來,由于MPEG系列標準在專利上大開其口,導致這一系列標準的推廣大為受阻,這也影響到了DVB標準的推廣。

      從2020年5月起,DVB開展下一代編解碼規范工作。2021年7月,中國AVS3成為DVB認可的3個候選編解碼規范之一。

      2022年7月,DVB正式宣布,其指導委員會會議正式批準:來自中國的AVS3成為全世界下一代超高清視頻編碼標準之一。

      偉哉,中國AVS!

      【溫柔的黎明】

      2023年1月21日晚,除夕。深圳處處青翠,香暖宜人。在福田區最繁華處的一個廣場上,大屏幕在廣闊的草坪前高高聳立。

      當晚,春節聯歡晚會的超高清信號在北京編碼壓縮后,直接通過光纖,以每秒30萬公里的速度直奔深圳,直抵大屏下的機房。

      機房內的解碼器將8K信號還原。211平方米的大屏幕,瞬間便五彩繽紛,歡聲笑語。

      微風輕撫,屏幕前,碧綠的地毯上坐滿了歡樂的市民。此時,在位于深圳大鵬灣的鵬程實驗室內,高文院士結束了當天的工作。

      這些年,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里。

      他關掉辦公室的門窗,走下辦公樓,上車回家。除夕之夜,正是難得的休息時間。

      深圳的街頭,此時正是流光溢彩。

      看著窗外飛逝的燈光,高文突發奇想:“調頭,去福田。”

      在這個特殊的時刻,他要去親眼看看那一塊無數人為之奮斗了20年的8K大屏。

      20年前,中國的高清音視頻產業一窮二白。而今,中國自己的8K技術已經成熟,超高清屏幕領跑全球。

      福田的這塊大屏幕,正對著十字路口。

      小車從路口經過。拐彎的一剎那,高文的視線直直地對視上了那塊巨大的屏幕。

      大屏幕前,亮光映出了一張張震撼的臉。豐盈的色彩、立體的細節,像海浪,似春風,若花香,撲面而來。這種獨特的視聽體驗,完全是前所未有的感受。

      哦,生活和生命如此美好。

      在一陣陣喝彩和尖叫中,這輛不起眼的轎車,緩緩駛過。

      沒有人知道,這位中國音視頻標準的總設計師此時正坐在車內,靜靜地觀看著這一塊凝結了他大半生心血的大屏幕。

      大屏幕面向無邊無際的天空,投射出一道道瑰麗的光影。

      那是中國之光,那是中國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