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金墟》,觀滄海
古人的詩文會在今人的作品中引發遙遠的回響,這不僅是在引文可直觀的層面,更重要也更深邃的是在那個互文、意象和隱喻相交織的“特殊世界”。按照文學批評中的“影響論”和“文學遺傳學”,新對舊會有多種重構方式,“在傳統與個人才能或者更強大的前輩和后來的詩人之間,存在著一個動態的相互的關系。”(見保羅·H·費萊所著的《文學理論》)在勒內·韋勒克和奧斯汀·沃倫合著的另一本有名的《文學理論》中,他們從接受美學上道出:“文學作品給予人的快樂中混合有新奇的感覺和熟知的感覺。”我讀熊育群的長篇巨制《金墟》,曹操的《觀滄海》老是在腦中浮現、耳邊環繞,如一套立體影院。其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這千古流傳的兩句,即是中國古典詩學的一種范式,也為后來的敘事詩學描繪了理想結構。《金墟》見其海含地負的氣象,合其顯隱混然的意態。
熊育群以“觀滄海”的大視角和大胸襟挑戰自己的創作極限,他打造出一艘前所未有的巨輪,有著堅實而獨特的構造,經得起對史詩品質所要求的航海測試,其宏闊視野、宏大敘事由立起來、活起來的人物群像以及通體質感豐富的細節支撐起來,體量如此之大,細處如此之精,氣象如此之新,決定了它是一部可以有不同新發現、帶來新驚奇的大作品。
在內容表達上,從《金墟》中涌出深海多層浪,沖刷著我們的認知。華僑出海,是一幕接一幕以海為舞臺的搏命演出,他們中絕大多數已經進入了歷史的不明區域,因為后輩的追尋、發掘和講述(也是一種家族歷史的記憶再造),幸存者得以賡續血脈,留下傳奇。海上再險,也阻擋不住華人向海求生的探險,“百萬人從這些村落出發,漂洋過海。”(引自《金墟》,下同)而他們的苦難史才剛剛開始,在異國他鄉,他們飽受歧視,遭遇驅逐,或被羈押(移民集中羈押地有一個頗具諷刺性的名字——天使島),他們干的苦力臟活,歷盡千辛萬苦,不少人凄苦死去。“修鐵路的一萬多華工,死一路埋一路。一年后,中華會館的人沿路來撿骨骸,挨近鐵路有一千多座華工墓……更多的墓地只有幾塊壘起的石頭,他們的墳墓全部朝向東方,二十萬磅的白骨和遺物用火車送到薩克拉門托,再經水路運回國內。”讀到此處,共情產生了強烈的內心波濤,久久難平伏。熊育群用魔幻之筆穿透被遮蔽的近現代史,繪出像教堂壁畫所凝固的悲壯故事(且形成了故事長卷),寫活了多個華僑歸僑形象,包括他們的后輩,從畫卷和形象中,激活了那些不該被遺忘的歷史和先人,導引我們突破視野和偏見,沉思華僑所創造的自身歷史,他們參與的他國史和祖國史,以及他們累經數代所積累的物質和精神財富。如此將華僑史當作史詩來寫的小說極少,而像《金墟》這般以史寫人、以人串史、于歷史深處顯鮮活當代的長篇巨制,更是創造了一個新范本。
讀《金墟》還應置于放眼全球、心懷天下的大背景大格局之中,中國作家應向海洋打開文學表現的新空間,“向人類的悲歡、世界的命運敞開胸懷”——也是一種文學倡導。《金墟》的出現,不僅是嶺南文化催生的碩果,不僅是海洋文學的精彩亮相,也代表中國作家站在時代之巔,面朝大海,將主體意識與創新精神滲透到全球化的前沿和縱深地帶,并探尋一切得以形成的來時路,思考一時還“暖昧不明的未來”,它是新海派小說從海平面上升起的一支破浪桅桿。
在意蘊開拓上,《金墟》揭示了“其中”“其里”的深層包含。通過人瑞老人司徒不徙的回憶講述,更多通過其孫、赤坎鎮長司徒譽在赤坎再造過程中的現實遭遇,《金墟》直指世道人心和文化根脈,追問建筑群背后的塵封故事,沒有華僑們的海外打拼創業,就不可能有“赤坎城成為一代人的傳奇”;同時它又有審美再造力,在一片廢墟之上給我們帶來一座座深而美的建筑單元,升騰起濃郁的僑鄉人間煙火氣息,展開一個個回環往復、扣人心弦的華僑故事,若沒有這樣一群根脈、文脈如此獨特鮮明且盤根錯節的華僑們,赤坎城也不可能建成如此的格局和風貌。碉樓、騎樓乃是物象的綿延呈現,是凝固在大地江邊的獨樹一幟的詩篇散章。
赤坎墟在新世紀再一次見證奇跡,一家實力雄厚的國際公司投資數十億改造它,更確切說,是再造它,將它定位為中華歷史文化名鎮復興新標桿,富有僑鄉特色的智慧小鎮、綠色小鎮和人文小鎮,再上層樓,建成粵港澳大灣區古鎮類文旅旗艦項目、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華僑華人交流平臺。為什么這家中榮公司要選擇赤坎來作如此高標高質的大項目?《金墟》層層剝繭、娓娓道來,既關乎項目實際操作人關憶中的卓見與鄉情,又關乎幾級政府的合力推動;既關乎赤坎本身具有的有待發掘的巨大價值,又關乎它與海外華人及其親屬業已形成的共生共榮關[1]系。正因為赤坎將文化自信建筑在僑鄉土地上,適逢國家對外開放彰顯出綜合國力,得天時、地利、人和,它的鳳凰涅槃也就有其必然性。飽經滄桑、見證興衰的司徒不徙對此有獨到而深刻的認識:“這一次興衰不再是憑借赤坎自身的力量,改變赤坎命運的力量來自遠方,它跟國運聯系在一起,跟無數陌生的人聯系在一起。”而老人可能并未意識到的是,他自己和他守護的圖書館鐘樓也成為了赤坎歷史的象征和正在變化的見證。熊育群充滿詩意地把他在場感知到的赤坎重生的消息捎給我們:“不變的唯有鐘聲,這洪亮悠揚充滿金屬質感的聲音,響徹潭江兩岸,像一道睇不見的光,瞬間照得天高地闊,令人莫名興奮。”鐘聲和光都是密語,它們的豐富意象不能簡單圖解,需作為復雜現實和曲折歷史來解碼,這就需要對《金墟》文本進行測海般的潛入,熊育群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潛望鏡:“小說從赤坎古鎮旅游開發切入,在粵港澳大灣區和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下,在橫跨太平洋兩岸的宏大時空與地理中,由兩大家族代表人物展現出全球視野下的傳奇人生與生活、家國命運,我力圖寫出它的史詩性。”(熊育群:《挑戰與超越》,《文藝報》2023年3月24日)史詩性的要求,必然指涉文本、結構、語言和表達對象的融合性創造,在難度、深度、維度和長度上均必須相稱性地完成,其內部還得有堅韌而發達的文化根脈。以這些指標來衡量《金墟》,它是自覺清醒的,也自有底氣。文學批評家布魯姆曾說在《史詩》中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渴望創造不衰的想象,也許就是偉大史詩的真正標志。”在《金墟》中,我看到了這個句子一直在熠熠閃光。
在形式織造上,《金墟》創造出一種如海浪般綿延疊進的新表現形態。表現對象的繁復和深隱,必須有與之相諧的敘述語言。《金墟》要處理好時空跨度、文化深層、虛實相生、人物群雕、主題拓展等諸多方面匯集而來的難題,對作家的題材掌控力、文本結構力、語言表現力無疑是巨大的挑戰,一種史詩駕馭的綜合能力決定了會寫出一部怎樣的作品。語言織出的看似是一層輕薄近乎透明的殼,實則應是一個“無盡藏”。《金墟》在熊育群超強的文本組織和語言表現下,呈現出張馳有度、細針密縷、從容不迫、流韻溯芳的小說形態之美,像是海浪徐徐之際,一直在訴說、暗示,面對海量信息,需要大膽剪裁、自由轉換、合理想象,唯有創造出新的表現形態,才能使文本既有飽和度,又有自由基;既有歷史感,又有時代性;既有個體形象的鮮活,又有特定群體的賦能。既使用苛刻的眼光[2]來打量,《金墟》在形式上也是恰到好處的,其中的艱難困苦,唯有作者自知,為寫出這部以海為師、向海求法的開放型小說,他把自己封閉在大雁山上,與蛇蟲為伍,一年下來,熬白了頭發。
《金墟》近六百頁文字猶如橫無際涯的海浪奔涌,洪波之上,是現實混雜的底色,不可避免會有不少漂流物,糾葛、沖突和問題、矛盾肯定會層出不窮,正是這些匯成了生活的洪流,卻是小說創作可能捕獲大魚的海域,熊育群貼近再貼近,緊跟不舍,寫出了不斷新生的故事,也寫出了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的現實拼搏者、創業者,他們的故事并未結束,還在經受洗滌和磨礪。在波涌潮生的天際,可見歷史發展的脊梁——無數民眾在合力推動赤坎開拓新路標、創造新未來。最難得的是,這一部分,他是“以寫實風格寫出魔幻”,時代大潮的澎湃之力寫得并不概念化,足見藝術功底。讀之,如船行海上,滿眼海景,均在變幻之中,心里自然興奮、敞開、期許。洪波之下,是歷史在暗處和底下潛行,那些人物和事件并未消失,它們被作家召喚而回,重現往日總令人百感交集,繼而有所思,原來是歷史之海托起了現實之舟,或者說是往日成就了今天,是先人塑造了我輩。《金墟》屹立如此,得益于寫出了赤坎的疊加態——歷史和現實相互交融、亡人和今人彼此守望。可以想象的是,海水層層疊加,終成大海,史詩品格的作品,肯定是意蘊多層的復合體。管子說過:“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廣海鎮的一位老漁民說起海中遠航,表情生動地說:“中海和深海的流水有幾層,有時上層的流水往東邊走,第二層流水往西邊走,第三層流水又不動。到了五、六月西南風最急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情況。”老漁民飽經滄桑后的道出,借用到小說形態上,何嘗不是一種理想狀態的史詩體結構呢?
熊育群構筑《金墟》,充分發揮了他建筑師出身的優勢,不少評論家都注意并論及到了此點。能隨物賦形,將小說寫出流動態,寫成涌動的大海,于靜態中見動感,于物象中見人性,于現實中見歷史,于宏大主題中見詭異時空,并統一在“不廢江河萬古流”的時代行進之中,這是《金墟》為當代小說美學作出的一個創造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