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秋圓：一場未講完的湘西夜話 ——吳啟雄與黃永玉的鳳凰傳奇
來湘西，必到鳳凰古城走一走。
湘西這方崇文尚武之地，總有一些傳奇故事和人物。環山抱水的鳳凰古城，出了藝術大師黃永玉。
最先欣賞到黃老的真跡，是在鳳凰古城南華山上，民營企業家吳啟雄的辦公室里。
“為善最苦”四個字，初看，充滿禪意；細品，感從心來。
這是黃老贈給吳啟雄的墨寶，吳啟雄視若珍寶。四個字靈動中透著幽默和詼諧，尤其是“苦”字的線條勾畫，看一眼就覺得苦從中來。
吳啟雄說，這幾個字是黃老在家中為他所創作。一開始寫了一幅小的，黃老說不夠苦，又重新寫了這幅大的。
不夠苦——吳啟雄扶了扶眼鏡，給我們留了一點懸念。
也是在這里，我和同行的朋友們聽到了吳啟雄和黃老這對忘年交的故事。
這得從南華山早期的開發建設說起。
一座青山抱古城，一灣沱水繞城過。沱江是鳳凰的母親河，南華山是守護鳳凰的父親山。南華山的主人，就是吳啟雄。
沿著石階走上山，黃老親筆書寫的墨寶一幅幅映入眼簾：“久慕名山，提酒攜琴，何妨登臨選勝”“相濡以沫，泥涂曳尾，不若相忘江湖”，信手拈來的典故，巧妙連成句，便成其不被束縛、心法自然的人生意境，讓人瞬間感受到藝術家達觀超脫的心境。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黃老的墨韻，給這座山增添了不少靈氣。了解方知，賦予這座山靈氣的，不僅僅是這些字，還有吳啟雄和黃老之間的一段段佳話。
這是一段奇談，美妙得像一個傳說。
吳啟雄指了指墻上一張他與黃老的合影。照片上黃老叼著雕花煙斗，和吳啟雄在廳房里秉燭夜話，促膝談心，吳啟雄對他恭敬得像個學生。黃老在這張合影上方，寫了“湘西夜話”四個字，有他的親筆簽名。光是這張照片，就足以讓人對他們的故事充滿想象。
同行的戰哥，半年前來過南華山，短短三天經歷了酷日、下雨和下雪三種天氣，感受到了四季變化。今日再來，南華山已然面貌一新，敞開懷抱接納陽光的照拂。
這里傾注了吳啟雄和黃老太多的心血。
吳啟雄清楚地記得2000年4月那個早晨。血氣方剛的青年企業家，坐了足足26個小時綠皮火車來到鳳凰古城。那時候沒有空調，天氣炎熱難耐，空中塵土飛揚，一下火車，手一擦鼻子都是黑的。這個青年，正是吳啟雄。
第一眼見到鳳凰古城，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想在這里投資旅游。
當時鳳凰的條件很有限。到處都是泥路，一臺救護車都沒有，吳啟雄親眼目睹有病人因得不到及時救治而不幸離世。年方36歲的他，花費數十萬給鳳凰縣人民醫院捐贈了第一臺救護車及一批醫療設備。他還常年在鳳凰資助100多名貧困學生讀書，鳳凰縣政府各部門最早的50臺傳真機也是他捐贈的。當然，這是后話。
生在鳳凰的一位女士，聽到吳啟雄捐贈救護車的故事，淚流不止。她回憶起4歲那年，自己曾在這閉塞之地經歷過一場嚴重車禍，身體被高度灼傷，生命危在旦夕。萬幸的是，她最終得到了救治，經過不斷地康復訓練，終于回歸正常生活。她無從知道，當年如果不是這一臺捐贈的救護車，不知還有多少人會在這里遭遇不幸。
這個插曲很殘酷，卻讓我們看到人性溫暖的一面。
愛出者愛返。吳啟雄為鳳凰傾盡情感，鳳凰人報他以樸素的善意。
一次，吳啟雄在古城一家米粉店就餐，結賬時，老板娘說：“這碗粉不用錢，是我送給你的。”吳啟雄問：“我們認識嗎?”老板娘說：“我昨天在電視上看到你為我們縣做了那么多好事，這碗粉就算我的一個心意吧。”
2002年端午前夕，吳啟雄受鳳凰縣政府邀請，出席當地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演活動。在這里，他認識了黃老。黃老被吳啟雄的善舉所感動，兩者一見如故。
與其說是他的善舉打動了黃老，不如說他們的人生軌跡因為心靈的默契而出現了重合。
吳啟雄直言，這些年來，黃老對他厚愛有加，若不是因為和黃老的感情，他堅持不到現在。
他每天都會登上南華山的鳳凰臺，一覽古城風光。如今南華山下綠蔭如蓋、碧水潺潺，小烏篷船載著講各地方言的游客，在沱江上來來往往，上下穿梭。山上四野幽靜，與古城的鬧差別很大。沿南華山拾級而上，可見神鳳文化景區，古樂安寧，頗為靜肅。
打造南華山，吳啟雄是用了心的。神鳳文化景區更是黃老親自設計創作的一幅大地藝術巨著，南華山的徽標、山門、雕塑注解、鳳凰巨雕，以及許多道盡人生哲理的墨寶，皆出自當年82歲的黃老之手。
吳啟雄就是站在這里，和我們介紹黃老與南華山的淵源。他戴著一副耳機，一架黑框眼鏡，這是他的標配。
南華山是鳳凰的父親山，是黃老和所有鳳凰人的根，他從小就喜歡到南華山玩耍，對這座山情感很深。聽吳啟雄說，他想投資興建南華山項目，以旅游開發帶動鳳凰經濟發展，黃老十分興奮，立馬表示盡全力支持。這才有了82歲高齡老人親自為一個景點設計徽標及圖案的故事。
黃老這個舉動，已不僅僅將吳啟雄當作普通意義上的朋友，而是將他視為心心相惜的知己。
靜靜流淌的沱江上，橫亙著幾座橋，其中一座名為“風橋”。這座橋是黃老設計、吳啟雄捐建的，“風橋”二字也是黃老所題。多少年來，絡繹不絕的游客在橋上來來往往，穿著別致的苗服赴一場旅拍，與鳳凰的山、水、城融為一體，成為古城一道亮麗風景。
還有更多人文的巧遇，發生在鳳凰古城，發生在南華山上。
他們總是像事先約好，前后相隔幾天來到鳳凰。
然后每次都是沏一壺茶，促膝長談，續寫了無數“湘西夜話”。
吳啟雄習慣邊給黃老邊泡茶，邊聽他講故事。黃老抿上一口，嘖嘖贊嘆：“你這功夫茶確實很有功夫！”吳啟雄聽后謙虛地笑笑，聽黃老講故事，從晚上聽到天亮他都不覺得疲倦。
黃老喜歡喝鐵觀音。吳啟雄勸他少喝點，鐵觀音傷胃。黃老右手一揮，無所謂道：“沒事，我已經喝了八十年了。”黃老的可愛之處就在這里，八十年，喜歡喝的茶就是喜歡，管它傷不傷胃；喜歡的人就是喜歡，管他是布衣還是權貴。
熟悉他們的人都知道，黃老對吳啟雄一直是偏愛有加。吳啟雄愛抽卷煙，黃老則喜歡手里拿著一個煙斗。一天，和黃老交談時，不知情的吳啟雄自顧抽煙，回去后才從他人口中得知，黃老最討厭別人在他旁邊抽卷煙，第二天再見黃老時便把煙收了起來。黃老問：“你今天怎么不抽煙？”吳啟雄說：“聽說你最不喜歡聞這種味道。”“以后其他人都不可以，只有你可以。”吳啟雄娓娓道來他和黃老的故事，故事里滿滿都是細節。
順著回憶，吳啟雄又帶我們去了沱江邊上黃老修建的“奪翠樓”。山無色，水無語，奪翠樓。一個“奪”字，霸氣十足，與黃老的性格倒是極為相似。由黃老題寫的對聯“五竿留宿墨，一篙下洞庭”更是豪氣萬千，讓人領略到黃老的超拔意趣。
我突然明白，湘西的山，沱江的水，何以孕育出這樣一種人文？何以孕育出這樣一個黃老？也才明白，他恣意灑脫的作品背后，不僅僅是他極高藝術造詣的展現，更有著樂活的精神和姿態。
吳啟雄一開始給我們留下的懸念，終于揭開。
很多人說“為善最樂”，黃老卻偏告訴他“為善最苦”。我才知道，一個“苦”字，是因為黃老看到了本質，甚至是他曾陪著吳啟雄親歷了一路走來的困難和艱辛。可即使這樣，他還是以詼諧幽默的作品來激勵他。有意思的是，黃老是倒著寫完這四個字的。不知是不是想告訴吳啟雄，人生，有時要倒過來想，為善是修行的過程，修行終將得道，日后將苦盡甘來。
黃老實際上一直在通過藝術表達一種精神，一種樂活的精神，一種“吃茶吃飯過，聽風聽雨眠”的精神。這也是吳啟雄向往的境界。
天下著小雨，南華山石階濕漉漉的。這天，吳啟雄有些傷感。
那個一直和他談笑風生，陪他度過難忘古城歲月的黃老，如今講起只能是回憶。
2023年6月13日，黃老以99歲高齡告別人間。這位傳奇一生的忘年之交，留給吳啟雄的，是幾十幅書畫作品，這些作品皆是黃老生前在與他的交往中為他所作，如今作為一種精神，時刻鼓舞著他。這以后的日子，吳啟雄常在南華山上，靜靜望著沱江流過，那里有個近百歲老人看著沱江清清流水，陷入沉思。
99歲，九九歸一。吳啟雄想追隨著黃老的腳印，回歸簡單，回到初心。把南華山未做完的事繼續做完，把黃老未講完的故事繼續講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