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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母親河邊行思記”非虛構作品專輯 《朔方》2023年第7期|朱敏:河渡
      來源:《朔方》2023年第7期 | 朱敏  2023年07月18日07:09

      從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舒緩涌出,黃河自西向東,一路蜿蜒奔流,經青海、四川、甘肅,到達黑山峽,虎躍入寧。這兩千多公里,她流淌得有多寂寞不得而知。經峽谷,她以浪花和礁石擊掌;經平原,她以深沉的廣博問候大地,穿城而過,觀望著城市的繁華,她自顧流淌,靜默不語。

      舊時被稱為鬼門三峽之一的黑山峽,作為黃河進入寧夏的第一站,今天以一幅風景旖旎的潑墨山水呈現在我們面前。無數人感慨于它的險峻之美,殊不知如果把時間的指針撥回到七十年前,這里,暗藏了多少筏子客的艱險命運。時至今日,已進入耄耋之年的老筏子客還把幾句類似童謠的話掛在嘴邊:“七姐妹惹不下,老兩口要掛一掛,三兄弟處平安過,才算走出黑山峽。”

      這是筏子客之間兄弟般的囑托,也是一種惺惺相惜的提醒。他們為礁石命名,把一不小心就會讓他們命喪黃河的兇險礁石叫得如此親切——七姐妹、三兄弟、老兩口、小觀音,淳樸的西北孕育著淳樸的筏子客,生生不息的黃河孕育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

      為了寫黃河,為了更貼近黃河,我們驅車從銀川來到中衛南長灘,試圖從寧夏黃河的起點開始,一筆一墨,虔誠地寫下黃河在寧夏流經的三百九十七公里的故事。當然,寧夏黃河的故事數不勝數。朝代更替,風云變幻,我想憑借我對黃河沿岸生活的感知,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寫下我深深眷戀的黃河。

      我們到達南長灘時,已過中午,從中衛開車過去,需要一個多小時,道路全部硬化,相比較2008年第一次去南長灘,用時縮短了一半。那時還沒有修路,幾乎就是在山溝里開車,坎坷、顛簸,從車窗望出去,全是荒蕪灰禿的山脈。我暈車,緊緊閉著眼睛,身體被金龍車顛來簸去,旅程苦不堪言。此次再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道路不算寬敞,但還平坦,路旁散落的村莊和人家,都是新蓋的院落,有樹有車有整理好的菜園。還看到幾處羊群,雪白渾圓,鋪滿山坡,緩緩移動。十多年沒來,感覺完全換了人間。

      渡口也挪了位置,全部用水泥硬化,方便車輛通行。岸邊有棵樹,樹上掛著一個藍色的牌子,上面寫著擺渡電話。樹旁邊傾斜的坡岸上,胡亂丟棄著幾只舊輪胎。上次來,舊渡口還是原始的石子黃河灘,汽車開到渡輪上要小心翼翼,當時就有一輛車子的輪胎陷在沙窩里打轉。我遠遠地看了一下船,是一輛用鐵索道牽引的平面渡輪,面積很大,可以同時過六輛小車。汽車和人上船后,船主在船邊掛起簡易的鐵鎖鏈,防止有人落水。船邊有間操控室,船主并沒有走進去,通過開著的窗口探進半個身子,不知道按了什么按鈕,然后走到另一邊,使勁拉拽懸掛在半空中的粗硬的纜繩,船身慢慢動起來,他把纜繩斜掛在鐵鏈上,依靠慣性和水的沖力,船開始走起來。

      我站在船上,極目向遠處望去,連綿起伏的群山依傍著東去的黃河,遠離了城市的喧囂,這里的空曠和寂靜顯得那么不真實。

      在土山的最高處,俯視著這座有著悠久歷史的村莊。那一刻,你才能真正感到這座村莊的遠古和神秘。一個個院落四四方方,錯亂中帶著一種嚴絲合縫的秩序排列在一起,像一枚枚棋子,無縫銜接,安插有序。遠處是黃河,像一條碧綠的翡翠緞帶環繞著村莊;再遠處,是煙灰色的群山,以一種雄性的沉默情懷包圍著母性的黃河和沉寂的村莊。

      黃河岸邊,是一片廣闊的梨園,遺憾的是梨花未開,百年梨樹以暗褐色的筆墨涂抹著陰沉的天空,把即將到來的四月對潔白梨花的期待都暗藏心中。

      因為有人聊起黑山峽水利樞紐工程的事情,石宇清館長提議帶我們去看看黑山峽。開車十來分鐘,停在黃河邊,石宇清館長一一指給我們看七姐妹、老兩口、三兄弟,春季水流較小,那些礁石紛紛露出水面,巖層嶙峋,很難想象得到它們曾經帶給那些筏子客那么多的艱難險阻。

      暮色漸至,遠處的村落升起裊裊炊煙,我們暫別清如碧波的黃河。晚飯之后,我們將在一盤熱炕上酣然入睡,重溫兒時的夢。

      黃河留給我的最初記憶就是坐羊皮筏子。

      那時我五六歲,跟著母親從黃河南岸的縣城回北岸的化肥廠家屬院。從縣城外婆家到黃河邊有七八里路,母親騎著一輛飛鴿牌自行車,我坐在前梁上,手指頭動不動就伸進車閘縫里,輪到下坡,母親一捏車閘,我的手就被擠一次,疼了還不敢哭。

      那時的黃河真寬呀,一眼望不到對岸。站在河邊,全是滔滔河水,翻涌著,奔騰著,浪花撲打在腳下,一枚枚鵝卵石被沖刷得閃閃發光。我蹲在岸邊揀石頭,蛋清的、奶白的、血紅的,都裝在口袋里,身上一件翠綠色的小褂,兩邊的口袋裝得滿滿的。渡口的具體位置我早已忘了,后來考證,才知道是在黃河大橋的西面,當時也沒有碼頭,就記得有個大斜坡,順著斜坡下去,是長滿石頭的河岸。沒錯,那些石頭就像是自己長出來的,鑲嵌在沙灘上,各式各樣,美麗又可愛。

      等船的過程很漫長。好久了,才看見河面上有個小小的羊皮筏子劃過來。

      母親問我怕不怕。實話說,第一次坐羊皮筏子,小小的我是茫然的,也是恐懼的。筏子靠了岸,母親拉我上筏子,自行車被筏工早早搬上筏子,橫放在筏子中間,上面又摞著別人的自行車。母親擔心把她的自行車漆劃掉了,還叮囑筏工小心點。筏子說是停在岸邊,其實還是在水里,我剛把腳踩上去,筏子就一直在晃,我小心地踩著那些竹竿,慢慢往前面挪。母親想讓我坐在中間的自行車上。筏工說,那可不敢,叮囑我蹲在邊上。我穿著一雙塑料涼鞋,粉色的襪子,黃河水一蕩一蕩的,透過竹竿的縫隙,很快把我的襪子弄濕了。我想挪一下腳,筏工喊,別動!蹲下就再不能動了。我嚇壞了,再不敢動一下。

      筏子上擠滿了人,靜下來后,筏工開始劃筏子,我偷偷用手指戳竹竿下面圓鼓鼓的東西(那時不知道是羊皮),那東西又硬又滑,我心里充滿了好奇。抬眼往遠處看,白茫茫的河面望不到邊,波浪微微涌動著。聽著筏工有力的劃水聲,羊皮筏子像樹葉一般在河中游蕩,我的心發潮,頭發暈,急忙低下頭來,只敢看眼前的河、腳下的水。回到家,母親說了我們坐羊皮筏子的經過。父親說,坐羊皮筏子,會坐的坐邊上,不會坐的才坐中間;萬一筏子翻了,中間的人就被扣在下面,想逃命都逃不出來。坐了那一次羊皮筏子,后來再過河,就變成汽劃子了。汽劃子比羊皮筏子大得多,不僅可以渡人渡自行車,還可以渡摩托車、人拉車、手扶拖拉機。汽劃子用的是柴油,每次開船,就聽到突突突的響聲,還冒黑煙。羊皮筏子過河一次兩毛錢,坐汽劃子過河一次一毛錢,后來又降到五分錢,如果騎自行車,連人帶車一毛錢。很明顯,大家都喜歡坐汽劃子,不僅安全、速度快,還便宜。沒多久,黃河岸邊就再看不到羊皮筏子了。說是坐羊皮筏子、坐汽劃子,其實也不準確,羊皮筏子是蹲著的,汽劃子是站著的。過去的人,像對待生活的態度一樣,總是不那么講究。

      從南長灘采風回來,感覺很多細節不夠扎實,我又回了一趟中寧,特意找到一位在黃河邊生活了一輩子的叔叔進行采訪。離我第一次坐羊皮筏子,已經過去了快四十年,記憶早已像漏底的篩子,到處是破洞,我需要有人來幫我打打補丁。叔叔楊永成,一輩子愛好讀書寫作,看東西過目不忘,記憶超人,上學時被譽為“小諸葛”,他和我父親是故交。世界真小,轉個身,前后都是故人。在他家坐了整整一下午,我知道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故事。

      1934年以前,中寧還屬中衛管轄,黃河兩岸一共十八堡,黃河南岸由西開始依次是鎮靖堡、柔遠堡、鎮羅堡、永興堡、石空堡、張義堡、棗園堡、鐵桶堡、渠口堡、廣武堡,黃河北岸依次是香山堡、常樂堡、永康堡、宣和堡、寧安堡、恩和堡、鳴沙堡、彰恩堡。寧夏財政廳考慮到中衛稅賦太重,以勝金關和泉眼山為界,將中寧劃出中衛,中衛留下八堡,中寧擁有十堡。中寧最早申報的縣名是寧安縣,國民政府沒批,因為黑龍江已經有個寧安縣,于是取了中衛的“中”字,寧安堡的“寧”字,合成中寧縣。縣政府最早準備設在鳴沙堡,因為沒有辦公地點,又改在寧安堡。寧安堡當時有山西老商號慶泰恒留下的一個大寨子,正好辦公。

      中寧縣城不大,由東西南北四條街組成,南北兩端各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小河,俗稱南河子和北河子。小時候我跟外公在南河子岸邊放過羊,結婚后也常常帶著女兒去北河子公園玩蹺蹺板,但從來不知道它們的來歷。那天楊叔叔講起來,又解了心中一大惑。民國初年,黃河水泛濫,從泉眼山開始,黃河水向南漫延,流至寧安堡城墻邊,分成南北兩條岔河,把寧安堡包圍起來,形成一座孤島。眼瞅著寧安堡保不住了,于是在北河子以北的位置,準備重新修堡,搬遷寧安堡。結果修到一半,舟塔出了個能人,趁著冬天黃河水結冰,他發動周邊群眾跟他一起,用人拉車、驢馱車拉石頭,在黃河水豁口處砌了二十米寬、五米高、一百多米長的石壩,開春冰化了,黃河水位落下去,寧安堡終于保住。但黃河北岸又遭了殃,河水向北涌過去,淹沒了北岸,有的甚至涌到北山根,于是現在看到的中寧北岸從石空堡到張義堡,村莊成了窄長的一綹。被黃河淹沒的南岸,等黃河水退去,留下大量淤沙,于是有了后來的田灘、孔灘、康灘、李灘、黃濱等鄉村。

      為什么會提到這些村子。因為我們家后來就搬遷到其中一個——康灘鄉,父母由此開始了他們的創業歷程。從黃河南岸的化肥廠、供銷社,到后來黃河北岸的種兔場、養豬場、百畝開荒良田,我們家的生活和黃河息息相關。我們最幸福的日子在那里度過,最痛苦的日子也在那里度過。20世紀90年代黃河發大水,正好趕上豬出欄,父親找了十幾只輪胎充當筏子,把上百只豬運過黃河的岔河,裝上甘肅來的豬販子的汽車。聽說筏子還翻了一次,豬掉進河里,父親拼命去抓豬。我無法想象一個不會游泳的中年矮胖男人為了生計,撲騰在河水里追趕一只只被浪花淹沒的豬的情景,如同我不能想象吃苦耐勞的父母好不容易把光陰過在了人前頭,我們的家都在一夜之間支離破碎。

      大概人生和黃河一樣,黃河給人帶來富足的生活,也會讓人遭受洪澇災害、承受痛苦無奈的折磨,人生又何嘗不是。

      為了重溫對羊皮筏子的記憶,某一年去沙坡頭玩,我特意帶著女兒和外甥女坐了一次。這一次,真的是“坐”。我們穿好橘紅色的救生衣,屈腿坐在羊皮筏子上,聽筏工一邊唱著嘹亮的花兒,一邊用撐桿把羊皮筏子劃向黃河深處。母親在岸上等我們,她撇撇嘴,嘟囔著說,以前還沒坐夠么。不是沒坐夠,是不想丟下記憶里一些寶貴的東西。

      楊叔叔說他在黃河邊放羊時,還見過牛皮筏子,比羊皮筏子大很多,吃水淺,載重大,當時寧夏沒有,都是從甘肅過來的。

      楊叔高中畢業后,除過挨餓年份去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干了一年,回來后便一直在黃河岸邊放羊。他是20世紀40年代生人,見證了寧夏黃河河運的最后歷程。那時黃河河運,主要是從中衛運鹽、枸杞、發菜、二毛皮到包頭二里半的老渡口。河里走的木頭帆船有兩種,一種叫五艙船,顧名思義船中間有五個船艙;一種叫高幫船,高幫船吃水淺,載重能力小。去包頭是順水而下,好走,半個月就能到。從包頭回來,是逆水而上,那就吃力了,一個船有八個纖夫,每人肩上背一根纖繩,一路拉回來。快慢要看天氣,如果碰上刮東風,把帆打起來,纖夫們上船,水往北流,船往南走,一下能出去一二百里。即便這樣,這些船一年也只夠跑兩趟包頭。

      還有從甘肅放木頭的排子。那種氣勢,今天想來都會激蕩人心。甘肅白龍江的甘南山上有一種松木,品質很好,人們就到山上伐木頭,按五米的長度切段,做上記號,扔到山溝里。等到開春,山溝發山水,木頭順著山水漂下來,至甘肅洮河,到了廣河縣三甲集,把木頭撈起來,橫豎交錯,鋪三層,綁成木筏,從洮河放到黃河,走包頭。木筏上也能拉貨物,但不多,大多是靖遠的軟梨子。到了包頭,把梨和木頭都卸下,木頭賣給包頭當地的老板,人再自己走回來。這些水運隨著青銅峽水電站的建成,寧夏的黃河水路運輸最終畫上句號。

      說到寧夏的水運,就得說一說寧夏的黃河渡口。

      寧夏的渡口有很多,史料記載,明清時期,寧夏黃河渡口已有十六處。現在這十六個渡口已經無法一一考證,只能說兩個最有名的。第一個是橫城渡口。寧夏最古老的渡口,西夏時期被稱為順化渡,明代時又被稱為黃沙古渡。它是歷朝歷代的交通咽喉,康熙微服私訪、御駕親征噶爾丹,昭君出塞,蒙恬北擊匈奴,都從這個渡口過河。隨著青銅峽水電站的建成,以及一座座黃河大橋相繼落成,曾被慶王朱栴親自定為“寧夏八景”之一的“黃沙古渡”,儼然早已退去歷史賦予它的重要使命,成為今天人們休閑娛樂時觀賞的一道風景。

      除了橫城渡口,還有一個渡口值得一提,那就是仁存渡口。仁存渡口遺址位于李俊鎮雷臺村。過去,從銀川前往吳忠,從靈武到陜西、固原、西安、蘭州等地,仁存渡口是必經之地,也是一個重要的貨物集散航運碼頭。每天過往渡口的人、馬匹、車輛絡繹不絕,一度成為寧夏交通水運的繁華之地。1949年9月23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十九兵團一九三師五七八團在兩岸回漢船工的協助下,從仁存渡口順利渡過黃河,占領永寧縣城,進入銀川,宣告寧夏解放。

      1970年,隨著葉盛黃河公路大橋正式通車,仁存渡口就此退出歷史舞臺,漸漸湮沒在時間的塵埃中。

      仁存渡口之所以重要,因為它是寧夏北魏時期開創水上運輸的開端。彼時,北魏政權在寧夏的固原和吳忠分別設置了高平和薄骨律兩大軍鎮。公元446年,魏太武帝拓跋燾下詔,命令薄骨律鎮守將刁雍將河西屯墾積存的糧食運往內蒙古五原一帶。為了節省時間和旱路運輸的糧食損耗,刁雍下令造船二百艘運糧,仁存渡口就負責將永寧、青銅峽搜集到的糧食裝上船運走。

      仁存渡口和寧夏所有的渡口一樣,一直靜靜地守候著黃河之水,從此岸到彼岸,從彼岸到此岸,一趟趟運輸著南來北往的人或貨物。無論帝王將相、兵匪軍民,它都保持著大地般的沉默,河流般的廣闊,安靜地等待著時間的流逝,成為歷史的另一種記載。

      渡口的隱退,是因為黃河大橋的建成。

      寧夏的第一座黃河大橋是葉盛黃河大橋,1970年12月26日通車。葉盛黃河大橋的建成,改變了寧夏幾千年來南北交通阻隔、有渡無橋的歷史,在寧夏橋梁建設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

      寧夏的第二座黃河大橋就是中寧黃河公路大橋,1986年7月15日竣工通車,橋長九百二十七米,寬十二米,是連接包蘭鐵路和公路,溝通銀川和六盤山區的一條重要樞紐。

      中寧黃河大橋落成后,我正上小學,全縣的中小學都排著隊步行去參觀,那種壯觀的場面后來再沒見過。

      然后是石嘴山黃河公路大橋、青銅峽黃河公路大橋、銀川黃河公路大橋、中衛黃河公路大橋、吳忠黃河公路大橋……一座座黃河大橋,像一道道彩虹,飛架在寧夏黃河兩岸。每座黃河大橋,都記錄了非凡的歷史性時刻。截至目前,寧夏現有黃河大橋二十七座,其中包括新舊橋、普通公路大橋、高速公路大橋、城市黃河大橋,在寧夏黃河流經的地方,每十五公里就有一座黃河大橋,這些大橋不僅提升了寧夏速度,也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在南長灘的第二天下雨了。

      早上起來,院子里濕漉漉的。出了小院,一路往山上走去,一條曲折狹窄的小路通向遠方。路過幾個羊舍,里面圈著十幾只山羊,還有幾只小羊羔,看樣子都是剛生下不久的。它們定定地看著我,一動不動,我站在柵欄前,也定定地看著它們。我們彼此矚目,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感在眼神之間流淌。

      這大概都是留在村里待產和哺乳的山羊,大批的羊都在山上放牧。牧羊人家小院的男主人李剛大哥就對我們說過,他的一百多只羊在山上已經三天沒人管了,村里有人去世,他要留下幫忙,等下葬之后,他再騎著摩托車上山找羊。

      這個村子曾經閉塞不通,因為黃河的阻隔,因為山路難走,他們更多的是和甘肅聯姻。隨著這幾年梨花節的開幕,越來越多的人慕名前來,公路修好了,羊皮筏子也換成了大渡輪。村民的生活條件也日益改善,從他們健談愛笑的面孔上就可以看出。比如現在的楊叔,每天享受著讀書畫畫的悠閑生活。

      我站在山路的一角,遙看遠處的群山,山頂上白雪覆蓋,霧氣繚繞,山下黃河水靜謐流淌,梨園寂靜無聲,碼頭上停著幾輛進村吊唁的汽車,哀樂穿過細雨的迷蒙隱約傳入耳中。山上如仙境,山下卻是真實樸素的人間。

      2008年4月,看完梨花離開村子時,我的心里滿是遺憾,因為這里的閉塞和落后;這次離開村子時,心里滿是留戀和不舍,因為這里真的是世外梨園。聽說黑山峽水利樞紐工程地區禁止人口遷入,南長灘村在搬遷之列,可也只是聽說,希望它能永遠留下,永遠保留著這份難得的寧靜和淳樸。

      車子漸行漸遠。望著窗外連綿的山峰,內心暗潮涌動,撥開歷史的塵煙,從渡口到黃河大橋,從羊皮筏子到輪渡,從父輩到我們,我們跟隨著黃河的流淌一步步變遷、成長、更替、向好。黃河,我們的母親河,她渡著河流,渡著大地,渡著時間,渡著過往的行人,也渡著我們跌宕起伏的命運。

      【作者簡介:朱敏,女,70后,寧夏中寧人。寧夏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青銅鑄造》、散文集《你配得上這世上的一切美好》。獲第四屆《朔方》文學獎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