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專欄·萬物生 《收獲》2023年第4期|阿來:大涼山訪杜鵑花記(節選)
作家阿來
小相嶺
站在巖石裸露的山脊線上,眼見都是起伏群山,滔天波浪凝固,是亙古以來,曾經響徹洪荒的聲音突然靜止。
風在吹,有聲。鳥在叫,也有聲。
但感覺中,依然是無邊的寂靜籠罩,胸臆被群山的波濤充滿,高空中急風催著白云翻卷。
腕上的表,顯示時間:上午11時;顯示海拔:3453米。表上還有一系列數據,氣壓、氣溫、心率與血氧量,都略過。面對著裸露的花崗巖,想問:多少歲了?當然,是以億年計了。
清早從越西縣城出發,西南行,上山,到了山埡口,公路轉而向下,扎入安寧河谷地。在埡口停車,順著山脊,我向右手邊的峰頂攀爬。到了頂上,西北方向,又聳起一座更高的山峰。更遠處,逶迤山脊的盡頭,是這一列蜿蜒山脈的最高峰,名字是彝語譯音:俄爾則俄,海拔高度45004米,卻不知道腳下這座山峰的名字。這座山峰,只是這個山系數百山峰中的一座,更大可能是本就沒有名字,于是,瞬間感到迷失。
大的地理是知道的。這道山脈,是小相嶺。我現在是身在其中一座峰頂,左右參差著諸多山峰,面前身后,則是溝谷縱橫。這東西向綿延一百多公里的小相嶺,是西北方更加高聳闊大的大雪山山脈的余脈。大雪山山脈南北長四百余公里,主峰貢嘎是四川最高峰,海拔7556米,號稱“蜀山之王”。如此雄闊高峻的大雪山山脈,又只是橫斷山系諸多山脈中的一道。
東北方向,深切的峽谷中,有一條大河奔流,是大渡河。大渡河西北,是另一列山系,叫大相嶺。大相嶺東北,是四川盆地。
大相嶺和小相嶺兩個山系得名,都與蜀漢丞相諸葛亮有關。三國時期,諸葛亮輔佐劉備經營蜀漢,不斷興兵,意圖越秦嶺北出中原,同時還苦心孤詣,經營后方,即成都平原背靠的這片崇山峻嶺,從《史記》開始就稱為“西南夷”的廣大地方。諸葛亮在《出師表》中說的“五月渡瀘,深入不毛”,首先就得經過大相嶺和小相嶺。這兩條山脈就因諸葛亮當年率軍穿過而得名。早上,上小相嶺時,半山腰田舍村落處,有一處古屯兵遺址,一些殘留的石頭厚墻,叫登相營,正是當年諸葛亮筑城屯兵之處。
此時,山下深谷中,已是五月春深。櫻桃紅了,枇杷漸黃。
在這高山上,裸露的巖石間,草甸才剛剛返青。草甸上,巨大花崗巖四處橫臥,巖石間是一叢叢小葉杜鵑。這些杜鵑,應該不止一個品種,但花未開放,難以辨識。為了防凍,它們枝上細密的小葉,在冬天都盡量脫去水分。大地回暖,它們拼命吮吸,灰褐的葉子又變得綠意盎然。花蕾大小如豆,密集飽滿,再過一周左右就會開放。再尋其他野花,也未見開放。比如報春,看見了它們新生的蓮座形的葉子,也看見新抽出的三兩莖花葶,但花尚未開。還看見了蔓生的某種越橘。我們常說的杜鵑花,其實是杜鵑花科下的杜鵑花屬。越橘也是杜鵑花科中的一個成員,卻另是一屬:越橘屬。夏天開一簇簇繁密小花,秋天結成眾多豆子大小的藍色漿果,是鳥和獸秋天的美食。在北美,將其馴化優選,已是一種普通的水果,即超市中常見的藍莓。
前兩天,在山下我們單位負責幫扶的村子,遇到一個省農科所的專家,他在這一帶山村行走,調查土壤、陽光和雨水等情況,就為尋找適合引種藍莓的地方。前幾年脫貧攻堅,山中有些村子就是靠引進新的養植品種而得以摘下貧困帽子。我見過的,比如外國來的油橄欖,比如浙江來的白茶。現在和脫貧攻堅無縫銜接的鄉村振興,仍然要靠引種藍莓這樣的經濟作物為村民開辟收入來源。
我們單位幫扶的那個村子,在山谷底部,土地平整連片,用山上下來的溪水建起了灌溉系統。過去廣種玉米,如今更多種植經濟價值更高的煙草。煙草和玉米都是來自南美的植物。這一帶的高半山上,廣泛種植的土豆,也來自哥倫布們發現的新大陸。這些植物,都是在明末以后,才陸續進入這些地方,產量高過本土的蕎麥與小麥,由此帶來人口的大幅增長。這些地方,還盛產石榴。石榴有土著品種,而這些年來,經濟成效顯著、不止一縣大面積種植的,卻是來自域外、個大飽滿的突尼斯軟籽石榴。煙草和石榴開花時節,又使種植業同時具有了觀光價值。
結束了村里的工作,今天,我上山尋花。高處風寒,花未開放。回到車上,在盤山公路上下行五六公里,隔著一條溪流,看見對岸幾面山坡,都是盛開的杜鵑。
踩著一些巨石跳躍過溪。
然后,人就在那些布滿向陽山坡的花樹跟前了。濃烈的花香立即就四合而來,還帶著絲絲縷縷的甜味。我只管旋轉變焦鏡頭,將快門不斷按下。一樹又一樹,總有一樹更加華美;一枝又一枝,總有一枝更加絢爛。就這樣,穿行于花樹中,不覺間就爬到了坡頂。終于感覺累了,但還停不下來,喘幾口氣,換一只定焦的微距鏡頭,微觀呈現局部構成之美,細細拍攝。
眼前這種杜鵑分布廣泛,從云南西部和西藏東南部,一路向北蔓延,這小相嶺南坡,似乎就是它們抵達北方的最遠邊界。
行前做功課,細查過《植物志》,從地理位置就知道大概率會遇到這種杜鵑花。此時正好比照《植物志》上描述的諸多特征,一一辨識。
樹,低的半米一米,高的四五米。如此身量的杜鵑花也不止一種,這只是符合了第一個特征。
第二個特征,在枝,即新枝與老枝不同。這種杜鵑,新枝綠色,表皮光滑;老枝褐色,翻起灰白鱗皮。
觀葉。植物學關于葉的形狀描述術語太過專門,略過不說。總之,又符合。最顯明的,是葉上黃綠色的中脈,上部稍凹,下部又凸起。隱約的側脈,大部分為一十八對。
最要辨識的是花。這些盛開的花朵,密集成團聚合枝頭。每一團都有定數,八至十朵。每一朵都是漏斗狀,淺紅或純白。初開時泛著淺紅,盛開或即將凋謝時就變為了純白。
已經知道這是哪種杜鵑花了。但還得摘下幾朵花,坐下,清點花朵中發絲般的雄蕊。一朵花中雄蕊數量的多少,竟成為區別不同種杜鵑花的一個重要特征。太專門,也太枯燥,也略過不表。
總之,現在終于可以確認眼前成千上萬株開滿繁花,將香氣布滿曠野的這一種,就是久聞其名,而第一次得見的大白杜鵑了。
遭逢這片花海時,天還陰著,現在,忽然間云開霧散,強烈的高原日光徑直射來,一樹樹繁花似乎都轟轟地燃燒起來。
我退遠一些,不再糾結于植物分類學,來觀賞這片高山花海,以及花海后的松林、群峰和藍天。無論是局部還是整體,都很美麗。一朵花,是精巧之美;滿山花,是雄渾富麗之美。
想起英國自然文學家羅伯特·麥克法倫在《荒野之境》中的一句話:“樹林鋪展在大地上,一片沸騰的生命。”他還有一句話,也是在這本書中說的:“荒野可以使我們恢復本性。”其實,我并不確切知道自己的本性是什么,但有了這樣的詞句,人就會以為自己接近了某種哲學境界。
能夠不時地進入富麗堂皇的自然課堂,領受大美,我很欣慰,欣慰自己能從濃烈花香中,從風中,聆聽到大自然至美至善的偉大教誨。
大白杜鵑,你好!大白杜鵑,再見!
下到溪邊,發現了一條路。
是人工芟去了雜草樹木,而重新顯現出來的一條路。一米多寬,用比較平整的石頭認真鑲嵌。那些石頭,表面相當光滑,那是距今至少七八十年,甚至幾百上千年的前人的雙腳所打磨出來的。一些石頭上,還留著深深的馬蹄印,那是過去時代,無數馬蹄反復踩踏的結果。
無意之間,我發現了一段古道。
我順著緣溪而上的古道再回身爬向山口,不過三四里地,古道又消失在荒蕪的叢莽之中。我用溪水洗去臉上的汗水,坐在一叢開著白花的薔薇前休息。面前,溪流兩邊的濕地中,還開著好多黃花鹿蹄草。
這段古道應該就是古代溝通云南與四川的靈關道。起點是四川盆地,成都。漢武帝《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牂柯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
沫水,是小相嶺北的大渡河。若水,在此山脈更南邊的大峽谷中,是金沙江。司馬相如確實來過,“通零關道”,上此山,又下此山,又稱靈關道。“橋孫水”,其架橋過渡的孫水,就是西南方山下隱約可見的安寧河。
那時,山下河谷中生活著一個族群,稱為“邛”。再往南,生活著一個善于編制竹索為橋的族群,稱為“筰”。如今這兩個族群都消失不見,這條道路卻依然存在。這也是當時陸上南方絲綢之路的一段,節節延伸,至緬甸和天竺。這條路,唐軍走過,南詔軍走過,元代最終將云南納入中華版圖的蒙古大軍走過。
路是彼時所開,而路上這些石頭,應該是清代重新整修鋪裝過的。那時這條路又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清溪道。當年紅軍北上,也有一支隊伍走過。十多年前,距此兩百多公里的大渡河邊,我曾遇到一支“紅二代”的隊伍,他們重走長征路,追尋父輩當年的足跡。我就和他們一起,由當地人引路,走過另一段經發掘而重見天日的清溪古道。
鋪路的石頭有兩種。花崗石依然堅硬粗糙,大理石卻被無數雙腳打磨得十分圓潤了。
今天所走的這段古道,在小相嶺上,越西縣和喜德縣之間。多年前走過的那段古道,更往北一些,在甘洛縣,路上經過一個古鎮,名叫海棠。
邛海
下小相嶺,從喜德縣西北一角經過,出了山,就是一馬平川了。
安寧河在群山間沖積出一片南北向的狹長平原,面積六百多平方公里,是四川省第二大平原。在山腳,越過成昆鐵路,上高速,便行進在安寧河平原上了。安寧河從北向南流淌,山脈退向東西兩邊,翠綠平整的稻田間,村舍儼然,從山上的春天,倏忽間又回到了山下的夏天。
涼山州首府西昌市在望。
西昌城東南,有一個美麗大湖,邛海。地質史上的更新世早期,即一百八十到一百六十萬年前,由地質構造斷陷所造成。構造斷陷,就是一塊地面,或許是一座山,或許是一片高原,陷到地底下去了。大地斷陷,造成的不止是周長三十多公里的邛海,也造成了安寧河谷。又拜百多萬年來的水流運送的泥沙淤積,造成這肥沃的平原。以前連接在一起的群山,如今隔著平原遙相矚望。
打電話,告訴州文旅集團老總,要住他們的邛海賓館,而且指定要住索瑪樓。那邊笑了,你不是一向隨便,這回卻要指定?我說,曉不曉得,我這回是來看杜鵑花的,所以想住索瑪樓。索瑪,彝語,就是杜鵑花。再打電話,約一朋友,叫他帶要送我的《寧遠府志》來。說是在外出差,明晚才能來。那就明天晚上。寧遠府,清代行政區劃,轄今涼山州一部,府治即在西昌。
入住賓館,開窗便見邛海浩蕩波光,湖上游船往來。
享用主人備好的當地時令水果,權當誤了的午餐:深紫桑葚,嫩紅櫻桃。此時已將近下午五點。
小睡一陣,去湖邊行走。
行過一些葉片顏色發灰的欖仁樹,有材料說是殖民時代從法國傳來。沿路還有許多高大的銀樺,一百多兩百年前來自澳大利亞。來自同一個地方的還有樹冠巨大的桉樹。又行過一些花色比藍天還夢幻的藍花楹,這樹也不是本地植物,我在非洲南部的荒野上見過。今天,中國城市,人工種植的樹木花草已經非常國際化了。
要置身本土植物世界,得往濕地深處去。
很快,密集的葦叢出現,滿是荷與菱的水塘出現。幾只骨頂雞在水中閑游。夕陽西下,將楊樹與柳樹的影子投在水上,木芙蓉站在堤上。繞過長堤短堤,開闊的湖面上,隨著浪涌起伏著一片片金黃色花。花朵不大,卻多不勝數,在夕陽輝映下灼灼閃耀。我就是來看這些花的。這是《詩經·關雎》中歌唱過的植物:荇菜。“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的那個“荇菜”,睡菜科,根扎湖底,圓形綠葉,大小如杜甫詩寫“點溪荷葉疊青錢”的初生荷葉,如充了氣一樣飽滿,連帶著把橫走莖也從水底拖上來,浮在水上。每一橫臥的莖節上,由幾片綠葉襯托著,開出一朵或兩三朵金黃色花。花瓣五裂,都是朝天的小喇叭,不出聲的小喇叭。不出聲也顯得音色嘹亮,在五月的湖上,我坐在堤上,直到太陽沉落,天邊涌起淡淡的晚霞。湖上群鳥飛過,湖西北的西昌市區,亮起燈火。
晚飯湖魚切片,還有剛上市的當地特產——雞樅,一種鮮美異常的蘑菇,也切成片,在沸騰的湯鍋中開涮。
同時確定第二天的行程,出西昌,南行,略偏東,去普格縣,上螺髻山。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3-4《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