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朔方》2023年第7期|王淑萍:受恩深處便是家
      來源:《朔方》2023年第7期 | 王淑萍  2023年07月26日07:37

      生在石嘴山,長在石嘴山,年過半百的老宋卻不會說寧夏方言。

      這當然不能怪老宋。從記事起到初中畢業,老宋的生活圈里幾乎沒有本地人。他家周圍的鄰居操著天南地北的方言,學校老師的普通話里帶著濃濃的外地口音,就連他的父母,也是一個說著河北話,一個操著廣西音。孩子們為了在一起愉快地玩耍,都默契地使用了普通話,而他們的普通話因為揚長避短綜合了各地的方言,所以聽上去很特別,讓人單從口音上,就能很輕易地將他們與本地人區分開來。

      將他們與本地人區分開來的,還有他們的身份——礦工子弟。半生光陰里,這個身份讓老宋一直行走在城市與鄉村之間。

      老宋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是位于寧夏最北端的北農場。北農場最初的名稱是石嘴山礦務局一礦北農場,這里西依巍巍賀蘭山,東傍滔滔黃河水,名副其實的依山傍水。就像很多時候從一個人的名字大概可以判斷一個人的出生年代一樣,一礦北農場這個名字也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征。

      那個時代有點久遠,久遠得讓我想起自己去世多年的父母。老宋的父母也去世了,就葬在賀蘭山下的公墓里,這意味著他們是從心里將這片土地當成了自己的家,雖然他們一個來自河北,一個來自廣西。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們像兩朵浪花,被命運的波濤推著搡著從各自的家鄉來到石嘴山,有幾分情非得已,也有幾分自覺自愿。

      有幾分情非得已的,是老宋的父親。

      老宋父親十一歲時就因戰亂和貧窮而被迫背井離鄉,沿街要過飯,給人放過羊。十幾歲時就在黑漆漆的礦井里當了挖煤的童工。1958年,他以煤礦技術員的身份被派到石嘴山參加礦區建設,那時他也不過是個剛滿二十歲的青年。

      二十歲的青年來到賀蘭山礦區時,這里還是一片“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的茫茫荒原。但地上的荒涼遮不住地下的繁華,由于這片土地是一個長期沉降的凹陷區,億萬年間,經歷了多次海陸交替、地殼升降等地貌變遷,形成了豐富的煤炭資源。

      父親是否喜歡這份工作,老宋沒有問過,父親也沒有說過。但我以為,在個體無法操縱命運的時代,喜歡是個很奢侈的詞語。

      二十歲的青年在這里待了下來。夜晚睡在潮濕的地窩子里想家,被臭蟲和跳蚤咬得渾身是包又癢又痛時想娘,被白毛風刮得睜不開眼,只能在井口和地窩子之間拉一根繩子勉強行走時想過要退縮,跳進冰涼的黃河水里打撈從蘭州一路漂流而來的木料時想過要離開,卻終是在礦區一天天成型、機器設備一臺臺安全抵達又安裝運行時堅定了留下來的念頭——他相信人的力量。

      日子像分娩前的孕婦,痛苦中伴著喜悅。青年在地上與地下,光明與幽暗間穿梭著,轉眼一年,轉眼又一年。煤礦開始投產,采煤機開始運轉,一車車的煤運了出去,一批批的人擁了進來,礦區有了農場、醫院、托兒所、學校,寧夏的第一噸煤從黑暗的地下來到明亮的礦區,寧夏的第一度電從石嘴山輸送到千家萬戶,寧夏的第一噸鋼從石嘴山噴涌而出……亙古荒原上筑起了第一道防風林,開出了第一片莊稼地,青年的額頭,也長出了第一道皺紋。

      多年后,已經退休的父親坐在三樓寬敞明亮的客廳陽臺上曬太陽。老宋問父親:“想不想回河北老家?”父親說:“受恩深處便是家。年輕時有工資掙著,年老了有退休金養著,這片土地對我有恩,我哪里都不想去。”

      與父親的情非得已相比,老宋母親來到石嘴山,更多的是自覺自愿,甚至帶著幾分歡喜。

      母親曾經因為家庭成分的問題,在當地的生產隊備受欺侮,她因此有一顆時刻準備出逃的心。所以,當老鄉將在礦上當工人的父親介紹給母親時,他們只見了幾次面,母親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門婚事。1968年,她從遠在廣西的農村來到北農場,成了眾多礦工家屬中的一員。她來的時候,這片曾經的不毛之地已是擁有千畝土地的大農場了。“我母親特別喜歡這個地方,她說土地不會騙人,只要下苦就有收成。”老宋說。

      老宋母親幾乎把所有的力氣都給了這片土地。生產隊時,老宋母親和婦女們比賽拉車往地里送糞,掄起鐵锨開溝挖渠,甩開鐮刀搶收小麥,和泥脫坯蓋土坯房……她不惜一身蠻力與土地做著交換,換著一家人一年的口糧。即便如此辛苦,日子還是過得捉襟見肘,一年偶爾吃一頓肉,就連吃一個白面饅頭都能讓一家人幸福好幾天。

      1982年,自治區決定分期分批給煤礦職工家屬辦理農轉非。農轉非后,職工家屬們紛紛離開農場走向了城里。農場的土地仿佛一下子多了起來,多到莊稼稀疏,甚至成片荒蕪的地步。

      老宋母親搬到城里的紅磚房后不久,就又回到了北農場的土坯房里。原因很簡單,她相信“土地不會騙人,只要下苦就有收獲”,她篤信她的雙手沒有怠慢過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也必然不會辜負于她。這個私塾先生的女兒,雖然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但她喜歡看書,會寫能畫,是當時少有的文化人。她在撂荒的土地上種上了小麥、玉米、胡麻、葵花等農作物,還種上了茄子、辣椒、西紅柿等蔬菜。每年到了蔬菜成熟的季節,她就用毛驢車拉到十多公里外的鋼廠、103廠、104廠的小市場上去賣。老宋母親善于學習,會總結經驗,她種出的三斤重的茄子惹得隊里的人競相圍觀嘖嘖稱奇,她栽種的西紅柿又大又紅,不知被隊里的人暗暗嫉妒了多少回。

      這個來自廣西的農村婦女的本事,淋漓盡致地演繹在北農場的田地里。春播、夏管、秋收、冬藏,啥季節種啥莊稼,她都有精確的安排。她對每一塊地的屬性再熟悉不過,哪一塊地先種,哪一塊地后種;哪一塊地先收,哪一塊地后收;哪一塊地宜種玉米,哪一塊地肯長小麥;哪一塊地適合種油菜,哪一塊地適合長辣椒,她了如指掌。

      從春到秋,老宋母親大把的時間都在土地里扒拉。從毛驢拉犁到拖拉機深翻,她像撫養自己的孩子一樣,經管著她的莊稼。田間勞作的間隙,她會給不遠處的樹木澆水。春天,會抽出時間去移栽一些松樹槐樹的幼苗。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滿含笑意。

      多年后提到母親,老宋的眼里還放著光。他說他對農場最深刻的記憶,一直停留在隊里人對母親的那份敬服里。別人家種的玉米畝產只有八九百斤的時候,母親種的玉米已經突破了一千斤。曾經,一場霜凍,隊里西紅柿大片倒伏,只有母親地里的西紅柿依然斗志昂揚。母親卻并沒有多少歡喜,因為母親在地里點燃草堆生煙防凍的時候,隊里的人都不認可她的做法。從此,母親成了農業土專家,走到哪兒,都會有人討教如何給莊稼噴藥如何給地里施肥……隊里的人都說母親的莊稼種得好,卻少有人知道,在白毛風狂卷的時候,在大雨滂沱的時候,其他人都窩在家里喝酒打牌,而母親卻在看各種農技科普的小冊子。

      農場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老宋家分到了九畝地。在分來的土地上,老宋母親建起了農場第一座溫棚。老宋父親此時已退休,時不時地就到農場里幫忙。老宋也常常在下班后回到農場,幫父母種地。母親在溫棚里除了種植傳統的茄子、辣椒、西紅柿外,還種上了芹菜、油菜、黃瓜等。雖然一家人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能睡覺,但賣菜賺的錢已足以讓一家人把穿件新衣、吃幾頓肉變成日常。

      1995年老宋結婚時,父母為他在市里買下了兩居室的婚房。同年,他買回農場第一輛家用四輪拖拉機,開始了農業機械化種地的第一步,并手把手教會妻子開四輪車,使妻子成了農場第一個女拖拉機手。1996年,為了家人們不再起早貪黑趕時間拉菜到市場,老宋又買回一輛三輪車,結束了全家幾十年趕毛驢車賣菜的歷史。在他的影響下,北農場的農戶們都先后淘汰了毛驢車,換上了省時省力的三輪車。

      日子就在這樣的淘汰與被淘汰里,一天天地變了模樣。

      像綜合父母的長相一樣,老宋的人生也綜合了父母各自的經歷——在工廠做工,在農場種地。

      其實,如果老宋在學習上再努力一點,他完全有可能通過考大學的方式,走上與父母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可惜他并沒有這樣做。20世紀七八十年代,北農場孩子們上學的礦工子弟小學,和當時的許多農村小學一樣,師資力量薄弱,教學任務多由民辦代課教師承擔。北農場的礦工家屬雖然來自全國各地,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他們和當地的農村人一樣,每天都在為了生計而努力,基本上不會將精力放在孩子的學習上,他們對待孩子的教育也和當地農村人沒有什么區別,大多采取“放養式教育”。老宋的父母也不例外。

      父母的放養式教育和當時的子女頂替就業制度,讓農場的礦工子弟普遍對學業沒有過高的追求,進廠當工人幾乎是大多數人的終極命運。老宋規規矩矩地上完了小學和初中,課余,他幫母親撿麥子掙工分,假期到工地搬磚掙錢。過早品嘗到生活之苦的他,當時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早點掙錢,為家里減輕負擔。1984年初中畢業后,他選擇了上職高,兩年后招工到石嘴山市民族有機化工廠當了工人,工廠就在市區,離家不遠。

      在學業上沒有多大成績的老宋,卻酷愛看書,這一點,他隨了母親。各種書籍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精神養料,使得他不僅具有活躍的思維和豐富的想象,還具備了很強的接受新信息、新知識、新事物的能力。進廠后,他被稱為“小天才”,什么樣的活計師傅一教他就會,維修、電焊、下圖紙、搞設計,初中和職高時學到的物理知識被他悉數運用在了實際工作中,他成了廠里的技術小能手,三個月就出徒開始了獨立操作。

      老宋本來是想著像父親一樣踏踏實實地工作,穩穩當當地干到退休。但時代的大潮卻將他推到了岸上。在工廠干了十九年零八個月后,老宋下崗了。沒了工作,沒了社保,他像一只斷線的風箏飄在空中,失落,彷徨,不知所措。

      兒時的伙伴分散各處,昔日的工友各奔東西。為了生活,老宋開始四處打零工,干電焊,做設備安裝,只要能掙錢他什么活都干,即便這樣,時不時地還要面臨無工可干的困境。那是一段忙碌又焦慮的日子,年幼的女兒需要陪伴,岳母又突然得了腦梗需要人照顧,生活的壓力山一樣地落在他的肩頭。為了方便照顧岳母和女兒,他借錢買了一輛出租車,和妻子一個跑白天,一個跑晚上,每天在街道上爭分奪秒地拉客人,有時為了多賺幾元錢,寧可少吃一頓飯,少上一次廁所,少睡一小時的覺。

      老宋的日子就在這樣的啟動、加油、踩剎車中單調地重復著,路上的車輛卻在這樣的重復里一天天多了起來。隨著大批下崗工人及農民工擁入城市,出租車行業的競爭越來越激烈,錢越來越難掙。他開始尋找新的出路。

      2002年的一天,他在報紙上看到國內豬肉價格連續四年持續走低的消息,他敏銳地嗅到了商機。如果能將父母和弟兄幾個的土地以及農場閑散土地集中起來,建起一座小型的家庭農場,以現有的種植業為基礎,增加養殖業,全家共同參與農業生產獲得報酬,這樣的發展模式肯定比個體的獨立經營要好得多。這樣的想法一出現,一條清晰的思路就在他的腦子里成形:種地養殖。以種植帶動養殖,以養殖促進種植,形成循環農業模式,讓這片土地牧歌蕩漾,瓜果飄香。

      此后的日子里,老宋四處咨詢請教,翻閱了大量書籍,在農場建起了豬圈。第一次試水成功后,他擴大了種植和養殖規模,不僅養豬,還養了羊。隨著豬場里豬的數量不斷增加,羊圈里的羊也從最初的幾只發展到一百多只。北農場廣闊的河灘為羊只提供了豐富的養料,喝黃河水,吃鹽堿草長大的羊只,肉質鮮美,不膻不腥,在市場上很受歡迎。那幾年,老宋的每一天都在放羊、賣羊、賣羊肉中忙得不亦樂乎。從農場分到的幾畝地顯然已經遠遠不能滿足他的種植計劃,于是他在黃河邊又開墾出數十畝河灘地,種上了紅薯、油葵等農作物。2007年,農場土地對外承包后,他承包下了幾十畝土地,種上了茄子、豆角、黃瓜等蔬菜。靠山近河、晝夜溫差大、日照時間長的自然優勢與豬糞羊糞經過處理后的農家肥的共同助力下,北農場的蔬菜以無公害、色澤鮮、口感好的特點成為市場上的暢銷產品。

      像母親一樣,老宋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了這片土地上。老宋作為農民的子孫,礦工的兒子,亦工亦農的經歷和酷愛讀書的習慣,使得他在思想與眼界上比北農場一般的農民和工人要高出許多。2018年,中央對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做了全面部署,這讓老宋看到了北農場重新繁榮的希望。他聽說惠農區開設了高素質農民培訓班,就急忙跑去問了招收要求。得知只要是做農業的、年齡在六十歲以下的農民都可以報名參加時,他挨家挨戶做動員,先后組織了五六批農戶參加了培訓,讓這些種了半輩子地的農民的腦海里有了數字農業、綠色發展、集約化生產等概念。

      那段日子老宋常常做夢,夢里,紅磚碧瓦的房子如朗夜里的星子,疏疏落落撒在黃河岸邊,兒時的伙伴一個不差地在山坡上放牧著牛羊,小麥、玉米、辣椒、茄子、油莎豆、苜蓿等農作物將北農場三千多畝土地填得滿滿當當,他和他的村鄰們,站在北農場的中央……醒來,夢境清晰。

      2019年,老宋聯合幾家農戶成立了玉米種植專業合作社,以競標的方式向農場承包了三百多畝土地,種上了玉米。秋天,玉米立在大地上,像列隊的士兵,守護著家園。

      2022年,北京首食王得農業科技有限公司看中了北農場保存相對完整的知青文化遺址和獨特的自然風光,與寧煤集團亙元公司農業開發中心簽訂了承包使用合同,要在這片土地上做旅游開發項目,老宋承包的三百畝土地被農業開發中心收了回去,辛苦組建的農業合作社也被迫注銷。但他并沒有因此離開,春去秋來,他一邊種著自己的幾十畝河灘地,一邊在王得公司打工,澆水施肥,看管工地。時隔多年,他再一次開始了半工半農的生活。

      但老宋依然樂觀。他說,他在王得公司的規劃圖上看到了北農場的未來,智慧農業、低碳果蔬、生態觀光、戶外拓展、旅游民宿,這就是他夢想中北農場的樣子。

      老宋的女兒生在城里,長在城里。

      小時候,女兒最喜歡跟著老宋到農場,幫著奶奶摘溫棚里的西紅柿,幫著爸爸往地里撒種子,跟著爺爺去放羊,羊兒饞著青草,女兒纏著爺爺。羊兒在河灘長大,女兒在爺爺的故事里長大。

      女兒長大后上了大學,課余喜歡做網絡直播。每到假期,女兒將直播間搬到農場,巍巍賀蘭山、悠悠黃河水、碧綠的莊稼、潔白的羊群以及古樸的土坯房和當年知青下鄉留下的歷史印記都成了直播間里最好的“背景墻”。女兒通過線上帶貨的方式,讓北農場的特色黏玉米、長豆角、大蔥、西紅柿、羊肉等農特產品插上了“云翅膀”,遠銷全國各地,也讓這個黃河流出寧夏的最后一片土地被越來越多的人熟知。

      老宋有時也會被女兒請進直播間,他就用礦工子弟特有的普通話給直播間的粉絲們講述礦區的故事、北農場的故事以及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短暫生活過的知青們的故事。每當這時,直播間的人數就會噌噌往上漲。女兒說:“我爸爸就是我的流量密碼。”老宋說:“北農場原生態的自然景色和人文景觀才是真正的流量密碼。”

      【作者簡介:王淑萍,女,70后,寧夏平羅人。寧夏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朔方》《青海湖》等,入選《散文選刊》《2020中國年度精短散文》,出版散文集《遇見自己》《流年里的余溫》。獲第三十屆“東麗杯”孫犁散文獎、第五屆《朔方》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