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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3年第4期|熊正良:水塔上有鳥(節選)
      來源:《百花洲》2023年第4期 | 熊正良  2023年07月14日08:37

      事情的起因是一套房子,女兒女婿買的。起初老胡不贊成他們買房,認為沒必要。老胡有房,不僅有房,還有三套。一套單位房改房,原來在老城區北邊,現在那兒已是市中心;另外兩套都是單位集資房,他自己一套,老婆一套。夫妻倆的單位都好,都有能力搞集資建房。集資房剛規劃時位置還不算太好,都有點偏,可城市發展快,沒過多久也都成了搶手地段。所以在房子問題上,老胡與這座城市里大多數人感受是不一樣的,即便厚道一點說,那也是氣定神閑,安之若素。因為計劃生育,女兒算是一根獨苗,三套房子里,最大最好的是他自己單位集資的那套,一百八十平米,雙陽臺,四房兩廳兩衛,最小最差的是那套房改房,卻也將近九十平米,住都住不過來,買什么房呢?女兒還是要買。雖然女兒沒說是女婿堅持要買,但老胡心里清楚,女兒這是遷就女婿。女婿來自一個偏遠縣城,父母都是縣辦小工廠的下崗工人,靠自己拼命苦讀,類似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好不容易掙扎出來,婚后又住著老丈人的房子,無論里子面子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卑。買一套房子,自己頂門立戶,應該是他給自己在當下設定的一大人生目標。

      既然一定要買,要實現人生目標,老胡便不好一味反對,年輕人置業也是好事,老胡也通達,把老婆那套集資房賣了,拿出一個存折,但女婿堅決不要。老胡心里有些不快,本來想說跟我還客氣,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女婿一副不肯通融的樣子,明顯不只是客氣,還有比客氣更生硬的東西。即便只是客氣,在翁婿之間,說明什么呢?老胡是過來人,知道這叫隔閡,當年他對老丈人也是這樣。至于隔多遠,一米還是一千米,或者更遠,老胡自己也不好說。總之看什么事,該近就近,該遠就遠,做女婿的心里大約都有個分寸。

      眼前這個女婿會怎樣把握這個分寸呢?有一點還是讓老胡比較欣慰,那就是房子到手之后,他們沒有馬上搬過去,而是讓它空在那兒。女兒會來事,跟老胡說是女婿的主意,這幾年要留在家里陪老爸。其實是誰的主意無關緊要,關鍵是他們都有這份心。雖然有心不一定非要說出來,可有總比沒有好。假如開發商一交房他們就立馬搬走,老胡心里會是什么滋味?沒了老伴,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那份冷寂與凄清會不會要了他的命?

      等到那套房子已經空了快三年,女兒便想搬過去了。以前女兒在他面前很少提起這套房子,似乎把它忘了,現在忽然想起來,于是隔三岔五地說一句,墻面都開始有污漬了,或者說院子里的草比人都高。老胡知道這是在給他打預防針,他們已經商量過了,要搬過去住了。這些年都是這樣,但凡女婿有點什么想法,總是先過女兒那一關,再由女兒出面,零敲碎打,一步步把話挑明。女婿永遠是那個躲在后面的人。同樣作為女婿,老胡是不是也這樣,總躲在后面給老婆出主意呢?老胡自認為沒有。可是話又說回來,假如當年他也住在老丈人家,就一定做得比女婿更好?老胡沒有把握。但老胡心里還是不舒服,他什么都明白,可就是不舒服。既然要搬走,要自立門戶,那就搬走吧,這一天早晚要來的。老胡不會把自己比作茅坑里的石頭,和他的同代人一樣,他也喜歡學偉人說話,尤其喜歡說那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雖然充滿無奈與失落,卻強撐出一股末日豪氣。于是有一天就接了女兒的話茬,說要不你們還是早點搬過去吧,房子確實是要有人住才好,老那樣空著總是不行的。老胡表了態,女兒反而有些猶豫,怕老胡一個人孤單。老胡呵呵一笑,說這話看怎么說,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孤單,在我看來卻是一份清靜。

      老胡還沒去看過那套房子,只知道大概方位,卻一直沒去過。買房時沒去,交房時老伴剛去世,他也沒去。現在女兒要帶他去看看,說要是哪天她搬走了,住在哪兒他都不知道。女兒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讓他著實感到了一種酸楚,坐在車上,好半天心里都是澀澀的。看著路兩邊的花草樹木,還有那些亮堂氣派的建筑和建筑后面偶爾露出的簡陋破舊,禁不住想這簡直跟自己一樣,外表有多么光鮮內里就有多么不堪。

      那天天氣不錯,正好可以看一下房子的采光,三個房間中,兩個朝南的陽光都很充足,甚至漫過了飄窗。一樓能有這樣的陽光,當然沒什么可說的。尤其是那個小院子,陽光簡直堆在那兒,各種野草野藤——確實比人高——蓬勃而茂密,也是堆在那兒。他甚至還看見了幾只白色的蝴蝶。聞著陽光和植物散發出來的潑辣氣息,看著翩躚的蝴蝶,老胡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房子是精裝修的,除了墻腳邊長出幾點霉漬,別的都還好。女兒女婿在討論那個院子怎么辦,到底是將它硬化,還是留著它種點什么。老胡沒有參與討論。他在看小區園林和就近的幾棟樓房,目光轉來轉去,不經意間就看到了那個水塔,就在小區圍墻外面。那面圍墻也是這個小院子的圍墻。老胡目測了一下,感覺頂多也就隔了三十幾米。他皺了皺眉,說你們看到那個水塔不。

      因為離得太近,所以水塔顯得非常突兀。不但突兀,還煞風景。那一角風景本來不錯的,一小片郁郁蔥蔥的樟樹林,風一吹沙沙作響,不想一個老舊水塔觍著臉站在那兒。幾根滿是苔衣和污漬的水泥柱子,頂著一個同樣滿是苔衣和污漬的六角形水箱。女兒女婿面面相覷,女婿蹚過野草藤蔓,趴在圍墻上往外看。女兒也蹚過去。他們覺得好像看見了一點裸露的鋼筋,還看見柱子上似乎有些裂痕。女兒剛才還高高興興,現在滿臉惶恐,看看它又回頭看看自己的房子,提出一連串問題——它里面還有沒有水呢?你們聞到臭味嗎?是十噸還是一百噸?應該是一百多噸吧?假如它倒下來怎么辦?假如它往這邊倒呢?面對一個突如其來感覺搖搖欲墜的老舊水塔,女兒顧不了許多,當著老胡的面就責怪起女婿:天天吵著要買房,可是你看看你買的什么房子!一個這么大的水塔你都看不見?女兒這是強詞奪理,難道買房時她沒來?她怎么不說她自己也沒看見呢?但女婿沒吭聲。女婿這一點算是不錯的,不錙銖必較,還知道讓著女兒。

      但女婿回頭瞟了自己一眼,快得就像蜻蜓點水,在他臉上一掠而過。他這樣瞟我做什么?想看看我的反應?這時候老胡多少有點不厚道,幾乎不像個長輩,因為他有點幸災樂禍。盡管轉瞬即逝,可他還是為此感到些許不安,他問自己,你怎么能這樣呢?

      倘使站在老胡的立場,他那點幸災樂禍或許無可厚非,況且他并無惡意。其實換一種說法也許更合適:他只是出于無奈,是在眼下的無奈中再生出的一份無奈。就像女兒說的,你看看你買的房子!所以晚上跟一個叫小玉的女人聊天時,他就忍不住說到那套房子和那個水塔。他說一個那么大的安全隱患,他們怎么就看不見呢?小玉說那不挺好嗎,最起碼他們暫時不會搬了呀。小玉還在這句話后面加了一張笑臉。他說他們搬不搬我無所謂。小玉說嘴硬吧,又是一張笑臉。這張笑臉有點俏皮。小玉有各種笑臉。他們是在一個微信群里碰到的,兩個人都屬菜鳥級,都是真人頭像,都不用昵稱,都說怎么這么巧呢,然后都感嘆萬能的微信群。三十多年前的同事,彼此音信全無,居然在這里邂逅。于是立馬從群里溜出來,互加微信單聊,聊完了當年聊現在。你身體還好吧?家里還好吧?老胡稍稍猶豫了一下,說現在我一個人。小玉比他撇脫,沒遲疑,她說我也一個人。再往下聊,小玉就開始加笑臉了。要說老胡是吃素的,完全沒一點別的想法,那是自欺欺人,可要說他真想了些什么也不客觀,偶爾冒出的一點想法,就像樹隙里漏下來的幾點斑駁陽光,瞬間有了點暖色調,僅此而已。但聊天是愉快的,尤其是感覺小玉的語氣越來越隨便,甚至還有點不大明顯的親昵。當然也包括她頻頻添加的笑臉。

      在老胡看來,一個水塔沒什么大不了的,他退休前就負責審批這些事,經他審批拆除過許多水塔,這個水塔不過是條漏網之魚。但是在跟小區物業交涉之后,他感覺這事有點麻煩,恐怕不像他想的那么簡單。物業說他們和社區聯系過,社區說早就找過業主單位,業主單位也按程序填了單,也報上去了,上面也批下來了。假如真是這樣,水塔怎么還在那兒呢?但物業叫他們放心,說水塔是一定要拆的。女兒問具體時間,物業負責人說應該不會太久。負責人很年輕,頂多三十出頭,一件白襯衫,一條紅領帶,頭臉收拾得整整齊齊,看起來相當精干。老胡問他要了一張名片,看著名片對他說,小秦哪,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呢?負責人看了看他,馬上滿臉堆笑,說請老領導放心,應該沒什么問題了,就看他們什么時候拆。老胡有點生氣,說他們是誰,一個水塔拆了幾年還在那兒,還說沒問題?負責人還那樣笑著,但笑歸笑,話里卻帶了點骨頭,說他們只是物業,只負責聯系社區反映業主訴求,至于更具體更詳細的情況,恐怕還是要去問一下社區。

      那天老胡發了火。雖說老胡不是天生的好脾氣,卻也不是一個棱角分明的人,即便當年有點棱角,這么多年泡在機關里,也早就磨平了。再說人都退休了,退休退休,萬事皆休,怎么還有那么大的火氣?可是那天莫名其妙,就是有一股邪火,按都按不住。他對小玉說今天我發火了。小玉沒吭聲。他說一個干物業的年輕人,怎么也學得一身混機關的臭毛病,實在讓人忍不住。小玉還是沒吭聲。他說打起官腔來比誰都在行,橫豎都是他有理,好像他是墨索里尼。小玉依然沉默。她怎么回事?在干什么呢?他說大話套話一籮筐,就是聽不到他一句實話……小玉在忙什么呢?怎么不理人呢?他試探著喂一聲,打一個問號。小玉終于說話了,先是一個提示音,然后是一個笑臉,再然后是:對不起,剛才我在沖澡。

      “沖澡”兩個字帶著一股毛茸茸的熱氣,還帶著沐浴露和洗發水的香味,老胡不由得愣了愣。怎么說呢?他只好說哦,還沒點“發送”,手機叮叮咚咚響起來,小玉邀請他視頻。他又愣一下。他還沒跟誰視頻過,有些茫然,也有些慌亂,鈴聲又在催著,容不得他多猶豫,他急急忙忙點一下“接受”,馬上看到小玉在吹頭發。小玉一邊吹頭發一邊看著他,笑笑說還是很帥嘛,又說這樣是不是方便些。他感到腦子有點發澀。他說,啊?

      確實有水汽,也確實有香味。這情景多少有幾分曖昧。他一直以為小玉的微信頭像用的是以前的照片,沒想到感覺她看上去似乎比頭像還年輕。小玉說你發什么呆呢。他說你怎么沒一點變化呢。小玉便湊過來,叫他看她的白頭發。她真的不顯老,臉上還是緊繃繃的。老胡不禁有些恍惚。小玉說看到了嗎。他說那才幾根呢。小玉抿著嘴笑道,你還說我,你不是也血氣方剛?怎么還跟人家發火?老胡說你知道那小王八蛋有多損?哎呀老領導,你千萬別氣壞了自己,你要氣出個好歹,我們擔不起責任哪!小玉撲哧一聲笑出來。老胡說,你還笑?小玉一邊笑一邊搖頭,說確實有點損。老胡說何止一點呢。小玉說不過也是,你畢竟不年輕了,人家也沒說錯。老胡說他咒我呢,還氣出個好歹,我看上去有那么糟糕嗎?老胡像一個正在被吹起來的氣球,不知不覺地亢奮起來。小玉放下吹風機,把頭發往后攏起來,同時看著他,又抿著嘴,讓笑容掛在嘴角上,說你看你,還跟小伙子一樣,沖勁十足。老胡也感覺自己不大對頭,但他已經管不住自己了,帶著幾分輕佻問小玉,人有點沖勁不好嗎?小玉笑著說好,好好好。她一直在笑。總之她的笑就長在臉上,表情和內涵都很豐富。他的圓滑和世故不見了,說話的口氣也與平素完全兩樣,連笑聲都不一樣。他嘿嘿地笑著。他自己都聽見笑得很爽朗。她說其實你不用發火的,你不是說以前這些事都歸你管嗎?他說那是!別看我退了,可它撞到我手上來了,我不信我管不了它!小玉又抿著嘴笑。他很喜歡看她這樣笑。她邊笑邊說,你還真要管?他點點頭,中氣十足,說為什么不管。

      盡管有一個欲倒未倒的水塔,女婿還是張羅著準備搬過去,請人鏟掉了院子里的雜草野藤,又弄來了一堆家具圖片。但女兒不看那些圖片,把圖片扔還他。女兒說要搬你搬,搬之前把手續辦掉。女婿卻不急不躁,笑嘻嘻的,說人家不說了會拆嗎,我還去社區問過,人家說正在協調。女兒說你聽清楚啊,是協調啊!女婿說在協調不就快了嗎。老胡聽得直發笑,心想那你就等著吧。如今哪還有像女婿這樣簡單到天真的人呢?在這方面女婿是朵“奇葩”。或許是裝成一朵“奇葩”?不過他哄女兒卻很有一套,老胡不知道他都用了什么手段,反正第二天女兒便忘了她說過的話,高高興興地看那些家具圖片,不但看圖片,自己還在網上找,找到了還叫女婿也來看。看見他們頭靠頭,小外孫女擠在他們中間,一家三口一邊看一邊商量,老胡不禁想起最近在群里看到的一句詩:人家見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雖然他不知道這句詩的朝代和作者,卻照樣體會到一種悲涼。

      后來老胡總在想這件事,假如那天晚上他沒有跟小玉視頻,或者在視頻時稍稍有點自重和矜持,他還會不會把話說得那么絕,不給自己留一點余地?也沒有誰給他搬梯子,他自己就把自己架上去了。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可人家那是真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他呢,大話說過了,只身孤影,邁著兩條老腿,好不容易擠上公交,跑到市政府大樓去尋訪故舊。人家對他這個曾經的五把手倒也客氣,給他沏了一杯茶,可是提到那個水塔,人家就給他打官腔,說你是單位的老領導,我們單位什么性質你知道的,我們只管審批,至于監督執行,我們是既無權也無責的。他說我們過問一下總還是可以的吧。這時候人家電話響了,嗯嗯啊啊地接電話,然后說有點急事,對不起,叫來一個小年輕,讓他陪著胡前副主任坐冷板凳。胡前副主任還算自覺,叫小年輕去忙自己的,他起身去找小胡。

      小胡比老胡小十幾歲,原來是老胡的手下。小胡也要給老胡沏茶,老胡搖搖手,說剛才在老徐那兒喝過了。小胡說你找老徐是有什么事吧。老胡說沒什么事,就是路過,進來坐坐。小胡還是沏了一杯茶。互相寒暄了幾句,老胡便說起那個水塔——那天去親戚家,梅灣知道不?看到一個水塔,都快倒了,也沒人管它。小胡好像知道那個水塔,他說,你說的是梅灣小區嗎?那個水塔還沒拆掉?老胡說,你怎么知道?小胡說你也應該知道呀,那年梅灣才剛開始動工,好像是社區還是街道辦,來了幾個人找我們,說附近居民反映強烈,飼料廠又拖著不拆,想請我們過問一下,對這事你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老胡愣愣的,搖搖頭說沒有。小胡說那天有個女孩,大約剛參加工作,不懂事,說話特別沖,什么人浮于事啦,凡事敷衍啦,還說半斤鴨子四兩嘴,語速又快,噼里啪啦,所以他有些印象。老胡問小胡,那我是怎么說的呢?小胡笑道,怎么說的我不記得了,反正你也挺厲害的,訓了她一頓,沒跟她客氣。

      老胡很尷尬。他把尷尬放在心里,打幾聲哈哈,對小胡說,我一個退休老頭,不跟你聊了,怕耽誤你正事。小胡說有什么正事呀,再說我剛給你沏的茶呢!老胡心想我還喝什么茶呢。他很快就從小胡那兒出來了。剛才幸好沒說實話,倘若小胡知道所謂親戚不過是他瞎編的,會是什么表情?可是事情真是那樣的嗎?他拼命回憶,時間也不長,應該就在他臨近退休的時候,怎么就像翻一本字跡模糊的書,越翻越迷茫呢?

      公交車上有個女孩給他讓座,他沒反應,別人趕緊一屁股坐下去。女孩不高興,說你又不老,非要叫那個男人起來,兩人吵得不可開交。他不知道人家是為他吵,直到女孩生氣說他,他才明白過來。女孩說你這老頭也是,讓你坐你還不坐!他怔怔地看著女孩,又看看那個男人,忽然大聲吼起來,像什么話!人家是讓給你坐的嗎?男人剛才還牛氣得很,被他這么一吼,乖乖地起來了,嘟噥著,你坐就是了,喊得嚇死人,一副要斷氣的樣子。他火冒三丈,手抖抖地伸出去,似乎想要揪住他,你說誰要斷氣呢,嗯?男人說,我!我要斷氣,行不行?一邊說一邊往車門邊擠,我怕了你,行不行?

      那女孩真好,不生他的氣了,扶他坐下,還怕他氣壞了,叫他別生氣,說跟這種人生氣不值得。他點點頭,卻忍不住問自己,你又是哪種人呢?他愣愣地問女孩,你在哪兒工作?是社區還是街道辦?女孩覺得很奇怪,笑笑地反問他,我怎么非要在社區或街道辦呢?他說就是隨便問一下,你是不是呢?女孩答非所問,說你不會是想給我介紹對象吧。他搖搖頭。怎么就扯到找對象呢?他說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女孩哧哧地笑起來,你還會玩套路呢?不過你這個也太老了,別人早不這么玩了。他聽不懂,皺著眉問她,誰老?女孩似乎也看出來他是真不懂,趕緊安慰他,沒事沒事,不是說你,你一點也不老。他還是生悶氣。莫非我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不知道自己老?還不是說我?那是說誰呢?現在的女孩怎么這樣?不過問一下她在哪兒工作,跟老不老有什么關系?

      可是她到底在哪兒工作呢?是不是在社區或者街道辦?他腦子里像走馬燈一樣,亂哄哄的。他還在翻那本讓他糊里糊涂的舊書。小胡怎么回事?是不是故意的?寥寥數語就將他勾畫得活靈活現,他看見自己站在那本泛黃的書里,叉著腰,鼻孔朝天,正在義正詞嚴地教育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說她乳臭未干信口雌黃。

      老胡再也沒管那個水塔。那些日子他哪兒也沒去,一個人悶在家里,寫寫字,也不找人聊天。他寫字也沒什么功底,哪家哪派更談不上,純屬自娛。有一天小玉問他,最近怎么沒聲音呢?他心里驚了一下,卻沒有立刻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小玉是在問那個水塔嗎?應該是。正在猶豫,小玉又說,最近是不是很忙呢?他想果然,心里頓時感到有些發虛。怎么跟她說呢?其實這些天他一直在想這件事,有好幾次,都寫好了一句話,想想又刪掉了。微信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隨便刪除,還可以斟酌和拿捏,包括情緒和欲望,都可以像搞裝修那樣,該遮掩的遮掩,該突出的突出。

      那個水塔——現在老胡最不想提的就是這個水塔,可是不提又不行,誰叫他那天骨頭發酥吹牛皮呢?他期期艾艾地說,很麻煩,企業早倒閉了,在城東老居民區的一條巷子里租了一間破屋子,幾個人坐在那兒守著電話,辦理一些職工的社保醫保對接工作。這回是小玉沒吭聲。老胡又說,所以叫他們拆水塔,想都不要想,他們也拿不出錢,誰出這個錢呢?政府也沒有這個規劃和預算,這些都要體諒的是不是?這句話很關鍵,他寫完之后又逐字看了一遍,才點一下“發送”。可小玉還是沒反應。她該不會又在沖澡吧?這大白天的,她也沖澡?假如她真在沖澡,待會兒會不會又要視頻呢?

      老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渴望視頻,尤其是在她沖澡之后?不過他覺得不管怎樣,她這樣不說話也挺好,趁她忙著,他有時間考慮怎么措辭,反正是該復雜的簡單,該簡單的模糊。于是他說,前些日子女兒女婿還張羅著買家具,被我攔住了,我跟他們說算了,不如把房子賣掉。他想想又說,起初他們還不相信,我叫他們去問那兒的鄰居,結果證明我是對的,鄰居們說去年他們把電視臺的人都找來了,電視也播了,還是沒用;現在女兒女婿已經把房子掛出去了。他以為小玉十有八九會邀請他視頻,一邊說一邊等手機鈴聲。最后他又補充一句,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你以為是小事,以為手到擒來,其實卻不然,牽扯太多,方方面面都需要考慮,一旦沒考慮周全,結果就是兩回事。

      他覺得自己說得挺好,對自己很滿意。他說老胡啊,你扯淡的本事也一流呀。早知道自己可以說得這么好,干嗎還這么被動?這些日子他真是憋壞了。小玉怎么還沒動靜呢?他盯著手機。手機好像怕他這么盯著,叮咚一聲——不是叮叮咚咚,只是叮咚,就響一下。響一下并不代表什么,有時候甚至是垃圾信息。不過還好,是小玉,可他未免還是有些失望。原來小玉并未沖澡。小玉說我在學做包子饅頭,等一下蒸出來給你看。他對包子饅頭沒興趣,但還是回了一句,好呀。小玉說,你剛才說水塔?哦,是哦是哦,水塔哦。他看著這句話發呆。她怎么回事?是忘性大,還是原本就有口無心?他想了半天,覺得應該是后者。于是又發呆,同時感到臉上燒得厲害。這次不用他拼命回憶,略微一回頭,就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他說老胡你都一大把年紀了怎么還那么輕佻呢?你就是個輕骨頭啊!

      雖然檢討了自己的輕佻,卻難免有些幽怨。他說就上回,不是跟你說過嗎?小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說是嗎。然后單獨給了個笑臉。居然笑得一點都不尷尬。往下怎么說?還有什么可說的?他有些興味索然,小玉卻發出邀請,叮叮咚咚,叫他視頻。視頻就視頻吧。他等的不就是視頻嗎?小玉說視頻就是方便,對吧?她還是那樣,眉眼嘴角都在笑。她說馬上就蒸好了。他一臉漠然。她給他看那口熱氣騰騰的蒸鍋。她揭開鍋蓋。老胡只見白霧茫茫。白霧消散之后,他看見了包子和饅頭。小玉問他好不好。他說好。小玉開心地笑著,我真的是第一次做呢。老胡說,是嗎?他眼前一直是包子饅頭,一會兒是一個越來越大的包子,一會兒又是一個越來越大的饅頭。他被包子饅頭煩死了,真想把視頻關掉。小玉說視頻就這點不好,看得到夠不著,不然真該讓你嘗一個。他嗯嗯著。小玉終于不讓他看包子饅頭了,讓他看她。她說你好像有點不高興,是為什么事呢?他搖搖頭。他為什么搖頭?是想說自己沒有不高興,還是什么也不想說?小玉想了想說,剛才你好像說叫他們賣房子?是女兒女婿嗎?為什么要叫他們賣掉呢?他看著她那張被熱氣熏得紅撲撲的臉,苦笑著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概是閑得無聊吧。

      小玉又抿著嘴笑。對于老胡,她這種笑法極具殺傷力,可惜腦子里卻只有包子和饅頭。她說人不能老閑著,那樣會覺得太無聊,你看我,沒事學學做包子饅頭,不也挺好嗎?他說,你不會叫我也學做包子饅頭吧?小玉說,怎么不行呢?你想學我教你。他敷衍她說,好吧。小玉說,真的?小玉很高興,馬上就教他,怎么和面,怎么發面,怎么醒面,包子怎么做,饅頭怎么做,花卷怎么做。老胡似是而非地聽著,看著那張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的臉,心想這個女人也真夠沒心沒肺的。

      后來小玉還問過他,你的包子饅頭做得怎么樣了?他說不怎么樣。她說,你怎么回事?上回不是教過你嗎?忘啦?忘了你應該再問我呀,你怎么不問呢?等到下次她又問起來,他還是說不怎么樣,她也照樣叫他問她。她說你放心問,不收你學費的。他嘴上說好的好的,心里已經有些膩煩了。不要說做,他想都沒想過。有一次小玉發現他房間的家具擺設跟以前不一樣,終于不再說包子饅頭了,感到有些奇怪地問他,這是在哪兒?他說在女兒女婿那套房子里。她說,你怎么在那兒呢?他說我搬到這兒來了。她說,就你一個人?他笑笑地反問她,那還有誰呢?她愣了愣,將笑容撇在嘴角上,說你上回不是說要賣掉的嗎。他也愣了愣,不禁暗自發笑,她記起來了?她怎么又記起來了呢?唉,其實女人沒心沒肺也挺好的。他說我買下來了。她好像吃了一驚,怎么是你買呢?他說他們也是這樣說,我就硬塞給他們一個存折,跟他們說我特別喜歡這兒。她很認真地說,你覺得那兒很好是嗎?他笑了笑。她說你怎么笑得那么勉強?他又笑了笑。她說還是勉強。他這才又說起那個老水塔,說別人擔心它會倒下來。他把手機轉個向,讓她看那個水塔。陽光很好,明是明暗是暗,她看得很清楚。她還看到了幾只鳥。她說那上面還有鳥呢!他說是呀,幾只野鴿子,你知道野鴿子嗎?小玉搖搖頭。他說就是斑鳩呀。但小玉不同意,她說不是吧,斑鳩是斑鳩吧?她說歸說,卻不糾結。她忽然很興奮地叫起來,呀,你還種了菜呢!她看見了幾簇被陽光照得明晃晃的絲瓜花,還看見了辣椒、茄子和韭菜。

      小玉看過菜園子之后有些憂心忡忡,你不是說水塔會倒嗎?它到底會不會倒呢?他說誰知道,這么多年都沒倒,興許它就不倒了呢?她說也是呀。她又說真好。他說,你覺得好嗎?她眼睛一眨一眨的,說,萬一它倒下來呢?他笑了笑說,你看那些鳥都不怕,是不是?她又眨一會兒眼睛,說也是呀。她又那樣笑著。野鴿子啪啦啪啦飛起來了。她說哎呀,它們飛走了!他說放心,還會飛回來的,它們的窩在那兒。

      如今那個水塔已經不大看得見了,被那片樟樹林遮掩掉了。誰這么有心呢,種下了這些樟樹?老胡看著那些樟樹一點點長起來,一點點遮掉水塔。水塔不見了。樟樹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景這邊獨好。小玉也認為他這兒風景好。小玉大約已經忘了那個水塔。有一回小玉來教他做包子饅頭,結果被困在這兒。小玉已經來過好幾回了,可他老是學不會,好在小玉不厭其煩,要不然也不會被困住。對于被困住這種事,最近很多人都有過經驗,所以小玉被困一回也不算什么意外。雖說是臨時性的,其實時間并不短,將近半個月,也就是那半個月,成全了老胡。過后老胡說,小玉,別跑來跑去了,就這樣吧。小玉是真撇脫,一點也不扭捏,點點頭,抿嘴一笑。春天又來了,樟樹正在開花,花是碎碎的,黃色的,彌散著一股清香。不斷地有蜜蜂和蝴蝶飛過去。小玉蹲在小院里侍弄菜地。她像做包子饅頭一樣,對種菜充滿熱情。院子里生意盎然。一切似乎都是那么平和、美好,尤其是周末,偶爾女兒女婿帶小外孫女過來,一家人顯得其樂融融。

      而那個水塔,真是一點兒也看不見了。能看見的只有鳥,除了野鴿子,還有麻雀黃雀,還有八哥,還有些老胡和小玉都叫不出名字的,總之就是各種鳥,在那片越來越茂密的樟樹林里嘰嘰喳喳飛進飛出。

      ……

      選自《百花洲》2023年第4期

      【作者簡介:熊正良,江西南昌人,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國家文學創作一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紅繡》《誰在為我們祝福》《我們卑微的靈魂》等中短篇小說集以及《閏年》《死亡季節》《別看我的臉》等長篇小說。其作品曾入選中國小說50強及2001年全國中篇小說排行榜,獲1995年莊重文文學獎和《人民文學》2003年優秀作品首獎等。】