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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丑人李富生
      來源:長江日報 | 何祚歡  2023年07月14日08:20

      漢口不是最老的城,漢正街卻是漢口最老的街。打五百年前漢水改道從漢陽“挖”出一個漢口開始,這條街就跟著漢口一起,一天天成了氣候。直到上世紀初,人們還得把漢正街看成武漢三鎮(zhèn)最富的街。一般人初進漢正街,對市面上的人和事是不容易估透的。

      比方說那個叫李富生的,不過開著一家福泰粉館,不過和別的同行一樣賣著糊湯米粉,憑么事他的生意就格外好些?

      有人說是因為福泰的糊湯粉比別家的粉好吃,但多數(shù)人說這完全是李富生“走龜火”“走狗屎運”。天下的丑人千千萬,有誰能丑到他那個樣?再加上有人把他的丑相寫成文章登到了報上,這對于當時識文斷字的人少得可憐的漢正街,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他想不火起來都不行。

      憑良心說,李富生自己是不愿意上報的。讓人家拿著報紙到粉館來看人,那不跟看個貓子狗子是一樣的!千不該萬不該,是自己不該在那個唱漢戲的坤角進門以后一直盯著人家看,哪個又曉得陪著她進來的兩個男人是報館里出來的“報棍子”呢!

      那天夜晚,正是粉館人多的時候,兩個男人陪著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剎那間,幾乎所有食客都停下筷子,望定了他們。兩個男人一高一矮,高的穿長衫,矮的穿背帶西裝褲、白襯衫,一看就是文墨人。文墨人來吃粉的多了,人們顯然不是看他們的,那么就是為了看那女人了?

      這時候李富生正在干別的,并沒注意到他們進來。店堂里異樣地安靜,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回過身,看到了那個女人。這一看,李富生的眼睛就粘到那女人身上,下不來了。

      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身上穿的也就是極普通的藍花對襟褂,土布的大腳褲子。渾身的衣料又土又厚,竟能把她作為女人該有的“三道彎兒”交代得一清二楚。莫說男人看了迷眼,就是女人看著,也不一定馬上挪得開眼睛。一張鵝蛋臉,臉盤大大的,卻不顯胖,在電燈下更顯出粉白蔥嫩。細眉毛是天生的而不是忍著疼拔成的,大眼睛被濃黑的睫毛畫出了一個分明的分界線,里是里外是外,特別有神。高鼻梁子還在半山腰上突起了一道峰,又挺拔又嫵媚;一張嘴卻不是古畫上的櫻桃小口,而是趕著跟眼睛的大小配比例,大得出了格,血紅血紅。看著這一張血紅的嘴,李富生隱隱覺得這女人臉上有幾處胭脂水粉沒洗凈,于是斷定,她準是從戲園子散戲出來的坤角。

      這時候,李富生背后傳來渾厚的女中音,氣沉力足:“喂,看好生意咧!”這一聲喊,就像高山野寺的鐘聲,波涌百丈,聲聲入耳。它幾乎使所有停住筷子的食客都警醒了自己的失態(tài),于是筷子重新舞動起來,一片吸溜之聲不絕于耳。

      其實這一聲不是對著眾人,而是針對李富生的。這聲音來自他的老婆大香。大香正坐在油條鍋旁邊的高獨凳上,用長長的火筷子翻動下鍋的油條,翻著翻著看到了那兩男一女。一口氣之間又看到了自己男人的失魂落魄,于是她提起一口丹田氣,喊出一句不算得罪人的話。

      不算得罪人是不得罪眾人,食客們聽得出來,它是專門針對李富生的。平時,只要大香有這一喊,就足以令李富生靈魂出竅。今天李富生看到那位女人時靈魂已經出了竅,大香這一喊,把他的魂又喊回去了!

      這么說,李富生是怕老婆了?他不能不怕。一般的粉館,都是要辟出一塊店面,讓一個炸油條的老板來搭伙的,糊湯粉配油條,粉館生意才熱得起來。但有不少粉館老板在生意做起來了以后,就覺得炸油條的是沾了他的光,于是合作就變得不愉快,甚至拆伙。李富生卻比別人多個心眼,還沒當老板的時候就找了個炸油條的女人做老婆。到了當老板的時候,他的福泰就是“油條米粉兩門全,肥水不流外人田”。福泰粉館要興旺,大香的油條鍋占著一半天下呢。

      這大香平常也曉得夫妻恩愛,在人面前是很顧丈夫面子的,唯獨很提防丈夫對女人圖謀不軌。漢正街街面上經常有女人來去走動,特別是人力車上還會出現(xiàn)一些長得漂亮、穿得妖氣的闊女人。李富生開始是自自然然地多瞄上兩眼,或者把眼光粘在她們身上,由看見的時候起,一直看到看不見為止,說到底也就是腦殼偏兩下的事。偏偏就是這種情形,使大香容不得。“喂,看好生意咧!”這一聲喊,就是從那時候興起來的。從那以后,只要有大香在堂面,再好看的女人路過,李富生也是不敢看的。

      今天是不是有點邪?就在大香眼睛顧得到的地方,李富生竟敢盯著看一個女人,看得眼睛不曉得搬家,所以大香要給他提個醒。李富生不懂得,搶眼的女人在女人眼里更搶眼。大香一喊,一下使他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他只有就坡下驢地走到那兩男一女身邊,正兒八經地招呼生意。這樣起碼可以在食客面前維護一點面子,至于晚上回家以后會受到怎樣的處罰,那就顧不得了。

      只見李富生走向那三位,眼睛卻只看兩個男的:“三位,請坐這邊吧。”說話間,將他們領到剛剛空出的一張桌子邊。表面上看是無生人同桌,讓他們吃得自在些,實際上,這位置在大香正背后,她想監(jiān)督就得整個地側個身,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李富生在他們桌子旁邊站著,看著他們坐下,等著他們吩咐,油條要幾根,粉要幾碗。誰知這三位客人竟一言不發(fā)地一齊看著他,比他剛才看他們的時候還要精神集中,邊看邊用眼光互相交換觀感,三張嘴巴明顯帶著笑。李富生曉得,這是在笑他。他起小就被人笑,只因為長得丑。但他是生意人:他就得拿明白當糊涂,你是笑我丑,我還當你是和氣大仙!于是也笑著,提醒他們別光顧笑:“三位,要點么事?”

      偏偏這三位還是不急,其中那個胖些的文雅而又平和地問他:“你是老板嗎?”李富生謹慎地說:“見笑見笑,賣幾碗糊湯粉,哪里敢稱老板!”兩個男人相視一笑,然后站起身來,像見了什么偉人似的,齊說道:“幸會幸會!”又一齊把手伸了出來。李富生曉得這是要握手。在漢正街混了十幾年,這點名堂他還是曉得的。但自己一個手藝人,跟這兩位文墨先生會一會,能叫“幸會”?誰“幸”?這事情不挨譜!李富生正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握人家的手,他老婆大香竟不知不覺地站到了他的身后,拐拐他的腰眼,訓斥他道:“把味你不曉得玩的東西!人家兩位先生要跟你牽手!”李富生好生惱火,回頭吼大香:“不會說話就把嘴閉著!那叫‘握手’,沒得人過河,‘牽’個么手!”這一惱倒惱出了決斷,一雙手伸出去,分別握住了兩位客人,不但樣式準,而且還學著應酬場合的口氣請教人家:“二位是?”

      胖的一個說:“我們是××報的。”手松開,人坐下。一坐下就顯出拿大的派頭,那樣子好像“幸會”是他們“幸”了人家!一聽說這兩位爺們在報館做事,李富生的心就一跳——他很少看報,但曉得報館的人不好纏,最好莫得罪,于是應酬著:“久仰久仰……”胖子口里還是謙虛著:“福泰粉館鼎鼎大名,我們早就想拜望了。”李富生嘴上說:“不敢當,不敢當。”心里卻罵:拜望個屁,還不是想白吃不把錢!

      胖子問:“老板貴姓?”

      “免貴,姓李。”

      “李先生,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說。”

      “免不了勞動大駕……”心想有這一大套啰嗦,錢肯定不能收的,干脆說完就去端粉拿油條吧。

      誰知他正要回身之時,胖子卻叫住了他,話說給他聽,眼睛卻在他與那年輕女人之間瞟:“來,介紹一下——”李富生頭都大了:我不收你的錢就完了,白吃一碗粉用得著這樣“周吳鄭王”?我老婆在我旁邊呢,我敢讓你介紹這女人?胖子才不管他,指了那女人說:“這位,是紅透大漢口的名角,色藝雙全,‘四旦’‘八貼’兩門抱的漢戲坤伶‘四季香’!”李富生怕歸怕,卻不能不顧及場面上的禮節(jié)。他硬著頭皮把眼光迎向“四季香”:“哦,久仰久仰……”

      “四季香”大方地應酬著:“李先生多到我們園子(指戲院)去玩玩,過兩天我專門送票來,請李先生捧場。”

      “好說好說。幾位瞧得起,沒得事也常來坐坐。”李富生此刻心里急得要命,不管“四季香”好看不好看,他都不敢看了,說罷就打算離開,去端粉拿油條。

      這時候,那個瘦一點的又插上來湊趣了:“好好好,你們二位交個朋友,握握手!”“四季香”一聽就把手伸出來了:“李先生……”李富生正猶豫著是否把手迎上去,他身后的大香卻搶上前來,握住了“四季香”的手,嘴里還說:“男將握男將,女將握女將!”像耍龍燈一樣地拉著“四季香”的手上下翻飛,搖得人家臉白臉紅,嘴張嘴閉。兩個女人就這樣客氣著,一個惡狠狠的,一個眼淚都快下來了。

      李富生惱不得急不得,只好打圓場:“嗯,這是我堂客大香,平日頂喜歡‘四季香’老板的戲,直愁巴結不上,這一回巴結到了就不肯松手。”接著向大香說:“去拿10根油條來!再像你這樣搖,非把‘四季香’老板的手搖成油條不可!”對不起,李富生這回說完了再也不停下來了,轉身端了三碗粉放到這幾位面前,心道:吃也塞不住你們的嘴?

      這幾位本來是來吃的,香噴噴的糊湯粉到了面前還真的奪了他們打趣的勁,一時呼啦啦將筷子舞動起來。人說文人斯文,“先生吃一筆筒,學生吃一提桶”。現(xiàn)在看兩位報館的先生,好像全不是那回事:一般人吃一碗粉兩根油條那就算吃得多了,他們一人來了四件(根)!看看會賬的情形就曉得他們?yōu)槊词逻@樣吃了。他們筷子剛一停,“四季香”就掏出了兩塊銀圓,準備結賬。他們兩個大男人,既不掏錢,也不搶著去找收賬的人,只是嘴上喊:“莫收她的錢,莫收她的!老板,幾多錢哪——”

      李富生心想,莫收她的錢,你們又不掏錢,那不是叫我出錢嗎?暗罵“報棍子”,卻不敢得罪,滿臉笑地說:“這是么話!各位頭一回光顧,完全是給我面子。今天算我的,算我的!”這兩位馬上就坡下驢,“哎喲,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既然李老板是真心實意,‘四季香’老板你就不要扯了,再扯就俗氣了。以后你請他看戲就是。”——這賬還是該人家還!

      李富生把他們送到門口,虛套著:“沒得事就來玩……”萬沒想到大香會跟出來,接了一句:“再來就找我……”說完轉過身來對李富生瞪了一眼:“哼!”又去炸她的油條去了。

      李富生正在氣不得惱不得,卻聽得遠去的那兩位報館的先生在大聲議論他。

      胖的說:“這位李老板,有點意思吧?他看著我們‘四季香’老板,恨不得含口水把她吞下去!”瘦的說:“‘四季香’老板大概是要紅起來了!”隱隱約約聽得“四季香”說:“我紅不紅,還不是二位筆下生花!”瘦的說:“我真想把他老婆寫一下,八不沾邊的事,她就跑出來吃飛醋,也不曉得她男人有幾丑!”

      李富生一邊搖著頭朝屋里走,一邊笑罵道:“嘿,老子丑了幾十年還不曉得自己丑?還要你告訴老子!”笑罵完了,他忽然覺得笑不起來,這事情總有哪點不對!隱隱覺得會出點什么事。

      一連兩天他都守在館里,直到一日三趟生意平平安安下了地才走人。到第三天覺得不會出事了,事卻找上了門。下午,隔壁久成參燕號老板蔡先生神秘兮兮地過來,塞給他一張小報,一看其中一篇文章的標題,他的頭都大了。

      那是一份四開小報,在頭版顯著位置上,竟做了個醒目的大標題:《“四季香”艷驚富泰館,李老板枉羨天鵝肉》。文章極力渲染他看到“四季香”時的貪饞樣兒,他老婆吃飛醋時的粗蠢野蠻和“四季香”面對這一切的沉著、落落大方,甚至還編造了一段他苦苦跟蹤“四季香”一直到長樂大戲院的情節(jié)。李富生氣得直罵:“三碗粉十根油條喂了狗了!”

      蔡先生等他罵夠了,不停地提醒他,“得想點辦法,這件事怕是有些來頭的。”李富生從沒做過“登報”的夢,沒想到一登報登出這樣的“花腳烏龜”來。罵完了一聽蔡先生的話還真有幾分害怕。

      緊接著是一個報販子特地跑到他大門口賣報,把福泰粉館簡直當歌唱:“看報看報,看福泰粉館的報!看福泰粉館老板和戲子調情咧……”反復“唱”了幾次,門口就圍了一大圈人。李富生氣得要沖出去打報販子,被蔡先生死拉活捉拖到了店堂后邊存料的小房里。蔡先生按著他:“打不得的,一打就鬧大了!得另想辦法。”

      李富生說:“他都堵著門丟我的丑了,我還能想什么辦法?”蔡先生說:“他不是丟你的丑,他是‘臉厚發(fā)財’,曉得你做生意的要顧臉,堵著門讓你買他的報!你呢,把他的報全買下,堵他的嘴!”李富生半天做聲不得。他覺得蔡先生說的不是好辦法。一個人的報全買下,十個八個都堵過來呢?就是這十個八個我全買了,別的地方還會賣出去多少報呢?他不敢把話說出來,蔡先生關照自己是一番好意,在言語上可不能這樣駁人家。

      但就這么不言語也夠蔡先生難堪的。

      李富生的老婆大香就在這時候沖進來:“好咧,跟戲子調情,調出毛病來了吧?又來了五六個賣報的,堵著門賣報,門口都打了圍!”“哎呀……”蔡先生馬上意識到自己的點子不行,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富生突然被撞到興奮點:“打了圍?”自語似地對蔡先生說:“臉厚發(fā)財嗎?”

      大門口這時已經圍成了里外三層。沒買著報的擠著買報,看了報的急著要看李老板,偏偏李老板又不在。不認得的問別人:哪個是李富生?被問的不認得便搖頭,認得的便說不在,再加上報販子初戰(zhàn)告捷的叫賣,真是亂成一鍋粥了。

      李富生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滿不在乎地笑著喊道:“我就是李富生!要看的進來坐著看吧。”福泰粉館子是立刻滿座,戲園子“爆棚”似地滿座。李富生對懵懂坐進來的人們按慣常招呼主顧的口吻說:“要吃粉的請吩咐,邊吃邊看……”坐客們好像突然意識到只有買了主人的粉才對得起他似的,一個人領頭說了句:“要啊要啊,進來就是吃的唦。”眾人便和著“要啊要啊……”

      李富生像將軍指揮三軍,吩咐他的伙計們一齊來應付突然增多的客人:“于師傅,湯多舀,粉多加,難得大家捧場,讓客人們吃好給我們傳名!長生你快去買魚,今晚上用的湯拿到這時候賣了還不知夠不夠呢,要趕快另熬備用。大香,油條改雙條,炸大些,不夠把晚上的料拿出來‘接’,晚上要用讓長生到堤街、中路去借!”大香被報販子一番叫賣攪得醋海波興,又被眾人鬧昏了頭,只想和丈夫大吵一場。現(xiàn)在見熱鬧變成了生意,哪還有閑心吃什么醋,往高獨凳上一坐就操起了火筷子。

      長生出去買魚的時候,李富生接過他的圍腰,自己當起了跑堂。亮開嗓子一喊,熟客們發(fā)現(xiàn)他的堂音比長生寬厚多了,竟是人丑音不丑。李富生見有的客人為他的喊堂叫好,干脆亮了一手端粉的絕活:一碗滾燙的米粉,上面蓋一塊長方形木板,板上托住兩碗粉;再加一層板再托兩碗。一順加了七層,連底下的那碗一共是十五碗。這十五碗用左手端好,右手還捎帶一碗。跑一趟能將兩張桌子上十六個人所需的粉上齊。其實他這粉館的灶臺就在店堂旁邊,兩碗一趟地上也不是不行。但今天他為了鎮(zhèn)住亂局,抖擻精神亮這一手絕活,倒應了“閑時備下急時用”的老話。這本是湖南米粉館的玩藝,他們的灶臺離店堂遠,客人多了進進出出費事,加之確實想為鋪子增加一點“賣頭”,就有人想出這一手摞寶塔的辦法,一次上十來碗粉,又快又有俏頭。李富生偶然見識這一手之后,回來便偷偷練下這一功,練成后亮得并不多。今日猛地一亮,頓使四座皆驚。于是他在群情沸騰中安頓好了坐得滿滿當當?shù)目腿恕?/p>

      這時候報販子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堵著門是為了擠兌人家買報,眼見這家的主人不在乎你這一套,你還死乞白賴堵下去,豈不是自取其辱。當李富生自報家門把人們引進店堂的時候,他們就一個個地蔫了溜了。當?shù)晏美锇l(fā)出一片吃粉的吸溜聲時,門口僅剩下一個報販子。他守到報紙賣光正想走,不料李富生安頓好客人后到了他的面前,頗有點貓戲老鼠的味道:“賣完了沒有?”報販子邊走邊答:“完了完了。”李富生說:“明天多帶點,早些來!”報販子曉得這是“胃口話”,但自知理虧,趕快打著哈哈跑了。

      往后一連幾天,賣報的沒有人來了,吃粉外帶看李富生的卻是一批接一批。福泰粉館從此出現(xiàn)滿座帶“翻臺子”的火旺景象。到了這一步,李富生又變得謹慎起來。他一再央求蔡先生,說蔡先生看戲看得多,園子里有熟人,千萬幫忙打聽一下:那個“四季香”到底是什么來頭。

      蔡先生一打聽,那“四季香”不過是個草臺班子里唱“貼補”的角色。草臺班子想借漢口漢正街長樂戲院傳名,她也想借班子下漢口而成名。“四季香”做夢都想掛頭牌,但只有角兒得病或因事外出時,班主讓她頂一頂,唱正戲的份兒才可輪到她,一般的時候她都是給人家“挎刀”。除了一班跑宮娥的羨慕她,戲班里是沒誰把她當頂梁柱子看的。有些處境和她相似的人,還借著她喜歡抓機會頂角兒的缺,膽大無比地在旦行里“打通關”,青衣花旦武旦彩旦老旦撈著什么唱什么,背地里給她起了個諢名叫“混旦”。“四季香”自然不愿被埋沒被輕視被調侃,便借到漢口唱戲的機會,結交了幾個報館的人。那兩個報棍子吃了她的用了她的,還常吃她的豆腐,只好想花點子替她傳名。他們原來想制造一個年輕公子與“四季香”的緋聞,因“四季香”的強烈反對而作罷。和李富生偶然相見,使他們不謀而合地想用李富生的丑為“四季香”墊底子,造成似是而非的緋聞,引起人們對“四季香”的注意,一步步捧出一個新角兒。

      可是鬧到底只見粉館生意好,長樂戲院的老客們津津樂道的還是尹春保、劉順娥、夏國斌這些角兒。對近日殺來的草臺班子的臺柱子興趣都不大,誰還會關注一個專打補丁的“四季香”!

      “四季香”平日和一班宮娥、龍?zhí)钻P系不錯,幾個靠翻跟頭吃飯的武行弟兄還對她特別關照。對“四季香”的上報,戲班里只有這些人是高興的。因為只有他們才懂得,演一輩子戲能攤上演個把有名有姓角色的機會是多么難得。“四季香”能為那多角兒“挑土”打短工,可見本事不錯,早就該大紅大紫了。“四季香”能上報,且不論報上說的什么,只要這名字來回被提到,她就會出名。誰知幾天下來,“四季香”還是“四季香”,沒有人專為她捧場,也沒有人在她出場時給她個“碰頭好”。再一打聽,那開粉館的丑老板倒得了登報的好處,天天滿堂帶“翻臺子”。“這個王八蛋!他發(fā)我們戲班的財來了!”武行弟兄的不平,就這么變成了整個戲班的憤恨,于是武行里最愛出頭動手的“劉氏三杰”——劉大毛、二毛、三毛帶著一肚子的道理來找李富生了。

      戲班里起得晚,吃飯相應也晚。劉大毛他們到福泰粉館的時候,中午的潮頭已過,店堂里稀拉拉只坐了十幾號人。李富生正在鋪子里。

      “劉氏三杰”大馬金刀找了個顯眼位置坐下。劉大毛指著李富生:“喂,你過來。”李富生看出來者不善,小心在意地過去侍候著:“三位……”劉三毛根本不讓他開口:“你就是那個老板?”什么叫“那個老板”?李富生隱隱覺出“那個”是有所專指的,更小心地應道:“不敢,這個小鋪面是我開的。”

      “認得我們嗎?”

      “哦,三位有些面生,好像是頭一回光顧我們這里?”

      “嗯,李老板總算有些眼力。我們哪,是長樂大戲院來的,戲班里的。”

      李富生曉得了他們的來路,臉上笑意不變,說出的話可就不像剛才那樣卑微:“哦,長樂戲院的班子,是尹老板尹春保的班子還是夏老板夏國斌的班子?”劉家三兄弟比胳膊靈光,比腦殼不成,人家明明是拿他們那草臺班子不當回事,他們偏生聽不出來,還有滋有味地自我介紹:“我們是‘四季香’那個班子的。”

      “哦。承蒙關照。三位要吃點么事?”

      “莫裝佯,我們來跟你算賬的!”劉三毛大約是打定主意來打架的,一副打到石頭也打,打到橡皮也打的樣兒。

      “哎喲喲,哪里這客氣唦!那天‘四季香’老板跟兩位報館的先生吃了三碗粉十根油條是沒給錢,可那是我請客的,過了這多天哪里還興算賬?那不是太難為情了!算了算了!”

      客人們大笑。

      劉三毛一拍桌子:“你少來這一套!‘四季香’被登到報上出了丑,這都是你鬧的!”

      一向和氣的李富生,這時候好像已經越出了忍耐的極限,好像是積壓了許多時候的無名火突然被“劉氏三杰”引發(fā),一針頂一線地冷笑著:“看這樣子,你們是來扯皮的?”劉三毛站起身,胳膊一橫:“是又么樣?你心里不舒服?”李富生一步都不讓:“那你說對了!你們不分青紅皂白鬧到我鋪子里來了,我只怕還要給你謝恩?”

      劉二毛見老三一個人沒鎮(zhèn)住場子,也站了起來:“么樣?你不服氣?”李富生一點不含糊,全不像從前低眉順眼忍氣吞聲的樣子:“對!不服氣!”劉二毛冷冷地說:“還是服氣好,免得吃冤枉虧!”

      “那只怕不一定!”

      二毛、三毛一齊向前逼近一步,劉三毛沉聲問道:“你拿得準能罩住我們?”

      李富生提高了聲調:“你們有把式、有力氣,談打我肯定打不贏你們。”

      “那你還‘鴨子死了嘴巴硬’?”

      “人不是鴨子!這一次登報,受委屈的是我,哪個忍到了這一步都不得再當孫子。打不贏你們,我還有一條命!”

      二毛、三毛幾乎是同時脫下了短褂,露出了筋腱結實的上身。劉三毛說:“我們還從來沒遇到你這種‘硬頭眼子’!”這就準備動手。李富生往后退一步,對食客們一拱手:“各位往外讓一下,免得沾火星。不是我不講‘和氣生財’,人被逼到這一步,我李富生寧可做打死的鬼,也不當屈死的冤魂!”然而,食客們僅僅只是站起身來,誰也沒有避出是非之地。他們不看李富生,卻盯住了劉家三弟兄,不平是顯而易見的。

      隔壁參燕號的蔡先生已經過來多時,現(xiàn)在眼看要動武,他忍不住走到劉家三兄弟面前,情緒甚至有幾分激動:“兄弟,這個李老板平常連三歲小伢都不得罪一個,他是哪一點得罪了你們呢?殺人都要定個罪,你們打人總要有個由頭吧?”一點就著的氣氛,好像被這幾句話稀釋了,滿場無聲。劉二毛、劉三毛僵在原地,不知怎么辦好。

      一直沒做聲的劉大毛這時候起身向李富生也向眾人說道:“對不起,我這兩個兄弟年紀輕,脾氣急,失禮之處,請多多包涵。我們不是來找李先生的岔子,我們是心疼‘四季香’: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的一個好角,她怎么就紅不起來呢?”

      劉二毛說:“是唦。好不容易戲班進了漢口,進了長樂戲院。報館的兩個先生,‘四季香’的飯也吃了幾次,還有意無意地在她身上掐一把捏一把,說是一定要把她捧紅。可是登了一場報,她唱貼補照樣唱貼補,紅不起來呀!”

      劉三毛說出來的就是兩頭一般粗了:“我就搞不懂,登一回報,本來是想讓唱戲的揚名,怎么‘四季香’到頭還是一鍋溫湯水,滿場的人就沒得幾個跟她捧場,這個不相干的福泰粉館倒大紅大紫了呢!”

      “不相干?哪個說不相干!”李富生到里邊拿出那張報紙:“你看唦,報館的那兩個雜種本來是拿我當墊腳石,給‘四季香’老板唱‘貼補’的。兄弟,他們來的那天,我是恭恭敬敬給他們端粉上油條,一個銅角子都沒收啊。哪個曉得他們吃完了就翻臉,把我寫得不像個人。你們只說我這些時生意好,要是被打下去了怎么說呢?生意好只能說是菩薩保佑老實人哪!”說到這里,李富生竟哽咽了。許多人都能感覺到,還有一些難以言說的屈辱他沒說,或者是沒法說。劉家三兄弟也動容了,沒誰發(fā)令就整齊劃一地往外退。劉大毛把剛才接過來的報紙還給了李富生,順勢握著他的手:“大哥,我們錯怪你了,對不起……”

      “你們莫走!”李富生喊完就發(fā)現(xiàn)自己冒了調,不由自主地笑起來,解釋說:“我這里賣的就是吃的,你們來了,哪能讓你們空著肚子回去呢。”劉家弟兄本來就是要吃粉的,只是剛才一鬧反弄得不好意思,現(xiàn)在自然要客氣一番:“不不不,大哥,改日再來……”李富生拉著劉大毛不松手:“你們是為了幫朋友才來的,我敬重講義氣的人。你們要走,那不是打我的嘴巴!”

      于是,客人不再謙套,主人端上粉和油條,店堂里又和從前一樣,各人忙著填各人的嘴。只是李富生好像言猶未盡,就坐在劉家弟兄旁邊陪著。他的老婆大香也時不時過來聽幾句話,插兩句嘴。談話間才曉得“四季香”也是捏著鼻子忍著氣去巴結那兩個報棍子的。為了那篇文章,她是錢也花了,不明不白的氣也忍了:一個鄉(xiāng)下班子的姑娘,并不情愿讓那種下作的文人去捏捏弄弄的。為了成名,她不得不應付著。想想氣不過就躲著流淚,誰知忍到底還是一場空!

      “唉!這是命啊!”劉大毛無奈地下了這個結論。

      大香卻不贊成似的,把一臉淚抹去,問劉大毛:“兄弟,幾時有‘四季香’的戲?”

      劉大毛說:“要說有那是天天有……”

      大香說:“那好,我們今天去跟她捧場!”

      劉大毛說:“不行。今天她是在《翠屏山》里演丫頭。明天吧,明天小艷云被人家點去做堂會,她的《賀后罵殿》就只有讓‘四季香’來頂了。咳!造孽!”

      大香豪氣地說:“好,明天我們去看戲!我們也學別人,還沒出臺先跟她鼓掌,出來了唱一句鼓一下!”

      “那她就唱不成了!”蔡先生在這里來了一句,引得哄堂大笑。

      第二天夜晚,李富生兩口子特地請了蔡先生還有興隆巷里做水果生意的“羅家四將”一齊去看戲。打定主意為“四季香”捧場的,便在蔡先生指點下,搶在《賀后罵殿》里賀后出場時放了一掛鞭,給了“四季香”一個特別的“碰頭彩”。

      “四季香”一出臺,首先發(fā)出驚嘆的是大香,口里不住地“嘖嘖”著,為這個年輕女人在臺上不同凡響的美。開口一唱,又是大香不停地鼓掌。她只覺得這女人太神了,嗓子竟那樣響,便用她最大的力氣拍著巴掌,不管它是否拍到點子上!開始有幾個人跟著大香叫好,漸漸地,大香有點孤掌難鳴,滿堂一個人全拍得不在點上,使不少內行惱火。開始有人向大香發(fā)出“噓——”警告著。最后有個權威人士硬是站起來喝道:“懂不懂戲?!”坐下一會,心有不甘,又起身向這邊喝道:“《賀后罵殿》要聽劉順娥的。小艷云都不行,頂小艷云的一個雛兒,值得叫好嗎?”

      李富生見蔡先生都不敢回嘴,便也不吱聲。大香卻不管那一套:“我花錢買了票的,愿意給‘四季香’叫好!”那位老先生大約在園子里是經常訓人的,猛然間冒出的反駁使他猝不及防,一下把他氣糊涂了。喉嚨里哽了半天,才對李富生發(fā)出責問:“這是你的內當家?”李富生十分恭順的樣子:“怎樣?先生有什么指教?”

      “太厲害了!”

      李富生還是恭順對答:“我教了好多時才教成這樣的!”氣得老頭翻白眼,卻引出一陣鼓掌哄笑。

      散戲往回走,大家怎么也弄不明白,不論是扮相還是唱,“四季香”都該香起來的,怎么偏偏只有打補丁的命?問蔡先生,蔡先生只是搖頭:“唉,這個伢,可惜了!戲班里的名堂,她沒弄懂啊!”

      第二天,“四季香”帶著劉家三兄弟和一班龍?zhí)住m娥來吃粉,算是對李富生的答謝。臨走拉著大香的手,淚汪汪地說:“嫂子,對不起。我年輕不懂事,你們別往心里去。”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生意一忙,李富生也顧不上去看戲。后來,李富生在后花樓又開了一家粉館。開張那天請了同行的老板們,漢正街和興隆巷的老街坊一起到長樂去看戲,誰知戲班子已換成尹春保、劉順娥那一班了。一打聽,原來那個鄉(xiāng)班進了“新市場”——就是以后的“民眾樂園”。攆到“新市場”去,想和“四季香”見見面吧,卻只找到了劉家兄弟。他們說,“四季香”早走了,就在請大家吃粉的第二天。還說,她發(fā)誓這一去就不回頭,再也不唱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